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倫比亞的誇扣特爾印第安人(KwakiutlIndians)的孿生子生來就有其使命。當需要雨水時,只有他們能發揮巫術力量:塗黑自己的臉,再用水洗淨。他們相信,之後必會降雨。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肩負使命。少數人能敏銳地覺察將要承擔什麼,而大多數人則在迷霧中懵懂穿行。許多年後當他回顧,才會發現在那一刻,他的命運就已經開始了。無法選擇,無法掙脫,唯一能做的,或許是順流而下時,儘量將頭浮出水面。
男人穿著筆挺的保安制服,鬆鬆垮垮站在小樓門口,蔫著整張臉。他的眼眶青中帶紫,紫中透黑,不時地用手揉著,似乎在做活血化淤的中醫穴位按摩,嘴裡小聲嘟嘟囔囔。
正是夏秋之交,比起往年稍涼爽些。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和往日一樣普通的下午。
少年從門口進來的時候,青黑眼保安的目光尾隨他直到進電梯。通常只有剛剛長成的水嫩少女才能得到大叔的這份待遇。
少年的個頭不高,身子單薄,臉龐清秀得有點稚嫩,略抿著嘴唇的神色會讓許多歐巴桑忍不住要伸手摸摸他的頭。保安大叔對長大的“正太”並沒有特殊的興趣,他只是奇怪,這樣年紀的少年,現在的時間不正應該留著短髮穿著校服在學校裡上課嗎?
裘澤對別人詫異的目光十分敏感,他想自己應該試著習慣,但每次還是渾身不自在,臉皮也會迅速地燙起來。他的長髮並不披散開,而是用彈繩鬆鬆扎著,垂在青色緞服的後襟上。
所謂青色緞服是一件交領廣袖的上裝,可以明顯看出漢服和瀾服的痕跡。但除了袖口仍偏寬大外,其他部位都裁剪修身。也並不是及地的長袍式,過腰一尺多,腰裡系一根粗獷的擰麻花草繩,不減飄逸。
這彷彿是大設計師的手筆,上身的效果無可置疑,呃……你看,色保安大叔的目光不就被吸引了嗎?
裘澤閃躲著大叔的目光進了電梯,門緩緩關上,卻被一隻纖巧的手擋了一擋,又打開了。
皮衣、皮褲、皮靴,火紅的頭髮,性感的雙唇,手裡一根皮鞭。
裘澤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半步,這才發現那是自己的錯覺。這位火辣女郎只是穿著麂皮襯衫和牛仔熱褲,披肩的捲曲長髮是紅色沒錯,手裡拿的只是個LV包包而已。為什麼恍惚間會有那樣的錯覺,是氣質嗎?瞥了眼她的容貌,對美女裘澤總是不太敢正視,看上去有點熟悉,不知在哪裡見過。但這份氣質……還是離她遠一點好。
緊隨著又進來一大票人,裘澤向後退,直退到後背緊貼著轎廂內壁,成為沙丁魚罐頭的一員。早知道就走上去了,雖然要去的地方是頂樓,不過這幢小樓也就三層。
電梯門再一次關起,顯得有點艱難。
裘澤忽然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輕而悠長。
咻……
然後他就覺得自己的後頸被舔了一下。
輕柔,緩慢,溫熱。
裘澤當然沒有回頭,他後面是金屬的電梯內壁。他只是微微撇了撇嘴,聳了聳肩。
那麼多人擠在狹小的電梯空間裡,空氣立刻混濁起來。混濁之外,此時又多了另一種味道。
“哦。”就站在裘澤旁邊的皮鞭美女用鼻腔擠出一聲,皺起眉,嫌惡地看裘澤。
然後所有人都皺著眉向他看來。
裘澤的臉立刻紅了。
“不……不是我。”他辯白的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叮咚。三樓到了,一些人搶著離開電梯。
裘澤最後一個走出電梯,輕輕嘆了口氣。不是所有的冤屈都有機會洗清的。
他覺得今天的兆頭不太好,或許別逃課乖乖去上學比較好。現在的時間,應該快上語文課了吧。此時剛開學不久,才上到第二課黑塞的《獲得教養的途徑》,那位老學究一定會搖頭晃腦把古今中外做人的經義反覆念,強力地凝固高二(2)班教室裡的時間流,讓這四十分鐘流逝得異常緩慢。
