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造訪的生命(1)
“史燕一萬畢王浙福仇記將凱史”。
我寫下這行字,然後倒抽一口冷氣。
是諧音!
“試驗已完畢,王者復仇即將開始?”
梁應物點頭:“這是很簡單的文字遊戲,並不難破譯。”
“但這多半隻是個惡作劇,為什麼你會覺得它與莘景苑有關?”我不解。剛才我也嚇了一跳,隨後就想起這只是一件投稿,並沒有任何一點能和莘景苑扯上關係,“試驗”也可以有許多種解釋。
他用手指着填字遊戲旁邊那個創作者的名字。
“你看這。”
“萬瑞斯騎士,萬瑞斯騎士,萬瑞斯。”我把這個名字默唸了幾遍:“virus?病毒騎士!”
“病毒騎士,這不能作為確切的依據,但足以讓我們產生糟糕的聯想。”
“如果這真的是指範氏病毒的話……王者復仇即將開始是説……”我覺得自己的嘴唇開始發脆乾裂。
“會有更多的莘景苑!”
梁應物總是扮演將我一拳擊倒的角色,我看見一座血色的城市。
豔紅的液體在街道上蔓延,虛掩的門縫間伸出半截手臂,玻璃窗上血肉模糊,慘白的陽光下死寂的城市。
“不。”我狠狠地搖頭,想要把這樣的情景從眼睛裏甩出去。
“坦率地説,即便創作這個填字遊戲的人叫病毒騎士,也有很大的可能與莘景苑無關,或許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但百分之十在這件事上,已經是一個讓所有人無法承受的巨大風險了。”
“百分之十?百分之一就讓人頭皮發麻了。”剛才有一剎那,我甚至生出逃離這座城市的想法。
“你們應該在追查吧,一定要把這個病毒騎士找出來。”
梁應物微微搖頭:“無法追查,普通的郵寄方式,A4紙打印,沒留筆跡,信封也是普通郵局裏都能買到的那種。我們現在只能把注意力放到他自己給出的提示上。”
“王者,復仇!”
“對,再加上試驗。”
“假設病毒騎士真的和莘景苑有關,那試驗的意思我大概能猜到。”
“哦?”梁應物眉毛一挑:“就知道找你是對的。”
如今這種讚譽卻已經對我的心情變佳沒任何幫助。
“範氏病毒此前從未發生過人傳人的現象,這次是一個新的變種。如果是病毒騎士的試驗,他一定是在試這個新變種的威力如何。可是,我覺得最關鍵的是王者和復仇,如果能把這搞清楚,就能猜測他的身份以及下一步要幹什麼。”
“我們進行過分析,病毒騎士稱自己為王者,可能他自己有王室或貴族血統,也可能他對自己在某個領域內地位的形容,更可能是他自大的妄想。要收集資料,會有海量的數據需要被篩選,我已經建議交給警方去做,畢竟他們要專業很多。但如果沒有進一步的情報,我看警方也很難查出結果。”
“可是把復仇作為限制因素考慮進去,會大大縮小範圍吧。而且他是針對上海這座城市進行的復仇,一定有相當特殊的原因。”
“可是,世界上沒有哪路貴族和上海有解不開的仇恨,我們還想過是不是在警方掃黑活動中覆滅的黑幫頭子,可那樣的話,他的目的應該是奪回地盤,而不是毀滅城市。”
“那也許他不是針對上海進行復仇。”
“這就更難判斷了。”梁應物嘆了口氣:“這不是我們擅長的方向,看來與警方的合作是必要的。你這裏,也請多留心,如發現有異常,請快告訴我。”
最後我並沒把受到襲擊的事情説出來,沒一點線索是抓不到襲擊者的,説了也沒用。我覺得這並不能算有用的線索,説出來只是徒令事情更加詭異。
或許真的是一種警告吧。
當然,我也沒把何夕的事告訴梁應物,我想她不會和此事有關。
何夕沒有來,是不是陪範海勒去了?我徒勞地聽了幾首爵士,靡靡之音對我此刻的狀態沒有一點幫助。推開門走出去,我轉到了旁邊的另一家酒吧。這家“BABYFACE”是這條街上人氣最旺的場子之一,我被前後左右的人推搡着,他們的身上有閃動燈光斑剝的投影,他們的眼神迷離,氣息火熱。
可我依然感覺孤獨。
一種被巨大惶恐緊緊攫住的孤獨,當看到身邊所有人都盡情享樂的時候,感覺猶甚。我走到街道上,看着這座城市。這或許就是末世情懷吧,我想。
之後,美國宣佈那是戰爭。以範氏病毒為武器攻擊城市,其結果將比兩幢崩塌的大廈更慘烈。有多少人會死去?幾千人?不,絕對不止。莘景苑最先受感染的是個老人,他在最初的幾天很少活動,從未出過小區,結果是三幢樓被感染。只要想一想,僅僅在地鐵上投毒,上海一天的地鐵客流量是多少萬,在亢奮期的四十八小時內感染者又會接觸多少人,他們的家人、同事甚至路人……那會是怎樣的數字,幾十萬?幾百萬?我有多少朋友會活下來?我自己能活下來嗎?
這些人的生命取決於什麼?十分之一的機率嗎?
