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一番驚心動魄的曲折之後,禰閎寨祭拜雨神的儀式總算完成了。寨子上空的黑雲倒真是越聚越多,到了中午時分,雨點終於落了下來。
這對早已望眼欲穿的寨民來說自然是救命的一幕。大家衝入雨水中,高聲歡唱,對雨神的“慈悲”感恩涕零。那個因冒犯了雨神而離奇死亡的薛明飛似乎早已被他們拋在了腦後。
在這樣一個閉塞的地方,長期的信仰無疑會使人們失去獨立思索的能力。
在禰閎寨中,白劍惡的話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他已經認定了薛明飛的死因,寨民們就沒有必要,也沒有膽量再去懷疑什麼。或許在他們心中,一個人的死亡換來天降甘霖,還是一件頗為划算的事情。
至於泣血的雨神像,寨民們更沒有興趣去關心了。因為“尊神”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為高高在上了,高的他們更本無法去觸及。與“尊神”交流,那是英明的白寨主才能完成的事情,他們所要做的,只是在白寨主的庇廕下享受安寧的生活。
所以白劍惡草草給薛明飛收了屍,並且封閉了龍王廟,寨民們沒有一個提出任何異議。
不過羅飛三人卻是清醒的,午飯後,他們聚在老王家的偏,話題自然離不開上午發生在龍王廟的怪異事件。
“居然動刀子!他們難道就不懂得尊重學者嗎?”嶽東北一邊憤憤不平地念叨著,一邊擺弄著手中數碼相機,“不讓我們進廟。幸虧我帶了這個,嘿嘿,這可是高檔貨,這幫野蠻人,肯定聽都沒聽說過。”
“拍到些什麼沒有?”羅飛對未能進廟內察看很是遺憾,沒想到嶽東北還留了這麼一手,“一會讓我也看看。”
“那當然。搞學問,就得見縫插針,無孔不入,要不怎麼能獲得第一手的資料?”嶽東北得意洋洋地調節著相機上的操作按鈕,然後把屏幕貼到鼻子尖上仔細瞅了片刻,說道,“嘿嘿,你們看看,這流出來的還真是血呢。”
羅飛從嶽東北手中接過相機,只見畫面已經被他調到了雨神像眼部的特寫。正有紅色的液體從眼窩下方滲出來,附近的面頰上幾道流淌著的液痕清晰可見。
羅飛從警十多年,對血液可謂在熟悉不過了,的確,照片上拍攝到的那些液體,無論從顏色還是質感上來看,都和血液毫無二致。
“周教授,你是醫生,你也看看吧。”羅飛把相機又轉遞給周立瑋。
周立瑋認真看了會,點點頭:“是血液的可能性非常大。”
羅飛低頭思索了一會,突然又問:“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在雨神像的面頰上,還有一點已經乾涸的血痕?”
經羅飛這麼一提醒,周立瑋也發現了:左眼下方的三條血印中,兩條長的顯然尚在流淌,另一條很短,大約不到一公分,卻是已經乾涸了的。
嶽東北此時也湊過來,搶著把顯示屏的放大倍率調到最高,這下更清楚了,那道乾涸的血印已經龜裂,邊緣部位都翹起了。
“哈,百分之百是血液呀!”嶽東北興奮地拍了下巴掌,“泣血的神像,這個東西,科學怎麼解釋?”
羅飛知道嶽東北又在挑釁周立瑋,怕他們倆糾纏不清,連忙擺了擺手:“先不討論這個話題。我問你們,你們怎麼看待白劍惡最後的那番表現,就是指責薛明飛冒犯了雨神什麼的。”
“顯然是在掩飾,安撫人心!”嶽東北嘿嘿冷笑著說,“薛明飛死前說出那些話,白劍惡驚慌的樣在我們都看在眼裡。不過他應變也確實是快,一見薛明飛死無對證,就立刻想出了這麼個栽贓的方法。”
“這番分析我倒是贊同。”周立瑋接過話說,“而且這個方法確實很巧妙。當時的局面,不這麼做,還真是沒法收拾。弄得不好,寨主幾十年積攢起來的威望便會毀於一旦。”
羅飛也是這麼想的,他點點頭,似乎在自言自語:“那他想要掩飾的是什麼呢?”
