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的巫師會為出走多年或客死異鄉的長輩招魂。他們站在高山上,望著死者出走的方向,呼喚死者的名字,一隻手上捻著麻線。於是靈魂順著麻線而來。
在這些喧囂的城市裡我們常常感到孤獨,但請不要忘記,先人們的靈魂正在天上注視。在某些時候,他們會站到我們身後,不需要回頭,你內心將有所感觸那從寂靜黑暗深處傳來的力量。
裘澤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不同尋常,就像在他自己身上發生的那樣。
失蹤了七年的親人出現在一張黑白照片上,裘澤預感到生活的軌跡又將發生改變。
這是顯靈嗎?這個死去的亡魂一直跟在她孫子的身邊,就像吊在後頸上的煤球那樣。
裘澤再沒有閒逛的心情,他沿著南街,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不時低頭看手裡的照片,想著怪老頭先前說的話。
他說“我看見了”,還說這是條“鬼街”。
如果奶奶真的已經死了,那她是怎麼死的,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知不覺間南街已到盡頭。往前就是新開發的學校區,集中了好幾家大學和一些高中,今年才建成的遠景中學新校區就在其中。
其實以裘澤的成績本不該來遠景這樣的貴族學校,儘管遠景的教學質量算是這些學校中的翹楚,但在人們心目中上海最好的高中和貴族學校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想兩者兼備的遠景還有一段路要走。
毫無疑問,裘澤有能力考進他感興趣的任何大學,這樣的學生哪個高中都喜歡。問題在於他要留長髮。有些學校連女生留長髮都不允許,更何況男生。所以裘澤的整個初中生涯過得非常痛苦,他像《聖經·舊約》中被剪了頭髮就任人宰割的大力士參孫一樣,每次剪短頭髮都會虛弱得像生了場大病。可他頭髮剪短後生長速度比別人快幾倍,於是在剪頭髮、臥床、上學、再剪頭髮這樣的循環之下,裘澤只有一小半的日子能正常上學。
那近乎通靈的能力隨著年齡增長而逐漸成長,這令他在古董鑑賞方面的造詣與日俱增,同時頭髮生長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了。初中畢業後他只好選擇了遠景中學,他猜貴族學校會寬鬆些。讓他慶幸的是,幾次因剪髮而臥床不起後,學校默許了這樣一個異類——留長髮及時常因對古董的興趣而逃課存在。對於一個能在高考中為學校增添榮譽的天才學生,遠景還是願意網開一面的。
這已經是放學時間,南街對於少年們來說,永遠是充滿神秘和嚮往的地方,每天到四五點鐘,南街上就會多出許多在各個小店鋪和地攤上探頭探腦的少年郎。裘澤和學生們擦身而過,像條逆流而上的魚。
收舊貨的老張把三輪車停在遠景校門口,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從校工那裡收下一堆空飲料瓶,和車上的那些捆在一起。不管怎麼捆,大家都覺得他在拉著個人形的玩偶。然後他會蹲在路邊,抽一支菸,盯著來來往往的少年看。今天他沒抽菸,而是拿出了碗涼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喂!”有人叫裘澤。
是裘澤的同學,他姓穆,長得像棵樹,大家都叫他木頭,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並不怎麼喜歡自己的外號。
木頭更不喜歡裘澤,作為學習委員,他怎麼都不能忍受班上有這樣一個留長髮經常逃課的傢伙。尤其讓他火大的是,不管怎麼用功唸書,每次考試都只能跟在裘澤的後面吃灰。
和大多數遠景學生一樣,木頭家裡很有錢。可他尤其愛擺老大的做派,於是樂得當他小弟佔點便宜的人不少。他學習成績也不錯,就總是想,如果沒有裘澤這個另類的話,人生就完美了。
“哼,又逃課了,我給你記著呢,寫品德評語的時候我會報告給老師的。”木頭遠遠就大聲叫喊,活像個愛打小報告的十歲女生。
裘澤沒有理他,他壓根兒就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木頭。他還在想著照片上的鬼影,如果是奶奶顯魂,為什麼會露出那樣子的表情,是要提醒自己什麼很要緊的事情嗎?
