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主既定,當下大事便是審問翁殘風,如何暗施毒手殺害師尊羅雪亭。翁殘風早已面如土色,慘然招供:“他們…他們只說那是麻藥,放在茶內,只能讓師尊昏睡不起,好來四處縱火生事!哪裡想到…那…那竟是厲害毒藥。”
當日他叛出師門,本來先投在趙祥鶴門下。但趙祥鶴一命歸西之後,其種種不法之事先後敗露,便連萬秀峰等親近弟子也盡受牽連,被太子先後派人收監入獄。翁殘風正走投無路,卻被南宮參看準時機,收羅到了手下。
昨晚奉命給師尊敬茶時,翁殘風確實只當茶內所放的不過是尋常的蒙汗藥。他按著南宮參的囑咐,深夜趕到羅雪亭屋內哭訴,本來他心中惴惴不安,不料羅雪亭卻嘆道:“求助功名利祿,也是人之常情,但大丈夫卻該當恪守道義。今日你既肯回頭,師父仍收你作弟子。”毫無猜嫌地將毒茶一飲而盡。
此時死到臨頭,思及師尊飲茶時的坦蕩言語和殷切眼神,翁殘風頓生悔悟,想到自己竟為虎作倀,害死了師尊,不由老淚縱橫。
雄獅堂弟子盡放悲聲,臺下群豪也憤聲怒罵,性急的人便紛紛叫嚷,要將他破腹剜心,給羅老報仇。正自紛亂喝罵,不想莫復疆早氣得七竅生煙,上前狠狠一棒,打得翁殘風腦漿迸裂。眾人均覺大是解恨,虞允文卻暗叫可惜:“這翁殘風說不定還知曉些別的機密,如此一仗擊斃,大是不該。”
夜色已深,雄獅堂內再張筵席,恭賀莫愁榮登盟主之位。群豪歷經波折,除去內奸,更選出了莫愁這麼一個嘻嘻哈哈平易近人的盟主,自有一番熱鬧。只是雄獅堂主剛逝,這份歡喜熱鬧中便隱著一股擦不去的沉痛。
當晚卓南雁自和莫愁、唐晚菊在同一間屋內安歇,三兄弟聯床夜話。
唐晚菊竟比卓南雁還要性急,一迭聲地讓莫愁速速招供,如何“降服了龍夢嬋。”莫愁已喝了不少酒,天幸卻還沒醉,聽得兩人問起,更是得意洋洋,賣關子不說。
待兩人不住催促,莫愁先是支吾吞吐,最後才吐露實言。
原來自出了醫谷,莫愁一路尋訪龍夢嬋,雖盡費心思,曾在揚州附近探得佳人芳蹤,卻始終難得一見。他情急生智,祭出撒手鐧,命幾個小丐四處宣揚,說丐幫莫大少忽染惡疾,奄奄一息。一時揚州地界的朋友聞訊後相繼趕來探訪,果然見莫大少瘦了數圈,抱病臥床,氣若游絲,眾朋友盡皆傷心。莫愁這些日子飽受相思之苦,當真是“為伊消得人憔悴”,扮那病重彌留之相倒頗為適合。如此一來,隱居揚州的龍夢嬋果然坐不住了,終於在某一晚踏月而來…
莫愁歷盡千辛萬苦,終得再睹佳人,自然絕不放過。說來也怪“妖女”龍夢嬋名震江湖,但再見到這憨皮厚臉卻又一往情深的莫大少,卻有些心亂如麻。經得幾番波折之後,龍夢嬋終究答應暫且陪伴他幾日。莫愁隨和風趣,吃喝玩樂無所不精,倒與龍夢嬋賞心樂事務求精妙的性子相配,二人這一結伴相遊,竟漸覺如漆似膠。直到聞得四海歸心盟會再起,兩人才聯袂趕來。
說到這裡,莫愁忽地心有所感,施施然道:“上次我家娘子跟我分手時曾留書道:死胖子,莫來尋我!你們二位聰明絕頂的大俠卻都沒看懂這七個大字的深意!女孩兒家的心思嘛,說道‘莫來尋我’,實則是讓我‘定去尋她’,天涯海角,死纏爛打,也要尋她到手。”
“佩服,佩服!”唐晚菊由衷嘆道,“小弟破萬卷,卻也沒有莫愁的這般學問。龍姑娘的那七字留書,我這書呆子是萬分揣摩不透的!”卓南雁也嗤嗤低笑:“共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原來莫愁抱得美人歸的秘訣便是四個大字:死纏爛打!”
卓南雁又問道:“龍姑娘助你立下這等大功,現下去了何處?”莫愁嘆道:“我家娘子不願進這雄獅堂,說她過得兩日,自會再來尋我。大雁子,咱們有言在先,這歸心盟主什麼的,我可是替你暫且分憂。若是累得我見不到娘子,本狀元可是不幹,說不得哪一日便學那關雲長,掛印封金去也!”
唐晚菊笑道:“關君侯掛印封金,乃是為尋兄長,盡義盡忠,與你莫大盟主可是萬分不同。”莫愁大笑道:“關君侯是為尋兄長,盡義盡忠,我是為尋娘子,盡情盡意,又有何不同?”
