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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車輪戰

    雖然“暫停營業”的告示早已掛出,但從傍晚時分開始,來到“一笑天”酒樓的人便絡繹不絕。與往常不同,他們今天來此的目的不是為了一享口福,而是為了觀看姜山與揚州名廚在晚上的那場會鬥。

    遺憾的是,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只能失望而歸了。同幾天前聲勢浩大,來者不拒的名樓會不同,今天的比試只有收到徐叔邀請的人才能入內觀看,這些人為數不多,都是揚州廚屆的成名人物。

    被拒之門外的看客們多少有些不滿,不過一向樂謙好客的徐叔做出這樣得罪人的決定也是不得已之舉。姜山與揚州廚屆的賭局已成了全城近日來最熱的話題,如果對入場者不加限制,小小的“一笑天”酒樓只怕屆時會擠成一鍋亂粥。此次比試關係著揚州廚屆的臉面,一切當然以慎重為上,絕對不能出現混亂的局面。

    這可苦了當天負責接待客人的凌永生。名為接待,他的主要任務其實就是為了在門口攔下那些沒有接到請柬的來客。大部分人倒還通情達理,聽兩句解釋,也就回去了;可一些性子燥的免不了心有不甘,口出怨言,或說徐叔不通人情,或雲“一笑天”店大擺譜,更有甚者言語不敬,直言徐叔莫非心知技不如人,所以不敢公開比試?多虧凌永生個性憨厚實在,即使受了些委屈,仍是心平氣和,笑著臉解勸,這倒反而讓對方抬不起勁來,憤懣幾句後,也就散了。

    可現在出現在門口的這個人,卻讓凌永生頭痛不已。

    “為什麼剛才那個人可以進去,我卻不可以呢?”這已經是他一分鐘之內,第三次問同樣的問題了。

    凌永生彎下腰,又解釋了一遍:“因為他有請柬,而你沒有。”

    “請柬是什麼?”來人眨了眨眼睛,“是和門票一樣的東西嗎?”

    “對對對。”凌永生連忙點點頭,如果不是對方自己提出來,他一時還真不出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來人高興地拍起了巴掌:“那我是可以進去的呀,我去哪裡都不需要門票,因為我還不夠一米二呢。”

    凌永生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確實是一個到哪裡去都不需要買門票的小孩。他撓了撓頭,費力地解釋說:“這,這是不一樣的……門票是花錢買的,請柬不是,請柬是送給好朋友的。”

    “為什麼不送給我呢?我也可以和你們做好朋友啊。”小孩汪著眼睛,似乎委屈極了。

    “可是……我們還不認識你啊。”凌永生看著小傢伙可憐兮兮的樣子,說話的底氣弱了很多,到似自己理虧一般。

    “我的朋友都叫我大頭。”小孩晃著他的大腦袋,“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凌永生。”

    “我們現在認識了,可以做朋友了吧?”

    “可……可以。”凌永生髮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繞進了小孩的言語圈子裡。

    小孩咧嘴笑了起來,顯得甚是得意:“那我現在可以進去了嗎?”

    “這個……”凌永生無奈地苦笑著,看著眼前的這個“大頭”,他覺得自己的頭也在越變越大。

    “唉。”有個人在他身後嘆了一口氣,說:“你還是讓他進來吧,否則,你整個晚上都不會清淨的。”

    凌永生轉過頭,正看見沈飛那張戲謔的笑臉,他象是看到了救星,忙不迭地說:“讓他進去可以,但是你得幫我看好他,不能讓他調皮搗蛋。”

    “嘿嘿,交給我吧。”沈飛走上前,把那個小孩抱在懷裡,一邊向大廳走,一邊捏著他的鼻子說道:“你小子要敢在這裡搗亂,我就打你的屁股。你怎麼一個人跑來了,你爺爺沒來嗎?”

    這個大腦袋的小傢伙正是綵衣巷中的浪浪。他不安分地扭著身體,嘴裡嘟囔著:“我爺爺來就不好玩了。哎呀,你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

    “你自己走?嘿嘿,你這一撒丫子,不定跑哪兒惹禍去了,等你爺爺來了我再放開你。”沈飛得意洋洋地用鬍子茬去扎浪浪的臉蛋,逗得小傢伙一邊大笑一邊躲閃。

    徐麗婕早已坐在大廳中等候,見到兩人過來,笑吟吟地迎上前,說道:“沈飛,你怎麼欺負起小孩來了?”

    浪浪眼珠骨碌碌一轉,立刻衝著徐麗婕伸出雙手,嚷嚷著:“徐阿姨,我要你抱,我不要飛哥抱。”

    徐麗婕臉上樂開了花,衝著沈飛一挑眉毛:“你看看,我多有親和力,來,浪浪,到阿姨這兒來。”

    沈飛無奈地嚥了口唾沫,把浪浪交到徐麗婕懷中,口中不滿地嘀咕著:“徐阿姨?飛哥?你這都是什麼輩分?”

    浪浪衝沈飛做了個鬼臉,挑釁似地又連叫了幾聲“飛哥”,沈飛做勢要打他的屁股,徐麗婕卻一轉身,用身體擋住了他。

    大廳中間空出一個小小的擂臺,正對擂臺空著三個主座。此時受邀前來的客人已陸續到達,各自入座。沈飛和徐麗婕也在擂臺的兩個位置上坐好,浪浪伸長了脖子,東瞄西看,甚是興奮。

    “時間差不多了,我爸和姜山他們怎麼還不來啊?”徐麗婕看看空蕩蕩的擂臺,有些奇怪地問道。

    沈飛卻不著急,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悠閒地摸著下巴:“他們應該還在後廚。這樣重要的比試,保持平和的心態是非常關鍵的。所以不到最後一刻,他們決不會出現在擂臺上。”

    浪浪突然把嘴湊在徐麗婕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個字。徐麗婕臉一紅,把他放在了地上,還沒等沈飛反應過來,小傢伙已經在座位間泥鰍般地穿了幾下,向著大廳另一側跑去了。

    “哎,你怎麼放他一個人走了?”沈飛睜大眼睛看著徐麗婕。

    “他說要撒尿,我又不能跟著他去。”徐麗婕白了沈飛一眼,“反正現在比賽還沒開始,你就先讓他玩會吧,等姜山他們出場了再把他看好。”

    沈飛看著浪浪離去的方向,倒的確是衝著衛生間而去,他正在猶豫是不是要跟過去,忽聽得人眾中起了一陣輕輕的,轉頭一看,卻見徐叔、馬雲和陳春生三人魚貫從後堂走了出來。

    三人都是表情嚴肅,一言不發地來到正對擂臺的主座前。徐叔身為東道主,自然在中間一張椅子上坐下,馬雲和陳春生分居兩側,一旁自有服務員奉上上好的綠茶。三人坐定後,徐叔揮了揮手,五六個小夥計走上擂臺,搬的搬,扛的扛,七手八腳地在中央位置搭起了兩個爐灶。

    幾個小夥計年歲不大,但動作卻利落得很,十分鐘不到,不僅爐灶搭得整整齊齊,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等一應用具佐料也都擺放妥當。此刻大廳內的眾人全都自覺的安靜了下來,場內的氣氛亦隨之凝重,近百雙眼睛全都齊刷刷地盯著後廚通往擂臺的出口,一場激烈的名廚對決呼之欲出!

    不多久,從後廚方向依稀傳來“踢塌”的腳步聲。只是這腳步聽起來又急又浮,片刻便已到了出口處,全然沒有頂尖刀客的沉穩氣派。就在眾人微微有些詫異的時候,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一晃,浪浪從後廚跑了出來。他一邊“咯咯咯”地笑著,一邊不時地回頭觀望,似乎身後跟著什麼非常有趣的東西。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令場內緊張的氣氛霎時間蕩然無存,人眾人發出一陣輕鬆的笑聲。沈飛和徐麗婕對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一臉的無奈。

    而擂臺上的好戲卻還只是剛剛開始。浪浪跑出幾步後,出口處搖搖晃晃,竟跟出了一隻的大白鵝。那白鵝膘肥體碩,昂起頭比浪浪還要高大一些,它撲稜著翅膀,“呱呱”叫著追在浪浪身後,繞著擂臺兜起了圈子。

    “一笑天”作為淮揚名樓,用料自然求鮮求新,從後廚跑出只白鵝本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只是在這莊重的關頭,突然出現白鵝追頑童的一幕,令人在莞爾之餘,不免會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徐叔皺起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沈飛,帶著三分責備的語氣問道:“怎麼回事?”

    “這小傢伙,看我一會怎麼收拾你。”沈飛一邊板起臉嚇唬浪浪,一邊跑上擂臺,伸開雙臂去逮那隻白鵝。白鵝左右閃了兩下,突然一個踉蹌,倒在地上,掙扎了兩下,竟起不來了。

    “哈哈哈……”浪浪用手捂著肚子,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它喝醉了!”

    “什麼?”沈飛俯身湊近白鵝,果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那香味還非常熟悉。沈飛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伸手在口袋中一摸,自己中午和金宜英對飲的那一小罈陳年佳釀果然已不見了蹤影。

    那白鵝雖然已經醉倒在地上,但兩眼仍睜得老大,緊盯著浪浪的腹部,那裡一個小包,似乎藏著東西。沈飛略一思索,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呵呵一笑,說道:“好調皮的小孩,偷了我的酒不夠,是不是又去後廚偷了大白鵝下的蛋?”