“看你的長頭髮,像個女人似的,真搞不懂你怎麼能考出那些分數。我看你是作弊的,是吧,哈,你是作弊的!”攻擊裘澤讓木頭覺得很興奮,咕咚咕咚把手裡的一罐可樂喝了個乾淨。
旁邊的人附和說:“說不定他留這麼長的頭髮,就是方便考試的時候藏小紙條。”大家都知道不會是這麼回事,只是湊個趣而已,這讓木頭越發興高采烈起來。
可是裘澤還是低著頭,看都沒看木頭一眼。
“喂,你這個傢伙!”木頭喊。
裘澤沒有反應,這讓木頭覺得自己在唱獨角戲,有些無趣。
“喂!”他又惡狠狠地喊。
木頭覺得身邊的同學都在看他,裘澤的態度讓他很沒有面子,他覺得自己不再做些什麼,就下不來臺了。他捏了捏手裡的可樂罐,咬了咬牙,呼地朝裘澤扔過去。
其實木頭只是想嚇嚇裘澤,好叫他知道自己不是可以隨便忽視的人。可是他的準頭很差勁,可樂罐重重地打在裘澤臉上,磕破了他左邊的眉角。
噹啷啷,可樂罐掉在地上滾開了。裘澤捂著眉角,抬起頭,看見幾步之外張大了嘴的木頭。
煤球從裘澤的脖子後面爬了出來,露出半個腦袋、一隻眼睛,盯著木頭吼了一聲,要為主人助陣,可惜它剛睡醒,沒開嗓,聲音輕得除了裘澤誰都沒聽見。
大家都往這裡看過來,老張也是。涼茶還剩了一點點,他又抿了一口,饒有興致地瞅著少年們的糾紛。
木頭愣了幾秒鐘,從鼻孔裡重重哼了一聲,抬起下巴,急匆匆地走開了。和他在一起的幾個男孩也跟了上去,其中的一個向裘澤聳了聳肩,表達了自己的遺憾。
裘澤輕輕嘆了口氣,然後意識到天已經開始暗下來了,如果不趕緊回去,他會錯過來送箱子的快遞員。
幾個眼尖的女生瞅見了煤球,正唧唧喳喳指指點點。還沒等她們看得更清楚,就遺憾地看到裘澤揚手招了輛出租車。
車裡有股臭鹹魚的味道,頑固地從汽車香薰的桂花香氣裡冒出來。前排座椅的後背上被某個乘客私自貼了小廣告,印著一個看起來無所不能的私家偵探的手機號。下午的好陽光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全都不見了,裘澤的眉角還在痛,胸口被思緒塞滿了,把心擠得很難受。
出租車沒法開到家門口。裘澤下了車,弄堂口上方“福興裡”的字跡已經斑駁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電話間的老阿姨笑著和少年打招呼。這個亭子間已經存在了許多年,除了待在裡面的阿姨越來越老外,唯一的改變就是在七八年前這裡開始兼賣雜貨了。
“回來啦。”老阿姨衝裘澤點點頭。
“嗯。”
他奶奶還沒有失蹤的時候,和街坊們關係並不好,大家都覺得這個十年前搬進來的老太婆古怪又神秘。可是那一天之後,街坊對裘澤的態度就不一樣了,雖然這個小男孩和他奶奶一樣不愛說話,但大家認為這完全是有理由的。
“多不容易啊!”老阿姨見裘澤走過,衝旁邊擺彩票攤的山羊鬍老先生說。
“命運多舛啊,我早就說過,那個時候他奶奶……”“山羊鬍”忽然停住不往下說了。除賣彩票之外,街坊們都知道他還是個算命先生。
“那個時候怎麼了?”老阿姨追問。
“山羊鬍”捋著山羊鬍,只是搖頭不說話。他這時的表情和十多年前在城隍廟擺測字攤時一模一樣。
弄堂裡家家戶戶都開著小窗戶,裡面傳出刺啦刺啦的炒菜聲。大家燒菜做晚飯的時間都是差不多的,一家開始做菜之後,香氣會讓鄰家也趕緊燒起來,很快整條窄窄的弄堂裡就溢滿了各種各樣的飯菜香。
裘澤的家在數過去第二條小岔道的最裡面,他走進去,看見地上掉了一條綠領巾。他知道自己或許該拾起來,可是做好事也是要有心情的,現在他心情糟糕得連彎腰拾東西的力氣都沒有。
“陽陽吃飯了……”他對門的鄰居扒著門探出身子喊。她兒子陽陽總是在路上扔各種各樣的東西,並且固執地認為沒有這些路標就會不認識回家的路。
一個人從後面趕上來,騎著的助力車上綁著個紙箱子,停在裘澤家門口。他在對運送單上地址的時候,裘澤摸出筆,接過單子簽收了。
暗紅色的木門經過了幾十年風雨,蛀朽得不那麼厚重了,推開時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小孩急促的奔跑聲噼裡啪啦由遠而近,他一定忘了撿路標。裘澤把紙箱搬進門,單薄的身子向後一靠,砰的一聲把世界關在門外。
走道昏暗,但裘澤沒有空出的手來開燈。他順著熟悉的味道慢慢向裡走。左邊是空蕩蕩的廚房,右邊的門關著,裡面也是空蕩蕩的。同樣,前方兩扇緊閉的門後面也必然是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住在一樓的鄰居已經在幾年前搬出了古老的里弄,住進了鋼筋水泥樓房裡。現在這幢兩層樓大房子裡的住客不算很多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一隻兩歲的小黑貓,以及一窩吃了很多種口味滅鼠藥所以一直興旺不起來的老鼠。
箱子不輕,上樓的時候每一步都踩得木樓梯騰騰響。裘澤沒興趣做毫無意義的事,所以鄰居搬走後樓上自家的門從來不鎖,現在肩膀側過來輕輕一頂,門就開了。
把箱子穩當地放下,裘澤從旁邊的毛巾架上取了塊藍白條紋的毛巾抹去臉上的汗。右手邊有兩根細尼龍繩沿著牆垂下來,一根粗些,一根細些。咔嗒細繩被拉了一下,上面的吊扇開始轉動起來。
在一座城市裡,總有些地方時間過得特別快,而另一些地方則相反。這間屋子和包圍著它的整幢樓整條里弄,無疑就屬於後者。
地板是一長條一長條的水曲柳拼接在一起的,現今變成了褐色,但木紋依舊清晰。這地板從來不上蠟,至少在裘澤記憶中的十幾年裡從沒有過。時間把木板浸潤得越來越柔和親近,穿著拖鞋走在上面,感覺軟而有彈性。