正自說笑,忽聽“噹噹”的聲音,有人輕敲窗子,卓南雁忙挺身而起,輕聲道:“是徐伯伯嗎?”窗外響起一聲輕笑:“雁兒好神通,老道自認落足無聲,卻不料還是給你一下辨出。借一步,咱們說些話兒!”笑聲倏忽遠去。
卓南雁推窗而出,疾步跟上。兩人展開輕功,瞬間奔出雄獅堂。“茶隱”徐滌塵輕功卓絕,但見卓南雁緊跟身後,毫不費力,才慢下步子,微笑道:“好孩子,你可將你徐伯伯遠遠拋在後面啦!”他性子灑脫,跟卓南雁更不必說太多寒暄的話,便問道,“月牙兒怎樣了?”卓南雁忙將林霜月病體痊癒,目下正在醫谷靜養之事說了。
徐滌塵聽的林霜月正跟蕭虎臣潛習醫道,不由臉露欣慰之色,微微點頭,笑道:“大醫王竟也喜好茶道?哪日老夫倒可去會一會他。”說話間面容一肅,又道,“我明教剛出了大亂,逸虹老弟險些兒被教主斬殺!”
卓南雁心中劇震,愕然道:“林叔叔不是林逸煙的親兄弟嗎?怎的他還要下這毒手?”徐滌塵嘆一口氣,才略述原委。原來羅雪亭欲重建四海歸心盟,曾親給林逸虹修書,以大義相勸,命方殘歌去大雲島下書。林逸虹素來深恨金人殘暴,他身登月尊教主之位後,依舊萬事依著兄長,只這一回卻力勸兄長率明教抗金。
林逸煙本來躊躇滿志,欲要一舉奪得歸心盟主之位,不料卻被卓南雁擊退。雖說其時勝敗未分,但堂堂洞庭煙橫終究是在天下英雄面前不勝運遁,林逸煙淤了滿腔怒火,聽得兄弟的話後,頓時狠狠斥責了他一番。林逸虹犯了執拗脾氣,幾次頂撞,不由激惱了林逸煙。多年來,他在明教說一不二,因有當年劍狂桌藏鋒率眾抗金之變,林逸煙一直深怕再有教眾以抗金之名不聽號令,狂怒之下,魔性驟發,竟要對親兄弟處以極刑。
虧得徐滌塵、曲流觴等明教元老苦苦求情,林逸煙才饒了林逸虹性命。但林逸煙盛怒之餘,仍將林逸虹施以毒刑,鎖禁在明教的建康春華堂分舵內。
“林逸煙這老魔頭,竟如此倒行逆施!”卓南雁心底鬱悶,怒道,“林叔叔被他囚禁在何處?我這便去救他出來!”徐滌塵苦笑搖頭:“逸虹素來視兄長如神佛明尊一般,你便去救他,他也決計不肯出來。”悠悠一嘆,又道,“林逸煙這人,卻又唯我獨尊,狂妄自大。在他心中,自己這一輩子從未做錯一件事,誰若不聽他號令,那便是自甘墮落,罪不容誅!”
卓南雁心底黯然:“林逸煙為臉魔功,連他心愛的小妾都要殺死。在他眼中,旁人都不過是草木蚊蟲罷了!”跟著不由想到林霜月為了自己叛他而去,心底頓時一緊。
“教中兄弟剛剛飛鴿傳書過來,”徐滌塵面色凝重,沉聲道,“餘孤天頗受金主器重,此次金人南侵,完顏亮善讓餘孤天親提了五千精兵為前驅,其中頗多龍驤樓內的高手。此部兵馬已悄然駐紮在淮河北岸,可大宋那位都統制王權卻毫無防備。”
“都統制王權?”卓南雁聽得這名字好熟,立時想到是那位要侵奪柳四嫂酒肆的王太尉,不由一笑,“這位王太尉可是鼎鼎大名的草包。”
徐滌塵沉沉一嘆:“今日擂臺比武,南宮參原形畢露,羅老的大仇得雪,的確是大快人心。只是自始至終,餘孤天未曾露面,你不覺得奇怪嗎?”卓南雁一震,凝眉道:“不錯,南宮參身為龍鬚壇主,餘孤天本該全力相救。”
“餘孤天魔功大成,若與南宮參聯手,只怕咱們都攔他不住。他既未現身,只有一個緣由,”徐滌塵目光閃爍,緩緩地道,“他根本未曾前來!”卓南雁蹙眉道:“他既與南宮參聯手害了羅老,為何轉日不來赴這歸心盟會?”忽地吸了一口冷氣,“莫非…他還有更緊急的大事要去做?”
徐滌塵道:“傳聞金主完顏亮擁重兵於開封,氣勢洶洶。若老道所料不差,餘孤天忽然無影無蹤,必是先前與完顏亮有約,須得即刻趕回。”卓南雁眼芒倏閃,驚道:“這麼說,金人南侵,便在指日之間?”
“餘孤天連夜遠走,必有大變!”徐滌塵手拈長髯,沉聲道,“可恨金兵箭在弦上,我明教卻不能為民盡力!雁兒身兼厚望,定要好自為之。”
卓南雁心底感激,道:“徐伯伯何不留下,咱們併力抗金?”徐滌塵卻搖了搖頭,仰頭望著黑沉沉的蒼穹,緩緩地道:“當年我跟教主嘔氣,深隱鎖仙洞多年,近日卻復出,雁兒可知為了什麼?”卓南雁雙目一亮,道:“徐伯伯忍辱負重,必有遠圖!”