    沈飛的猜測一點不錯,剛才浪浪被他抱在懷裡的時候,便偷偷拿走了他藏在口袋中的小酒罈子,本來是想躲在廁所裡的嘗一嘗,誰知喝了一口,又嗆又辣,那滋味比起自己平時愛喝的酸奶簡直是天差地別。沮喪之餘,他又想起沈飛說過姜山等人都在後廚,於是決定去窺探窺探。

    到了後廚,幾位名廚沒有找到,卻發現了一隻關在籠中的大白鵝。小傢伙玩心大起,捏住白鵝的脖子,把壇中剩下的酒都給它灌了下去。這還不算完,看著白鵝搖搖晃晃地折騰了一陣後,他又打開籠子,抱走了籠中的一隻大鵝蛋。白鵝雖然酒醉,但天性護犢,於是便跟著他一路追到了擂臺上。

    浪浪被沈飛識破了把戲,眼睛眨了兩下,辯道:“你的酒難喝死了,我才不要呢。鵝蛋嘛……我可沒見過。”

    沈飛用手指著他的肚子,笑問:“你那裡鼓鼓囊囊的,是什麼東西呀?”

    浪浪見抵賴不過,索性撇了撇嘴,大咧咧地說:“這大鵝蛋留在這裡也沒有用,你們又不會做,還不如給我帶回去,讓爺爺做成幾樣小菜呢。”

    臺下眾人本來都在笑嘻嘻地看熱鬧,此刻卻心中愕然,面面相覷:這小孩好大的口氣,敢在揚州名廚彙集之地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知道是什麼來頭?

    沈飛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逗著浪浪的話頭繼續說道:“哦,那你說說看,你爺爺都能做成哪幾個小菜啊?”

    浪浪也不客氣,神氣地一揚脖子,說:“太厲害的你們也不懂,我就說幾個簡單的吧。這蛋白做一道‘玉樹瓊花’,蛋黃做一道‘長河落日’,蛋殼嘛,做一道‘銀碗蓴菜羹’好了。”

    這下連坐在主座上的三位名樓老闆都禁不住微微變了臉色。要知道,鵝蛋質粗而味腥,素來極少入菜。這“玉樹瓊花”和“長河落日”相傳是清代揚州八怪之首鄭板橋所創。其時鄭板橋處世清貧,一日朋友拜會,家中除了一隻鵝蛋外,別無它物。鄭板橋無奈之下,靈機一動,將蛋白和蛋黃分開,配以少量新摘的野菜,做出了這兩道菜餚。雖然簡陋了些,但境意優雅,朋友大加讚賞。鄭板橋自己也頗為得意,便把這件事寫入了文記中。這兩道菜並未流傳於菜譜,所以廚屆知道的人並不多,現在卻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信口拈來,自然令人側目。

    更奇的是,聽這小孩所言,這隻鵝蛋的蛋殼也可入菜,一蛋三吃,竟比當年的鄭板橋更勝了一籌。這種做法,便是博學多識的馬雲也沒有聽說過,他捋了捋長鬚,繞有興趣地問道:“小朋友,你倒說說看,這‘銀碗蓴菜羹’該怎麼做啊?”

    “也沒有難的。”浪浪晃著大腦袋,大大方方地說道,“將那鵝蛋的上端去除,倒出蛋液,然後將蛋殼邊緣磨光,這樣就做成了一個小小的‘蛋殼碗’。然後將蓴菜和配料放入碗中,加入少許湯液,隔水蒸熟,蛋殼中的微量元素和特殊清香就溶入了湯羹,你如果沒有吃過,下次我讓爺爺做一個給你嚐嚐吧。”

    “是嗎?好,好!”馬雲哈哈大笑了兩聲,然後看著這個機靈可愛的小傢伙,親切地問道:“你爺爺是誰呀?”

    不光是馬雲,現在幾乎在場所有的人都在想著同樣的問題。這小孩談吐不俗,尤其是剛才談到“銀碗蓴菜羹”的做法,構思巧妙,令人讚歎,料想必定是出身不凡的名廚後代。甚至已有不少人在暗自猜測,他說的“爺爺”,是否就是三十年前一去無蹤的“一刀鮮”呢?

    浪浪對馬雲的提問卻不正面回答,只是頑皮地一笑,說:“我爺爺一會要來,你見到他,不就知道了嘛?”

    “嗯,那樣最好。”徐叔此時點了點頭,對沈飛說:“比試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先把這個小朋友帶到臺下玩一會吧。”

    浪浪衝沈飛擠了個鬼臉:“你老欺負我,我才不要你帶呢。”說完自顧自地跑下擂臺,撲到徐麗婕身邊,歪著腦袋撒嬌道:“阿姨,你陪我一塊玩吧。”

    徐麗婕摸摸他的頭:“好啊,不過待會比賽的時候,你可得乖乖的,不許搗亂。”

    沈飛此時也跟了過來,在徐麗婕身邊坐下,嘆了口氣:“唉,你想讓他乖乖的,除非能把他的兩隻腳捆起來。”說完這話,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把嘴湊到浪浪耳朵邊,壓低聲音說道:“你知道剛才那隻大白鵝為什麼玩命的追你嗎?”

    浪浪看到沈飛神秘的樣子,禁不住好奇心大起,睜大眼睛反問:“為什麼呀?”

    沈飛一本正經地回答:“因為你剛才拿的那隻鵝蛋,馬上就快孵出小鵝了。”

    “真的嗎?”浪浪把鵝蛋從懷裡拿出來,惋惜地說,“早知道我就不拿它了,看老鵝孵出小鵝多好玩啊。”

    沈飛嘆了口氣,看起來比浪浪還要遺憾:“我本來有一個更好玩的計劃,可惜被你破壞了。”

    “什麼好玩的計劃啊?快告訴我。”浪浪迫不及待地追問。

    “根據我的計算和觀察,今天應該是這隻鵝蛋孵化期的最後一天。我本來準備趁母鵝不注意,悄悄地把鵝蛋偷走,然後自己孵最後的一兩個小時,這樣小鵝出世以後,就會把我當成它的媽媽,整天跟著我跑,你說好玩不好玩?”沈飛一邊說,一邊用眼睛不時地瞟一瞟那隻鵝蛋,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

    “真的假的?”浪浪將信將疑地看著手中的鵝蛋,“人怎麼孵蛋呀?”

    “只要盤腿坐在地上,把蛋壓在屁股和腿下面就可以了。”沈飛比劃了兩下,又說,“你想,剛出生的小鵝怎麼會知道它媽媽長什麼樣子呢?當然是第一眼看見誰就把誰當成它的媽媽了。你要是不相信,讓我孵給你看。”

    “不行不行。”浪浪立刻地叫了起來,“我自己來孵,我要做小鵝的媽媽。”

    “你不會孵,還是我來吧。”沈飛說著,伸出手,做勢要去奪那隻鵝蛋。

    “我會的!”浪浪大急,連忙找了張椅子,在上面盤腿坐好,然後把鵝蛋塞到屁股下面,得意地說道,“不就是這樣嘛。”

    沈飛看著他嚥了咽口水,做出一副羨慕無比的表情,然後用懇求的口吻說道:“好浪浪,你如果坐累了,就換我來孵一會好不好?”

    “不行。”浪浪把頭搖得象個波浪鼓一樣,“萬一你孵的時候,小鵝出來了,那我就當不成鵝媽媽了。”

    沈飛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唉,我這麼好的計劃,卻被你搶了去。沒指望,我只好去看無聊的比賽了。浪浪,等你孵出小鵝,一定要叫我來看呀。”

    “知道了,知道了。”浪浪生怕沈飛惦記自己屁股下的鵝蛋,滿口應承,“你專心看比賽吧,到時候我會叫你的。”

    沈飛點點頭,然後轉身看著徐麗婕,壓低聲音說:“這下我們可以安生一陣了。”

    徐麗婕強忍著笑:“騙小孩子,真沒出息。”

    沈飛“嘿嘿”地輕笑兩聲:“不是這樣,他怎麼能老實呢。快看臺上,姜山他們出來了。”

    徐麗婕抬眼望去,果然看見姜山和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從後廚出口走上了擂臺。場內立刻安靜了下來,剛才的那一幕插曲已被眾人拋於腦後,大家都拭目等待著這場名廚對決。

    徐叔呡了口茶,潤潤喉嚨,然後朗聲說道:“諸位,今天的比試即刻開始。這兩位我想大家都認識了,這個年輕人便是與淮揚廚屆定下賭局的姜山姜先生,另一位更不用多說,是城南‘妙味居’的朱曉華朱師傅,他素來以選料精細聞名於揚州廚屆。”

    姜山和朱曉華均微微欠身點頭,向眾人致意。

    徐叔略做停頓後,繼續說道:“今天雙方比試的菜目是:大煮乾絲!”