右邊走廊前擺了一件四羊方尊,當然是仿製的,綠鏽做得相當到位。尊身上向四方探出的四個羊頭暗示了它為何被擺在這裡。在上海方言裡“旺”字就讀“羊”,現在人們對諧音的敏感到了很高的程度,在裘澤看來,這喻示著內心力量的不斷虛弱。
“皮鞭女”在經過方尊的時候,屈指在尊頸的獸面紋上彈了一下。青銅尊錚然低響,直到裘澤走過時還餘音未止,看來這件銅尊做得相當紮實。可是再紮實也是仿製品,裘澤有些好笑,放這方尊的人只想著生意興隆要旺四方,卻忘了這可是拍賣場的入口,放個假貨……
“哐!”一聲炸響從走廊裡傳來,隨即是嗡然迴響。
一個小男孩風一樣從走廊裡跑出來,呼地掠過裘澤身邊,狠狠抽了抽鼻涕,嘴裡“哐哐”叫著跑下樓梯。
很有破壞力的口技。
裘澤按了按耳朵,略有些耳鳴。
走廊兩側用大塊的漢畫像石拼接,這可是真貨。漢畫像石現在應該算得上是古董裡最不值錢的,徐州到處都是,恐怕收購的價錢還不一定比運到上海的路費高。用漢畫像石裝飾這條通向拍賣廳的走道,果然很別緻。剛才裘澤是好笑,而現在是苦笑。徐州附近的郊野已經被洛陽鏟打得像蜂窩煤,這東西都是盜墓人從墓裡起出來的。漢代墓葬習慣在走道和墓室四周的大石板上做雕刻,讓死者不孤單。也不知當初是哪個只顧裝飾不懂古董的傢伙,活生生把這裡搞成了一條墓道。
裘澤伸手輕撫一塊漢畫像石,指腹沿著一匹奔馬的刻痕移動。慢慢地,一種異樣的感覺順著指尖和石頭的接觸面慢慢流入心中。這是兩千多年時光累積而成的印痕,雖然這塊石板從刻成到出土至今沒有離奇曲折的經歷,但只憑這悠長時間的累積,就足夠讓裘澤感覺到一些不同了。
裘澤忙不迭鬆開手,那股在胸臆間滾動的厚重隨之消散。這是他的一個秘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或許這個少年的秘密更特別。
他慶幸自己縮手快,就在那匹馬的馬嘴上,懸蕩著一坨青黃色的黏稠物,是好新鮮的鼻涕。
拍賣大廳就在走道的那一端,門口有免費領取的拍品介紹材料,銅版紙印刷得十分精美。大多數人都已經來看過預展,但既然是免費品不拿白不拿,哪怕過了一小時就扔掉。裘澤也準備上去拿一份,他並沒有看過預展,今天會來這裡,是因為一個特別得有點荒誕的原因。
快走到門前,裘澤放緩了腳步。他意外地發現,身邊居然有個人在寫生。
對著漢畫像石寫生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身合體的休閒裝束,都是頂級品牌,可惜,全是仿冒品。用行話說,這些假貨都是“超A貨”,做工道地,買起來價格不見得比國內的品牌便宜,但卻沒能瞞過裘澤的眼睛。畢竟能自己設計製作出身上這件衣服的人,看衣服的眼光又怎麼可能不毒辣。
可是穿著這身假名牌的人,神情風度卻彷彿一個真正的貴族。對真正的貴族來說名牌只是生活中自然而普通的一部分,根本用不著去在乎。人不因衣而顯貴,只是有些精彩的設計更能把本人的氣質襯托出來罷了。有這樣氣度的人或許會穿一件地攤貨,但怎麼會穿著一身假貨?
這位穿假貨的貴公子面容俊朗又帶著些懶散,正從容地對著一塊畫像石寫生。他用的是一支鋼筆,畫在自己攤開的左掌上。
他只畫了片刻,大多數人都沒有注意到他這個有些奇怪的舉動。就在裘澤注目的時候,他已經收起筆握起左掌,裘澤不知道他臨摹的是什麼。不過他很快就知道了。
貴公子走到拍品介紹的領取處,握起的左掌悄悄張開,輕輕印在一個人的後背。
那個中年人穿了件白色的長袖棉T恤,回頭察看,左近有好些人,也不知是哪個碰了他。貴公子連一絲促狹的笑容都沒有露出,好像根本和他無關似的,從中年人身側擠過去取了本介紹冊子,往一邊的廁所走去。大概是去洗手間了吧。
中年人的後背多了幅執戈武士圖,效果不錯,好像原本就印在那裡似的。
裘澤瞪大了眼睛,抿起了嘴,忍住不笑出聲來。
還真是很妙的惡作劇啊!