諾查丹瑪斯的預言説一九九九年人類毀滅,然後是二零零零年世界末日之説,那時雖然覺得極不可信,心底還是會有些許異樣。而現在這座城市的毀滅,卻有足足十分之一的可能!我自詡膽大,仍不由顫慄。
梁應物把這十分之一告訴我,他或許是期望我能幹些什麼,哪怕把機率變成百分之九點九九。可我完全不知道能幹什麼。追查病毒騎士我幫不上忙,每天的活動是家——莘景苑——酒吧——家,這樣能發現什麼嗎?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一個意外的電話。是杜琴打來的,就是我曾經採訪過的芮金醫院護士。
她問我是否把內參寫完了,希望能傳給她看看,她想保存。作為一個親身經歷這樣驚心動魄(至少對她而言是)事件的人,有這樣的想法很正常,可惜,我當然沒有這份內參,也並不準備為她寫一份,其中有許多關節,她顯然是不適合知道的。
我只能再次用謊言遮掩,我説內參是有保密級別的,不能提供給她看。
她顯得有些失望,我只能在心裏説聲抱歉。
她最後説到了何夕,以令我極其意外的方式。
“你朋友她沒什麼事吧,就是上次陪你一起來的那個小姐。”
“啊?”我一頭霧水。
“我今天傍晚在醫院裏看到她了,她臉色不太好,似乎在擔憂什麼。不好意思,原來你不知道,我太多嘴了。”她在電話裏道歉。
“哪裏,謝謝你告訴我。”
她又去芮金醫院幹什麼?掛了電話我想。
難道對程根和程偉平,她有了新的發現?有哪些東西被我忽略了?讓她臉色這麼差,會是什麼呢?
一大早我就去了芮金醫院。我要搞清楚何夕到底在做什麼。直接去問她的話,以她的不合作態度,是不會有結果的。
讓我意外的是,林醫生居然説何夕並沒有找過他。這是怎麼回事?何夕在這座醫院交談過的人不是隻有林醫生與杜琴嗎,難道她要調查什麼,還能繞開這兩個人?
“你昨天看見何夕的時候,她正往哪裏去?”我找到杜琴後問她。
“門診大廳,她應該看完病正往外走。”
“什麼?看完病?”
“應該是吧,我看見她拿着病歷卡了。”
我立刻意識到自己被誤導了。她第一次來上海,如果要看病,的確是會選擇芮金醫院這家曾經來過,又名氣極大的醫院。
她得了什麼病?這應該屬於她的隱私吧,是不是不太好去調查……這個念頭只在我心裏閃了閃,就消失不見。
調閲別人的病歷,以杜琴和林醫生和我的關係,當然不可能幫忙。我找到了老賀,他一口答應,給我泡上茶,我讓在辦公室安心等着。
現在每個病人醫院都有電腦的簡單存檔,只要有人幫忙,查起來並不難,最多是到相當科室再問問醫生。
只是老賀居然過了近一個小時才回來。
“你那個朋友昨天一早做了一大堆的檢查,都是加急要當天出結果的,我跑了好些科室才搞清楚。”老賀説。
“唉呀,太辛苦你了,那她是……”我心裏一沉,什麼事要做那麼多檢查。
“其實沒病,她大概對自己的身體太敏感了,以前又沒經驗。她懷孕了。”
“懷孕?”我愣住了。我進行了無數的猜測,就沒想到原來是懷孕。
“是啊,才兩三週。一般人這麼點時間都不會有什麼感覺的,所以我説她敏感。”
哪怕説何夕得了範氏症就要死了,都不會這麼令我震驚。
範哲昏迷有三個多月了,而且他一直把何夕當妹妹,多半還沒發生過關係呢。何夕這樣的性子,又怎麼可能和別人。難道是強迫?
隨便和老賀説了幾句,我告辭出去。走出醫院的時候,“何夕被強姦了”這個念頭像條吐信的毒蛇不斷在心裏“絲絲”作響,怎麼都壓不下去。
兩三週,照時間上説是她來上海前後。後是不可能的,她一直都……
我突然停住腳步,彷彿有人在後面喊叫什麼,但我完全被自己的想法震駭了,身邊的一切都像是另一個世界,和我渾然無關。
何夕來上海的第一個晚上,是和我在一起渡過的!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牀,我們都喝醉了!
我的孩子?難道説那竟然是我的孩子!
一種突然其來的莫明衝動讓我急步,甚至小跑着往醫院外去,我得找到她問清楚!
我跑得越來越快,我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周圍的人都以怪異的眼神向我望過來。
他們在奇怪什麼?一個人在街上瘋狂地奔跑嗎?這還不是我最快的速度,這一刻,我要發泄,用我所有的精力!
是喜悦,苦惱,還是困惑?我完全沒有準備好。雖然我被何夕完全迷住沒錯,但這下子算什麼?他媽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一個行人擋住了我,我飛速地繞過他,可是有越來越多的人擋在我奔跑的前路上。我迫不得以放慢了腳步,最後停下來。
“你們在幹什麼?”我一把甩開一個試圖抓我領子的手臂,怒氣衝衝地説。
這時候我才聽見後面的大喝聲。
“站住!”