“惡魔的復活唄。”嶽東北翻著白眼,“薛明飛臨死前的話你們又不是沒聽見。”
“這就不對了。這樣的話,你的學術裡可有一個大大的漏洞。”周立瑋忽然用嘲諷的眼神看著嶽東北。
嶽東北卻似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揮了揮手:“什麼漏洞,你說吧,我給你解答。”
“按照你的說法,這‘惡魔的力量’是和當年的李定國相依相存的,後來被封在血瓶中。現在由於血瓶被打破,這種力量又復活了。可它有什麼理由在禰閎寨施虐呢?這些寨民都是李定國部屬的後人,而且尊李定國為‘雨神’。”
“你難道忘了他們都是降兵的後代嗎?”嶽東北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答道,“李定國生前最不能容忍部屬向敵人投降。所以他們雖然世代尊李定國為神,可李定國的陰靈卻未必會因此而赦免他們。況且,這個姓白的……嘿嘿。”
“姓白的怎麼了?”羅飛見嶽東北欲言又止,便追問了一句。
“不出意外的話,他的先祖應該就是李定國手下最得力的大將白文選。”嶽東北說了兩句,卻又賣起了關子,“其他的就不多說了,因為只是我的個人臆測,作為一名學者,我必須找到更多的事實依據。”
羅飛對歷史不熟,第一次聽說“白文選”這個名字,不過他還是從嶽東北的話裡得到了一些啟發,探著身子問道:“那麼傳說中李定國留在村寨中帶領村民們叩拜‘雨神’的大將,會不會就是白文選?”
嶽東北連連點頭:“有可能,太有可能了!”
羅飛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然後伸手:“把相機再給我看看。”
周立瑋把相機遞到了羅飛手中。嶽東北一共偷拍了六張照片,羅飛一張一張地仔細看著,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有時候他會把某個局部放大,鑽研一番後又埋頭思索。這個過程反覆出現,開始他每次思索的時間很長,後來則越變越短。最終,他原本擰成一團的眉頭終於舒展了開來,然後他笑著說道:“嶽先生,我不認為白劍惡想要掩飾的東西是什麼惡魔。即使向薛明飛臨死前所說,惡魔真的存在,白劍惡也並不清楚惡魔是什麼。他當時的眼神中,迷茫的情緒顯然要遠遠超出惶恐。當然,我這麼自信地反駁你的觀點,更重要的原因還是由於我已經瞭解了真正的答案,這個答案是在一些事實的基礎上,根據合理的推測而得出的。”
嶽東北撓了撓自己的禿腦袋,一本正經地看著羅飛,說道:“我很有興趣聽一聽你的說法。”
“首先,我的分析立足於一個前題,那就是龍王廟裡的‘雨神’絕不會自己流淚,更不會雙眼泣血。嶽先生,雖然你相信玄學,在很多地方我們會有分歧,但我們都生活在現代社會中,基本的生活常識應該是認同的吧。”羅飛首先說出了這麼一段開場白。
嶽東北“嗤”地一笑:“玄學是一門很深奧的學問,它研究的是那些我們尚不瞭解的領域,或者說是一些我們尚不瞭解的物質和生命的存在形態。它並不會違背基礎科學所認同的物質規律。神像我們昨天都近距離的看過,只是一座石雕。如果石雕會哭泣,那不是玄學,那是江湖騙術!”