徐滌塵蒼眉微皺,淡淡地笑道:“忍辱負重談不上,只算是忍辱偷生吧。但願我這忍辱,能為我明教存些正氣!”說著拍拍卓南雁的肩頭,笑道,“嘿嘿,當年卓教主豪情義舉,咱明教兄弟都佩服得緊。便是眼下,盼著抗金救民的兄弟,還有許多。”
聽他驀地提起父親當年壯舉,卓南雁不由心頭髮熱,正要細問他的打算,卻聽徐滌塵道:“老道先去了。該出力時,老道自會前來!大敵當前,雁兒也須珍重。”大袖飄飄,轉身便去了。卓南雁長長一揖,待起身時,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餘孤天,又是天小弟!”卓南雁想到徐滌塵的叮囑,不由暗自苦笑,“須得立時去尋虞軍師和辛大哥,早作定奪。”
其實餘孤天此次未曾趕來赴這歸心盟會,卻是另有緣由。便在三日之前,他剛剛得到龍鬚秘訊,說完顏婷竟離開了揚州的香巢,不知所終。
他這次潛回江南的首要大任,便是替大金擊殺雄獅堂主。獅堂雪冷羅雪亭神功蓋世,數十年來鼎力抗金,已成了江南抗金的一面大旗,砍倒這杆大旗,對宋朝各路抗金豪傑實是難以估量的絕大打擊。餘孤天馬到功成,不但擊殺了這位與滄海龍騰齊名多年的武林大豪,更巧施妙計,嫁禍霹靂門,弄得江南武林人心惶惶。
但餘孤天卻再沒興致留下來偷看這四海歸心盟會。自他在芮王府內被燕老鬼逼得吐露實情後,每想到完顏婷,便絕不按。此次趕回江南因有要事在身,他一直無暇去和完顏婷相會,得知完顏婷失蹤,頓時心底惴惴,忙派遣蒼龍五靈齊去打探,終於得知完顏婷竟被一個神秘怪人引走,帶著黎獲悄然北上去了。
餘孤天心懷鬼胎,怕燕老鬼尋到完顏婷,強撐著跟南宮參聯手做掉了羅雪亭,便即招呼龍鬚帶路,也一路北上去尋完顏婷。便在卓南雁于歸心盟會大展神威,連克三大高手之時,餘孤天正一路向北急趕,直奔距建康不遠的滁州城。
滁州乃兵家必爭之地,若是金國大兵渡淮河南攻建康,必得先取滁州,此時大宋的都統制王權便率兵駐紮於此。餘孤天剛剛得到訊息,完顏婷也在滁州城內。
即將再見完顏婷,餘孤天的一顆心驀地懸了起來,忽然覺得,天下萬事萬物,都絕難跟心中的完顏婷相比。
只是,再見面時,她還會如從前一般對待自己嗎?
完顏婷此時正在滁州城內最大的名店“梅家老店”之中。
幾日之前,她忽從黎獲口中得知,有一位神秘的龍驤士正在四處尋她,說是得知了誣陷她父親的真兇信息,並留下了跟她見面聯絡的龍驤密語。完顏婷頓覺奇怪,忙命黎獲與那人見面。一見之下,才知那神秘龍驤士正是燕老鬼。他身為龍吟斯老之一,自然通曉聯絡龍驤士的密語,在江南倒是沒費什麼工夫,便找到了黎獲。
燕老鬼得了逍遙島主的密令,先不可洩漏餘孤天吐露的言語,只需將完顏婷一路引到滁州城內的梅家老店內即可。他當年對完顏婷曾有救命之恩,完顏婷身懷感激,對他的話無不遵從,當下便收拾行裝,跟黎獲一路往北而來。
戰事將起,百姓惶恐,這諾大的客棧也是冷冷清清。燕老鬼曾在路上告訴過她,只需郡主住進那家客棧,知情之人自會前來找她。可完顏婷昨晚便已趕到這裡,候了一日,那神秘的知情之人還是蹤影全無。好在黎獲早將店內客人探查了清楚,這大店內只寥寥地住了七八個客人,全都是尋常客商。
“這老鬼伯伯,卻不知去了哪裡?”完顏婷心底又是奇怪又是煩悶,眼見暮色半掩,便起身出屋散步。這梅家老店挺寬敞,後院別開了一處小園,園內栽的花木似是久未照料了,橫枝蔓葉,恰似此刻地亂糟糟的心境。她信步走入園中的一處小亭內,仰看紅陽西墜,滿天殘霞殷紅似血,不由鬱郁地一嘆。
忽聽身後傳來一道柔和的笑聲:“姑娘眉含愁色,聲蘊苦楚,不知有何心事?”卻見一個臉罩輕紗的紫衣道姑緩步走來。她身材修長,臉上罩著薄薄的白紗,依稀可見五官絕美。那身道袍雖舊,卻洗得極是潔淨,這般款款而來,端的風韻天然、清秀入骨。
這道姑下午才住入客棧,看她眼角細微的紋理,年紀已是不輕。完顏婷跟她見過兩面,只覺這道姑見自己時總是眼中含笑,卻一直未曾留意。這時見她露在紗外的一雙美眸瑩淨明澈,眼神關切,完顏婷心中自然生出一股親近之意,不禁笑道:“原來是道長!”
那道姑笑道:“貧道略通面相命理,姑娘若是心有隱憂,可由貧道看上一看。”完顏婷受其父龍驤樓主所教,也從來不信命理星理,但這時只覺那道姑一眼看來,竟似把自己心思盡數窺破,芳心微震,苦笑道:“我自來不信這些,也不知這東西靈驗不靈驗呢。”
“長夜無聊,姑娘只當清談,聊解寂寞吧。”那道姑眼芒一掃,點點頭笑道,“姑娘三停平等,五嶽朝歸,伏犀隱隱若起,生來便是富貴之身,鐘鳴鼎食之家。只是日月角發暗,想必曾遭大難,父母緣分不厚,令尊只怕不在了吧?”