    “揚州好,茶社客堪邀。加料千絲堆細縷,熟銅菸袋臥長苗,燒酒水晶餚。”

    這是清代惺庵居土所作的《望江南》,這首詞描繪了舊日揚州的食客在茶社中一邊抽菸,喝酒,吃餚肉,一面品嚐“加料乾絲”的情景。這“加料乾絲”即是今日淮揚菜中“大煮乾絲”。

    這道菜相傳原為乾隆皇帝下江南途徑揚州時御宴上的一味菜餚,當時叫做“九絲細縷湯”,即用豆乾絲、火腿絲、雞絲、筍絲、木耳絲、口蘑絲、紫菜絲、銀魚絲、肉絲燴制而成的湯。後來傳到民間,又經過了一系列的變化和改進。現在的做法是將豆腐乾批片後切絲,先在清水中烹過,瀝去滷水,然後在雞湯中煮過,瀝去雞湯,再倒入新雞湯重煮,並加入配料如蝦仁、火腿絲、海參絲、肫肝絲、雞脯絲等,入味後拌好香油、淮鹽,裝盤上桌,其特點是乾絲高壘、入口綿軟、清鮮爽口,葷素相得益彰,歷來是淮揚菜系的看家名菜。

    擂臺之上,比試已經開始。

    做“大煮乾絲”所用的豆腐乾,俗稱“方幹”,高七分,長寬各兩寸有餘。雖然看起來不大,但切成細細的乾絲後,卻能壘起高高的一盤。所以要做一道大份的“大煮乾絲”,其主料用兩份豆腐乾也就足夠了。

    可現在姜山和朱曉華的面前,卻各擺著一隻大大的竹籃,籃中整整齊齊地碼滿了層疊的方幹,足有上百塊之多。一名小夥計垂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說道:“這些都是產自七里鄉的上好新鮮豆乾,請兩位選用。若不合適,後廚尚有足量的方幹備選。”

    臺下徐麗婕好奇地問道:“七里鄉在什麼地方,那裡的方幹很有名嗎?”

    “這你可算問對人了。”沈飛抱著胳膊說,“要做一份出色的‘大煮乾絲’,普通的豆腐乾可不行,一定要用長江下游一帶出產的豆腐乾,其中又以揚州南界七里鄉地區的為最佳。”

    “可是豆腐乾和豆腐乾之間會有什麼區別呢?”

    “那區別可大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由於水土間的差別造成的。首先,只有長江下游肥沃的土地才能夠長出肥大細膩的上好黃豆。其次,在製作豆腐乾的過程中,對水質的要求非常高。北方的水硬度大,製出的豆腐乾不僅僵硬,而且色澤發黃,這樣的品色,江淮一帶的廚子只怕都不屑去看上一眼。而七里鄉毗鄰邵伯湖,水質清澈柔和,那裡出產的豆腐乾總是又白又嫩,惹人喜愛。”沈飛說得興起,舔嘴唇,又繼續侃侃而談:“即使是同一個地方出產的豆腐乾,品質也不盡相同,有的質緊細膩,有的則粗糙疏鬆,這和製作時所用黃豆的老嫩,點滷時配料的構成,以及加水量的多少都有關係。所以要想做出一道令人叫絕的大煮乾絲,首先你得知道怎麼挑選上乘的豆腐乾。”

    徐麗婕吐了吐舌頭,贊訝道:“沒想到一塊小小的豆腐乾,竟也藏著這麼大的名堂。”

    “那當然。這烹飪中方方面面的學問可謂博大精深,我雖然只是一個菜頭,嘿嘿,所知所學也是小看不得的。”沈飛開始略帶陶醉地揚揚自得起來。

    徐麗婕笑了笑,不再搭他的話茬,轉過頭,且看擂臺上的兩位如何選料。

    姜山就像在市場上買菜一樣,伸手在竹籃中翻看兩下,然後揀起了一塊豆腐乾,在眼前仔細端詳片刻後,覺得不太合適,便又放回了籃中,同時抬起眼睛,好整以暇地瞅了瞅身旁的朱曉華,可這一看,他的眼神就像被定住了一樣,一時竟無法離開。

    不僅是姜山,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現在都被這個貌不驚人的朱曉華吸引了過去。只見他閉著眼睛,右手伸入竹籃中,幾根胖胖的手指上下翻動,每動一次,便用食指和中指夾起一塊豆腐乾,然後幾不停頓,兩指一彈,那豆腐乾便從籃中飛出,穩穩地落在小夥計腳下的一隻闊口大盆中。他手上的動作甚是迅捷,豆腐乾一塊接著一塊,接連不斷地被拋了出來,劃出道道白色的弧線,煞是好看。也就僅僅兩三分鐘的功夫,原先滿滿一籃的豆腐乾便全都轉到了大盆之中。朱曉華睜開眼睛,輕輕搖搖頭,顯得非常失望,對小夥計說道:“去後廚,重新換一籃。”小夥計答應一聲,拎起空籃直奔後廚,片刻後,又提回一滿籃的方幹。

    臺下眾人開始還有些摸不著頭腦,聽了朱曉華這話,才回過味來。原來這短短的幾分鐘內,朱曉華僅憑兩根手指,就已經把滿籃的豆腐乾挑了個遍,而結果竟是沒有一塊能讓他滿意。

    姜山心中瞭然,不免有些暗暗吃驚。朱曉華兩指一夾,便可瞭解豆腐乾的品質,已是神乎其技,令人自嘆弗如;這一籃子的豆腐乾,無一不是平常難得一見的上品,而對方卻全都看不上眼,其選料時的精細苛刻,更是聞所未聞。此人在廚屆中尚算不上響噹噹的人物,卻有如此本領,這煙雨淮揚,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

    不過對手越強,姜山倒越是興奮,當下他便凝住心神,在自己的那籃豆腐乾中細細挑選。反覆斟酌之後,終於選定了色澤最為潔白,質地細膩又不失韌性的兩塊方幹,輕輕地放在了案板上。

    不遠處的徐麗婕卻在暗自為姜山著急。這當口,朱曉華已經挑完了三籃豆腐乾,才選定了其中的一塊,而姜山卻如此草率,只在一籃中挑選,豆腐乾的質地自然會處於下風。如果姜山此戰失利,雖然父親可贏得賭局,但“一刀鮮”的風采恐怕就無緣見識了,那可是一個大大的遺憾。

    不過徐麗婕有所不知,姜山這麼做其實也是無奈之舉。他所挑出的兩塊豆腐乾,從品質上來說,已是自己所識的極限,再多做選擇,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便如同兩人同遊,能看見一千米外景色的人,自然不會在五百米處止目;而另一人視力有限,只能看到五百米內的景色,五百米的風景即使再美,對其來說也是枉然無用。

    那邊朱曉華毫不停歇,一口氣又挑了四籃,最後終於在第七籃中找到了另一塊令自己滿意的豆腐乾。兩塊豆腐乾都選好後,他長長地吁了口氣,用手擦了擦額頭,那裡已沁出一層細小的汗珠。他的那番動作,別人看似輕鬆悠閒,但其實要分辨那麼多豆腐乾中的細微差別,精神狀態需高度集中,極費心力。朱曉華休息了片刻,待氣息略定後,衝姜山抱拳行了個禮,說道:“姜先生,這次比試,在下的任務已算完成,下面由‘福壽樓’的李冬李師傅向姜先生討教刀法上造詣。”

    立時,場下的看客間起了一陣小小的,眾人交頭接耳,一片訝然。揚州城酒樓林立,刀客如雲,大大小小的廚藝比試數不勝數。今天能有幸受邀前來的,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此道高手,可這種中途換人的做法,眾人都是聞所未聞。

    廚藝上的學問,雖然紛繁複雜,一道菜的出爐,中間也要經過諸多工序。但對某人技藝高低的評價,最終還是要落在菜餚的“色、香、味、意、形”五個字上,僅在製作時的某道工序上判定優劣,並無太大的意義。這朱曉華只不過剛剛在選料上佔得先機,便要退場換人,確實令人有些不解。

    姜山初時也是一愣,但隨即便明白了其中奧妙,淡淡一笑,說道:“我與徐叔定下的賭局,是要挑戰整個揚州廚屆。你們即使是合多人之力,只要最後做出的菜餚能勝過在下,我也一樣服賭認輸。”

    姜山的一席話點醒了臺下眾人,兩三個年少浮躁的看客更是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車輪戰!”

    今天到場觀戰的客人,雖然都是受邀前來,但先前並不知曉徐叔等人的計劃。剛才看到朱曉華出戰姜山,不少人還心存疑慮:這朱曉華選料雖是一絕,但烹飪上的綜合造詣並不突出,姜山的廚藝令三大名樓都束手無策,朱曉華又怎會是他的對手?現在其中的原委終於揭開,原來徐叔已安排好“車輪戰”的方式,把多人的所長綜合起來與姜山一搏。這種方法在個人的比試間當然不可能出現,但姜山言明挑戰的是整個揚州廚屆,出現此局面,倒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這種比試的方式不僅新穎,而且大大增加了揚州廚屆獲勝的可能,眾人的情緒和好奇心都被調動了起來,大家拭目以待,且看姜山會如何應付。

    這邊朱曉華不再多言,退後幾步。一旁早有小夥計準備好座椅,朱曉華在椅子上坐好,目光看向後廚的出口處。只見一個身材高大健碩的男子穩步走出,正是“福壽樓”的主廚李冬。

    李冬沉著臉走到案臺前,上下打量了姜山兩眼,甕聲甕氣地問道:“你就是姜山?”