天花板有近四米高,讓本來就寬敞的房間有了堂堂正正的氣度。沿著頂角線裝了兩盞日光燈,開關就是門口的那根粗繩,用壞燈管以後,是要搭著梯子爬上去換的。刷的牆粉有的發黃、有的剝落,還有的印了些許水漬。它們正和這座建築一起衰弱下去,裘澤從未起過重新粉刷的念頭,他覺得現在這個樣子……怎麼說呢,很和諧。
門後是一沓報紙,裘澤取了兩張,鋪在吊扇下的八仙桌上,然後把箱子搬上桌。煤球爬到他肩膀上,順著手臂上了桌子,又抱著一條桌腿滑下地去。顯然它四肢的長度不能很好地完成這個動作,和往常一樣,滑到一多半的時候它就抓不住桌腿摔了個龜肚朝天,花了幾秒鐘翻過身來,自顧自玩去了。
這就是家裡的餐桌,四把圍攏著八仙桌放置的靠背椅子,其中的多數已經很久不使用了。只有對著門的那把,才會在吃飯的時候拉出來。裘澤常常覺得其他三把椅子已經在地板上生了根,再不會移動。所以每次清掃房間的時候,他都會把椅子四腳朝天倒放在桌上,用拖把將地板拖上好幾遍。
八仙桌的一側是個裝飾櫃,七年前這裡面放著些綠豆、赤豆、麵粉、黴乾菜,還有茶葉罐子玻璃杯,所以到了梅雨天就會生出些會飛的小黑殼蟲。現在這些東西還在,只是多了些宋元明清的瓷碟瓷碗,木雕玉牌。
一溜兩個裝飾櫃旁邊是嵌了大理石臺面的梳妝檯,緊挨著通往廂房的門。梳妝檯的對面是一把搖椅,藤做的。在裘澤的記憶中,奶奶時常躺在上面,閉起眼睛慢慢地搖,搖椅發出吱呀的聲響,就像鐘擺一樣。
裘澤把目光從藤椅上移開。他試著暫時不去想照片的事情,但在這到處都留著奶奶痕跡的地方,要做到這一點很困難。
如果把時間倒回到七年之前,裘澤絕不會這樣徬徨。凡是和他奶奶有關的任何消息,哪怕再荒誕無稽,他也一定會投入所有的精力去追查。
事實上當年他正是這麼做的。但他得到了什麼?
他為什麼會住在這裡?父母是否還活著,他們是誰?奶奶是幹什麼的,為什麼這樣特立獨行,爺爺又在哪裡?當裘澤年紀越來越大的時候,一些幼年時被奶奶輕易應付過去的問題,在他對奶奶失蹤追查的過程中重新顯現出來。最後他甚至無法確定,那個名叫戴蘊秀的老人和自己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
再加上奶奶離奇的失蹤方式——這個很少出門的老嫗,是在裘澤睡著後的黑夜裡,披上外套穿好鞋子,自己走出去的。她一定認為自己可以在天亮前回來,或者,她因為某個原因而下決心讓十歲的裘澤從此獨自生活。
還有……從心靈深處逐漸覺醒過來的奇特能力,使他彷彿開了一隻特別的眼睛,並且視力正一天比一天好。
這所有的一切讓他覺得,他終將追查到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巨大物體,極其巨大,以至於讓他決定放棄,而把精力轉移到古董上來。他不知道自己對古董的狂熱裡,有多少成分是因為這種刻意的注意力轉移,有多少成分是由奇特能力所致,又有多少成分是真正天生從骨子裡帶來的。
其實裘澤很早就知道,即便他不再追查一切,如果那個物體足夠巨大的話……
牛頓說,質量越大的物體產生的引力越大,從而吸住身邊那些微不足道的塵埃;愛因斯坦說,質量越大的物體對空間形成的曲折越大,這種曲折會讓周圍的物體向中心滑落。無論哪一種,都意味著如果已經被籠罩在巨大的陰影裡,那麼他終將無法逃脫。
就像今天的照片一樣,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信號。
可是裘澤覺得自己還遠遠沒有準備好。事情來得太突兀了,他需要有什麼東西來幫他鎮定一下,讓他轉移一下注意力,然後再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是主動進攻,還是繼續逃跑。
膠帶把箱子裹得嚴嚴實實,裘澤拿起刀,從中縫切入,劃開。
如果沒有照片,沒有鬼影,那麼他現在面對這個箱子的態度一定好似一個面對豐盛大餐的老饕。
裘澤把紙箱的蓋子朝兩側翻開,露出了裡面滿滿當當的各色物品。他忽然想到了死刑犯,據說在上刑場之前,他們都會獲得一頓美餐。
他嘆了口氣,意識到自己無法逃脫命運,不論那是什麼。
他從箱子裡拿出第一件東西,木雕觀音像。不管它光澤有多暗淡,上面還留著些陳年的汙漬,雕工筆法又似有盛唐之風,裘澤只伸出三根手指一捏,就知道它本質上是什麼樣的貨色,隨手扔到一邊。然後是第二件,同樣只是用手從箱中拿出來,完全沒有停頓,半秒鐘後貌似清中期的瓷筆架就和木雕待在了一起。
沒有哪個古董專家能用這樣的速度來鑑別,就是俞絳也不行。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其實在極幼小的時候,某些東西就開始給裘澤若有若無的感覺了。可是小孩子不會覺得這有多特別,在他們的眼中,整個世界都是特別而新鮮的。
到了年紀大一些,頭髮生長的速度快一些,頭髮又更多更長一些的時候,裘澤開始懷疑,自己和別人是否有點不一樣。當然,以他一直保持到今天未改變過的性格,他從未在這一點上和任何人交流過。有時候他在想,自己的頭髮是否就和天線一樣,能接收到一些特別的信息。
等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夜之後,裘澤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受到這樣的刺激,他發現自己的那種感覺也迅速地敏銳起來。在那之後不久,他就已經確信,自己是不同的。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就好像當你站在泰山之巔,一覽眾山小的時候,那種突然充塞在胸臆中的暢快與豪邁;就好像你站在赤壁懷古的時候,那種突然把你包圍的歲月滄桑;就好像你站在至親的墓碑前,那種突然將你擊潰的深沉哀慟和對死亡的恐懼。