我剛扭回頭去,就被後面追上來的幾個人按翻在地。
我當然奮力反抗,卻立刻捱了好幾下重的。這幾個人的身手都不錯了。
“老實點。”一個人吼道。
怎麼是這樣的口氣,然後我才發現,他們都穿着警服。
我放棄了反抗,側着臉被按在地上,很快被上了手銬。一個人這時才氣喘吁吁地跑上來,我的臉緊貼在冰寒的地上,一雙粗陋的棉鞋站在旁邊。我看不清他長什麼樣子,只看到他伸手指着我,説:“就是這個人!”
警車很快就來了,我被推了上去。警車我坐過好幾次,但戴着手銬的是第一次。
“為什麼抓我?”我問車上的警察。
“裝什麼傻!”其中一個不屑地斥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抓人總得給理由吧。我是晨星報社的記者,我沒做過任何違法的事。”
“喲呵,還是個記者?你自己心裏清楚,沒違法剛才怎麼跑得這麼起勁?”
“剛才那是……”我語塞。剛才自己的情況,的確很難對這些警察説清楚。
“沒話了吧,待會到了局裏給我老實交待!”那警察撂下這句後就不再理我。
“姓名。”
“那多。”
“性別。”
“男人。”
我坐在木椅上,面對着一左一右兩個警察。
“職業。”
“晨星報社的記者。”
“你知道為什麼抓你嗎?”
“不知道。我沒幹任何犯法的事。”
“抓你的時候為什麼拒捕,為什麼逃跑?”
“當時我沒注意周圍的情況,為了一件私事我需要快點回家。當我發現是警察在抓我的時候,我就放棄了抵抗,我並沒有拒捕。”
“什麼私事?”
……
“不願意説?”左面的警察盯了我一眼。
“程根你認識嗎?”右面的警察問我。
意外造訪的生命(2)
“程根?”我沒想到警察抓我竟然和程根有關。
“三個多月前我在芮金醫院採訪過一個叫程根的人。”
“就是他,你説一下采訪的經過。”
我照實説了。
“這麼説,他兒子你當時也見到了?”
“是的。”
“你之前見過程根或程偉平嗎?”
“聽都沒聽説過。”
“那麼那天採訪後呢?”
“沒有,只見過程偉平。”
兩個警察互視了一眼,問我的那個衝我笑笑,説:“你説説看,後來一次見到程偉平的情形。”
“就在不久前,在提籃橋監獄見的。至於説了什麼,當時都有監視錄像。具體的原因我沒辦法告訴你,我現在經過市政府的特別批准,正在進行一項特別的採訪任務,那天採訪程偉平和這有關,未經允許,我不能向無關者透露。”
問我的警察皺起了眉頭,問了句:“是嗎?”
“你可以向市宣傳部查證,他們會告訴你們我現在所進行的採訪的秘密等級。”我平靜地告訴他們。
“我會的。”他點頭,把手上的筆在桌上敲了敲,又問我:“你確定在你採訪了程根之後,再也沒見過他,而且直到你剛才説的那次,都沒再見程偉平?”
“我確定。”
“從八月十九日晚上十二點到八月二十日早上八點,這段時間你在幹什麼?”
我張大了嘴巴,我終於知道他們為什麼把我抓到這裏來。
“你們不會以為是我偷的內臟吧。”我叫起來。
“從八月十九日晚上十二點到八月二十日早上八點,這段時間你在幹什麼?”他再次重複了問題。
“當然是在家裏睡覺。我一般十點才會起來去上班。”
“有人能證明嗎?”
“我一個人住。”
“那就是沒人證明了。可是有人看到你在這段時間裏,出現在芮金醫院,對此你有何解釋?”
“是那個清潔工嗎?你們以為監視錄像裏的人是我?我只能説,他認錯了人。”原來穿着那雙棉鞋狠狠對我説“就是這個人”的,竟是唯一目擊偷盜者的芮金醫院清潔工。
“你對案情瞭解的很清楚嘛,連清潔工和監視錄像都知道。”那個警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一定以為我這個蹩腳的嫌疑犯露出了可笑的馬腳。
“我為什麼會對這個案子感興趣,和剛才的理由一樣,現在不能對你們細説。但是把這些告訴我的人,你們應該知道,是特事處的郭棟。希望你們能和他聯繫一下。”
“郭隊?”兩個警察都驚訝地揚起了眉毛。
他們低聲商量了一下,其中一個起身走了出去。
“這是一個誤會,希望你們能把那個清潔工叫來再好好認一下,並且認真和錄像裏面的人比對。”我對留下的那個警察説。
“你和郭隊認識?”他的語氣和緩了些,我想他現在也開始對自己的判斷產生懷疑了。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特事處的副處了。因為特事處的事情,他請我吃過一次飯。”我輕描淡寫地説。
他又愣了一下神,如果他知道特事處是處理什麼事情的話,一定會對我的話非常意外。
“清潔工王潤髮當時相當肯定你就是他那天看到的人,再加上你當時的反應……”他遲疑着説:“不過你最好能找到不在場的證明。”
“你們可以詢問小區的保安,我一直都在十點之後離開小區,如果某一天清早出門,應該會引起他們注意的。”他這麼問,我也只能這麼回答,三個月前的事情,又有哪個保安能記清楚,這個不在場證明還真是難找。
説話間出去的警察又進來了,兩個人小聲説了幾句。
“郭隊很快會過來,審問暫時先停一停,我們會再請王潤髮仔細辨認一下。”
我可沒幹過那種事,這和姓王的眼神好不好沒關係。當然我不會當場頂回去,這是在別人的地盤上。
我被送進一間小拘留室,只有我一個,應該算是特別照顧了吧,不然還指不定要吃什麼苦頭。
郭棟並沒有像他們説的那麼快過來,我在拘留室裏吃了午飯,像是特意買的盒飯,一塊大排一個滷蛋。
這件事終歸是會解決的,所以我並不太着急,注意力又被何夕懷孕的事牽扯過去。何夕會怎麼處理呢?她知道自己懷孕之後臉色不愉,這已經很説明問題,應該是會打掉的吧。她會和我提這件事嗎?