“小寶!”一個剛從廁所裡急匆匆出來的少婦喊。
“是個愛喊叫的小男孩?”貴公子拍了拍她。
“對對。”
“往那邊跑了。”
少婦從裘澤身邊小跑而過,裘澤看了看她的肩膀,嗯,二次拓印的結果是個不太清晰的武士輪廓,還算容易洗。
裘澤拿了本介紹冊,進門取了拍賣號牌,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打開冊子翻看今天的拍品。
這是個小型的拍賣會,拍品不多,只有二三十件,全是金石書畫。粗粗翻看,都有一定價值,其中更是有幾件吸引了他的注意。
可是光靠圖片,有許多東西是看不出來的。裘澤預展的時候沒來,他怎麼能從圖上判斷出這些東西是不是真貨呢?拍賣會總保證說自己的拍品全都是真的,可實際上……特別是這種小型拍賣會,更是要靠自己的眼力。
裘澤的手指在自己的耳輪上滑動著。他的耳輪和別人的不太一樣,差不多是螺旋式的,可以順著從最外圈轉到最裡面的耳孔。每當他出神的時候總是情不自禁託著腮,豎起手指在自己奇怪的耳輪上滑動。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養成的這個習慣,應該是那個夜晚之後吧,因為從那時起他的生活就全變了。
參加這個拍賣會,卻連拍品的真假都沒機會弄清,就算從介紹冊上看中了哪個,也不敢舉牌叫價呀。裘澤皺起眉,他也不知道今天來這裡幹什麼,不由伸手摸了摸後頸。
於是他的手指又被舔了一下。
一頁一頁地往後翻拍品介紹,拍賣會還有幾分鐘就該開始了,這些精美的圖片足夠打發掉現在的空餘時間。
一方蘇宣的“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印讓裘澤多看了一會兒。蘇宣是明朝的篆刻大家,此印佈局嚴正,氣勢雄壯。上面的八字印文出自《詩經》中“我思古人,實獲我心”,裘澤估計這是蘇宣博覽秦漢璽印後的真實感觸。相比之下,另一方漢朝的龜鈕“偏將軍”印,雖然等一會兒的拍價肯定大大超過“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印,但那是因為它全用純金打造,比起藝術價值,就大大遜色了。當然,這樣的判斷是建立在兩者都是真貨的基礎上的。
翻到最後一頁,通常在這樣的位置,會放上整個拍賣會中價值數一數二的珍品作為壓軸。
這是一幅長兩米零七的卷軸,上面一派市井繁華景象。下面的拍品介紹上寫著“宋金淺設色作品,作者不詳”。寫著“宋金”,說明繪畫年代只能判斷個大概,而後面又寫了作者不詳,這樣一幅畫能放在壓軸的位置,只因後面加的那句話。
“疑為北宋張擇端所作《清明上河圖》被截去的後半部分。”
看到這裡,裘澤輕撫耳輪的小動作都不禁停了下來。
假的吧,應該是假的吧!《清明上河圖》真的有被截去的後半部分,還出現在這種小拍賣會上?裘澤心裡這麼說著,眼睛卻死死盯在圖片上,好似要通過這精美的彩印看出畫的真假。
“那我們的拍賣會就正式開始了。”裘澤聽見臺上一個聲音說。
“對不起,借光。”旁邊一個人對他打招呼。裘澤身邊有一個位子空著,看來是主人來了。
裘澤把坐著的身子向後撤了撤,同時抬頭看了一眼,竟然是那位搞惡作劇的年輕人。等他坐好,裘澤悄悄把屁股挪遠了一點點,儘量和他保持距離。雖然剛才看他的把戲很有趣,但要是一不小心回家發現自己的衣服上也有那麼個玩意兒……
主持人繼續開場白:“今天我們很榮幸請到了俞絳老師來為每一件拍品作簡單的鑑定和介紹。熟悉古玩收藏的朋友對俞小姐肯定不會陌生,俞小姐在這方面的權威性……”
裘澤聽到俞絳的名字,注意力立刻就從身邊轉移到了臺上。他這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那位“皮鞭女”這麼眼熟,現在應主持人之話而從第一排站起來和大家打了個招呼的人,可不就是她嘛。嘴角一動一動的,似乎還在嚼著口香糖。
俞絳的名字,正如主持人所說,就算是一般的古玩愛好者多半都有耳聞,更不用說裘澤這個在古玩收藏研究方面已經登堂入室的人了。他對俞絳的瞭解,可比主持人介紹的豐富得多。這幾年,可以說她是在業界傳聞最多的人之一了,本來人長得漂亮就引人注目,而以俞絳的性格脾氣,更不是個省事的人。小道上的八卦傳得一籮筐,哪些真哪些假,就不是裘澤分得清的了。
俞絳兩年多前從海外歸來,年僅二十歲,此前在國內的古玩界毫無根基。有人說她是海外大收藏世家的子弟,也有人說她是歐洲某個華裔家族的繼承人,更有人說她家裡就是開私人博物館的。凡此種種,都是力求為她為何能在這樣的年紀,就對古玩有這樣驚人的知識和眼力做註腳。
但凡年輕人以這樣的火箭速度嶄露頭角,總要以把前輩狠狠踩在腳下做代價。幫俞絳打響知名度的幾宗鑑定,都是如此。最知名的一宗,是對一件被北京故宮博物院瓷器研究員、國內首屈一指的瓷器專家定性為明代成化年間仿製的哥釉高足杯的再鑑別。
那件高足杯通體沉碧色,著名的哥式裂紋佈滿全身,足底露胎處明白無誤地顯出了明成化年間官窯瓷器的痕跡。對於懂瓷器的人來說,似乎並沒有可置疑之處。然而俞絳和那位老先生當場對質,陳說宋代哥窯燒製的瓷器,由於胎料釉料、窯火溫度及窯工習慣、形成的釉面開裂裂紋走向,和明成化仿製品有細微不同。而高足杯上的裂紋更接近真正的宋代哥窯,底部露胎又做成了明成化年間的特徵,就此露出了馬腳。