可是這種突然傳遞到裘澤內心深處的感受,是當他接觸到某件物體時產生的。具體地說,是身體的某處皮膚觸碰到一件有悠長曆史的物體時產生的。
如果這件東西的歷史越悠遠,裘澤的感觸就越大,但卻不總是如此。名山大川自然會給裘澤以深切的震撼,可隨便的一塊青石,也都經過了十萬百萬年的歲月,裘澤卻沒有多少感覺。倒是一件只有數百年曆史的古董,常常能讓他的內心猛烈激盪。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裘澤常常這樣想。原來我們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在身軀化為黃土深埋地下後,並不是化為虛空,從此在世上消散。而是留下了絲絲縷縷,依附在身邊的物體上。
所謂寄情於物,一件優秀的藝術品,不僅在誕生的過程中凝聚了創造者的心血,在此後的歲月裡被代代主人珍賞把玩,更往往經歷了人間多次的悲歡離合,其中驚心動魄之處,當事人強烈的情感衝擊,全都在古董上留下了常人無法覺察的烙印。反倒是那些出世不久就深埋地下,比如漢畫像石,雖然有千年歷史,但裘澤能品出的,除了淡淡的悠長歲月味道,就沒有多少其他的了。
有了這樣的異能,假造得再好,也沒法瞞過裘澤。可也不是沒有例外的,比如一件北宋大家的書畫,可能南宋就有人仿作,到今天一樣經過了千百年的風雨。這種時候,更多的就得靠眼力來鑑別了。
所以一件古董,裘澤從上面能“讀”出的東西,遠比尋常專家要多得多。對他來說,每一件古董上都藏了許許多多的故事,通過殘留的蛛絲馬跡,雖然遠不能窺得全豹,弄清究竟,但有許多的推想空間,從而有了極大的樂趣。
手摸上第三件東西的時候,裘澤心裡就一喜。
是老東西。
拿在手上,裘澤身子向外側了側,好在黃昏的光線下看得更清楚些。這是件青花瓷的帶罩燈,遠看像個蓋著的茶杯,其實上面開了一個個透光的梅花形小孔。用手一提“杯蓋”,就能把整個燈罩都提起來,露出裡面小高足杯般的燈座。燈罩和燈座都是青花山水畫,要是在燈座頂上的小圓盤裡倒進燈油點著棉線,立馬就能使用。到時燈光從瓷罩裡透出來,別有一番典雅。
看這件帶罩燈的造型式樣,是明清時期的東西,而且肯定不會是世俗尋常人家的用品,到如今可稱得上價值不菲。
裘澤把玩了一番,準備把燈放下,看看箱子裡還會有什麼收穫。可他往箱子裡只瞄了一眼,全身的血液就一下子湧到了頭上,腦袋裡雷打一樣。帶罩燈被他放在了八仙桌的邊緣上也渾然不覺,手一放開,底座大半在桌外的燈就掉了下去,摔成數瓣兒。
裘澤這時候哪裡還聽得見瓷器碎裂的聲音,他眼睛死死盯著箱子裡的那件東西,但一時之間,卻又不敢伸手拿出來看個究竟。
這件東西原本壓在帶罩燈的下面,現在也才露出了一小半。可是裘澤曾經對它非常熟悉,只是這一個小角,已經讓他認了出來。
裘澤呆呆站了很久,屋裡的光線又暗了一些。他終於伸出手,把壓在這件東西上的其他玩意兒撥開,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
這是一塊巴掌大的橢圓銅鏡,背面鑲著一整塊玉。古時的玉大多不如今天我們看見的和田白玉那樣潔白,日久天長也會因為各種原因改變顏色。這面銅鏡後鑲的玉也不例外,淺白裡透著青色。好在這件東西應該沒入過土,不然就會和如今出土的那些戰國和漢代古玉一樣,沁入土氣呈土黃色。
這塊鑲玉依然細膩豐潤,可見品質相當不錯,特別是上面浮雕著雙鳳圖,雕工細緻生動,絲絲縷縷的翎毛清晰可見,是大師級的佳作。而包嵌美玉的勒口,也做成了祥雲紋樣,和雙鳳呼應。鏡背正中是個凸起的玉圓鏡鈕,供照鏡人手持。
銅鏡正面有一層淺淺的浮鏽,稍一打磨就會光可鑑人。最外面一圈刻著芝草藤蘿的紋路,可以想見,這件東西全新的時候,是多麼精巧秀美。以裘澤的經驗,當年這多半是女子閨房之物,而且非富即貴。在這樣一面銅鏡裡照出自己的容貌,想必要比真實情形更增色幾分。
這面銅鏡有盛唐雍容華貴之氣,可是形制上和唐時銅鏡又有些不符。裘澤這方面的器物接觸較少,一時之間看不出年代來歷。而手指搭上時心裡湧起的感覺,更讓他皺起了眉頭。與多年前能力未覺醒時不同,七年後的此時裘澤再次拿起這面銅鏡,胸臆中有百般滋味充塞,竟是從來沒有過的複雜感受。他感覺不到時間留下的印記,這不是說銅鏡是新的,而是在它原本的面目上疊加了太多東西,以至於模糊不清了。
沒錯,這面銅鏡本就是他家的。確切地說,這是他奶奶戴蘊秀隨身攜帶的東西。當時銅鏡上可沒鏽,完全能當鏡子使用,只要奶奶出門,不是揣在兜裡,就是放在隨身的小包裡。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帶著小包出門,於是這面銅鏡也就一起消失無蹤了。
照片上的鬼影和這面銅鏡一起出現,裘澤相信這不是巧合。冥冥中必然有某種力量,因為某個原因把這兩樣東西一起推到自己的面前。
裘澤想起了煤球,這隻小東西不知什麼時候趴在打碎的帶罩燈瓷片旁,抬著頭看他。看他和他手裡的銅鏡。
他一直懷疑,這隻龜甲裡的小黑貓有某種程度的預知能力。在歷史悠久的東方巫術裡,巫師相信龜殼蘊藏著神秘的力量,可以用來占卜。那麼龜甲裡的煤球,會不會變成了一隻能占卜的貓?