“哐鐺”,鐵門被打開了。
再次走進審訊室的時候,我看見郭棟坐在裏面,邊外還有一個沒穿警服的人,我猜他就是王潤髮。
郭棟衝我點了下頭,沒説話。
我到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有點鬱悶,這架式算三堂會審嗎?
“王潤髮,你確定這個人就是那天早上你在醫院看到的那個嗎?”問話的還是上午兩個警察裏的一個。
“嗯,是他。”可惡的中年男人使勁地點頭,氣得我拿眼直瞪他。
“那多,請你站起來。”
我依言站起。
“王潤髮,你走到他身邊去,再看看。”
王潤髮走到我身邊,來回地看,還繞了兩個圈子,讓我極不自在。
“你再回想一下醫院裏你碰到那個人時的情形。”
王潤髮拿眼睛瞅瞅向他説話的警察,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仔細看看,身高。”警察提醒他。
王潤髮突然張大了嘴,還用粗糙的手掌比了比。
“嗯,這,哎呀,那個人好像要再高一些。”
兩個刑警露出無奈的神色:“那你再仔細認認,他的樣子到底是不是。”
王潤髮盯着我左看右看,臉上的神情越來越不確定。
“警官,那天我是覺着那個人穿得挺怪,多看了幾眼,可是我這記性,嘿嘿……您們也知道我這個記性不好,早上我光看了個側面,真是覺着像。可從正面看,嘿嘿,嘿嘿。”
“唉,你,這可不是能打馬虎眼的事。你現在還確定嗎?”
“身高的確不對,這樣子嗎,現在看看,還真不能確定。”
“唉呀。”兩個警察齊聲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先生,這真是對不起,這個,早上的情況,我們是準備帶着王潤髮再走一遍現場,希望能讓他回憶起什麼,沒想到他一看到你就説……你當時又是那樣的反應,這才搞出誤會。”一個警察一邊向我道歉一邊為我打開手銬。
“算啦,好在我還沒吃多大苦頭。”我活動着雙手説。沒吃多大苦是因為有郭棟,否則……就算弄清楚了事情最多也就點個頭把我放了,這樣的陪禮話都不一定能聽到呢。
“這次謝謝你了,把你的名字抬出來還真有用。”走出拘留所的時候我對郭棟説。
“哪裏哪裏,這件事太不好意思了。”郭棟一臉的抱歉:“這兩個小傢伙辦案實在是太不仔細,怎麼能這樣。他們打電話給我的時候真把我嚇了一跳,我過來第一件事就把錄像調出來看,這身高上差距太明顯了,怎麼説也至少有五釐米以上。普通的內增高鞋是達不到這麼高的,故意為之的話,如未經過訓練,走路的姿態會有輕微異常,但這些錄像進而都沒看出來。”
“你是老刑偵了嘛,總要給年輕人留點進步的空間吧。”我打着哈哈,其實心思並不在這上面,老實説被釋放的喜悦,也完全被一個發現沖淡了。
剛才王潤髮説的一句話,就像一道閃電,突然之間把我此前心的疑惑照亮,以往那些難以索解的關竅頓時貫通了!
原來是因為這樣啊。
想通了這些,讓我的胸口鬱加煩悶起來。
等我到達莘景苑,已經過了下午三點,這些天來這是我到的最晚的一次。
當然,這兒並沒有幾點上班的時間表,我本來就幫不上多少忙,並沒有為此而指責我。
這兒的情況是整個地下一層的病人只剩下一個,他還在亢奮期。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新增加的確診病例了。三幢大樓裏殘留下來的生還者是三十三人,總的死亡人數是八十八人,其中包括一名警察和一名護士。
這名孤身一個的病人心情非常糟糕,周圍一個又一個鴿子籠一樣小的隔間裏曾經住滿了病友,如今只留下死寂。空氣中濃濃的消毒藥水氣味背後,還有一股怎麼都驅散不掉的血腥氣。那是死亡的氣息。
病人被注射了強烈的安眠藥劑,因為在那之前他總是間歇性地大聲咆哮,用手或頭捶擊着病房的塑料隔牆,這個陷入深度恐懼的公務員還險些把一個護士的防護服扯壞。
現在似乎可以看見這場災難的結束了,如果十天內沒有新增病人,小區的封鎖就可以解除。原本是隻要七天的,但為了保險,特意再後延了三天。
“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我對何夕説。
“嗯,怎麼突然這樣?”
“你真得覺得很突然嗎?”