老人家總是比較固執,仍舊不肯被說服。因為歷來鑑定瓷器,關鍵要看底部的露胎,現在露胎沒問題,當然整件東西就不會有問題。俞絳說老先生年紀大了點,不知道現在露胎已經可以做到亂真的程度。裘澤看她剛才站起來和大家見面時嚼口香糖的樣子就知道當初她說這話的神色有多麼氣人,把老先生氣得直揪自己的鬍子。然後俞絳捧起杯子像是要詳細點出真偽所在,沒想到她拿在手裡掂了掂,往地上一扔,嘩啦啦一聲響,碎了一地。這可是價值百萬的寶貝,老先生心疼得立刻把自己的鬍子揪了一撮下來,一縷山羊鬍變成了兩縷,中間多了個缺口,血印子當場就浮出來了。
俞絳可不會心疼別人的鬍子,彎腰撿了片碎瓷,真正的胎芯露了出來,老先生一看臉紅得連血印子都不明顯了,當場掩面而去。
這兩年,俞絳聲名鵲起,知名的鑑定案有上百宗,從金石書畫到木雕瓷器、青銅器等雜項,其中不乏難斷的公案,竟沒打過一次眼。這可是實打實的真功夫,換了任何哪個權威來,都不敢說能做到這樣的程度。要知道越是老資格,碰到難斷的案子說話越是謹慎,從不打眼這話除了俞絳,就沒人敢大聲說出來。
有了這樣的成績,沒法不被承認。俞絳除了受邀擔任某著名大學考古系客座教授,還曾經是上海觀復博物館的特聘研究員。
主持人開場白說完了,正式的拍賣程序就此開始。後臺捧出的錦盒裡放著當下要拍賣的古董,先由俞絳作鑑定和簡短介紹。有了俞絳的聲譽保證,就不會再有人懷疑拍品的真假了。也不知這家小拍賣行有怎樣的門路,竟然能請動俞絳做這樣有自跌身份之嫌的事情。
第一件拍品是一幅顧若波的扇面,這是清末吳門畫派的一流畫家,到今天卻並不算十分出名,起拍價定在八千元。
拍賣師打開錦盒,展示扇面,然後請俞絳上臺。
俞絳走到臺上,依然是輕輕鬆鬆的樣子,畢竟這對她來說絕對算是小場合。她連口香糖都沒處理掉,還在一下一下地嚼著。接過話筒,嘴角又連忙動了兩下。
“嘎嘣,咔啦”。奇怪的聲音通過話筒放大,讓臺下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是什麼聲音,她嚼的可不是口香糖啊……裘澤心想。
俞絳把嘴裡的東西嚥下去,咳嗽一聲,恍若無事地開始鑑定。如果是裘澤的話,大概臉皮紅得可以扯下來鬥牛了吧。從這點上說,裘澤很佩服這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女孩,要是能和她中和一下,自己的性格就會好很多。
扇面的正反都看了,俞絳只說了兩個字“真跡”,然後似乎就不準備再多說什麼了。
拍賣師連使眼色要她再多說幾句,俞絳撇撇嘴,又說:“這是水墨紙本,一處松樹墨跡有些許模糊,第三節扇骨處曾輕微撕損,已作粘補處理。”
拍賣師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俞絳看了他一眼,說:“總的來說還算保存完好,繪畫水平也體現了顧若波的水準,這個價錢起拍還行。”
“哈哈……謝謝俞老師的鑑定。”拍賣師的笑聲有些言不由衷,他這回總算絕了讓俞絳再多說幾句的心思,連忙開始正常的拍賣程序。
結果這幅扇面以一萬兩千元成交。很公道的價錢,裘澤認為。
接下來每件拍品俞絳也都是一樣的短短幾句鑑定和點評,倒是沒有一件被驗出是贗品,看來拍賣行方面也是有點底氣的。裘澤認定不錯的蘇宣印拍出了四萬三千元的高價,而純金的“偏將軍印”更是以六萬八被拍走。
裘澤的心思卻沒都放在逐漸火熱的拍賣場上,他至少分了一半的精力,注意坐在身邊的奇怪傢伙。就是那個先前往人後背上下了黑手的翩翩貴公子。
他正在做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攤開了左手,用鋼筆在上面寫字。寫完一行,翻掌啪地印在拿出的一張白紙上。然後再寫一行字,如此反覆。
這是在幹什麼?
手掌就這麼大,寫了幾行,也就寫滿了。所以他只好寫在手背上,一行又一行。
“這是幹什麼用的?”坐在他另一側的人細聲細氣地問。在這之前,他已經用“嗯”、“啊”、“哦”等許多嘆詞表達過關注了。
這人長了張國字臉,濃連眉,卻沒半點陽剛,著實不容易。他用臉湊近貴公子,像是要看得更清楚些。
“無聊,隨便練練字。”貴公子臉抽了抽說。
“字真漂亮。”國字臉抑揚頓挫地稱讚,身體又靠近了些。
貴公子的身體一點點往裘澤這裡傾斜,這讓裘澤得以看清楚那些印在紙上的字跡。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地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桕樹……”
裘澤的記憶力相當不錯,看見這段文字就覺得熟悉。在心裡過了兩遍,忽然想起:臨安牛家村,這不是金庸膾炙人口的小說《射鵰英雄傳》中的場景嗎?這似乎正是《射鵰英雄傳》的開頭。
隨後裘澤又意識到,他能毫無困難地看清楚紙上的這些字,因為這些字是正的。如果正常在手上寫字,再印到紙上,顯出的字必然是顛倒的。也就是說,旁邊這位寫在掌心的字是反的,所以印出來才會是正的。看他寫得這麼快,只有專門練過才能做到。他練這幹什麼?