如果不是煤球那天的可笑舉動,裘澤今天就不會去拍賣會,也不會碰到拍照的老人,同樣不會拍下三號箱,拿到這面銅鏡。
裘澤看著煤球,他很想問小貓,如果它真的會占卜,那麼它還知道了些什麼,接下來自己將會遭遇的命運,是什麼樣的呢?
煤球顯然不會說話,它裝模作樣地在旁邊趴了一會兒,和主人四目對視良久,終於忍不住不滿地叫起來。
它肚子餓了。
裘澤當然沒心情去給它弄飯吃,煤球叫了幾聲,很有眼色地不再去煩主人,慢騰騰地走開了。不得不說這隻小貓聰明得過分,動作這樣有氣無力,是在裝可憐博取同情呀。
裘澤把銅鏡放在桌上,又取出那張照片放在旁邊,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他開始回想那個夜晚之後陸續知道的一些事情,那本已經壓在記憶的大箱子底下的東西。
當人們把記憶深埋心底,往往是希望自己可以忘記那些過去,然而有一天他終會發現,不管藏得多深,重新取出的時候,依然嶄亮如新。
當裘澤對著桌上的銅鏡和照片出神的時候,他彷彿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早晨。
他是被鬧鐘叫醒的,早晨六點三十分。在床上稍微賴了幾分鐘,他就爬了起來,因為他知道,如果再賴下去,奶奶會過來揪他的耳朵。
穿上衣服,洗臉刷牙。這個早晨格外安靜,其實裘澤並不能確定,自己當時是否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每次回想起來,就覺得那時整個世界都是寂靜無聲的,只有一個十歲的小男孩獨自一人,連絞乾毛巾的窸窣聲都清晰地在耳邊迴響。
小男孩有單獨的房間,那是挨著廚房的一間十平方米的小屋。他洗漱完畢,從廚房出來推開客廳的門,就愣住了。他以為會看到餐桌上放著熱氣騰騰的早餐,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他又跑進廂房,看見奶奶的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事實上,它們昨晚並未攤開過。
廂房的一側有道移門,後面是書房,奶奶常把自己關在裡面。移門拉開了,裡面也是空蕩蕩的。小男孩飛快地跑上陽臺,然後又跑到樓下向鄰居打聽,鄰居什麼都沒有聽見,黑夜裡奶奶出門的時候腳步很輕,很安靜。於是裘澤餓著肚子去了學校。他想:當下午放學回家,一定能看見奶奶。雖然類似的事情以前從未發生過。
裘澤捻了捻眉心,銅鏡裡照出自己蒼白的臉色。他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看了一眼,上面都是冷汗。
不用再去回憶那兩天是怎麼過去的,兩天之後,他報了警。從此,戴蘊秀成了失蹤人口。
對於這樣的失蹤案件,警方能做的並不多,無非是看一下當晚全市發生的交通事故和惡性案件的受害者中有沒有這樣一個老人,然後就停滯下來,等待那個結果自然出現。所謂的結果就是兩種,一種是某天戴蘊秀自己出現了,一種是某天戴蘊秀的軀體出現了。這兩者都很常見。只是他們至今未曾等到。
一個孩子獨自生活會碰到的最大問題是沒有收入,在這一點上裘澤很幸運。奶奶的銀行卡是隨身帶著的,報案後警方提醒他把這兩張卡掛失了。裘澤不知道銀行卡密碼,在奶奶失蹤滿四年向法庭申報死亡之前,他取不出裡面的一分錢。但家裡還有定期存摺,三十多萬不算多,對十歲的小男孩來說已經是鉅款了。
銀行卡掛失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靜,裘澤很聰明,他明白這並不是好兆頭,這說明奶奶從未需要用過裡面的錢。
警方的一位年輕探員曾經和裘澤談過,提了一些問題,比如失蹤者可能會去什麼地方,平時有什麼熟悉的朋友,常走動的親戚等等。結果他一無所獲,探員有些失望,但並不意外,你能指望從一個十歲小童那兒得到多少東西呢?