    “不錯。”與李冬倨傲的態度不同,姜山的回話顯得謙謙有禮,“早就聽說李師傅的刀功造詣不凡,本該專程登門拜訪,可惜行程倉促,未能如願。沒想到今天卻有機會同臺競技,必定會讓姜某人受益匪淺。”

    李冬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說了句:“好!”然後從案板上拿起一塊豆腐乾,端詳片刻,又讚了一句:“好!”這兩句“好”一前一後,語氣神態大有分別。說第一個“好”時李冬神情嚴峻,算是對姜山言辭簡短而強勢的回應;說第二個“好”時則臉露喜色,卻是對朱曉華所選方幹品質的由衷讚美。

    兩句“好”說完,李冬右手手腕一翻,掌中已一口廚刀。只見這口刀刃體極薄,雖然通身烏黑,但遠遠看去,卻是寒光閃閃;刀柄是用紅木包固,露出掌外的一小段柄頭已被磨得精光鋥亮,顯示出這口廚刀的歷史。

    看臺上的沈飛輕聲讚了句:“好刀!”

    徐麗婕好奇地問:“這刀黑不溜秋的,其中有什麼名堂嗎?”

    “當然有名堂。”沈飛侃侃說道,“這把刀是用玄鐵製成的。對於廚刀的製作來說,有兩個矛盾看起來是很難協調的,即刀刃的厚度和廚刀的質感。刀刃越薄,廚刀使用起來就越靈動,但此時刀的質量不夠,在進行快切和劈斬的時候難以發力。所以一般來說,廚刀會分為輕刀和重刀兩種,用處各不相同。而玄鐵比重比普通精鋼要大了很多,用它為原料制刀,可以將刃薄和質沉兩大優點融為一體,達到一刀多用的功效。”

    “什麼玄鐵刀呀?我還沒見過呢。”不遠處的浪浪做在椅子上,伸長脖子往擂臺方向張望,無奈身形矮小,除非跑到擂臺邊,否則只能看見前排看客的背影。

    沈飛看著他,笑嘻嘻地說:“那你快到前面去看吧,這隻鵝蛋讓我來替你孵一會。”

    浪浪趕緊盤腿坐好,撇了撇嘴說道:“我才不上當呢,一柄廚刀有什麼好看的。”

    徐麗婕抿嘴暗笑,心想:沈飛這一招還真是管用,否則浪浪見到這麼柄稀奇的廚刀,不定又會做出什麼頑皮搗蛋的事情來。

    擂臺上的李冬刀刃,看著姜山說道:“我雖然不是什麼名門的後代,但這口刀代代相傳,也有了上百年的歷史。這上百年來,我們李家就憑著這口刀,在揚州廚屆混口飯吃。今天姜先生如此看輕揚州廚屆,還的先看看它答不答應。”

    姜山來揚州之後,對各個酒樓的知名大廚都略有了解,知道李冬素來倨傲耿直,頗難相處。因此對方雖然言辭不善,他倒也不以為意,淡然地揮了揮手,說:“既然如此,李師傅,你先請!”

    李冬不再多言,拿過一塊豆腐乾置於案板正中,左手手掌平攤,按在豆腐乾的頂部,右手微微一翻,手中刀面與案板水平,然後緩緩平推,刀刃緊貼著左手手掌的下沿切了進去。

    只見那刀刃從手掌下平平地劃過,去勢極穩極緩,但卻絕無一絲停頓。李冬右手手腕發力,推著刀身而動,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就象入定了一樣,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這時場內一片寂靜,眾人全都屏息凝視,目光隨著那黑黝黝的刀鋒移動,在座的都是內行,知道這刀法上的比試,在這一刀下去後,便可見了分曉。

    廚藝中的刀功的用法,可分為切、劈、斬三大類,其中以切法最為精細複雜,也最能顯出技藝的高下。從運刀的手法上說,切法可分為推切、拉切和鋸切;從運刀的方向,則可分為直刀切和橫刀切。

    橫刀推切,俗稱“片”,是所有刀法中最難的一種,而這正是把豆腐乾切成乾絲時必須的第一步。這一步能否成功,除了要看右手推刀時的力量和穩定性外,左手手掌上的配合也至關重要。進行橫刀切時,豆腐乾全靠左手上的壓力被固定在案板上,這壓力小了,豆腐乾會在刀刃的推力下移動,壓力大了,又會阻礙刀刃的推入,這就要求施力手能隨刀刃的推進程度靈活控制力量的變化。兩手配合稍有不諧,便有可能發生頓刀或者移料的現象,自然也就切不出完整均勻的方乾片來。

    在諸多目光的注視中,李冬手中的刀終於穩穩地劃過了整塊方幹,當鋒利的刃口從豆腐乾的另一側冒出頭之後,李冬收住刀勢,然後移開左手,把廚刀直直地舉了起來。

    只見烏黑髮亮的刀面上,緊貼著一片極薄的豆腐乾,雖然刀體已成垂直,但那片豆腐乾仍能粘在刀面上,可見其不僅又輕又薄,而且刀口必然是異常的平整光滑。

    李冬似乎有心賣弄,把廚刀舉得老高,待眾人全都看個清楚之後,這才將右手手腕輕輕一抖,那方乾片受了震動,脫離刀面後,竟如一頁白紙般從高處飄然而下,悠悠盪盪,剎是好看。快飄落至案板時,李冬伸出左手,將方乾片平平穩穩地接在了手心。眾人看得如醉如痴,到此刻才回過味來,齊齊讚了聲:“好!”

    沈飛見徐麗婕一副專注的樣子,在她耳旁解釋到:“大煮乾絲是非常考驗刀功的一個菜,一塊方幹,能切成多少片,直接反應了操作者的刀功水準。能把方幹切到三十片以上的,就算達到了特級大廚的標準。照李冬的切法,這塊方幹只怕最終能到四十片以上!”

    “啊,他真是好厲害。”徐麗婕感慨地說,心中暗想:卻不知道姜山又能切出多少片來?

    此時姜山也已經持刀在手,他所用的是一口嶄新的上好鋼刀,刃口處寒光閃閃,一看便是出自老字號的精品,但和李冬所持的那口傳世玄鐵刀相比,終究是差了一籌。

    同樣是穩穩的一刀之後,姜山切出的方乾片卻明顯比李冬切出的要厚了一些,他自己似乎也不甚滿意,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知是在懊惱刀具不佳,還是在嘆息確實技不如人呢?

    隨後兩人各不停歇,擂臺上刀光閃動,直到每人案板上的豆腐乾都成了一堆薄薄的方乾片。

    “這兩塊豆腐乾,李冬一塊切出了四十五片,一塊切出了四十四片,姜山則是兩塊都切出了三十六片。”徐麗婕認認真真地說道,言語中對姜山的技遜一籌多少有些失望。周圍的看客聽到她的話,有好幾個都輕輕地點著頭,看來象她一樣數出每塊方幹所切片數的人還不在少數。

    切片完成之後,緊接著便是切絲。這一步所用的刀法屬於直刀推切,難度比切片時的橫刀推切要小了很多。兩人都完成得乾淨利索,只聽得刀刃與案板相碰發出的“篤篤”聲此起彼伏,連綿不斷,不消片刻,他們面前的案板上便都了一堆小山包似的方乾絲。從臺下看去,李冬案上的乾絲堆明顯比姜山的要大了一號,眾人心中都清楚,這正是因為李冬切出的乾絲更為纖細,所以堆在一起時,能顯出更大的體積。

    擂臺上二人互相比對,心中更是如明鏡一般。姜山放下手中的廚刀,誠摯地說道:“李師傅刀功精湛,確實名不虛傳。在這一點上,我心服口服。”

    李冬翻了翻眼睛,仍是一副冷冷的表情:“不必客氣。你的言下之意我明白。我也承認,我只是在刀法上能勝過你,說到綜合廚藝,今天在座的能勝過我的只怕就有不少。我不管你這次來揚州究竟說什麼目的,不過你得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憑一個人就想撼動整個揚州廚屆,哼,可不是那麼容易。”說完,他往下退了幾步,坐在朱曉華身邊的一張空椅上。

    不遠處的徐叔衝臺上的小夥計點點頭,小夥計會意,來到後廚出口處,朗聲說道:“請‘水華軒’金宜英金師傅上臺!”

    話音莆落,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已從後廚走出,他身材不高,圓圓的臉龐上帶著一副黑框的近視眼鏡,一眼看去,不像個大廚,倒更象是個讀書人。

    眾人認得此人正是城西“水華軒”的主廚金宜英。大家心中都很明瞭,素來以火候掌控能力聞名揚州廚屆的金宜英此時上擂臺,顯然是作為車輪戰中的一環,來完成這道“大煮乾絲”最後的烹飪步驟。

    金宜英不緊不慢地走到灶臺前,看了一眼案板上高起的那堆乾絲,脫口稱讚道:“好!這乾絲的質地好,切得也好!”

