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過程乏善可陳,三個小時後,伊萬告訴我們,我們接近了大壩。
用肉眼還沒法看到迎接我們的燈光,但是四周的黑雲母花崗岩洞壁告訴我們,我們回來了。油箱已經見底,不可能再有什麼改變。
我被王四川扶到座位上綁好,所有人都歸位,經歷了那麼多,我對伊萬的信心非常強。對於一個能用轟炸機翻跟斗的男人來説,降落在地下河的跑道上好像不值一提。
飛機平緩地靠近,我閉上眼睛,想着腳踩上地面的感覺,我們終歸是大地上的土鱉,只有回到地上才會安心。這時卻聽到了伊萬在耳機裏説了一句:“不對勁。”
“怎麼了?”我問。
“我收到了返航的信號,我們已經很靠近了,但我沒有看到導航燈。”
我不是很明白,解下保險,跌跌撞撞地走向駕駛艙。伊萬指了指飛機的前方,那裏一片漆黑。“還有多遠?”
“最多三公里,本來應該能看到燈了。”他道。但是前頭什麼都沒有。
“你確定你飛的方向對嗎?”我道,“別搞了那麼多事,最後我們自己擺了自己一道。”
“事實上,並沒有那麼多的方向可以供我弄錯,而且導航信號絕對不會錯。”
這時飛機前方的探照燈光暈裏,出現了大壩的影像。
我看到了灰白的水泥,大壩矗立在前方,然後,好像一切都有些異樣,因為所有的燈都滅了,那裏是一片黑暗的寂靜。
這情景太不尋常了,因為以我們離開時的陣勢,無論是怎樣的故障都不可能使得所有的燈都滅了。這個樣子,竟然好像他們撤離了一樣。
我心中湧起極大的不祥,但沒有時間再推測了,我們正在急速靠近大壩。
“沒燈也得降了,否則撞山了。”伊萬拍了拍我,讓我回去坐好。
我回去後飛機開始下降,王四川和老田問我事情怎麼樣了,我實在不想解釋。
伊萬在耳機裏道:“不要再站起來了,我們準備降落,不過好像沒有人迎接我們。”我轉頭,看着巖壁急速收攏,然後大壩在一邊閃過,我鬆了口氣,心説成了。
忽然伊萬少見地大吼了一聲:“上帝!為什麼沒有跑道?!”
“什麼?”我大驚。
伊萬大叫了一聲:“抓好!”飛機猛烈地震動着,接着以難以置信的角度降落。
我看到整個機艙在瞬間扭曲了起來,所有人在那一剎那都彈了起來。
接着我的頭以極大的力量撞到了金屬樑上,眼前一黑,立即失去了知覺。
走運的是,很快我醒了過來,劇烈的腦震盪讓我嘔吐,有那麼幾秒我覺得自己已經暈了很長時間了,但當我睜開眼睛,發現飛機還在不停地震動。
其他人好像也失去了知覺,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爆出的火花作為照明。我花了好幾分鐘才解開保險帶,踉蹌着爬過去,看到王四川和老田摔在一起滿頭是血,搖了幾下根本沒用。
我忍住隨時要昏過去的目眩,咬牙把他們一個個拖出下沉的飛機,上帝保佑,這麼劇烈的墜毀,飛機竟然沒有爆炸,也許是那些緩衝袋和地下河水救了我們。
飛機幾乎已經完全變形,我的大腿血流如注,逐漸開始失去知覺,但我知道更多是被這裏冰冷的地下河水給凍麻的。
幾個人死屍一樣躺在一邊的鐵網橋上,我暫時筋疲力盡,靠在上面喘了幾口氣,手上沾滿了鏽水,乍一看還以為是血,驚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這時駕駛艙朝天的玻璃處傳來了砸玻璃的聲音。我咬牙站起來,幫着裏面的人把玻璃片砸掉,拉他出來,發現是副駕駛,他臉上全是細小的傷口,嘴裏也全是血,左耳朵掛在脖子上只剩下一張皮連着。
我扶他下到地上,他對我説:“老伊,去看看老伊。”
我趕緊爬上去,跳進駕駛艙,看到伊萬坐在那裏,解開了自己的頭罩,滿臉都是血,好像剛才被卡住了。
我爬過去,想去扶他,他卻朝我擺了擺手讓我別過去。我發現他的胸口上全是血。
“機艙受到了正面的衝擊,我在最後關頭抬起了機頭,但是拉不起來,日本人造的東西果然靠不住。”他躺在座位上,説話斷斷續續。
我失笑:“你是在為你的墜機找藉口嗎?”
“我沒被人打下來,也沒在降落的時候有什麼漏洞,事實是這裏沒有跑道,你們中國人也很靠不住,講話不守信用。”
我朝下看去,這裏的水面上什麼都沒有,來之前那麼多的吊裝設備都沒有了,四周一片寂靜,好像一個人都沒有。
“好了,別廢話,我等下會弄清楚這裏的情況。”我道,“你是自己爬出來還是我來扶你?”
伊萬沒理我,只問我道:“如果查出誰拆了鐵軌,替我揍他一頓。現在你別理我,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看他的面色有些蒼白,心中閃過一絲不安,他看我不動,接着道:“讓蘇聯人一個人待着,中國人去幹活。蘇聯人要想些事情。”
我點頭,心中已經感覺到什麼,但還是退了出去。跳下飛機的時候,他最後喊了一句,我沒聽清那句話的意思。
三十分鐘後,王四川再去看他,他已經永遠睡過去了,在他最熟悉和熱愛的駕駛艙上。他胸口的傷是致命的,折斷的肋骨刺穿了他的胸口。
伊萬諾維奇,三十七歲,犧牲在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他並沒有什麼大義,單純追隨着他那份沉默同時又熾熱的愛來到了這裏。
他還是保持着他一貫冷靜的表情,瘋狂的伊萬在死前,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如果我成功了,那麼我擁有了她,如果我失敗了,至少她永遠也不可能忘記我了。”沒有人能忘記一個為了自己敢拿轟炸機做泰格爾空翻的男人,我想不僅是袁喜樂,我也無法忘記。
我們沒有移動他,事實上也無法移動,我們沒有過多地悲傷,我總覺得伊萬這樣的男人不會領情,而且伊萬也不是唯一的犧牲者,朱強、副駕駛後來也犧牲了。
事實上,朱強可能在被拖出飛機殘骸的時候已經死了,只不過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很可能是內傷死亡。副駕駛一開始還很精神,等我處理完老田,他已經渾身冰涼了,估計也是內傷。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坐在那裏,等待可能的救援。然而四周什麼都沒有發生。王四川恢復體力後,找了一圈,回來後面色蒼白,對我道:“這裏非常不對勁,所有的東西都被拆掉拿走了”
我很佩服王四川的抗壓能力,如果不是他過於強調個人喜好,這個領隊應該是他最合適,而我已經接近了極限,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維。
在他的催促下我才站起來,和他去巡視了一圈,立即發現,這裏的變化,不僅僅是不對勁。
如果只是這裏的人莫名其妙地撤走了,我倒能抗壓想出很好的理由來,不管正確與否,先説服了自己再説,但是這裏四周的情況太不尋常了。
我不僅沒有在四周看到任何遺留下來的設備和廢棄物,甚至連之前記憶裏很清楚的一些焊接痕跡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