可是裘澤的心裡卻忽然之間有了許多的疑惑。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所以他也從來沒有細想過,畢竟那時他只有十歲。但當探員離開後,他就明白了,原來自己的生活狀況是和別人很不一樣的。
裘澤的父親叫裘聞道,母親叫向婕,裘澤出生沒多久,父母就在一場車禍中身亡。這些,都是奶奶告訴他的。可是裘澤的特別之處,並不是指他父母雙亡。而是他驀然發現,自己的家庭竟然是沒有人際關係網的。
在他的記憶裡,從來沒有親朋好友登門拜訪,奶奶也極少出門。戴蘊秀甚至沒有手機,因為用不到。家裡的電話鈴偶爾會響起,但那不是打錯的就是推銷各種東西的垃圾信息電話。甚至在過中國傳統農曆春節的時候,都從來沒有任何拜年電話打過來。
父母的親朋好友、奶奶的親朋好友,還有從未聽奶奶談起的爺爺的親朋好友,彷彿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他們一家都是從火星來的,和地球人沒有任何關係。
但是有信件,至少裘澤記得在八九歲的時候,曾經從樓下的信箱裡拿來過一封。奶奶立刻把自己關進書房裡讀信,裡面寫了什麼,他不知道。而在奶奶失蹤後,他也從未在家裡的某個角落找到哪怕一封信。
說到書房,則是另一個奇怪的地方。
書房裡有很多書,比如有許多卷的《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奶奶最喜歡捧著這樣的故舊仙俠小說,坐在客廳的搖椅上,在上午或下午的陽光裡一遍遍地讀。
不過書房裡最多的卻是其他一些書,不是小說,而是古時文人所著的野史雜記。裡面是古人的所見所聞,或者他們對當時事件的評論。在奶奶失蹤之後,裘澤翻看了很多這種民間記錄,每一本里都有許多詭異得讓他背脊發涼的東西。那是山鬼狐仙、各種禁忌,以及救人或害人的巫術傳聞。在寫到這些事情的時候,那些幾百、幾千年前的古人都言之鑿鑿,彷彿是他們親眼所見的一樣。這些書有的是現在整理翻印出來的,還有一小部分被保存在書櫃的幾個小木箱子裡,是紙張發脆的古書,要收集來可得費不少工夫。
裘澤不明白為什麼奶奶對這些東西如此著迷,就連她喜歡的小說,實際上也都是從民間的古怪傳聞發展出來的。書房裡還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像煤球穿著的龜甲,原本就一直擱在書房裡的小方桌上。
奶奶常常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不知道在幹什麼。如果是看書的話,她一定會在客廳的搖椅上看。有些時候,關著的移門裡會傳來奇怪的聲音。有一次裘澤扒著門縫往裡看,發現奶奶把幾根竹片放在龜甲裡,很認真地搖晃。可是很快奶奶就走過來,把門拉開,直瞪著眼睛盯著他看,從此之後裘澤再也沒敢偷看過。
在奶奶失蹤之後,裘澤才意識到,原來在奶奶身上竟然有那麼多的秘密。可是他並不準備告訴警察,因為他不能確定,那樣做對奶奶、對自己是否有好處。他找出了戶口簿,自己開始尋找答案。
戶口簿上,奶奶退休前是一家紡織廠的女工,父親是個公交車司機,母親則是同一車隊的售票員。裘澤也第一次看見了爺爺的名字:裘文龍,一名郵遞員,去世時間是一九八六年。
裘澤曾經希望可以找到奶奶工作時的同事,但是他很快發現,那家紡織廠早就不存在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上海大大小小的紡織廠一家接一家地倒閉,工人們拿了一筆安家費,早就另謀生路去了。
父母的公交車隊也是一樣,這條公交線路在一九九九年的時候,就已經被撤併了。
連碰了幾個釘子,小男孩只好試試爺爺那條線,雖然去世已經許多年,但好在郵局還在,或許能找到熟悉爺爺一家的老同事呢。
一個這麼點大的男孩要去郵局查十多年前的人事信息,當然會碰到許多困難。前前後後裘澤用了大半年的時間,一次一次地往郵局跑,最後得到了一個令他不敢相信的答案。
郵局沒有一個叫裘文龍的老員工,倒是有一個叫做裘文隆的,但至今還健在,並且他的妻子也不叫戴蘊秀。
那個時候裘澤十一歲,巨大的虛無感讓他恍惚了好幾天,然後他再次開始查詢父母的情況。公交車隊雖然不存在了,但原來的人大多併到了其他公交線路里,或者在後來成立的公交集團公司裡工作,不像奶奶的紡織廠已經完全無跡可尋。
在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裘澤確認了另一個消息。沒有裘聞道,也沒有向婕。
於是他也有理由相信,其實,也沒有紡織廠的戴蘊秀。
在那之後,他把興趣逐漸轉移到了古玩上。用奶奶留下的三十多萬,還有他慢慢覺醒的奇異能力,撿漏對他並不是困難的事情。低買高賣,幾年之後,他就成了個收藏頗豐的小藏家。
十四歲的時候,戴蘊秀失蹤滿四年。向法庭申報死亡獲准後,裘澤拿到了銀行卡里的錢。幾張卡里加起來有七十多萬,這對當時的裘澤來說,已經稱不上鉅款了。但總共超過一百萬的存款,很難解釋一個紡織廠的女工,再加上死去的郵遞員、公交司機和售票員組成的家庭,是如何存下這筆錢的。