    一旁的姜山接口說:“‘妙味居’朱曉華和‘福壽樓’李冬的手筆,自然不會差的。我來到揚州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也聽說金大廚已對菜品火候妙至巔毫的掌控,同朱大廚額選料能力,李大廚的刀功並稱揚州烹飪界的‘三絕’,今天三位齊聚‘一笑天’酒樓與在下共同切磋廚藝,必定會讓我受益匪淺。”

    “哎,今天高手雲集,這樣的謬讚怎麼敢當。”金宜英笑眯眯地看了看姜山,“你就是從北京來的御廚後代?這兩天淮揚廚屆因為你的到來風起雲湧啊,言語倒是謙虛得體。嗯,年輕有為,敢想敢做,不錯,不錯。”

    金宜英素來雍容大度,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因此他在擂臺上公然稱讚對手,大家倒也不以為意。只見他頓了一頓,話題一轉,又繼續說道:“這廚藝比試,向來是一對一的單挑,我們這次合三人的技藝與你比試,對你確實有些不公。不過聽徐老闆說,你的廚藝確實厲害,要單打獨鬥,現在揚州很難有人是你的對手,為了獲勝,我們也只好這樣了。你如果不服氣,也沒關係,那本菜譜,我們不要你的就是了。”

    姜山見他如此坦蕩,禁不住莞爾,不過口中卻毫不示弱:“這廚藝上的比試,需到最後菜餚出鍋才能分出勝負。最後若是我贏了,打賭時定下的條約你們可是不能抵賴的。”

    “哦?好好好。”金宜英倒不著惱,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那我們就先分出勝負再說。只是前兩陣你已落了下風,在火候上想要扳回來只怕不容易啊。”

    徐叔輕咳一聲,插話道:“兩位不用多說,勝敗還得看手上的功夫。”說完,他衝那小夥計使了個眼色,小夥計對著後廚方向呼喝了一句:“上雞湯!”

    不一會,兩名女服務員從後廚出口款款走上了擂臺,把各自手中端著的一隻大砂鍋分別擱在姜山和金宜英面前的灶臺上,隨即又退了回去。

    小夥計清了清喉嚨,向眾人解釋說:“由於時間所限,這次比試所用的雞湯,由‘一笑天’後廚為雙方準備。這兩隻砂鍋中的雞湯源於同一鍋,是用地道的農家老母雞熬製而成,味道鮮香濃郁。各色輔料也已切好加入湯中,計有脆鱔絲、竹蟶絲、火腿絲、筍絲、木耳絲、青椒絲、口蘑絲、海參絲、燕窩絲九味。這兩隻砂鍋中的湯料完全一致,兩位儘可放心,在烹飪技法上比個高下。”

    這雞湯若是涼了,再回熱時,便會失了鮮味,姜山和金宜英都把爐灶打起小火,維持著砂鍋的溫度,然後開始料理各自面前的那堆乾絲。

    兩人分別拿了一口鐵鍋,加上清水,開大火加熱。沒幾分鐘,鍋中的水已然沸騰。只見他們把乾絲倒入鍋中,略抄一下後,立刻又用漏勺撈出。

    “這是在幹什麼?”徐麗婕不明就裡,只好又去請教沈飛。

    “乾絲入鍋之前,先要用沸水瀝一遍,這是為了出去乾絲中的土腥味。這是‘大煮乾絲’烹製時一個比較關鍵的步驟,在去處土腥味的同時,又要保留清新的豆香,所以一定要控制好過水的時間。”

    徐麗婕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只見臺上的二人在乾絲瀝完水後,把鍋中的沸水倒盡,卻從砂鍋內舀出少許雞湯置於鐵鍋中,然後又將乾絲倒了進去。

    “知道這道工序是為什麼嗎?”沈飛有意考一考徐麗婕,“這裡面的道理並不複雜,你猜猜看?”

    徐麗婕歪著腦袋略想了會,一拍手說道:“我明白了。這乾絲剛才瀝水後,沾上了不少清水,直接下入鍋中,自然會沖淡雞湯的鮮味。所以要先在少量的雞湯中過一遍,然後再下到鍋中,就能夠解決這個問題了,對嗎?”

    “不錯不錯。”沈飛笑著打趣,“這幾天跟著我混跡,總算長了些知識。”

    徐麗婕“哼”了一聲,顧不上和他鬥嘴,轉過頭來,繼續關注擂臺上的比試。

    此時兩人都已將乾絲下到了砂鍋中,這意味著這場比試已經到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階段:雞湯汆味。這個步驟對火候掌握的要求非常高,火小了輔料和雞湯的鮮味難以浸入乾絲,火大了會把乾絲煮爛,失去口感。

    而這一點,正是金宜英的強項。“水華軒”靠他打了十多年的招牌,自然也不是浪得虛名。只見他身體微微前傾,左手始終放在爐灶的火力控制開關上,右手則虛抬於腹前,與砂鍋保持著約一寸的距離。

    不久前那笑眯眯的表情在金宜英的臉上已經看不見了。他緊鎖著眉頭,面色凝重,雖然隔著厚厚的眼鏡片,但他雙目中的精光仍然犀利地出來,落在面前的那隻砂鍋上,似乎不會讓其中每一分細小的溫度變化逃過自己的監察。此時此刻,他全身上下的氣質已經完全是一個刀客,一個聚集著一百分精神的頂尖刀客!

    沈飛把嘴附到徐麗婕耳邊,輕聲提示道:“注意看他的右手。”

    徐麗婕凝神仔細看了片刻,不禁輕輕地“咦”了一聲。原來每隔幾秒鐘,金宜英右手的中指便會倏地彈出,與砂鍋壁輕輕接觸後旋即收回,動作極快,若不特意留神觀察,很難發現。

    “他這是在幹什麼?”徐麗婕好奇地詢問。

    “測試砂鍋中的溫度。”沈飛回答到,“每測一次,他就會相應地調整一下火力的大小。因為調整的幅度很細微,所以你看不出他左手上的動作。不過從火苗的變化上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果然,如果認真觀察可以發現,金宜英的右手手指每彈出一次,灶頭上的火苗便會相應有些不易察覺的變化,徐麗婕在驚歎金宜英神乎其技的同時,也暗暗佩服沈飛敏銳的觀察力。

    這一切當然也逃不過姜山的眼睛。這手觸壁調溫的功夫,沒有對溫差感覺上的過人天賦和二十年以上的經驗積累,是絕對無法做到的。姜山心中驚異的同時,也只能自嘆弗如。每隔一段時間,他便會輕輕的揭開砂鍋蓋,根據目測的沸熱狀況來調節火力大小,從手法上來說,這自然遜色了許多。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兩人灶頭上的火苗都是越來越小,後來僅是在送氣口處微微可見一圈藍光。臺下眾人屏氣凝神,知道這意味著烹煮已到最後的關頭,這場比試的結果也是呼之欲出!

    果然,一直靜若處子的金宜英突然雙手齊動,左手徹底關了灶火,右手則揭開了砂鍋蓋,一股奇妙的鮮香立時隨著熱騰騰的蒸汽噴薄而出。那香味在大堂中迅速瀰漫,似乎是一把把看不見的鉤子,鉤住所有人的鼻息。幾個定力稍差的年輕人情不自禁地向著擂臺方向傾過身體,那姿態動作就象要隨著香氣飄去一般。

    臺上金宜英的動作毫不停歇,他抓住砂鍋的泥耳,雙手迅捷無比的一翻,把滿鍋的乾絲和湯湯水水全都倒入了一旁早已準備好的青花大瓷盆中,同時大喝一聲:“大煮乾絲,出鍋!”

    砂鍋中的熱湯進了瓷盆,餘熱未歇,仍在發出“咕咕”的輕微沸聲。只見盆中細細千萬根銀絲雪縷般的乾絲蓬鬆,如潔白的花團,簇簇喜人,其中更點綴著或黃或黑或青或紅的各色輔料,同浸在一汪清澈濃郁的雞湯中,鮮香四溢,霎時間將人的耳、鼻、眼、口、心,所有的感觀全都抓了過去。

    這一切完成之後,金宜英拍拍手,立在一旁,一身的銳氣慢慢褪去。他笑呵呵地看著姜山,又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和藹中年人。

    姜山不動聲色,輕輕滅了灶火,把砂鍋端到桌上,卻不揭蓋,只淡淡說了句:“我的也完成了。”

    “嗯。”主座上的徐叔此時發話道:“既然雙方都已經完成,那就該判出個高下。對於評判者的人選,不知姜先生有什麼建議?”

    徐叔這一問,姜山倒也躊躇起來。按理說,這種級別的比試,在座的眾人中除了主座上的這三位名樓老闆外,誰還有資格擔任評判?不過自己的賭局就是和這三位訂下的,自賭自評,實在是有違常理。

    不僅是姜山,在場眾人此時都被同樣的問題所困擾:這比試已到最後時刻,卻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評判者。

    就在此時,忽聽得大廳外一人高聲說道:“這次比試,就讓我來做一回評判,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這聲音雖然蒼老,但卻中氣十足。眾人紛紛循聲看去,只見酒樓門口處身形一晃,走進一個鬚髮斑白的老者。只見他身形又高又痩,腰桿挺直,行走間步履沉穩,步伐開闊,一副精神爍爍的模樣。

    這老者手中並無請柬,但言談神態間無處不透露出一種儒雅尊貴的大家氣質,當他長驅而入時,包括凌永生在內的所有人均未產生阻攔詢問的想法,只是在心中猜測著他的來歷。

    姜山、沈飛和徐麗婕三人見到這個老者,眼中都是一亮,浪浪更是脆生生地叫了一句:“爺爺,您也來啦!”原來此人正是綵衣巷中的那位老先生。

    老者循聲看見浪浪,停下腳步,略帶詫異地問道:“你什麼時候跑來的,有沒有調皮搗蛋?”