手背能寫字的地方不會比手心更大,所以很快,左手手背也寫滿了。
貴公子臉上神色有點焦躁,他把筆交到左手,竟開始用左手寫字——寫在右手掌心上。
“哈,你左手也能寫字耶。”“國字臉”似乎對臺上的拍賣也毫不關心了。
貴公子左手寫字的速度比右手慢不到哪裡,紙上的字跡越印越多。
“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一件青布長袍早洗得退成了藍灰色。只聽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嘚嘚連聲。唱道:‘小桃無主自開花,菸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裘澤心裡的疑惑越來越濃:他看過《射鵰英雄傳》,四厚本上百萬字,他是想做另類的手抄本嗎?總覺得他腦子有問題的可能性更大些。想到這裡,裘澤悄悄把椅子朝一邊挪了挪,萬一他把紙上都印滿了,順手印到自己衣服上怎麼辦,他可是有前科的。
這樣盯著身邊不敢放鬆,對於臺上拍賣的情況,裘澤當然無暇顧及了。
等到右手手背也寫了一半,貴公子終於長出一口氣,停了下來,把紙摺好,連同墊在紙下的一本書,都放回了包裡。那本書正是《射鵰英雄傳》。
貴公子彷彿經歷了辛苦的考驗,連額頭上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隨手抹了一把,看得裘澤連忙把頭扭過去,免得讓他瞧見自己的笑容。
他先前在右手背上寫了三行字,所以現在額頭上多了三道黑線。好在這是三道橫線,否則別人會以為他在COSPLAY某個漫畫人物。
裘澤摸摸耳朵,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拍賣會上。
此時大部分拍品已經拍出,只剩了最後兩三件。在這段時間本來很火暴的拍賣氣氛卻壓抑了起來,看來對於最後一件拍品,大家的期望值都很高。這直接導致排在那幅畫之前的幾件東西成交價偏低,對此拍賣行顯然並不擔心,這意味著最後爆發的能量會更巨大。
即便鑑定下來與《清明上河圖》無關,這樣一幅畫技精湛的宋金時期古畫,價值也將是驚人的。
裝著古畫的錦盒已經被捧到了臺上。在展開畫卷之前,拍賣方特別允許五位有意競拍此畫的買家上臺,在俞絳鑑定講解的同時近距離觀賞此畫。而全場也就只有這一件拍品沒有定出起拍價,全等俞絳看完之後,由她親口來定。
想到或許這幅畫就是此次來拍賣會的關鍵,裘澤猶猶豫豫地舉了一小半手。他確實也對這幅畫有強烈的興趣,《清明上河圖》那可是被歷代宮廷收藏,譽為神品的奇珍啊!如果是真品,或許他真會嘗試拍下來呢。
大廳裡倒有一小半人都舉手示意要上臺看畫,儘管他們在預展時已經看過了,可還是渴望在專家講解的時候能依著畫來對應。怯怯舉起手的裘澤很幸運地被主持人點到了。
裘澤站起來,從一側的通道走上臺。在大庭廣眾之下他就是無法做到從容不迫,所以只好把一切忐忑不安的情緒都收攏到內心。過度的收斂反而讓他在許多時候顯得冷漠,實際上這正是大多數人對他的看法。內向的人總無法交到太多朋友。
俞絳顯然還記得這個在電梯裡緊挨著她的少年,朝他笑了笑。這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容彷彿是個奇妙的觸媒,讓裘澤從面無表情的凝固狀態一下子轉換成了不知所措的窘迫模樣。電梯裡就是因為她的示意才把那一個臭屁硬生生冤在了裘澤的頭上,現在的笑容讓他又一次尷尬起來。
好在古畫已經從錦盒中取出,鋪在案上慢慢展開了。
這是什麼東西?裘澤的腦海中一下子冒出許多的問號。他抬起頭看了眼拍賣師,拍賣師當然也是有些眼力的,此時臉色已經有些難看,而俞絳更是哧地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這顯然是一種恥笑。
就連其他四位上臺的買家,臉上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這實在是太顯而易見的假貨了,這家拍賣行的鑑定師到底是怎麼回事,連這樣低劣的仿作都辨不出來?
“假的。”俞絳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照顧主人家的顏面,她那個上海觀復博物館特聘研究員的身份就是這樣才變成過去時的。幾個月前,上海一位很有名氣的老收藏家要捐一大批藏品給博物館,俞絳去接收,參觀他家的私人收藏庫時毫不客氣地指出了十幾件贗品,讓老先生又氣又窘,最後這批藏品統統捐給了別的博物館。博物館的領導氣得跳腳,再也不肯養俞絳這尊大神了。
所以現在,俞絳自然也是秉著她一貫的風格,斬釘截鐵地說:“假的,當代仿品。你們怎麼回事,這樣明顯的仿品拿來做壓軸?誰收的東西?誰做的鑑定?如果……”俞絳拉長了音說,“如果智商過七十就不會犯這種錯誤,可惜!”她煞有介事地攤了攤手,表示遺憾。
拍賣師的臉色在青白兩色間來回轉換,只知道抹汗。
“這東西,賣個千兒八百的就不錯了。”俞絳最後說了句。
這算她定的起拍價嗎?
