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正是餘孤天!他雖然戴了面具,壓着嗓音,甚至連衣着都顯得過分寬大,但這眼神卻變不了分毫。”一瞬間卓南雁全都瞭然,“挑動大宋武林門派相爭,只怕正是他龍蛇變的第一步!幾日不見,天小弟的內功竟似又躍進不少,而他身上更增了一股可怕的冷硬霸氣!”
他卻不知餘孤天那晚猝遇唐門三枯時,在萬分緊急之際竟然打通了衝脈,免去了真氣反噬之苦。餘孤天身上氣暢脈通,滄海龍騰輸入他體內的數十載內力已能盡數容納運使,自然而然地多了一股霸氣。
“也不知他到底看出我來沒有?”卓南雁跟他目光凜凜相對,心下豪氣陡增,暗道,“嘿嘿,天小弟,不管你要如何,我都要給你攪得亂七八糟!”
他點一點頭,解下腰間的威勝神劍,橫放桌上,淡淡地笑道:“那便押上這個!”
“好劍鞘!”雷震緊盯着鞘上那精緻沉凝的花紋和古樸蒼冷的劍把,沉聲道,“不知劍怎樣,瞧瞧成嗎?”翻掌便向劍把抓去。卓南雁冷冷地道:“不成!”緊握劍鞘的五指驀地揚起,正拂在雷震掌上。
雷震那一抓出奇不意,但卓南雁這看似隨意舒緩的一拂卻是後發先至,瞧來便似雷震的鐵掌撞到他指上一般。雷震臉上紅光一燦,掌心如遭火炙,急忙收掌。兩人掌指交擊之時,真氣撞擊劍鞘,只聞嗡然一聲劍鳴,在廳內迴盪不息。唐千手長眉乍挑,忍不住喝道:“好劍!”博天客眼內精芒遊動,點頭道:“確是好劍!那就請閣下也來一試手氣!”
莫愁聽得最後這一賭竟不讓他參戰,大為不甘,涎着臉哀求莫復疆,要“代父出戰”,卻惹來莫復疆一通喝罵。莫愁只得低聲嘀咕:“打架我不如你,打牌你不如我!逞什麼老子威風…”
林霜月忽道:“這一戰,小妹沒有興致!”明如秋水般的眸子在卓南雁臉上轉過,微現落寞之色。祁三連叫可惜:“最後這驚天一賭,林聖女不來紅袖添香,大是可惜!”卓南雁心底卻是一陣黯然:“為何我來參戰,她便退走?是為了避嫌,還是她這聖女不願與我再有瓜葛?”
“每人各抓兩副牙牌,四張牌可交互組合成對。抓了頭副牌後,哪位若覺不妥,都可退出!”祁三説罷牌規,又一聲令下,“請諸君驗牌!”象牙精雕而成的牙牌被呈上桌來,在燈下散着白潤細膩的光澤,唐千手等人,都道:“不必驗看!”只莫復疆道:“為何不必?老子偏要瞧瞧有無記號!”真就一張張地抓起細瞧起來,博天客鐵定了穩坐莊家,撒過骰子,卻是卓南雁為“天門。”莫復疆、雷震和唐千手、石鏡四人分坐在博天客左右。天門本該是在莊家對面,但這長桌太長,卓南雁便坐在了石鏡的下首。
管鑑哈哈一笑:“那在下便來推牌!”因博天客參戰,身為其下人的祁三便須迴避,哈哈一笑,道:“有勞管掌門啦!”管鑑道:“能給這最後的乾坤一擲推牌,也算在下的無上榮幸!“
降龍棒、圓明寶鏡等神兵異寶也都端放在各人身旁。管鑑嫺熟地將莫復疆翻開的牙牌掀過,急速地推洗開來。卓南雁自幼嗜好圍棋,幾百手的棋譜都能硬生生記住,這三十二張牙牌雖然毫無規律,但他自信也能記住大半。這時他目光熠熠生輝,展開忘憂心法,凝神默記管鑑手中的牌路去向。
眾人全都無語,目光全緊盯住那四下翻滾變化的三十二張精緻牙牌。閣內只有管鑑推牌發出的嘩嘩聲響,氣氛霎時變得緊張了起來。
忽然卓南雁發覺管鑑的掌心總是黏着八張牙牌,任是推來送去,這八張牌總不離手。卓南雁凝神默憶,登時記起這是幾張暗含着天、地、人的大牌。“難道他要搞鬼不成?”這念頭才在他腦中閃過,卻見管鑑身子微側過來,掌心略翻,將這幾張牌衝着卓南雁翻起,跟着迅疾推人碼好的牌九中。卓南雁雖只略為一瞥,卻已牢牢記住那幾張大牌碼放的位置。而管鑑這兩下乍分乍合,手法純熟,便連莫復疆、唐千手等高手都未察覺。