    “嗯……沒有,我來看他們比試的……”浪浪生怕被爺爺知道自己偷鵝蛋的事情,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把鵝蛋在兩藏好。

    沈飛有心逗他,湊過去說:“浪浪,你爺爺來了,你還不趕緊過去,這鵝蛋,讓我先幫你孵會兒。”

    浪浪大急,連連擺手:“什麼鵝蛋?哎呀,你們別和我說話了,快看比賽吧。”

    老者見此情景,雖然不明就裡,卻也猜出了一兩分。他一時無暇細問,微微笑著說:“沈飛,這孩子你先幫我照看著,別讓他惹出什麼亂子,我先去處理擂臺上的事情。”

    沈飛還未答話,徐麗婕眯眯一笑,已搶先說道:“老先生,您放心吧,他只會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裡,攆都攆不走呢。”

    老者與沈飛等人說話的同時,臺下的其他看客亦在議論紛紛。先前浪浪在擂臺上的那段插曲,已使大家對他爺爺的出現充滿了期待。此刻見到真人,果然是氣度不凡,頗具大家風範。只是一番交頭接耳之後,幾個資歷頗深的年長者一致認定,此人並非三十年前失蹤的“一刀鮮”,這多少讓人有些失望,不過眾人對其來歷的好奇心卻因此有增無減。

    老者自己對耳旁的議論聲卻似充耳不聞,他徑直走上擂臺,衝徐叔等人點頭施禮,說道:“三位老闆,我今天不請自來,失禮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三人各自回禮。馬雲捋著鬍鬚,心中甚是詫異,以自己在揚州的資歷和見識,竟也看不出這老者的來歷,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位老先生不必客氣。只不知你是從何處而來?”

    老者微微一笑,說:“我早已淡出廚屆,一點微名,無須再說出來了。只是前日受了一個好朋友所託,因此想來化解姜先生和揚州廚屆之間的這段糾葛。姜先生,我雖然也是揚州人,但久居世外,早已沒有了什麼功利之心,由我來做評判,不知道你放不放心?”

    “老先生不但廚藝精深,而且氣度高雅,您若做這個評判,自然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姜山說到這裡,轉頭看看徐叔等人,“只是不知道三位老闆有沒有什麼異議?”

    陳春生從姜山的話中聽出一些端倪,詢問到:“聽口氣,你和這位老先生是認識的?”

    “也是今天剛剛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沈飛和徐麗婕徐小姐也都在場。老先生烹製的‘神仙湯’和‘蛋炒飯’,技藝精巧,美味無窮,我們三個都是大開眼界。”

    姜山此言一出,眾人間又起了一陣。要知道,這“神仙湯”和“蛋炒飯”都是揚州市井民間極為普通的食物,上至七八十歲的老嫗,下至剛剛能夠持鍋端勺的少年,無一不會。越是普通的東西,要想做好,做出彩,那就越難,這個道理人人懂得。而這老者憑藉這一湯一飯,竟能得到姜山“技藝精巧,美味無窮”的八字評語,其在烹飪上的造詣,可見一斑。

    主座上的三位名廚老闆更是行家中的行家,先前浪浪描述鵝蛋三吃的做法時,他們也僅是略感驚訝而已,此刻卻明白可是碰上了真正的高手。徐叔不敢怠慢,恭敬地說道:“既然老先生廚藝如此高深,又是為了揚州廚屆而來,那就有勞老先生受累,做今天這場比試的評判。姜先生,請開鍋吧。”

    姜山卻不慌不忙地用左手按在砂鍋蓋上,右手對老者做了個手勢:“請您先品嚐這幾位大廚的手筆。”

    “好!”老者走上兩步,來到金宜英這邊的案臺前。此時朱曉華和李冬也都起身離座,圍攏了過來。

    老者從一旁服侍的小夥計手中接過筷子,從盆中夾起一撮乾絲,只見根根銀絲整齊完整,細如纖發,當下便讚了句:“好刀功!”

    李冬自走上擂臺後,一直板著臉龐,此時總算露出了一抹笑意。

    老者微微揚首,手指輕挪,將那撮淋漓帶汁的乾絲送入了口中,細細品嚐之後,評價說:“嗯。豆乾細滑卻又不失韌性,火候的掌握妙到巔毫。這一份‘大煮乾絲’,足以稱得上是上上乘之作!”

    老者的評價如此之高,不僅操作的三位大廚面露喜色,臺下的眾人也忍不住一陣竊竊私語:看來這場比試的勝券,已有七八分落在淮揚廚屆的囊中了。

    老者轉過身,又來到姜山面前:“姜先生,現在可以了嗎?”

    姜山點點頭,揭開砂鍋蓋,把乾絲倒入盆中:“老先生,請!”

    老者從盆中夾起一筷子乾絲,在半空中晃了兩晃,微微皺眉道:“從刀功上來看,姜先生似乎要遜色了一些,所用的方幹似乎也不及對手的細嫩。”

    這一下,連主座上的徐叔三人也都露出了喜色。老者並沒有看到這道菜烹製的全過程,但一句話便點出了已方的兩大優勢所在,可謂目光犀利,見識老到,照此態勢,已方几乎已是必勝無疑。

    但既是鬥菜,自然要等雙方的作品都入口之後,才能得出最後的結論,眾人眼看著老者將姜山所烹的那筷乾絲也送入了口中,全都聚目凝神,靜待他的下文。

    老者品評良久,忽然搖了搖頭,然後又輕輕嘆息了一聲,似乎甚是失望和惋惜。

    等待中的眾人全都一愣,不知他這聲嘆息是什麼意思。徐叔和馬雲、陳春生面面相覷片刻後,終於忍不住問道:“怎麼樣,老先生?有結果了嗎?”

    “嗯……”老者略一沉吟,“三位也都是此道中的高手,這樣吧,在我發表意見之前,你們不妨也嘗一嘗這兩份‘大煮乾絲’。”

    徐叔點點頭:“也好。”機靈的小夥計立刻小跑著去了後廚。不一會,三個女服務員走出,各自拿著托盤和小碟,從兩份“大煮乾絲”中分別夾出少許,送到了三位老闆面前。

    徐叔等人先後嚐了兩份乾絲後,相互間交換了眼色,卻都是默不作聲。場內一時間靜悄悄的,眾人心中隱隱感覺到:這場比試的結果只怕是有了出人意料的變故。擂臺上三位揚州大廚臉上先前的喜色此刻也消失了,代之以緊張焦急的表情。

    果然,良久之後,徐叔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黯然說道:“姜先生,是你贏了。”

    大堂內頓時一片譁然,三位揚州大廚更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朱曉華不服氣地喃喃說道:“不可能的……我的選料,李師傅的刀功,金師傅的火候,這都是最出色的,我們怎麼會輸呢?”

    “你說得不錯。我原先也希望你們能獲勝的。”老者的目光從三人身上依次掃過,話鋒一轉,“可惜啊,在你們所做的這道‘大煮乾絲’中,無論是選料、刀功還是火候,都已經達到了極至,不過這也正是你們落敗的原因。”

    “什麼?”三位大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茫然的神色,實在是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場下徐麗婕也象大多數人一樣摸不著一絲頭腦,她用手託著腮,嘟著嘴說:“什麼啊?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

    沈飛做了個“噓”的手勢:“先別問,繼續往下聽。”

    只見臺上老者把目光轉向李冬,說:“李師傅,你的刀功確實令人歎為觀止,我活了七十多歲,也從未見過切得這麼細的乾絲。不過我想問問你,你為什麼要把乾絲切到這麼細呢?”

    李冬想也不想,脫口便答:“這乾絲切得越細,烹製時便越容易著味。”

    “嗯。你說得不錯。”老者點了點頭,“在淮揚菜中,對乾絲有兩種做法,這兩種做法對刀功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但其中原因卻並不相同。第一種做法叫做‘燙乾絲’,這是一道涼菜,就是把切好的乾絲用開水滾過,然後拌入香油、淮鹽、薑絲、蝦仁等配料食用。這燙乾絲吃的就是豆乾的本味,因此過水的時間越短越好,自然,乾絲也就是切得越細越好。第二種做法就是今天你們比試的這道‘大煮乾絲’。豆乾自身的滋味很薄,用來製作涼菜,清爽怡口,自是上品,但要作為大菜,那就遠遠不夠了。因此在‘大煮乾絲’製作過程中,並不講究豆乾的本味,這道菜的關鍵,是借用滋味鮮醇的雞湯,將多種輔料的鮮香味通過煮制的過程複合到豆乾絲中。古語云烹調之理,曰:‘有味使之出,無味使之入’。這煮乾絲的過程,說白了,就是一個‘入味’的過程。乾絲切得越細,便越易入味,這個道理也是顯而易見的。”

    老者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就連徐麗婕這樣的外行也聽得連連點頭,只是包括三位大廚在內的眾人此時尚不明白:如果這樣的話,那這次比試獲勝的一方,更應該是揚州廚屆才對呀?