“爹爹,爹爹…”完顏婷芳心悽惻,黯然道,“確是不在了!”她久遭磨難,雖然柔腸百轉,但臉上卻平靜淡漠。那道姑看出了她是強自按捺心緒,眼泛柔和之色,輕聲道:“傻孩子,不要刻意壓制,要哭便哭,憋久了會悶出病來的。”完顏婷自幼缺乏母愛,此時聽這道姑柔聲安慰,但覺積鬱好久的萬千委屈一發地湧上來,“哇”的一聲,痛哭出聲。
“乖孩子!”那道姑伸手摟住了她,眼角也是珠淚盈盈。
原來這道姑便是當今武林三大禁地之一的逍遙島的島主,也是完顏婷的生身母親文慧卿。她武功高絕,容貌人才俱是當世一流。只因當年完顏亨拘於父命,不能娶她為妻,文慧卿便在完顏婷半歲大時,負氣遠走。後來她以絕世之才網羅大批武林豪客,開創逍遙島這一武林禁地,更以海島為基,通船遠航各地,販賣貨物,因她長袖善舞,竟致富甲一方。
雖然多年來舊愛難割,但文慧卿心氣高傲,竟與滄海龍騰老死不相往來。當日完顏亨家破身死的消息傳到了逍遙島,文慧卿卻暗自傷心了多日。自那時起,她便遣人悉心打探其女完顏婷的下落。但完顏婷身為龍鬚首領,其蹤跡如何能輕易探聽得出,直到近日文慧卿突返燕京,才在芮王府遇到了燕老鬼,經得一番巧計安排,才與女兒會面。
文慧卿與完顏亨相戀並育有一女之事,武林中人全不知曉,即便是逍遙島的親從或是新近歸順她的燕老鬼,也盡數不知。她工於心計,只怕貿然相認,全無明證,反惹得完顏婷生疑,便扮作道姑來旁敲側擊。
“看你面相,父母之緣俱薄,原來令尊…果已亡故。”文慧卿說著幽幽嘆了口氣,“你的生身母親似乎也不在你身邊,不知然否?”她故意不說“令堂”而說“生身母親”,便是想知道女兒到底怎麼看待自己的,這時心底卻忐忑起來:“不知那狠心人怎生對孩子說我的?”
完顏婷嘆道:“我是個十足的可憐人。爹爹告訴我說,便在半歲大時,生母便故去了。”
文慧卿秀眉微蹙,暗道:“這狠心鬼,怎地如此說我?”但轉念一想,完顏亨身為龍驤樓主,威震江湖黑白兩道,若真要來尋自己,還不萬分容易。他既然多年未來找尋,自是要與自己相忘於江湖。依著完顏亨的性子,既然不願與自己相見,那便只能告訴女兒自己不在人間了。她一念及此,芳心百轉,摟緊了完顏婷。
一番痛哭之後,完顏婷反覺心底暢快多了,直起腰來,卻覺有些不好意思,笑道:“道長,我…我這可失禮了。”文慧卿眼中盡是融融憐愛之意,忙柔聲安慰:“姑娘眉清眼亮,是個難得的爽快之人,天尊護佑,雖然目下略有挫折,漂泊無依,日後定然多幅多壽。”
完顏婷聽她說得頭頭是道,暗道:“我漂泊無依,父母不在,她都算出來了,當真厲害啊!”忽地秀眉一挑,“道長當真什麼都算得出嗎?”那道姑望著她,點一點頭,笑道:“姑娘有何愁事,不妨直言,且看貧道給你破得破不得?”心底暗想:“傻孩子,你便要那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給你摘了下來。”她身為逍遙島主,手下艦船遠航諸國,更兼能人眾多,完顏婷便是要價值連城的財寶,也能舉手得來。
一抹暈紅竄上臉頰,完顏婷卻抬頭望著黯紫色的天空,道:“道長你說,人世間的姻緣是否早都算定了的,再無更改?姻緣不到,便連牛郎、織女那樣的神仙,也要隔河相望?”
“這小妮子原來是動了春心!”文慧卿暗自一笑,“傳聞她在燕京時,曾跟那叫卓南雁的後生相戀,也不知到底如何了?”見她臉蘊紅潮,依稀便是自己少女時的模樣,心底柔情更增,裝模作樣地掐指算了算,道:“你當年曾戀上一人,只是其時緣分不足,自此天各一方…”
“緣分不足?”完顏婷美眸大張,道,“道長是說…我們終究緣分不足?”文慧卿看她俏臉雪白,心下生疼,忙道,“姑娘滿面瑩玉,命宮紫貫,必得貴人為夫。況且萬事都有破解之法,姑娘還須將自身機緣多說些,貧道才好推算。”
“他…他叫南雁吧,原是我爹爹的一名手下。”完顏婷便將自己與南雁的聚散離合簡要說了,只是隱去自家身份,只說其父是一名客商,害死完顏亨的金主完顏亮被她稱作了“身在官府的大惡人。”說到最後,不由沉沉地嘆了口氣,“他們都說是南雁貪圖富貴,暗害了爹爹。在我心底,自是不信的。況且南雁也說過,那大惡人要找爹爹麻煩,便沒那誣陷,爹爹也會遭殃。但眼下…南雁與我確是天各一方。”
“孩子,”文慧卿柔聲道,“原來你心中只有這位南雁公子?”完顏婷臻首輕搖,道:“爹爹去世之前,將我託付給了他當年的另一位手下,名字嘛,便叫他小魚兒吧。”說著“撲哧”一笑,暗想,“我每次叫他名字,都似在開玩笑。”接著道,“這小魚兒跟個女孩兒似的,動不動便臉紅,倒是死心塌地地戀著我。只是…在我心底,終究當他是我弟弟一般。”
“原來如此!”文慧卿笑道,“在你心底,只怕還是戀著那位南雁公子多些,奈何緣分未足,相思難寄。”
完顏婷雙頰暈紅,苦笑道:“我這般痴痴傻傻的,在人家心底呢,卻還有一位林姑娘。況且,我還要親手給爹爹報了大仇,這一生一世,跟他是不會再見了…”說到這裡心底的萬千愁緒一發湧上,忽地立起,頓足道,“我這可是糊塗啦!爹爹當年總說‘相形不如論心’,相面論命的話,總是拿不準的,我今日糊里糊塗地卻跟你說了這許多,道長,您可別見怪…”說著盈盈立起,轉身要走。
文慧卿見她珠淚才收,笑容悽苦,心底更是愛憐橫生,正要尋個話頭將她留住,母女倆再多待一會兒,忽聽一聲蒼老的長笑在院外騰起:“閣下來得倒快,若要比拼,這便隨我來吧!”笑聲悠長響亮。文慧卿和完顏婷齊齊一凜,完顏婷驚道:“是老鬼叔叔!他要跟誰比拼?”