嶽東北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態度堅決,頗有些出乎羅飛的意料。周立瑋更是驚訝地看了看他:“哦?看來你倒也不是毫無理智。”
“我說過多少次了,我是一名學者。我是在研究李定國和傳說中的‘惡魔力量’,這也是一門學問!可你們總拿我當江湖騙子。”嶽東北正色說道,語氣中深含不滿。
羅飛釋然一笑:“這樣最好了,我們的思路可以有一個共同的出發點。現在我們都認同石雕不會自己哭泣,可上午又親眼目睹了石雕眼中流液,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了。”
羅飛話中的潛臺詞已經非常明顯,周立瑋幫他說了出來:“有人在雕像上做了手腳。”
羅飛點點頭:“不錯。而且結合傳說的情況來看,這個手腳在李定國派人建造雕像時就已經完成了。他在雕像中暗留機關,並把操控的方法告訴心腹大將。大將只要瞭解識別天象的本領,然後伺機控制機關,讓‘雨神’在天將大雨時‘落淚’,從此寨民們必然對‘雨神’尊崇備至,李定國也就達到了他收服人心的目的。”
“如果這個傳說中的心腹大將就是白文選,白劍惡又是白文選的後人,那他知道雕像的秘密也就順理成章了。”周立瑋結合羅飛此前的思路補充說。
嶽東北也拍掌附和:“心腹大將就是白文選現在無從確定,但我卻知道,李定國死後,帶領一干降兵駐紮在禰閎寨的人正是白文選。這樣看來,他的這個選擇還是有目的的?”
“幾百年過去了,白家的勢力在禰閎寨長盛不衰,顯然也不是偶然的事情。”羅飛沒有直接回答嶽東北的問題,只是意味深長地補充了這麼一句。不過他的意思再明確不過:白文選在兵敗後以禰閎寨為落腳點,正是因為他掌握了能操控寨民信仰的秘密,這個秘密在白家世代相傳。在這個靠天吃飯的地方,白家也就一直擁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
“所以當這次祭拜出現了意外的情況後,白劍惡首先要掩蓋的就是石像中的秘密。這是一個流傳了數百年的神話,也是白家在禰閎寨的權力根基所在。”周立瑋豁然開朗,嘆道,“當時的情況如此被動,白劍惡還能在短時間內扭轉乾坤,倒也難得。”
“有道理!太有道理了!這種推斷與事實相吻合,完全解釋得通!我願意接受。”嶽東北頗為敬佩地看了羅飛一眼,然後又問道:“現在有趣的問題是,這一次祭拜,為什麼雕像中會流出鮮血來?薛明飛的死又怎麼解釋呢?”
“首先我們得知道薛明飛昨天晚上為什麼會去龍王廟。”羅飛一邊說,一邊遞出手中的相機,“你們看看香案左側角落裡那個破碎的陶罐,對它還有印象嗎?”
果然,在這張拍攝的照片中,羅飛描述的地方有一隻破碎的陶罐,在香案布的遮掩下,若隱若現。
周立瑋先想了起來:“對了,昨晚薛明飛來的時候,手裡就提著這麼個陶罐!”
羅飛贊同道:“你的記憶一點不錯。當時我還以為這是薛明飛拿來的供品,特意多看了兩眼。可是他並沒有把陶罐放在香案上,為什麼呢?你們把倍率放大,看看陶罐裡裝過什麼。”
相機的顯示屏被調出了碎陶罐的近景特寫,在傾倒的罐口附近,隱隱看出仍有殘留未乾的水漬,周立瑋和嶽東北同時叫了起來:“水!”
羅飛笑了笑:“祭拜的前夜,薛明飛帶來一罐水,這顯然不是祭品,那會是幹什麼用的呢?”
“加水!給機關加水!”嶽東北脫口而出,周立瑋亦點頭贊同。的確,不管怎樣,要想讓雕像流淚,機關中必須有水源才行。
羅飛想做進一步的補充說明,所以他緊接著又提出另一個問題:“你們覺得操控雕像流淚的開關會在什麼地方?”