    那老者停頓片刻,似乎待大家有所思考之後,這才把話語切向正題:“不過姜先生這次之所以獲勝,卻恰恰是因為入味入得好。他做的這道菜,各種輔料的鮮香已完全滲入到乾絲的最裡層,吃來異常美味;相較之下,你們做出的乾絲,雖然切得纖細,但輔料的鮮香只是浮於表面,終究還是遜了一籌。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究其淺層的原因,便是剛才在烹煮時,姜先生的乾絲在砂鍋中多燜了十分鐘左右,這才揭蓋裝盤,因此能夠入味更透。”

    眾人回想起剛才的情形,都暗暗點頭,心想:照此看來,這次失利的責任卻要算在最後負責烹煮的金宜英頭上。脾氣一向不太好的李冬更是斜斜地看了金宜英一眼,不滿地說:“金師傅火候掌控的能力名聲在外,不想到了關鍵場合,也不過如此!”金宜英憨著笑臉,頗有些尷尬,想要解釋,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老者搖搖頭,對李冬說道:“李師傅,如果你認為這是金師傅一個人的責任,那就大錯特錯了。如果金大廚象姜先生一樣,在最後烹煮時多燜上幾分鐘,確實可以更加入味,但那時這份乾絲恐怕連夾都夾不起來了,全都煮爛了。你們選用了質地最鮮嫩的方幹,而乾絲又切得如此纖細。金大廚能將這樣的乾絲煮得不膩不爛,恰到好處,對火候的掌握確實令人佩服。”

    老者這幾句話說得簡短,但其中包涵的烹飪道理卻並不簡單。李冬三人乍聽之下,似乎有些明白,又尚未完全相通,一時間都有些發楞。

    卻聽那老者繼續說道:“這‘大煮乾絲’能否很好地入味,取決於兩個因素:一是乾絲是否切得夠細,二是烹煮的時間是否夠長。而這兩點卻又互相矛盾,乾絲切得細,烹煮時間便不能長;想延長烹煮時間,乾絲便不能細,這兩者互相制約,其中自然會有一個最佳的平衡點,而這個平衡點位於何處,又同所選方幹質地的鮮嫩程度大有關係。因此‘大煮乾絲’這道菜,雖然對選料、刀功和火候都有很高的要求,但必須是一個整體上的恰當把握,而絕非在每一個環節都做到極致這麼簡單。”

    朱曉華苦笑了一下:“如此說來,我們確實是輸了,而且三人都有責任。”

    許久未曾開口的姜山此時露出勝利的微笑,說道:“做一道菜,所有的工序組合起來,形成的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一個出色的廚師,他在最初選料的時候,後續的刀功、輔料、火候該是什麼樣,就應該全部想好了。你們三人在各自的環節上雖然做得無可挑剔,但因為想法並不一致,即使搭配在一起,也做不出上好的菜餚。踢足球時,十一個最好的球星並無法組成一支最好的球隊,這兩件事雖然隔行甚遠,但道理卻是一樣的。”

    此時不光是臺上三位大廚,臺下眾看客也是頻頻點頭,自感受益非淺。李冬三人雖然性格各不相同,但對自己的廚藝一向都頗為自負,認為憑藉一門獨學專長,完全可以在廚屆中贏得一席之地,今天才知道這種想法是多麼可笑,這烹飪中的學問,絕非一葉障目者所能吃透。

    主座上的徐叔三人原以為勝券在握,沒想到短短的幾分鐘內,形勢卻急轉直下,且自己一方輸得無話可說,究其最根本的原因,竟是在“車輪戰計劃”出爐的那一刻起就已埋下了敗根。

    以三人合力出戰本來就不光彩,現在又輸得一敗塗地,在場的淮揚眾廚全都有些臉上無光。場內的氣氛一時間也沉悶至極,就在這時,忽聽得“哇”的一聲,人叢中響起一聲響亮的號哭。

    大家的注意力頓時全被轉移了過去,只見浪浪盤坐在椅子上,攤開雙手,絕望地看著自己的胯部,嘴張得老大,淚流滿面,神情悲傷之極。

    擂臺上的老者心憂愛孫,連忙快步趕來,關切地詢問:“浪浪,怎麼了?”

    浪浪哭得連連抽噎,話不成聲地說:“我……我把……鵝蛋坐……坐破了……”

    不遠處的沈飛和徐麗婕湊過去一看,果然,小傢伙的衣褲和座椅上淋淋漓漓,盡是破碎的蛋汁。兩人對看了一眼,苦笑著搖了搖頭。

    原來浪浪見比試已快結束,可屁股下的鵝蛋還是毫無動靜,不免心中焦急,便想著把鵝蛋往屁股下塞得更緊一些,或許能夠加快速度。誰知一個不慎,用力過大,竟把鵝蛋給壓破了。小傢伙想著即將出生的小鵝被自己給一屁股坐死了,心中既惋惜又悲痛,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老者不明就裡,替孫子擦擦眼淚,勸解道:“一隻鵝蛋破了就破了,你要是喜歡,明天爺爺就給你再買一隻來。”

    浪浪努力止住抽噎,抬頭問老者:“買來的鵝蛋也能孵出小鵝,把我當成它媽媽嗎?”

    看著浪浪那天真的模樣,周圍不殺人已忍俊不禁,哈哈地笑了起來。老者則甚是詫異:“孵出小鵝,這是誰告訴你的?”

    浪浪抹了把眼淚,指著沈飛:“是……是飛哥說的。”

    沈飛看著眾人的目光,尷尬地摸摸下巴,嘿嘿笑了兩聲。浪浪雖然年幼,但聰明伶俐,見此情景,知道多半是上了沈飛的當,心中一酸,眼淚又奔湧而出,哭叫著說:“我……我要小鵝,我……我要……要做小鵝的……的媽媽……”

    老者對事情的原委已估了個###不離十,無奈地看著沈飛:“你說吧,到哪裡給他弄只小鵝?”

    沈飛撓撓頭,愁眉苦臉地思索片刻,走上前把浪浪從椅子上抱起:“好浪浪,乖浪浪,別哭了,小鵝有什麼好玩的,整天跟著你要吃的,煩都煩死了。我告訴你一個又好玩又好吃的東西……”

    沈飛在浪浪耳邊低語一陣,浪浪止住哭聲,汪著眼睛問:“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爺爺在這兒,我還能騙你嗎?”

    浪浪破涕為笑:“那我們現在就去。”

    “好。”沈飛爽快地答應了一聲,然後轉頭看看老者,說道:“老先生,我帶浪浪去外面玩會,回頭把他送回家。”

    老者深知自己的孫子一向頑皮難纏,沒想到在沈飛手裡卻被治了個服服帖帖,心中既詫異又欣慰,當下便點點頭說:“去吧,不要玩得太晚了。”

    “等等。”徐麗婕見沈飛轉身要走,忍不住問道,“你們是要去哪裡玩?”

    浪浪衝她扮了個鬼臉:“保密!”沈飛也是嘿嘿一笑,並不正面回答,只是說了句:“反正你是不會感興趣的。”說完,便自顧自地抱著浪浪走出了酒樓。

    “還挺神秘。”徐麗婕略帶賭氣地嘟囔了一句,心中卻是更好奇了。暗想:等沈飛回來,一定要問個明白。”

    那老者見比試結果已見分曉,孫子也離開了,不再多說什麼,微微一笑,轉身便向酒樓外走去。他說來便來,說走便走,其間毫無徵兆,徐叔一句“老先生請留步”尚未說完,他已經步入了門外的夜色中。

    姜山心掛“一刀鮮”的下落,見老者離去,連忙衝徐叔等人拱手做了個禮,說道:“徐老闆,我們改日再做比試。”話畢,也不等對方回答,便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那老者步伐非常矯健。姜山追出門口時,正好看見他的背影拐入了一條小巷。姜山疾跑幾步,趕到小巷口,只見老者仍未停步,身形已在五十米開外。此時夜色已濃,小巷中寂寥無人,老者沉穩的腳步聲清晰可辨。

    眼見老者又要拐彎,姜山急忙大聲呼喊:“老先生,老先生,請停一停!”

    老者停下腳步,負手而立,巷中雖無路燈,但月色皎潔,老者削痩的身影長長地拉於地上,更顯得飄逸脫俗。

    等姜山離自己還有十多步時,老者這次緩緩轉過身來,問道:“你是要打聽‘一刀鮮’的消息嗎?”