有些事需要正式和她談清楚,不過話到嘴邊,卻不只為什麼改成了這一句。
何夕望着我,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東西,然後徑自走開了。
“六點前我到賓館接你。”我衝着她的背影大聲喊。
轉過身,卻瞧見倫勃朗在不遠處看着。
有些尷尬,但我還是走過去。
“正有事找你,倫勃朗。”
出租車在新吉士酒樓前停下。前面一輛休旅車的後面貼着已經老掉牙的“熊出沒請注意”,我想在新天地這種地方,貼一張“美女出沒請注意”還是很合適的。
既然何夕初次來上海,我特意帶她來這裏吃本幫菜。其實我這個上海人,平時外出吃飯,倒是極少去本幫餐館的。
烤子魚,馬蘭香乾,外婆紅燒肉,扣三絲,蟹粉豆腐,水晶蝦仁。兩個冷菜四個熱菜,外加一份小吃糯米紅棗。
菜一盤盤端上來,動筷的時候我笑了。
“怎麼,我拿筷子的手勢不對嗎?”何夕比較了我們兩人的捏筷方式,問。
“不,其實你是對的,我這個手勢,小時候父母一直想糾正,就是沒改過來。”
何夕終於也微笑了一下,不過當她看見我用不正確的手勢穩穩挾起一塊蟹粉豆腐的時候,立刻瞪大了眼睛:“你竟然能把豆腐挾起來,真是神奇。”
“所以別管手勢正不正確,得看管不管用。”我得意地説。
何夕嘗試了幾次,肢解了三四塊豆腐之後,終於放棄改用了瓷勺。
蟹粉的鮮美和豆腐嫩滑的質地讓何夕的眉梢為之一展:“真是美味,我在香港也吃過這道菜,不過還是這次的更勝一籌。”
“待會的外婆紅燒肉才這是裏的當家菜,非常有名。對度假來説,美食是非常重要的內容,不是嗎?”
何夕微微一怔,説:“我都差點忘了自己是來度假的呢。”
“是啊,怎麼看你都不像是度假來的啊。”
何夕當然聽出了我的意思,卻沉默不語。
“我從倫勃朗那裏聽説了範哲的事。”
何夕的臉立刻陰了下來。
意外造訪的生命(3)
“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吧,你懷疑是他取走了程根的內臟?”
何夕放下筷子,她的眼睛冷峻得像冰山,睫毛顫動着。
“你都知道些什麼?”她戒備地問。
“我是知道一些,也很希望能幫到你,但前提是你要把你的手伸給我。”
我不準備退縮,看着她直視過來的眼神,這眼神像冰稜一樣尖鋭,但當我想到她其實支撐得有多麼辛苦,心裏又是酸楚又是疼惜,目光也越來越柔和。
何夕低下頭,避開了我的眼睛。我的倔脾氣湧了上來,任憑胸中情愫如何翻滾,硬是壓着不再開口示好。
此後的時間裏,我們沒有再説什麼,目光也未曾再次交匯。
這頓飯吃得沉悶無比,我們都無心品嚐菜餚,二十分鐘後,我草草買單。
我坐在副駕駛坐上,何夕坐在後座,之間僵硬的氣氛,我想就連出租車司機都發現了。
快到芮金賓館的時候,何夕低聲地問我:“你,真的想幫我嗎?”她的聲音若有若無,難以分辨。
我沒回答,我想這不需要回答。
其實我真想扇自己兩巴掌,我聽出她的聲音不對了,但就是沒辦法讓自己開口。我一貫能説會道,可是愛情總能讓一切亂套。
車在芮金賓館門前停下,何夕默默地下車。我從後視鏡裏看着她用手擋着眼睛,低頭快步離開。
車再次啓動。
我閉着眼睛,頭靠在座椅上,良久,長長嘆了口氣。
“回芮金賓館。”我對司機説。
帕薩特在長街上迅猛而華麗的一百八十度掉頭,輪胎和地面摩擦發出尖鋭的嘯叫。我努力坐正,卻聽司機説:
“這就對了,我想呢,真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孩子,你哪能這麼忍心。”
等了很久,門才緩緩打開。
何夕抿着嘴站在門口,因為才剛哭過,所以神色顯得比往常柔弱幾分。
“我真的想幫你。對不起,我剛發現原來我這人也會犯驢脾氣。”
何夕的嘴角向上彎起,看來她心中的愁緒被我這句話打消了少許。不過很快她就恢復了正常。
“進來吧,驢脾氣。”她讓到一邊,冷冰冰地説。
我笑了。
這是我第二次進她的房間,不免又想到了那個晚上。關於那段時間,唯一留給我的印象就是醒來後劇烈的頭痛。
“其實有許多事情,在剛才那樣的場合講並不合適。”何夕倒了杯水給我。
“謝謝。”我喝了一口,隨手放在茶几上。
“不知道倫勃朗告訴了你些什麼。”
“你和他的關係,還有範哲現在的情況。”
“我們三個人從小在孤兒院裏長大,那時候,我總是能吃到最大的水果,最多的飯菜,有誰把我惹哭了,哥哥我幫我擦掉眼淚,而倫勃朗則會衝過去把惹哭我的人打一頓,有時候是被打一頓。”何夕的身子往沙發裏縮了縮,好像要把整個人縮回那早以遠去的時光裏。
“後來我們一起被父親領走,一年年過去,我們開始長大,始終都在一起。進了父親的機構工作,我做病毒研究,他們兩個開始東奔西走,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會帶給我當地的特產和禮物。其實數起來,他們兩個都待我很好,但時時讓我記起的,卻只有哥哥。有時我會想,如果那時,是哥哥衝上去打架,倫勃朗擦乾我的眼淚,會怎麼樣。”何夕微微一笑,停了下來,入神地想着什麼。
我看着她,這是屬於她的時間。
“你説的對,我是懷疑,是哥哥偷走的內臟。”何夕回過神來,説了這句話後,眼神也灰暗下來。
“這兩年來,我開始覺得,他有事情瞞着我。他不説,我也不問,但我能感覺到,有些事情給了他很大的壓力。我多想和他一起分擔,試着問過幾次,他只是笑着,和往日一樣和旭地笑着,不説話。三個多月前,他從上海回來的時候,我事先打電話給他,問清了航班號,去接飛機。”
“你説他從上海回來?”我忍不住打斷她。
“是啊,從上海回日內瓦。怎麼?”