略略一沉,蒼老的暮色中卻見一人斜刺裡衝到,正是餘孤天。
一路之上,早有龍鬚不住給餘孤天報訊,告知完顏婷的駐足之處。他匆匆趕到梅家老店,縱身掠上屋頂,居高臨下正瞧見端坐亭內的完顏婷和文慧卿,霎時間心底發寒:“這逍遙島主竟也趕到了此處!”跟著便聽身側燕老鬼發笑邀戰,他雖知這島主和燕老鬼聯手,自己未必討得了好處,卻仍是大喝一聲:“婷姐姐,可別中那道姑的詭計!”橫身掠到,掌風獵獵,凌空向文慧卿襲來。
文慧卿暗吃一驚。她此時卻不願與女兒貿然相認,更不願跟餘孤天動手,只得輕飄飄地橫推一掌。雙掌相交,餘孤天只覺身前萬千道勁氣縱橫奔湧,本來他只需借勢讓開便可卸去這“萬象森羅”的凌厲勢道,但此時心如油煎,大喝聲中,仍是奮力揮掌向前。
猛聽文慧卿一聲嬌叱,已借勢飄然躍起,一晃之間,已到了十餘丈外。餘孤天長吸了一口真氣,正待飛身追擊,完顏婷忙喝了一聲:“小魚兒,你要作甚,還不住手!”餘孤天微微一愣。
只這麼一沉,燕老鬼和那文慧卿均已蹤跡皆無。“婷姐姐,”餘孤天拼力凝定心神,但聲音還是有些發顫,“她…她可是逍遙島主?適才跟你說了些什麼話?”
“她是逍遙島主嗎?怪不得如此身手!”完顏婷卻只略略一驚,隨即也不以為意,笑道,“但這人言笑可親,我瞧也沒甚惡意,你也不必如此大驚小怪。”餘孤天緊盯著她,道:“當真嗎?她將你大老遠地誆到此處,到底說了什麼?”
完顏婷暗道:“那些話可跟你說不得!”霎時嬌靨暈紅,橫了他一眼,笑道,“都是些女人家的話,你少來管這許多,”餘孤天看她的笑靨含羞帶嗔,心底一寬:“婷姐姐決計不會作偽,那島主若是說破了,她定不會如此跟我說笑。”
此時園中岑寂,但見完顏婷含笑俏立,淡淡的暮靄殘照中,她身上似是籠著一層若有若無的輝光。那一瞬間,餘孤天忽然覺得周幽王或許沒有錯,什麼王圖霸業、錦繡河山,跟眼前佳人這傾城傾國的一笑相較,全都微不足道。這念頭雖只一閃,餘孤天的身子便簌地一抖,暗道:“完顏冠,你重任在肩,怎地生出如此辱沒祖宗的念頭!”
“小魚兒又發什麼呆?”完顏婷“格格”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臉頰,“你這般風風火火地趕來,卻是為了何事?”餘孤天俊面一紅,笑了笑,道:“這…這逍遙島主不是好人。我怕她要離間你我,在你跟前,所我…說我壞話。”想到這武功高強的逍遙島主掌控了自己的絕大秘密,他心內發緊,言語竟結巴起來。
“原來是為了這個!”完顏婷嫣然一笑,深深凝視著他,緩緩地道,“小魚兒,你記好了。這世上,不管是誰在我跟前說你壞話,我都不信。”
這一句話說得極緩慢極清晰,恰似一盆熱水直潑進餘孤天顛簸一路、忐忑冰冷的心底,霎時間餘孤天只覺喉頭髮熱,叫一聲“婷姐姐”,將她一把摟住,竟痛哭出聲。
完顏婷被他抱得喘不上氣來,嗔道:“你要勒死我呀!”餘孤天一驚縮手。完顏婷才“撲哧”一笑:“這麼大的人了,說哭便哭!”掏出懷中香帕,給他擦去淚珠,說笑間,兩人一起回屋。
完顏婷住的地方,總是飄著一抹淡淡的幽香。餘孤天再聞到熟悉的幽香,就覺胸中一暖。藉著柔和的燈光,他忽然覺得,婷姐姐身上散出的美,能讓他生出一種無比安寧的暢然。完顏亮賜給他的那兩個美妃雖也千嬌百媚,但與端坐燈下的婷姐姐相比,便全成了閒花野草。
兩人說了幾句別後的閒話,一抹憂色便掠上完顏婷的眉間。她嘆道:“你知道這訊息嗎?昨日黎獲傳信過來,南宮參事敗被殺了!”餘孤天頹然坐下,道:“我也是路上剛剛得知。南宮參野心太大,若非他自不量力,急於求成,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當日南宮參提出乘亂謀奪歸心盟主之位,餘孤天倒並未太過在意。在他的心底,總對這位南宮堡主深懷戒意,不願他風頭太勁。在匆匆離開建康之前,餘孤天只甩給南宮參淡淡的一句話:“明日的歸心盟會,你要去便去。記住,見機行事,不可力取!”只是任憑餘孤天如何心機深沉,也決計料不到南宮參非但沒有奪下盟主之位,更丟了一條老命。
完顏婷蹙眉道:“我也著實討厭這南宮參。但他這一死,對咱們卻沒半點兒好處。”
餘孤天“嘿嘿”一笑:“還是拜了卓大哥所賜!聽說他武功盡復,連我師尊出馬,都收拾不了他。”說到卓南雁,他的笑聲頓時陰冷起來,“每一次跟他重逢,他便是跟我作對!婷姐姐,這也怪你!”完顏婷玉靨一凝,芳心又亂了起來,淡淡地道:“這跟我有什麼相干?”