“這一點我之前就想到了。”周立瑋答道,“應該就是在神像前的蒲團下方。白劍惡磕頭時,就可以觸動開關。”
“所以這個機關中,平時是不能有水的。否則寨民如果去叩拜雨神,便有可能露了陷。水只能在祭拜的前夜,由白劍惡的心腹偷偷加好,並且嚴厲禁止寨民們在祭拜前進入龍王廟。這一連串的佈置可謂天衣無縫。薛明飛正是來做這件事的,所以白劍惡發現出了差錯後,才會首先去找薛明飛。他的佈置素來是天衣無縫的,”羅飛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只可惜昨天晚上,終於還是出了意外。”
“什麼意外?”話題終於到了最關鍵的地方,嶽東北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羅飛。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薛明飛遭到了襲擊。”羅飛摸著自己的下巴,邊斟酌邊說,“陶罐破了,襲擊者將它藏到了香案下。然後襲擊者在原本應該加水的機關中加入了血液,並且對機關進行了試驗,這就解釋了我們為什麼會在神像的眼窩下看到已經乾涸的血痕。”
嶽東北和周立瑋都默默點頭,看來是認同羅飛的這些推測。
“那些是薛明飛的血嗎?”嶽東北緊跟著又問道。
“這個我就無法斷定了。”羅飛轉頭看向周立瑋,“周老師,你確定薛明飛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嗎?”
“有一半的原因吧,並不是全部。”
周立瑋的答案聽起來有些費解,羅飛挑了挑自己的眉毛,以示迷惑。
“我的意思是,失血是造成他死亡的一個重要因素,但還有一個很直接的原因也不容忽視。”
“是什麼?”
“驚嚇!”周立瑋解釋說,“薛明飛來到龍王廟門口時,雖然身體已經極度虛弱,但還不致於立即斃命,求生的本能仍然在支撐著他。可當他看到渾身血跡的‘雨神’像時,顯然收到了極大的刺激,這種刺激使他的生存意志在瞬間崩潰了。準確一點形容,薛明飛的死亡,失血過多是生理基礎,驚嚇則是精神上的導火索。”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羅飛用手指尖輕叩著自己的腦門,沉思了一會後,他目光一閃,“我有一些猜想,你們看看是否合理。薛明飛對自己的失血狀況並不瞭解,但他受到了某種心理暗示:自己的血液已被‘雨神’吸走。他並不完全相信這暗示是真實的,所以他強撐著來到龍王廟,要看個究竟。當他發現雨神像果然流滿了鮮血,想到這些血都是從自己身上吸走的,巨大的恐懼立刻將他擊倒了。”
“這種猜想倒是和薛明飛臨死前的言行非常吻合。按照這個猜想,薛明飛竟不知道自己失血,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嶽東北看著羅飛,語氣像是在反問。
羅飛依然把問題拋給了周立瑋:“你仔細勘驗過薛明飛的屍體,失血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周立瑋露出無奈的表情:“我不知道。按理說這麼大的失血量,身體上肯定會有嚴重的創傷。可我找遍死者的全身,連一個小傷口也沒有發現。他身體裡的血液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羅飛皺眉不語。薛明飛當時身無片縷,上上下下的情況一目瞭然,從外表看,確實是一切正常,更本不像受到過任何傷害。
嶽東北突然嘿嘿地笑了起來:“你們終於遇到無法解釋的地方了。你們得承認,在這個世界中,仍有很多神秘的東西不為我們所知,那種力量,你們沒有見過,並不代表它不存在。”
周立瑋冷著臉看了嶽東北一眼:“又是你的‘惡魔’理論嗎?”
“是的。它復活了!它回來了!它要報仇!你們不記得薛明飛的話嗎?浴血重生,多麼具有象徵意義的一幕!它不直接殺死薛明飛,就是要借薛明飛的嘴把這些說出來。在它展示可怕的力量之前,它首先要讓人們感受到它的恐懼!”嶽東北滔滔不絕地說著,臉上閃動著異樣的興奮。
“不……”羅飛緩緩地搖著頭:“不只是展示恐懼這麼簡單。這麼做應該有著更明確的目的。”
“是什麼樣的目的呢……”周立瑋的話音未落,忽聽得門外腳步紛踏,隨即小屋門被推開,吳群、趙立文當先,六七個精壯的男子湧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