不過和已經有的疑問比,這筆錢又算得了什麼呢?似乎很輕易地,裘澤就把它壓到了記憶的最深處,和其他的那些放在一起,一直到今天……
散亂的焦點開始凝聚,眼前的一切又清晰起來——那面銅鏡,還有照片。
從這樣的回憶中醒過神來,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在恍惚之中,裘澤聽見了些奇怪的聲音。
他晃了晃腦袋,想把這聲音驅趕出去。聲音消失了,可是幾秒鐘後卻又再次出現。輕輕的、斷斷續續的,但很明顯這並不是他臆想出來的,而是從裡面的廂房中傳出來的。
是哭聲,被刻意壓抑著的抽搭聲。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
房間裡的光線已經很暗了,太陽的熱力開始消散,夜晚的陰冷在這哭聲中迅速蔓延到裘澤全身。
裘澤站起來,從牆角拿了個掃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廂房走。
廂房的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就開了。哭聲在這個時候又停了,裘澤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什麼都沒有,沒有人,也沒有看到其他什麼怪東西。
哭聲忽地又響了一聲,裘澤聽得更清楚了,這是男人的聲音。是從……旁邊的書房裡傳出來的。
書房的移門關著。裘澤分明記得,早上出去時門是拉開的。
深吸一口氣,裘澤用掃把的柄鉤住移門的拉槽,把門一點點拉開。無論如何,離得遠一點更有安全感。
一股涼氣從書房裡湧出來。
……
裡面開著空調。
文彬彬身高一米六二,體重一百四十斤,黑框眼鏡遮住半張臉,頭髮快一個星期沒洗了,在天然髮膠的作用下東一綹西一綹地粘在一起。這時他正戴著耳機,坐在筆記本電腦前,兩眼通紅。電腦上正在放動畫片《死神》,文彬彬抽著鼻子,渾然不覺裘澤已經站到了身後。
“喂!”裘澤連喊了幾聲,面前的傢伙都沒反應,一直到他把文彬彬的耳機摘下來。
“怎麼回事?”
“一護真是太讓我感動了,太感動了呀!”文彬彬眼淚汪汪地說。
屏幕上男主角黑崎一護正為了救女主角,被女主角她哥狂毆,就像當年的星矢一樣,被痛扁一頓後,怒氣值滿槽的他很快將憑藉愛與勇氣一舉戰勝對手。
“不是問你這個。”裘澤說完後才發現,旁邊的地上還有一個人在睡覺。因為淚流滿面的小胖太奪人眼球,以至於他沒在第一時間發現阿峰。
阿峰是文彬彬的哥哥,比裘澤高半個頭,瘦肉型的身材,臉上線條像刀刻,很適合去演殺手。他和文彬彬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怎麼都不像兩兄弟。實際上他們也沒有血緣關係,阿峰是養子。
從初中開始,裘澤就和他們是同學。一個宅男胖子、一個裝酷小子、一個羞澀少年,本該是交際絕緣體,居然有了很好的交情。瞭解他們的人都明白這是為什麼,裘澤家裡只剩他一個人,阿峰是被領養的孤兒,文彬彬的老媽也很早就死了。
文彬彬有裘澤家的鑰匙。初中那幾年,裘澤常常因為剪短頭髮躺倒在床上起不來,沒有這兄弟倆過來照應,送送飯菜什麼的,日子根本沒法過。說起來文彬彬一直都沒有晉升到可怕的宅男高段,否則哪怕是死黨家裡都不願意來,完全通過視頻和快遞代勞了。
今天上午裘澤沒見這兩人來上學,下午就不清楚,因為他自己也逃了。但是看阿峰睡得這麼香,他們鐵定是翹了一整天的課。
遠景中學的校風還不錯,整個學校敢時常逃課的學生,除了裘澤,接下來大概就要算這兩兄弟了。因為他們老爸的原因,從教務處到任課老師,沒有誰願意認真去管教。高二(2)班的班主任李兩光非常鬱悶,最頂尖和最糟糕的學生同在一班,這讓她時常琢磨福禍相依這句老話的含義。
兩個翹課的傢伙居然跑到自己這裡來睡覺和看動畫,古怪的是他們還帶了很多東西。
四個搬家時才用得上的大箱子在阿峰腳邊疊成兩摞,讓書房的空間感一下子變小了。
面對裘澤的疑問,文彬彬擦了擦眼淚,眨眨小眼睛,突然站起來,比畫了個沖天拳說:“無論你提出什麼問題,我們都會一一解答,為了維護世界的和平,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堅持愛和真實的罪惡,最有魅力的反派人物,阿峰,”他轉頭看了一眼,阿峰仍然在呼呼大睡,“文彬彬,跨越銀河的哼哈隊的兩個人,白色的未來有光明的明天在等待。哇哈哈哈哈哈。”
這句臺詞裘澤已經很熟悉了,連“哼哈隊”這個名字也是他給取的。原來文彬彬堅持要沿用“火箭隊”,可是裘澤說你們既然不叫武藏和小次郎,最好把隊名也一起改掉。
所以裘澤直接忽略文彬彬老掉牙的表演,沉著臉看他。幸好鄰居早已經搬走了,要不然在隔音糟糕的老房子裡,他們在樓下會聽得很清楚。
文彬彬瞪著小眼睛,目光炯炯地和裘澤對看了幾秒鐘,終於洩氣,攤開手說:“好吧,其實是這樣的,我老爸落跑了。”
老爸落跑了?