那日完顏婷傳令龍鬚放過卓南雁之事,南宮參早暗中稟報給了餘孤天。這股酸苦的怒火已在餘孤天胸中蘊了多日,但此時見完顏婷發火,餘孤天心底反而一軟,他痴痴地望著她,聲音反而低了下來,道:“我請姐姐做的東西,可成了嗎?”
完顏婷卻哼了一聲,聲音有些無奈:“上次你派南宮參自我手中取走的‘片晌癲’,莫不是用在了羅雪亭的身上?”餘孤天點頭笑道:“還虧得你那‘片晌癲’,不然怎地對付得了獅堂雪冷?連南宮參都佩服你這寶貝靈驗呢!”他的眼神閃亮起來,“完顏亮這便要御駕親征了,咱們良機已到,只要你配成了那寶貝…”
完顏婷也是眼芒一亮,恨聲道:“既是對付這昏君,便什麼手段都不為過!”她站起身來,走到桌前,取出那烏氣沉沉的天香寶囊,打開來,攤在桌上。餘孤天不有吃了一驚,卻見不大的木匣內盤著一條小小的金蛇,那金蛇長不過尺,細如筆管,蛇神當中卻纏著一隻拇指大小的烏黑怪鳥。一蛇一鳥已然身死,兀自緊緊纏繞。淡淡的燈光下,便有一股說不出的邪昇煞氣逃匣而出。
“按唐門毒經的說法,這兩種毒物死在一起的,叫做龜蛇殄,形如龜蛇相抱,其毒刑也暗藏生克。”完顏婷道,“以龜蛇殄同歸於盡的毒物大多毒性早喪,只是這兩樣毒物太厲害了,毒性仍有妙用。別看這鳥兒小,毒性最猛,愛食毒蛇,名叫離魂鳩!”
“離魂鳩?”餘孤天驚道,“當年我在葉天候手下時,他曾跟我縱論天下毒物,說到若以性猛效速而論,天下毒物當以離魂鳩為王,只是這離魂鳩便連龍吟壇內精研毒物的耶律瀚海都未嘗一見…”說到這裡,臉上一紅,忽然住口。要知葉天候和耶律瀚海正是當年背叛龍驤樓主完顏亨的首要人物,葉天候說的這段話,也正是處心積慮搜尋研製對抗完顏亨的毒藥時所說。
好在餘孤天當日確在葉天候手下當差,完顏婷便也沒有多想,點點頭道,“不錯,傳說被離魂鳩咬中的人,畜,瞬間僵死,形若離魂。這離魂鳩乃是世上最小的鳥兒了吧,聽說早已絕跡,不想黎獲帶著大批人手,在蘄州黃梅山貓了七日七夜,竟用天香寶囊捉住了一隻。嘿嘿,也難怪耶律瀚海那惡賊沒有見過,這等神物,若無天香寶囊這稀世奇珍和龍鬚的大批手下,焉能得手。”
“完顏亮那惡賊有蕭抱珍這使毒的大行家相護,咱們若要用毒對付他,便須不露出一絲痕跡。偏偏天下的毒物都有色有味,只有離魂鳩的眼下之肉,煉出來的毒才能無色無臭。”她說著又幽幽一嘆,手指那金色小蛇,道,“只是世事難如人意。跟離魂鳩一起奔入天香寶囊的,還有這化血金螭。化血金螭毒性不烈,生**食猛獸之血,卻正是離魂鳩的剋星。這一蛇一鳥,相剋而死,竟讓離魂鳩的毒性也削弱了許多。”
“毒性削弱了?”餘孤天大是焦急,連道,“那可如何是好?”完顏婷笑道:“別急,毒性自有其生克之道。”她說著自懷中取出一隻銀瓶,舉在眼前,低聲道:“這就是我用離魂鳩和化血金螭苦煉出來的寶貝‘鬼牽機’,可著實費了不少心血。離魂鳩的烈毒雖然被化血金螭化去不少,卻仍具妙用。我用羊犬試過,施毒之後,中者毫無異狀,待十二個時辰之後,化血金螭的毒性盡去,離魂鳩毒性顯露,才能讓中者周身僵硬而死。”
“妙極妙極,這叫福禍相依。照我的本意,原是毒性顯露得越慢越好。十二個時辰後毒性才發,這才叫神不知鬼不覺!”餘孤天心頭狂喜,拈起那銀瓶時竟是手臂發顫,低笑道,“只是鬼牽機這名字不雅,須得改個名字。嗯,我還是喜歡叫龍蛇變!讓龍變成蛇,讓蛇再變成龍!”一蓬幽亮幽亮的光自他眼中耀起,餘孤天沉沉地道,“芮王爺,您這寶押得對了,我餘孤天才是真龍!”
完顏婷想到了父親,心底也是豪氣陡增,笑道:“好,便叫龍蛇變!”餘孤天望著她幽幽地笑道:“我這才明白芮王爺的心思,龍蛇變,龍蛇變,他就是要我這小蛇再變成龍啊!嘿嘿,龍子落難陷淺灘,郡主重情傳尺素…郡主姐姐,咱這天造地和的故事,也不知芮王爺在天上能聽到嗎?”