“就是出事前的那次?但我問倫勃朗,他為什麼説不知道?”
“他説不知道嗎?”何夕皺起了眉,微微搖頭:“不應該啊,哥哥出事,他在病牀邊和我一起守了三天三夜呢,怎麼會沒打聽是從哪兒回來的呢。”
為什麼倫勃朗要瞞着我,不告訴我範哲出事前是來的上海?這其中的原因……
“不過這件事,我的確覺得迷霧重重,後來都説是哥哥自己度假去的,因為並沒有正式的公派記錄。但他去度假,怎麼會事先不和我説,通常我們都會一起去的。另外,我還聽到另一種説法……”何夕微一猶豫,接着道:“因為哥哥一共只離開了三天,父親告訴我他是臨時請的假,所以度假之説是有些牽強。他是因為一些私事而去上海的。”
説到這裏何夕眼中有些許失落和黯然,顯然這件讓範哲急飛上海的“私事”,她卻一點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在機場接到哥哥的時候,他的神情很疲倦。他提着一個很大的旅行袋,裏面勉強塞進了兩個箱子,繃得緊緊的,拉鍊都無法完全拉上。我搶着幫他提,他卻説不用。他好像很着緊裏面的東西。”何夕停了少許,極輕地嘆了口氣。
“旅行袋的口沒全拉上,所以我無意間也掃到了裏面的東西。好像是器官保存箱,大號的那種。”
我深深吸了口氣,真的是他嗎,範哲?
“或許,或許是我看錯了也不一定。這些日子以來我常常回憶當時的情形,記憶卻反倒越來越模糊了。”何夕遲疑着説。
“那是你過於專注了,就像盯着一件東西看太久反而會眼花一樣。”其實還有一點我沒説,那就是何夕下意識裏並不希望是範哲偷走的內臟。
“後來怎麼樣了,接完機之後你們去哪裏了?”我問。
“出機場已經過九點了,我們當然是回家。可是回到家不久,哥哥説有事要出去一次,就開着自己的車離開了。那個旅行包他也帶走了。一整夜他都沒有回來,直到早上六點多,他突然發病被送進醫院。”
説到這裏,何夕側過臉,雙手用力地捏緊,身子微微顫抖起來,過了幾分鐘,她才平靜下來,鬆開手,飛快地擦了擦眼角。
“可是範哲一整夜不回來,你怎麼會放心,不給他打電話呢?”
“他是個工作起來不顧一切的人,其實我們一家都是這樣,因為工作而整夜待在總部是常有的事,我最長的一次連續在實驗室裏做了五天的實驗,困了就在台子上睡個把小時。”
“噢天哪,那你的皮膚怎麼還會這麼好。”我試圖開個玩笑讓她能放鬆一些,不過好像沒什麼效果。
“那天晚上,父親和倫勃朗也沒有回來住,整個家裏只有我一個人。我試着打電話給他,但手機關機了。這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做實驗的時候。所以我並沒太在意。”
“那麼你哥哥被送進醫院之前都在幹什麼,你後來總該知道吧,我覺得這很重要。”
“在總部的病毒實驗室。可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在從事病毒研究,而且當天實驗室的研究記錄都被銷燬了,沒人知道他在那裏幹什麼!”
“是誰把你哥送醫院的,是他自己打電話求救的嗎?”
“是趙自強。我想他應該知道什麼,哥出事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就在實驗室裏,但他説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幫我哥送咖啡的時候看到他倒在地上。”
“趙自強?也是海勒國際的嗎?中國人?”
“他和我們一樣,是聖公會孤兒院出來的。我們從小就認識,那時我們的關係不怎麼樣,這傢伙很……”何夕露出嫌惡的神色,説:“我不知該怎麼説,他好像是縮着的,站不直坐不挺,脊椎永遠彎着似的,性格也很怯弱,總是躲在孤兒院的角落或陰影裏,説話細聲細氣,一臉的小心翼翼,讓人覺得有點猥瑣。他一直都沒有被人領養,和這有很大的關係。他原本不是叫這個名字,自強是後來改的。”
“哦,那他是完全在孤兒院長大的了?能夠進海勒國際,這個名字並沒取錯啊。”
“是的,在海勒國際看到他的時候我們都很意外。他和小時候並沒有太大的改變,特別是神情。不過,聽説他的讀書成績相當優異,智商很高。在海勒國際,主要做病毒研究,有時也參與一些醫療援助。由於性格的關係,他在海勒國際裏朋友不多。我可不覺得我哥會麻煩他倒咖啡,他也不是那種會主動送上咖啡的人。”
“那麼其他人呢,倫勃朗,還有你父親,他們怎麼説?”