裘澤轉身下臺,另外四個也剛醒過來似的,跟著他都下去了。
壓軸大戲砸了。
出了這麼大的洋相,這家拍賣行的鑑定師別說另謀高就了,傳出去會淪為笑柄,恐怕就不用再吃這行飯了。
“那這最後一件拍品,我們現在開始拍賣。”拍賣師哭喪著臉說,“起拍價一千,哦不,八百元,起拍價八百元。”他現在已經無暇去想這樣一件明顯的贗品怎麼會到現在才被發現,只想快快了結,這東西在臺上多待一分鐘就多出一分鐘的醜。
老實說現在買一幅印刷的裝飾畫加上畫框,都得幾百元,這好歹是人畫的,還有兩米來長呢。但經過了剛才這一出,誰願意出價買幅假畫?就算不貴,也拉不下這張臉。看來流拍是一定的了。
果然,拍賣師叫了兩次都沒人應,他也沒興趣說些蠱惑之詞,就準備宣佈流拍。
“那麼這幅……”他忽地停下,眼睛望向裘澤,神情頗為意外,“哦,這位先生出價八百元。”
裘澤當然沒有舉牌子,他往身邊瞄了一眼,是旁邊的“三道橫線”。當然,那三道線已經在“國字臉”的好心提醒下擦去了。
這一瞬間他吸引了拍賣廳裡所有人的目光。
“咳,買回去廁所裡掛掛。”“三道橫線”很想繼續表現若無其事的風度,但幾十道交織在他身上的或驚訝或不屑或嘲弄的目光,讓他感覺到巨大的壓力,只好聳了聳肩作出自己的解釋。
當然沒人會和他搶這幅準備掛在廁所裡的畫。
裘澤準備起身離開了,今天白來一場,沒有任何能讓他驚喜的收穫。
“現在開始今天拍賣的第二階段。”拍賣師的話讓他一愣,然後再次翻開手邊的拍品介紹書。
果然,在最後一頁上,還有一行“民間藏品打包拍賣”的字樣。沒有任何的實物圖片,所以剛才翻的時候漏過了。
旁邊的“三道橫線”站起來,他並不準備參加接下來的拍賣,去另一邊的房間付錢取畫了。
裘澤目送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中異樣的感覺遲遲不能消去。剛才他看得很清楚,“三道橫線”和自己一樣,從拍賣會開始就從來沒有舉過牌,專心致志地折騰《射鵰英雄傳》。現在拍了件贗品後匆匆離去,難道他就是衝著這幅畫來的?
莫非這畫另有奧秘?
但聯想到他一系列不正常的行為,腦子裡進水養魚了或許才是正解吧。
可為什麼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呢?裘澤搖了搖頭,把古怪的念頭驅離腦海。他急著離開可能是其他原因,比如……
裘澤往旁邊看了一眼,“國字臉”正把目光遺憾地從“三道橫線”的背影上收回來,衝裘澤非常友好地笑了笑。雖然中間還隔著一個空位,裘澤還是立刻把位子朝更遠的方向移了一點。有時候需要及時表明立場。
臺上,主持人正對即將開始的所謂“打包拍賣”進行一番解釋。
十個封好的紙箱被抬到了臺上,從一到十編了號。
早年的集郵愛好者更熟悉類似的形式,郵政局把值得收藏的郵票和大路貨混在一起封進一個個白色小紙袋裡,以統一的價錢賣出去。買這樣一堆郵票,運氣成了最關鍵的東西。
運氣好的人永遠只有少數,可大家往往都覺得自己會有好運氣。所以裘澤覺得這個拍賣行的點子很妙,雖然他們剛剛搞砸了一個也不錯的點子。
箱子裡裝的都是拍賣行從各處收來的民間藏品。說是“藏品”其實不太確切,只不過是些居民家裡的老玩意兒。老宅裡傳下的東西,年代基本上是夠了,但並不是所有夠年代的東西都值錢。
由於這批東西量大,種類又多,一一鑑別出來難度較高。鑑定師大多隻專精一門或幾門,像俞絳這樣的怪胎是很少的。這年頭人人都想撿漏,打包拍賣利用的就是這個心理。
拍賣師作了保證,每一箱裡的東西,不會全都是一文不值的雜物。他們的鑑定師粗略看過一遍,分箱的時候做了儘量平均化處理。說到己方那名剛出過洋相的鑑定師,拍賣師的舌頭不小心打了個結。
十個紙箱剛被抬出來的時候,裘澤就覺得後頸上有了動靜,他想了想,把手伸進了後領。
這個動作稍嫌不雅,坐在後面的人以為裘澤在抓癢,隨後他就目瞪口呆地看到,裘澤從自己的後領裡抓了只烏龜出來。
裘澤的後頸本就腫了一個包,但因為長髮的遮擋所以並不明顯。
是變戲法嗎?後座的人張大了嘴。同時他覺得這隻烏龜似乎有些不對勁,頭部過大了一點。裘澤的動作很快,他沒機會看得更清楚,可他又聽見了一聲貓叫。輕輕柔柔,撒嬌似的一聲喵。他努力地打量裘澤的後頸,難道那裡還藏著一隻貓嗎?