完顏婷心底五味俱濃,低嘆一聲,並未答言。餘孤天忽又想起什麼,“嘿嘿”一笑:“婷姐姐稍候,待我出去尋一樣活物來!”轉身出屋,片刻工夫便即轉回,手中拎著一個黑布罩頭的書生來。
“這龍蛇變到底效力如何,咱們可得試上一試。”餘孤天說著解開了那書生臉上的黑巾,笑道,“這小子是我在街上順手捉來的。”那書生身材瘦削,此時穴道被點,昏迷不醒。餘孤天忽地“咦”了一聲,笑道:“婷姐姐,你瞧他的模樣,竟有幾分像我那卓大哥!”
完顏婷冷冷地道:“你總提他做什麼?”餘孤天突發奇想,手撫著那書生的面龐,呵呵地笑起來:“待會兒小弟親自動手給他易容改裝,讓他變成卓南雁的模樣,便拿這‘卓南雁’試試咱這龍蛇變的效力。婷姐姐,你且瞧我易容的手藝如何。”
完顏婷臉色煞白,冷冷地道:“我不喜歡!”站起身來向內屋便走。餘孤天忙上前攔阻,不經意地便伸手攬住了她的纖纖柳腰,觸手之間,但覺她肌膚柔滑,一股處子幽香陡地襲來。餘孤天嘗過**滋味,登時心神一蕩,況且眼前佳人實比那兩個美妃嬌豔百倍,不由心底慾火蒸騰,手臂倏緊,將完顏婷擁入懷中。
“餘孤天!”完顏婷秀眉挑起,嗔道,“你又要做什麼?”餘孤天瞥到她清炯炯的眼神,胸中的火焰便是一弱,跟她對視片刻,才鬆開手,苦笑道:“婷姐姐,我能對你做什麼?”
他自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遞過來,道:“這是那昏君親筆所書,要我交給南朝的都統制王權!明日你便跟我同去,看個熱鬧。”完顏婷卻退開一步,道:“這昏君的玩意兒,我才懶得碰呢。”掃了一眼那可憐巴巴的書生,柔聲嘆道,“你執意要試,也由得你!只是這鬼牽機是我逆用唐門‘繞指柔’的煉法制成,見血之後,反噬之力極大,你須得萬分在意。”
“是龍蛇變,不是鬼牽機!”餘孤天笑著糾正,卻聽出了她話語中的關切之意,忽地心底發暖,又上前抱住了她。完顏婷微微一掙,沒有掙開,便也由他抱住了。餘孤天見她美眸微垂,燈下瞧來,更是嬌豔不可方物,心中愈發地熱,強自剋制,只在她香靨上輕輕一吻,笑道:“好香,小弟先去了。”
完顏婷看他拎起那書生,笑吟吟地轉身出屋,不禁想到適才那道姑說的話,芳心內便生出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情愫,既有憂愁,又有些煩亂,更有淡淡的歉疚之情。
餘孤天拎著那書生轉回自己的臥房,才解開了他的要穴,柔柔地低笑道:“卓大哥…”那書生顫聲道:“小生餘求同,乃、乃是王太尉的親近幕僚,尊駕定是認錯人了。晚生不姓卓…啊…”話未說完,但聽“喀嚓”一聲,餘孤天已將他左臂的骨環摘了下來。
“現在,你姓卓,”餘孤天還是柔柔地笑著,“名——南雁!記住了嗎?”餘求同忍痛點頭,哭道:“是,晚生…晚生卓南雁…”餘孤天呵呵低笑,打開那瓶“龍蛇變”,擠出些來,灑入水盆中。一抹半透明的黏稠汁液滾入那半盤熱水中,立時消融得沒有一絲痕跡。
餘孤天弄了條巾帕,在盆內慢慢攪動,跟著拽過餘求同,將那巾帕溼漉漉地提起來,在他臉上擦著。餘求同不知他要做什麼,只覺口鼻尖涼颼颼的,也不覺得疼痛,但心底卻有一股寒氣直透上來,嚇得連氣都喘不勻了。
“你跟著我說,”餘孤天一邊擦著他的臉,一邊慢悠悠地道,“我卓南雁頂天立地,不想今日落在你的手中!”餘求同顫聲道:“我…我卓南雁頂天立地,不想…不想今日落在你的手中…”
“好好說,發什麼抖啊?”餘孤天撇了溼巾,雙手一抖,將他的膀子重又接上,笑道,“好吧,看在你也姓餘的份上,且先跟我說說王太尉近來忙些什麼,我便饒你不死…”
“王太尉…王太尉…近日怕得要死…”
王權王太尉近日確是心如油煎,惶惶不可終日。金兵快逼到腦門上來了,但劍拔弩張的,就是不出手,大宋趙官家便連發聖諭密旨:決不可先行招惹金人。
對王太尉來說,這密諭實則如同廢話。
王太尉做夢都不敢去招惹金人,他心底想得最多的,是戰事起時,如何保得自己這顆項上人頭。按著大宋趙官家的英明決斷,二十一年前取得順昌抗金大捷的老將劉錡駐紮揚州,盡率淮東諸軍,王權乃是副帥,奉命駐紮建康府。在頂頭上司劉錡的連連催促下,王權才硬著頭皮移師滁州。
這兩日間,王太尉跟自己幾個幕僚商議多次,卻也沒什麼良策。今日又是一場紙上談兵,眾幕僚各逞口舌,口沫橫飛地直論到了晚間,王太尉聽得腦子裡一團糨糊,心中更沒主見,只得暫且散了。
匆匆趕回府內,口乾舌燥的王權命貼身的小妾溫了酒,幾口便灌了下去,不覺腹內憋出一股火來,拉過那美妾便要親熱,忽見一人慌慌張張地闖入屋中。
王權抬眼看時,正是幕僚餘求同。他此時慾火正濃,沒好氣地道:“你來作甚?”餘求同滿臉苦色,道:“大人,有位叫餘孤天的老爺,要來見您!”