    姜山喘著氣點了點頭。

    老者抬頭看著天空中的一輪皓月,沉默片刻後,輕輕感嘆道:“萬里無雲,多美的月色啊,明天正午的時候,‘一刀鮮’一定會出來賞月的。”說完這句話,他轉身起步,拐入了一條更深的小巷中。

    “賞月?明天正午?”姜山愣了一愣,又追上幾步,“哎,老先生……”

    老者這次卻不再停留,邊走邊說:“你不要追了,我只能說這麼多。能不能找到他要看你的緣分。”

    老者腳下甚快,不一會就消失在了小巷深處,只留下姜山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老者的餘音似乎仍在耳邊繚繞。

    人去樓空。

    雖然大堂中的燈光依然璀璨明亮,但卻無法驅散那一股寂寞冷清的氣氛。這種氣氛,對於“一笑天”酒樓來說,已經十多年未曾有過了。

    十多年來,自“一笑天”重新崛起之後,在酒樓大堂內進行過的數百次大大小小的廚藝比拼中,徐叔從沒體驗過失敗的滋味。

    可今天,他不僅敗了,而且這場比試關係著“一笑天”酒樓甚至整個揚州廚屆的聲譽。

    看著高高懸掛的那張“煙花三月”的牌匾,徐叔心中湧起一股無可奈何的滄桑感。難道這塊歷經了兩百多年風雨見證的酒樓招牌,真的會在自己手中失去嗎?

    “老羅,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他轉頭看了看陪在自己身邊的凌永生和徐麗婕,輕輕地念叨了一句。

    “爸,您別這麼說,我相信薑還是老的辣。”

    女兒的話讓徐叔的心情好了很多,他寬慰地笑了笑,然後說道:“你們倆先回去吧,我一個人靜一靜,想想下一步的對策。”

    “好的。”凌永生對師父的話從來是從來不會違背的,他看了徐麗婕一眼:“我們走吧?”

    徐麗婕點點頭,向父親道了別,然後和凌永生一同離去。

    “小凌子,你怎麼老苦著臉,是不是有什麼心事?”見凌永生這兩天來一直愁眉不展,徐麗婕忍不住在路上問道。

    凌永生嘆了口氣:“唉,你有沒有覺得我很沒用?”

    “怎麼了?”

    “身為酒樓的總廚,在這樣的事情面前,卻使不上一點力,我還不如象飛哥那樣,當一個普普通通的菜頭呢,”凌永生說的“這樣的事情”,指的當然就是姜山的挑戰。

    “你不該灰心。”徐麗婕笑著鼓勵他,“你那麼年輕,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呢。而且你又那麼用功,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成為頂尖的名廚。”

    “是嗎?”凌永生的眼睛一亮,但隨即又黯了下去,“可惜不管我怎麼用功,也不可能戰勝姜山的。”

    “哦?對自己這麼沒信心嗎?”

    凌永生搖了搖頭:“這不是信心的問題。在烹飪上,姜山是一個天才,而我不是。”

    有時候一輩子的努力也無法彌補出生那一刻所造成的差距,這就是普通人面對天才時的無奈和悲哀。

    “姜山是你見過的最具烹飪天賦的人嗎?”徐麗婕略帶好奇地詢問。

    “不。”凌永生立刻答道,“有一個人,或許會更厲害一些。”

    “誰?我見過嗎?”

    “飛哥。”

    “你說沈飛?”凌永生的答案頗出徐麗婕的意料,“可是他根本不會做菜呀。”

    “他的確沒學過做菜,但他絕對是這方面的天才。我和他相處了十年,對他太瞭解的。他只要好好地練上三五年,我相信就能夠有和姜山一較高下的實力。”

    “那又有什麼用呢?”徐麗婕撇了撇嘴,“他天生是個懶散悠閒的傢伙,整天只想著炸他的臭豆腐。”

    “其實飛哥以前也很勤奮的,只不過後來變了。”

    “是嗎?”徐麗婕一挑眉毛,實在很難把“勤奮”兩個字和沈飛聯繫在一起。

    “那當然。他還曾許下誓言,說要成為天下第一名廚呢。”凌永生很認真地說道,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那後來呢?為什麼他會變成現在這樣?”

    “因為一個叫‘小瓊’的女孩。”

    “哦?具體什麼情況,能說說看嗎?”這下徐麗婕的好奇心被徹底調起來了。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凌永生回憶到,“我剛剛來到‘一笑天’酒樓,跟在飛哥後面負責買菜。那時我們倆都是初出茅廬,雄心萬丈。每天閒暇之餘,就混在後廚中,觀摩大廚們的廚藝。飛哥天賦極高,常常在看完之後,對我說一些自己的看法,有時候甚至會指出大廚們的不足,而且說得都頗有道理。這樣兩個月之後,他對自己已經非常有信心,對我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天下第一名廚。’當時我很佩服他,就鼓勵他去參加下個月的後廚選拔。”

    “後廚選拔?”徐麗婕似乎有些不太明瞭。

    “這是‘一笑天’酒樓的傳統,每半年一次。”凌永生解釋說,“酒樓中所有的夥計菜工都可以參加。選拔時每人按要求做一個菜,只要能得到徐叔和諸多大廚的認可,就可以進入後廚學習掌勺。如果飛哥去參加的話,我想他一定能夠入選的。”

    “那他參加了嗎?”

    “本來已經報名了,可就在選拔的前幾天,他遇見了那個女孩。”

    “哦?聽起來象是一次邂逅?”

    凌永生點點頭,繼續說道:“那天下午,我們倆完成了買菜的任務,便一塊去巷口的小攤上吃油炸臭豆腐乾。那是一對老夫妻擺的攤點,味道還是不錯的。我們象往常一樣,各要了一碗臭豆腐,剛吃了兩口,我突然發現身旁的飛哥抬著頭愣愣地盯著正前方,象丟了魂一樣。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對面的一張桌子前坐著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讓飛哥神不守舍的正是她。”

    “那個女孩一定很漂亮了?”

    “非常漂亮。那天她穿著一身淺綠色的裙子,象荷花一樣清爽宜人。我們看著她的時候,連吃在嘴裡的臭豆腐乾似乎都品出了一絲清香。那女孩已經吃完,發現我們在盯著她看,她善意地笑了一下,然後便起身離去了。我當時年紀還小,雖然也驚豔於女孩的清麗,但過後也就忘了。可飛哥的心卻隨著她一塊走了,當晚,他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眼前始終浮現著那女孩最後離去時的笑臉。

    第二天下午,飛哥又拖著我去了巷口攤點。我知道他吃臭豆腐是假,目的是為了再遇見那個女孩,不巧的事,那對老夫妻卻沒有出現,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昨天是兩個老人最後一次出攤,他們已經回家養老去了。

    飛哥當時非常沮喪,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那個女孩了,不過很快,他就想出了一個好方法。他在巷口自己支了個攤點,開始炸臭豆腐。”

    “嗯,這個方法的確不錯。”徐麗婕拍著手笑道:“那個女孩既然喜歡吃炸臭豆腐乾,那她遲早會來光顧的。”

    “可是飛哥一連等了好幾天,那女孩卻一直沒來。很快到了後廚選拔的日子,試菜的時間也是下午,正好和飛哥出攤的時間撞上了。飛哥考慮再三,最後決定放棄這次選拔的機會,因為他知道,如果女孩來了卻發現攤點已經不在,可能以後便再也不會過來,他寧可多等半年,也不願意在這件事上有一點的疏忽。”

    徐麗婕感慨到:“真看不出來,沈飛還是這麼多情的人。”

    凌永生繼續說道:“也許就是天意吧,那天下午,那個女孩還真就來了。她認出了飛哥,微微有些詫異,不過在吃了飛哥炸的臭豆腐乾後,還是讚不絕口。當時我們三人坐在一起,邊吃邊聊,非常投機。那女孩吃完後,說了句:‘以前的那對老夫婦,炸得也很不錯,可惜現在不做了。’女孩只是隨意一說,飛哥卻看著她的眼睛,很認真地答道:‘我不會不做的。如果你愛吃,我可以為你做一輩子。’

    女孩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起來,她笑得燦爛無比,眼中的感覺也起了微妙的變化。那時我就知道,她和飛哥之間一定會發生一段故事了。”

    徐麗婕想象著當時的情形,不禁莞爾:“真是一個美麗的開始,後來呢?”

    “後來這個叫小瓊的女孩就成了飛哥的女朋友,炸臭豆腐乾也成了飛哥每天固定的工作――因為小瓊愛吃,而飛哥答應過她,會為她炸一輩子。從此以後,飛哥的那些雄心壯志似乎全都拋到了腦後,他再也不去觀摩大廚們的手藝,每天以炸臭豆腐為樂。後來的後廚選拔,他也不去參加了,反倒是我半年後通過選拔,進入了後廚。”

    “原來沈飛是為心愛的女人放棄了自己的事業。這個小瓊,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呢?”徐麗婕頗為奇怪。

    凌永生沉默片刻,低聲說道:“她已經不在了……”

    “啊?你是說……”徐麗婕從凌永生的神態中猜出些什麼。

    “她患有先天性的家族遺傳病,兩年後在一次風險極高的手術中去世了。”

    徐麗婕愣住了,故事的美麗開端和悲慘結局之間如此巨大的落差使她一時難以接受。

    “小瓊的離去對飛哥的影響是巨大的。飛哥一直認為,他們倆人在一起的那兩年是他生命中最快樂,最有意義的一段時光,他現在仍然堅持每天炸臭豆腐,應該也算是對那段時光的一種留戀和追憶吧。”凌永生說完這些,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夜風溫柔地掠過,似乎也在用自己的語言敘述著小巷中曾經發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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