裘澤懷裡的這隻小玩意兒叫煤球。煤球顯然不是烏龜,但也很難說它是貓。兩年前他撿回了這隻剛出生不久的小黑貓,那時煤球的眼睛還沒有完全張開,眯著眼睛到處拱來拱去。有一天早上,裘澤發現煤球不見了,他翻箱倒櫃找了很久,忽然之間,奶奶留下的那塊背腹甲用尼龍繩串聯在一起的龜甲歪歪扭扭地動了起來。
從那天之後,煤球就愛上了龜甲,再不肯鑽出來。如果裘澤惡作劇地把尼龍繩解開,讓龜殼和腹甲一分兩半,煤球就像被搶了心愛寶貝一樣吵個不休,絕食以抗。奇妙的是,龜甲彷彿把小貓正常的生長都限制住了。兩年的時間足以讓煤球成長到生下一窩小煤球,可現在,它僅僅比剛進龜甲時大了一圈。那副現在改用彈力繩相連的龜甲對它來說大小正合適。
所以,煤球是一隻穿著龜殼的小貓。最精彩的把戲是翻過身來把自己轉成個陀螺,最愛做的事情是裝烏龜嚇老鼠,以及吊在裘澤的後脖子上睡覺。為了不讓自己的衣服被扯壞,裘澤只好在特定的部位多縫一塊布料供它伸爪子。
如果不是這隻愛作怪的貓,裘澤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裡。
烏龜殼被裘澤用手按在腿上,小貓四個肉爪子不停地劃拉著,撓得他有些癢。裘澤屈指在龜殼上咚地彈了一下,讓煤球安分一點。
拍賣師已經從剛才的事故中恢復過來,把面前的一溜紙箱說成了擁有無限可能的寶箱,把大家的胃口高高吊了起來,連裘澤都不例外。
每個紙箱的起拍價是一千元,據說這是因為第一次舉行此類拍賣會,所以底價格外優待。此外第一個拍下箱子的人,可以當場開箱,由俞絳對箱中的物品一一地作鑑識。
第一次競價並不激烈,雖然大家都有些興趣,但箱子裡到底有什麼畢竟誰都沒譜,所以價錢到一千三百元的時候就落槌了。大家都等著看開箱出來的結果,這會直接成為下面九個箱子價格的風向標。
十個箱子可以任選,拍下第一個箱子的是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中年人,他選了六號箱。
工作人員用刀劃開六號箱的封箱帶,把裡面裝著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放在長桌上。
咚,裘澤又彈了煤球一下。他現在也好奇地盯著長桌上的東西,沒工夫逗小貓玩。
箱子裡的東西大大小小有數十件,杯、碗、壺、碟、扇面、對聯等十多個種類。
俞絳拿起一個金屬茶壺,看上去像是錫做的。眾人正等著她開口解說,沒想到她一甩手,把這個茶壺扔回紙箱裡。
然後她又拿起一件粉彩小瓷碟,看了一眼,扔飛碟似的也丟進紙箱,和錫壺撞在一起,發出噹啷啷一連串的聲響。
她手腳不停,一件件把桌上的東西扔回紙箱,叮叮噹噹的聲音不絕於耳,其中還夾雜著瓷器的破碎聲。買主的眉梢隨著聲音跳動,連其他人都覺得有點心驚肉跳,他心裡是什麼滋味就不用說了。
等到俞絳終於停手的時候,桌上寬裕多了,就只剩下五件東西。
俞絳朝站在旁邊的工作人員招招手。
那名小夥子不明所以地走過來。
“你拿著這個。”俞絳指著一件黃黑色似是銅製的容器。
小夥子依言把它捧起來,格外小心翼翼,他感覺這應該是件值得珍藏的寶貝。連金絲眼鏡買主的眉頭都稍稍舒展了一點。
“丟進去。”俞絳一指紙箱。
“啥?”工作人員以為自己沒聽清楚。
“如果……”俞絳用手指了指他,“如果你的鼻子能趕上豬的一半就不會把臉湊得這麼近。扔了,這是個夜壺。”
“哎呀。”工作人員甩手把銅夜壺狠狠扔進紙箱,跑下臺去洗手了。
於是桌上還剩四件東西。金絲眼鏡連嘴角都耷拉下來了。
這四件東西,分別是一個小瓷碗、兩個核桃、一塊木疙瘩。第一樣還好些,後三樣實在是不起眼。
俞絳拿起小瓷碗,五根手指託著底,展示給臺下看。碗上一名妙齡女子坐在一株桃樹旁,紅色的桃花正盛放。人面桃花,讓人生出許多聯想。
“粉彩桃花美女紋酒盅,民國時期品。”俞絳說,“作畫人凌雲,以人物瓷畫見長,擅畫桃花美女。但他的作品一般,市面上比較多見。所以這件東西也很普通。如果是一對,大概……”
她想了想,說了個數字出來:“大概兩百元左右吧。”
一對才兩百元,那只有一個的話,不是連一百元都不值?
許多人的眼睛不禁往那個紙箱瞄了瞄,看來剛才被扔進去的,的確全都是破爛貨。
俞絳放下小瓷碗,拿起了那對核桃。這對核桃色澤紅裡透紫,油光鋥亮。俞絳握在手裡,咔啦咔啦轉了幾下,聲音頗為清脆好聽。
這下大家都看出來了,這不就是老人常握在手裡轉動把玩的健身球嗎?這對核桃球,又能值幾個錢。
“老核桃,未雕。從包漿看,上手把玩有五十年到八十年。很不錯的東西,如果能再玩個二三十年,至少就值三萬塊。現在嘛,一萬五左右。”
“呵!”下面爆出了一陣驚歎聲。
把玩的老核桃是較冷門的收藏品,通常老北京這樣的做派比較多,在上海略少見些。
金絲眼鏡臉上的表情早就由陰轉晴,甚至嘴角已經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光這對老核桃,就讓他把拍價賺回來,還翻了幾番,怎麼能不高興?