餘孤天在大宋金殿上痛詬趙構,名聲遍傳江南。王權聽得“餘孤天”這三字,一把搡開那小妾,顫聲道:“我見他作甚!讓他快滾快滾!”忽聽屋外有人一聲低笑:“大人還是見一見我的好!”餘孤天攜著完顏婷的手,緩步而入。兩人都是宋軍將官打扮,又有餘求同帶路,夜色之中,尋常宋兵哪敢攔阻。
“你當真是,”王權看一眼昂然挺立的餘孤天,大驚失色,“是…金主完顏亮的重臣,餘孤天?”餘孤天傲然點頭,拉過屋內的大椅,大大咧咧地坐了。王權大怒,嘶聲大叫:“方虎何在?快、快將這廝給我拿了!”方虎乃是他的貼身侍衛,臂力過人。大戰將起,王太尉每日裡心驚肉跳,便命方虎隨護左右,便是在他尋歡作樂時,方虎也可隨意出入。
他喊聲才起,門外便蕩起一聲沉悶的虎吼,一人破門而入,陡地向餘孤天撲來。這方虎膀大腰圓,騰身一撲,便如一座小山橫壓而來。
餘孤天卻淡淡一笑,頭也不回地反手戳出。方虎看他這一指輕柔隨意,呵呵狂笑,毫不招架,只揮掌向他腦頂抓來。餘孤天瘦長白皙的食指倏地戳中他毛茸茸的前胸,方虎才驀地一震,眼中射出駭異之色,渾如看到了恐怖妖魔。
“倒吧!”隨著餘孤天冷冷的笑聲,方虎轟然倒地,跟著身子突突一陣疾顫,再也不動了。
王太尉怒道:“沒用的東西,快快起來!”伸手一拉,卻見方虎手臂軟綿綿的。他心底大震,順手在方虎身上摸了幾下,竟沒摸到一塊完整的骨頭。原來餘孤天這一指存心立威,指上魔功灌注,真氣遊走,將方虎渾身骨骼盡數震碎。
那小妾見方虎的七竅內正慢慢滲出血來,“啊”的一聲驚呼,便昏厥過去。王權也覺雙膝一軟,便要跪倒。餘孤天伸手托住了他,笑道:“王太尉免禮!”王權如見鬼魅,顫聲道:“不知…不知餘大人有何吩咐?”
“哪裡有什麼吩咐,”餘孤天自懷中摸出那封書信,遞了過來,“此乃大金皇帝給你的親筆書信,萬歲對你甚是賞識,只盼太尉能為天下蒼生著想,順應天下大勢!”
王權驚魂稍定,得知金主完顏亮竟給他御筆親書了書信,頓覺榮光萬分,顫巍巍接過那信,急急掃了一遍,忙賠笑道:“大金皇帝仁德,我…下官自會識得大體…”
“識時務者為俊傑!”餘孤天一笑而起,“我早知道王太尉乃是識時務的豪傑。待我大金天兵一到,王太尉可要記得今日之言。到了那時,你便是平定江南的大金功臣。”王權連連點頭,卻說不出話來。餘孤天攬著完顏婷的纖手,悠然向外行去,走到門口,忽地沉聲道:“王太尉!”
王權一抖,忙道:“下官在!”餘孤天冷冷地道:“太尉若敢背約,這求同兄便是你的下場!”驀地望向餘求同,幽幽一笑,“那龍蛇變,也該到時候了吧!”
餘求同被他森冷的眼神逼得心底一寒,忙退了一步,不知怎地,忽覺渾身劇痛,如被千萬細針攢刺,他“啊”地一聲低呼,又覺呼吸發緊,呼吸不得。他掙著手,要扯開頸下衣襟透口氣,但那手只伸到半截便定住了。跟著,他整個人都僵在那裡,一動不動。
餘孤天昨晚給他擦臉時,那龍蛇變的奇毒已順著其口鼻眼耳滲入體內,在經脈血液中游走孵化,到得十二個時辰後,剋制離魂鳩毒性的化血金螭之藥性被熱血化去,離魂鳩的毒性驟然發作,頓時讓他全身血液凝固。
只不過轉眼之間,這位能言善辯的餘幕僚便已化作了一具僵硬的石頭。王權只看得魂飛魄散,“撲通”跪下,連連叩頭:“下官不敢背約,下官決計不敢背約…”餘孤天指著地上的兩具屍身,呵呵冷笑:“背約了也無妨,不過是兩樣下場,或做石頭,或做爛泥,只看王太尉的興致了!”冷笑聲中,大步向外走去。
完顏婷卻回頭瞥了一眼面如土色的王權,冷冷地道:“這餘求同身上的血液有毒,你們收拾他屍身時,可要留意他身上的毒血。”
王權忙又向她叩頭,只道:“下官遵命,下官謹記在心…”再一抬頭,那兩人早沒了蹤影,回頭看時,屋內兩具死屍一立一臥,形狀詭異,他頓時又抖了起來,顫聲道,“妖法,全是妖法…”
正自突突發抖,帳外忽地闖進一人,叫道:“大人!”王權嚇得險些癱到地上,看清是自己的一名親兵,才怒喝道:“什麼事?慌慌張張!”
那親兵看見地上的死屍,也嚇得面如土色,顫聲道:“劉錡大帥傳令,讓您急速進…進兵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