“他們……”何夕遲疑着説:“趙自強堅持説他只是去送咖啡,我哥在暈倒前已經把之前的試驗痕跡清理乾淨,他們也沒辦法追問。不過趙自強還是説了一點,他覺得我哥的研究可能和範氏病毒有關。”
“範氏病毒?所以你才會來上海!”
“是的,我哥是來了次上海才出的事,如果是感染了什麼的話,很可能就是在上海感染的。雖然他的症狀和範氏症有很大差異,但是上海突然爆發範氏症,我總覺得和我哥可能有聯繫。倫勃朗已經先一步來上海處理莘景苑的事了,父親説我應該去放鬆,不要再來上海。昨天我去接機,還被説了一頓,他讓我找個地方徹底休假一個月,別再待在上海。可我怎麼能讓我哥就這麼不明不白的……”
“那麼,你來上海這些天,發現了什麼嗎?你……有沒有覺得莘景苑什麼地方有異常?”我的心提了起來,三個月前範哲從上海返回日內瓦,連夜進行範氏病毒的研究,如果這是真的,難道和三個月後上海莘景苑爆發範氏症毫無關係嗎?這之間很容易就能產生各種各樣的聯想,甚至範哲的死因也有疑問,他是不幸染病,還是謀殺?他是否發現了什麼東西?難道真的和病毒騎士有關?
恐怖襲擊的陰影再一次襲罩了我。或許,這並不是百分之十的機率!
“在莘景苑我沒發現什麼異常,我並不是學刑偵的,在那裏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垂死的病人身上。倒是你,讓我發現了線索。”
“芮金醫院?”
“是的,你知道我哥是哪一天回到日內瓦的嗎?”
“難道是,八月二十日?”
“是的,他乘坐荷航KL896次航班,八月二十日中午十二點二十從上海浦東國際機場起飛,瑞士當地時間20:40分準點抵達。”
“時間對上號了,還有兩個裝器官的箱子,誰都會產生聯想的。”
何夕點頭:“是的,所以我才懷疑,我哥和偷程根器官的人有關,甚至就是他乾的。但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幹。”
“或許就像你聽到程根海尼爾氏症康復時的心情,他也是想到了治癒範氏症的希望吧。”我説。
“但問題在於,他是怎麼知道程根的。”
意外造訪的生命(4)
我心裏已經有一個猜測,但此時講出來還為時過早,究竟是不是範哲偷的內臟,我也到等到明天才能確定。
“其實還有一件事,我誰都沒有告訴。這讓我下了決心,一定要把這件事查個清楚。”
何夕打開壁櫥的門,裏面是一個旅行箱。她打開箱蓋,從裏面取出一件白色物品遞給我。
這是一隻常見的一次性醫用塑膠手套。潔白如新,像是沒有用過。
“這是我在整理我哥東西的時候發現的,在他的辦公室裏。一共有大半包沒用過的,這樣的手套可以在機構裏領取,我帶了一隻在身邊。你能看出什麼嗎?”
我翻來覆去,正如何夕所言,這手套是新的,能有什麼問題?
何夕嘆了口氣:“你當然是看不出的,那時我悲傷過度,我哥房間裏的每一件東西,我都會呆呆地看很久,連這疊手套,我都不知不覺地取出兩隻戴上。我想象着他手的樣子,而我的手卻撐不起那樣大的一副手套。我想記住他的手,還有温度。那一次,我哭得可比剛才厲害多了,戴着手套的手捂在臉上,聞到的全是橡膠味,再也沒有這麼一雙手,會給我擦去眼淚了。”
何夕的眼眶又開始濕潤,不得以停了下來。
我欲言又止。
“當我哭到流不出眼淚,把手套摘下來,準備去洗臉的時候,才發現了問題。你注意看手套食指和拇指的指尖。”
“啊,這是用針戳的?”
在這兩個地方,各有一個極細小的破口,這樣微小的破口,只有在戴上手套,把指管撐起來才會稍稍明顯些。如果不是何夕這樣告訴我,絕對是發現不了的。
“要不是我脱下手套,發現手指上居然有一點點水漬的話,絕不會發現。”
“可是這代表……”我突然想起何夕之前説的話,連忙問:“你説有一疊沒用過的,難道都是這樣?”
“是的,每一隻手套上都被針戳過。換而言之,這些手套已經不密封了,起不到保護作用。”
“如果範哲在上海期間用過其中的手套,那麼……”我看着何夕,説:“他有可能死於謀殺。”
何夕突然抬起頭盯着我,説:“我哥還活着,他沒死。”
“哦,對不起。”我連忙道歉。
何夕閉上眼睛,臉上掠過一抹痛苦。她心裏是知道的,範哲幾乎是沒有再次甦醒過的可能。
“可是有人想要他死,這個人就在海勒國際裏,他究竟被牽扯到什麼事件裏去了,我一定要搞清楚,那個人,也一定要付出代價。”何夕睜開眼睛,堅定地説。
“好了,我把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了,很抱歉,之前我隱瞞了一些東西。”
我點了點頭:“當然,我能理解。”
何夕並沒有問,不過顯然該我説些什麼了。
“你還記不記得,郭棟曾經説過,有一個清潔工可能見過偷內臟的人。”
何夕點頭:“怎麼,他説了什麼?”