何況還有剩下的那塊黑紫色的木疙瘩,雖然和核桃一樣不起眼,但是現在誰都不敢小看它了。
大家都覺得這該是個木雕,可能是個隨形的巧雕,但到底雕的是什麼,卻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來。
俞絳把這塊木頭託在手裡,看她的模樣,似乎這塊比拳頭還大一圈的木頭分量不輕。
“這是塊影子木①,基本沒有經過雕琢,只是打磨處理,凸顯它天然的奇異樹紋,用處應該是鎮紙。它的價值在材料本身,這是塊紫檀影子木。”
紫檀木!臺下頓時起了陣小小的騷動。俞絳嘴裡的紫檀,絕對不是現在市面上常見的紫檀。中國傳統的稱法,十五種紫檀屬木材中,只有小葉檀香紫檀才能被稱為紫檀木。臺下這些人都是喜好收藏的,但真正的紫檀恐怕見過的也只是少數。論起來,這玩意兒要比現下最熱的黃花梨都少見。
歷代對木料的排行,紫檀都穩穩蓋過黃花梨一頭,排在第一位。紫檀五年才長一年輪,非八百年以上不能成材,堅實無比,比水重一倍,所以入水即沉。
國內的紫檀早就沒了,世界範圍唯一出產紫檀的東南亞,也早在明朝末年就被宮中派出的採辦蒐羅一空。以至於歐洲人曾認為紫檀長不成大樹,只能做小型的器件。據傳拿破崙墓前有五寸長的紫檀木棺槨模型,參觀者無不驚羨,以為稀有。直到清朝,西方傳教士來到中國,見到許多紫檀大器,才知道紫檀精英盡在中國。
“紫檀現在在流通市面上很少見,尤其這是塊影子木。所以這塊老東西的價錢也很難估準。嗯……如果報三五萬的價錢不能說離譜。”俞絳想了想說。
這下子,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紅了,死死盯著剩下的九個箱子。
煤球越來越不安分,四個肉掌使勁扒拉,看這架勢,似乎裘澤再按下去,它就要伸爪子把褲子抓破了。
裘澤心裡一動,把煤球拎起來,用鼻尖碰了一下它的臉。
“你到底想幹什麼?”
“喵。”煤球回答,伸出舌頭在裘澤的鼻尖上舔了一口。
第二個箱子的拍賣場面熱烈了許多,最後價格定格在九千五百元,離萬元只差一步。因為後面還有八個箱子,所以大多數人並沒有死命拼搶。可實際上,後面的價錢只會一個比一個拍得高。
第二個下標的,是裘澤。
“你來任意選一個箱子吧。”拍賣師說。他有些奇怪,一來裘澤的年紀實在有些年輕,二來這少年居然帶了只奇怪的寵物。
“哦。”裘澤應了一聲。
看了眼一排九個箱子,裘澤似乎一時之間無法選擇。他猶豫了一下,彎腰把煤球放在地上。
煤球更喜歡哪個呢?
“你準備挑哪一個?”拍賣師微笑著再次問他。
“它選。”裘澤指了指煤球,小聲地,不太好意思地說。
可是煤球並不準備為裘澤指條明路,它左邊的兩條腿用力一頂,翻了過來,肚皮朝天——當然是龜殼的肚皮。
然後煤球的四條腿縮進龜殼,艱難地、緩慢地在龜殼裡翻了個身,重新伸出腿來。在拍賣師驚訝的目光中,煤球四條腿不停地扒拉,龜殼在地板上轉了起來。煤球的動作十分敏捷,龜殼越轉越快,漸漸邊緣都化成一團模糊了。
真是一隻瘋狂的貓。
臺下的人早已經圍攏上來看這出馬戲團裡都見不到的把戲。俞絳好奇地蹲在一邊,摸出一顆豆子,輕輕往煤球身上一扔。
乒,豆子被飛快地彈開,打在裘澤的臉上,有點痛。
裘澤愣愣地看著煤球。它平時並不這樣,通常用來討好人的玩耍,可平時沒有轉得這麼快,像一團風。
只有當它……當它抽風的時候才這樣。
抽風,裘澤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煤球偶爾的這種行為,有一次它在抽風后找到了藏在沙發墊子下面的魚乾,還有一次它在抽風后把不見了三天的最愛玩具彈力球從屋外的水溝裡叼了回來。
最近一次抽風是在兩天前,煤球停下來之後把桌上裘澤剛看完的一張報紙扯爛了,嘴裡叼了張殘紙跑來討好主人。那上面有今天拍賣會的廣告。
幾分鐘後,煤球終於停了下來。在所有人驚歎的目光中,它反穿龜甲,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地走開。原本的地方,木地板上出現了一個微黑的點,恐怕它再多轉一會兒,就能讓地板點著了。
煤球一步三搖的身體在三號箱前停了下來。它側過頭,往左側,又往右側。它在找裘澤,可是現在它還暈著呢,分不清它的主人到底在什麼地方,只好喵地叫了一聲。
就是這個箱子嗎?
“真是隻奇妙的貓,那麼你打算選這個箱子嗎?”拍賣師問。
裘澤點頭。
“你選三號箱,確定了?”拍賣師再次確認。
“嗯。”裘澤回答。
“好,它歸你了,祝你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