這真是詭異的回答,但如果知道文老爸的職業,就不會覺得奇怪了。
文老爸是方圓百里飛車黨的老大,就和GTO裡的主角一樣,只是長相要再粗野許多。所以他向來覺得生出文彬彬是一種基因突變。
文老爸一直希望文彬彬能繼承他的事業,順便說一句,文彬彬這個名字是他早死的老媽起的。可是文彬彬又胖又萎縮,關鍵還很宅。好在他的養子阿峰倒是有前途,文老爸一直說,如果他當年能把車飆得和阿峰一樣好,就不是方圓百里的問題了。
裘澤這樣分數高又不缺錢的人進遠景讀書不奇怪,但是文老爸並不算特別有錢,文家兩兄弟的成績就更別提了,能進號稱貴族學校的遠景,一定是文老爸使了些未必上得了檯面的伎倆。
“又犯事啦?不要緊吧?”裘澤有些擔心地問。文老爸的模樣凶神惡煞的,但對裘澤還是很不錯的,這從支持兩個兒子和裘澤讀同一所高中就能看出來。他總是說裘澤太弱,得有兄弟幫著才不會被欺負。可是裘澤一點都不覺得文彬彬會比自己強。
“不要擔心。在流逝的時間面前,人們很容易把生存的勇氣忘卻,但是隻要心中有所信仰,勇氣就會源源不斷地湧現。”
“這句是哪裡來的?”
“《Tsubasa翼》,不過我早已經融會貫通,所以請不要問我是從哪裡來的,你可以把它視做我內心力量的顯現。”
裘澤撇了撇嘴,直接無視了文彬彬的內心力量。
“實際上,老爸是為了不犯事才落跑的。”文彬彬終於又說了句正經話,“我早就和他說過,這年頭洗白才是王道。”
文彬彬具體的也不是非常清楚,只知道和老爸的幾個老兄弟有關。
文老爸當年闖蕩江湖打地盤的時候,認識了許多三教九流的老兄弟,到今天其中有很多未必一直有聯繫,畢竟這些人大多數中間都去蹲過大牢。據文彬彬講,文老爸最近想法有些改變,或許是年紀大了,對把兒子培養成接班人不再熱心,一些敏感的活也開始注意少碰。用宅男的話就是要洗白了。
只是他最近聽到些風聲,有幾個老兄弟打算做件大事,很可能會找他出馬幫忙。這件大事如果他幫了忙,毫無疑問就別再想洗白了。只是文老爸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如果真等到老兄弟找上門來,為了江湖義氣就很難開口拒絕,索性出去躲段時間,避而不見。
“我好餓,小澤你快去做飯呀。”文彬彬指揮說。
“你家不是有幾箱方便麵嗎?”
“就是我老爸走了,我們才不用一直吃方便麵。”文彬彬如釋重負地說。文老爸這兩年來常常懶得燒菜,一家三口都吃方便麵度日。
“你不是喜歡吃方便麵嗎?”
“可他總買一個牌子一種口味。”文彬彬苦著臉說。
“那你可以叫外賣。”
“外賣哪有小澤你做的好吃,我們兄弟一場,這些天這間屋子歸我們你肯定沒意見吧。我們打地鋪,要是你打算聯床夜話我也可以考慮的。”
“那麼洗碗……”
“放心,我不會和你搶的。”
“洗衣服?”
“別擔心我幾乎不換衣服,你只要管阿峰的就行。”
裘澤早知道是這種結果,這兩個傢伙如果什麼事都能自己搞定,就不會賴到他這裡來。他看了眼四個大箱子,又問:“那被子你們自己帶來了?”
“我帶了這個。”文彬彬一把揭開一個箱蓋,拿出個印著露琪亞的大抱枕,這是他從網上買回的《死神》周邊產品,上個月就向裘澤炫耀過。
裘澤感到一陣無力,但又有什麼辦法呢,自己可不是第一天認識這個傢伙。
“好吧,但你別動這兒的書。”
“別擔心,我對它們沒興趣。”文彬彬跳了起來,開始把箱子裡的東西拿出來。
裘澤幫他開了燈,然後看著他從箱子裡拿出一個又一個的“手辦”。《火影忍者》、《死神》、《我的女神》、《KERORO軍曹》……當然還有許多他認不出是哪個動畫裡的人物。
文彬彬把“手辦”一個一個放在書櫥裡,“手辦”們張牙舞爪地把書擋在了後面。
裘澤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書櫥一點點變成裝飾櫥,在改造了一個半書櫥之後,文彬彬的箱子終於空了。
然後文彬彬把箱子搬開,從下面的箱子裡繼續拿出“手辦”。
“你帶了多少這種東西過來?”裘澤開口問。
“三箱不到,還有一些海報和其他零碎玩意兒。”文彬彬說著打開旁邊的箱子,拿出一張大海報,刷地展開。
是個身材火辣的AV女優。
“怎麼樣,贊吧?”文彬彬好像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我以為,你總該帶些課本和換洗的衣服。”
“課本?有啊,剩下的那個箱子裡放著呢。換洗衣服?我不是和你說過,我基本上不用換的嗎?阿峰倒是帶了幾件。”
裘澤向後退了一步。
“我還是去做飯吧。”他說。
大概是因為亮了燈,光線變化的緣故,阿峰終於醒了。他站起來,眯著眼睛看裘澤,忽然皺了眉,用手指著裘澤的臉。
“你?”
文彬彬這才注意到裘澤眉角的小傷口。
“你臉上怎麼了?”他問。
“一個可樂罐……”裘澤淡淡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