“今天早上我有事去芮金醫院。”我看了何夕一眼,她正用心聽着,如果她知道我是為了她去的,不知會怎麼樣。
“我本想辦完事就來莘景苑,但離開的時候,正巧碰到警察陪同這個叫王潤髮的清潔工,到醫院走一遍現場,想幫他回憶起更多的東西。結果讓王潤髮看見了我。”
“嗯?”
“王潤髮向警察指證我就是那個人,結果我被警察帶到拘留所待了大半天,如果不是郭棟的話,不知要被冤關多久。”
何夕神色一動,我心裏嘆息,她的反應進一步確認了我的推測。
“當然,現在誤會已經解除,那個王潤髮認錯人了。我認識一位很厲害的催眠師,明天我想帶王潤髮去見他,希望能過催眠的方式,能讓他完整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況,然後畫出嫌犯的模樣。究竟是不是範哲,明天就見分曉。”
“那麼,那麼,”何夕囁嚅着,然後取出一張照片遞過來:“你需要它嗎?”
就是那張範哲、何夕、倫勃朗的合影。
“不用,我已經從倫勃朗那兒翻拍過了。”這就是我下午找倫勃朗的原因。
“他沒奇怪你為什麼這麼做嗎?”
“我説警方問起你上次給程偉平看的照片是什麼,我不方便問你要,只好從他那裏翻拍。”
“哦。”
“你想説什麼?”我看何夕幾次欲言又止。
“這件事情上海警方已經在調查了,如果的確是我哥哥的話……我們能不能先進行私下的調查,不要讓結果被警方知道,至少我希望他能安安靜靜地走完最後一程。”
我沉吟不語。
何夕看着我,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已經有些逾矩了。
“這……恐怕很難。”我看着何夕失望的臉,卻不得不這樣説。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告訴你,但你絕不能透露出去,那會引起嚴重的後果。”
何夕點頭。
並不是我被何夕迷暈頭腦才會把病毒騎士這麼重大的事説出來,我知道以何夕的性格,平時話就不多,答應的事絕不會説出去。而我不把這事説出來,就顯得不近人情了。至少會給她一個惡劣的印象,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因為這座城市正受到這樣的威脅,如果對你哥哥的調查沒涉及到這種可能,我可以答應你,暫時不透露給警方,私下調查。一旦發現你哥哥被牽扯進去,我絕不可能拿幾十萬人的性命去冒險,必須立刻告訴警方,讓他們展開全面的調查。”
何夕的臉色發白,説:“希望這不是真的,那太可怕了,要是有人拿範氏病毒當作生化武器在城市裏大規模投放,天哪。我哥哥絕不可能幹這樣的事情。”
“我並不是説範哲會參與到這件事裏,比方説,他發現了病毒騎士的實驗,從而被病毒騎士投毒呢?那個人既然這樣自稱,説不定除了範氏病毒,他還掌握了其他一些可怕病毒呢。”
“但我哥哥手套上的洞一定是內部人乾的,這麼説來,這個病毒騎士就和海勒國際裏的某些人有很深的聯繫了。”
我搖了搖頭:“這只是一種推測,畢竟更大的可能是病毒騎士只是某人的惡作劇,或者他的意思和我們想的完全不一樣,和莘景苑也不着邊。一切還是等有了具體線索再説吧。你明天上午準備和我一起去嗎?”
何夕皺起了眉頭:“可能不行,明天上午父親會來莘景苑考察,然後中午就乘飛機回瑞士了,我要全程陪着他的。”
“哎呀”,我叫了起來:“真糟糕,這兩天的事情把我的精力都牽扯了,我該採訪你父親的,他的海勒國際對莘景苑事件伸出援助之手,本人又是範氏症的發現者,長期領導範氏症研究,我這個特派記者要是沒采訪到他,可真是太不合格了。”
我連連拍着自己的腦袋,懊惱不已。我的本職可是記者,犯了這樣的錯誤真是不可饒恕,我的注意力全都被其他一些東西吸引走了。
“王潤髮的事應該用不了一上午,我一結束就趕過來,你看能不能給我安排個簡短的採訪?”我對何夕説,也只有靠她了。
“你看這樣好不好,明天中午我父親會在浦東機場裏吃午餐,你過來一起吃吧,邊吃邊聊。他也是荷航12:20的飛機,我們十一點左右用餐,登機手續會在之前辦好,所以大概會有半小時到四十分鐘的時間。你看行嗎?”
“好的。”我一口答應。雖然浦東機場很遠,就算我失職的小小懲罰吧,要是早點想起來,一定能在昨天安排好採訪的。
“到了我打你手機,呃。”我忽然想起何夕是沒手機的。
“到時間我給你打電話吧。”何夕説。
我點頭。
走出芮金賓館,我才發現自己壓根就沒和何夕提懷孕的事。
是自己下意識的逃避嗎,怕引起彼此的尷尬?
我想何夕肯定不想要這個孩子,一回到瑞士就會處理掉吧。這樣的話,我又何苦把這層面紗挑破呢?
那麼……當然沒發生過……
我在寒夜裏佇立良久,直到旁邊遠光車燈不停地明滅提醒,才悵然鑽進了這輛等候多時的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