“奇怪,我跟這管鑑素昧平生,他怎地偏對我如此照顧?”卓南雁心下疑惑,目光掃處,卻見林霜月正向自己瞧來,眼神亦喜亦嗔。他驀地心中一動:“莫非是適才小月兒關照了這姓管的?”正自疑惑,卻見祁三已催促眾人下注。雷震等人不知深淺,老老實實推出五十兩黃金。只有坐在天門的卓南雁大大方方地押上百兩黃金,引得眾人一陣側目。
“天門好氣魄!”管鑑大叫聲中,手中骰子飛擲而出。卓南雁心中暗喜:“當年玩剩下的玩意,不知還靈光否?”默算了那幾張牌九位置,一股柔和的內勁緣桌送出,將骰子規規矩矩地定在了自己算好的點數上。祁三高叫:“恭祝各位爺發財得勝!”將兩張牙牌分別推到六人跟前。卓南雁翻開牌來,果然便是一對地牌。地牌是一對兩點,除了天牌,實乃為最大之牌。
十二張牙牌發過,博天客目光灼灼,忽道:“第二組牌還未發,哪位若是手氣不佳,便請退出!”長桌旁鴉雀無聲。博天客淡淡地道:“好,那便再發!”又是兩張牙牌推到各人身前,雷震、莫復疆的呼吸聲陡然粗重了起來。博天客隱在面具後的眸子卻越發閃亮。
祁三高叫一聲:“開!”博天客當先翻開牌來,竟是一對八點的人牌,一對十點的梅花。眾人一陣啼噓,宣和牌中以對子牌為大,他這般兩副對子,更有一副人牌,簡直是穩操勝券了。輪到卓南雁翻開牙牌,竟是一對地牌、一對和牌,眾人更是驚歎連聲。依着當時規矩,比莊家小的雷震等人的黃金盡數被博天客吃掉。比莊家大的卓甫雁,卻穩吃了莊家一百兩黃金。
一把豪賭,便是數百兩黃金的出入。饒是羣豪都是叱吒江湖之輩,也不禁臉紅氣粗。“天門手氣不錯!”博天客眼望卓南雁,聲音有些意味深長。卓南雁呵呵一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咱們彼此彼此!”他故意轉個文,旁人只道他是説和博天客平分秋色,而博天客卻聽出這兩句話中暗含着“孤”、“天”二字,登時身子微震。
“好説,好説!”博天客悠然道,“難得碰上了你!”説到最後幾個字,他冷硬艱澀的聲音忽然回覆如常。卓南雁聽得他驀地變成本人聲音,自是承認了他便是餘孤天,當下“哈哈”笑道:“好,那咱們不妨悶聲大發財!”
一對自幼長大、卻又不得不拼力爭鬥的少年對望而笑,心內都生出一股難以言説之感。兩人談笑之間,管鑑已將餘下牙牌推倒。卓南雁等人的目光立時凝在管鑑那雙靈動的胖手上。這一回卓南雁樹大招風,管鑑沒敢再給他看牌,但卓南雁瞥見他手掌上的大牌,仍是暗自記住了十之七八。
雷震四人輸了一輪,各自的神兵異寶只怕便要不保,個個神色凝重,這一輪的形勢更緊了幾分。但翻牌之後,餘孤天那邊竟是一對六點的長三和一副幺六對。石鏡道長有一副牌卻未成對,跟雷震、唐千手一道,下注之金都被莊家穩穩吃去。輪到卓南雁翻牌,赫然又是一對地牌、一對和牌。眾人全是一震。餘孤天雙瞳陡縮,沉聲道:“你的手氣,好得出奇!”卓南雁針鋒相對地冷笑道:“你也不賴!”
兩輪賭罷,石鏡、雷震、唐千手和莫復疆均是敗相盡顯,若依先前説好的以黃金為籌,四人的隨身神兵眼看便要不保。
餘孤天忽地一笑:“唐掌門諸位黃金已盡,若嫌手氣不佳,不如就此罷手!”卓南雁心中一動:“餘孤天弄這乾坤賭局,已在各幫派間深種仇隙,這時是見好就收,不然只怕會弄成眾矢之的!”
唐千手哈哈地乾笑道:“如此,便多謝博天主人了!”收起麒麟掌,長出了一口氣。石鏡和雷震也是如釋重負,收了本門奇兵,悵然旁觀。
只有莫復疆額上青筋暴跳,戰無勝望,退又不甘,僵在當場。卓南雁忽道:“莫幫主,若是你信得過在下,不妨將降龍棒借我一用,最後這一賭,由在下包攬!”莫復疆一愣,他卻不識得卓南雁,轉頭望向莫愁。莫愁便在莫復疆耳邊低語兩聲。莫復疆眼芒一亮,望着卓南雁“嘿嘿”笑道:“你既是莫愁鐵打的兄弟,好,老要飯花子的傢伙便給你了!”將身前那根鑌鐵打就、形如蟠龍的粗大杆棒提起,喝道,“接着了!”烏光閃處,降龍棒疾向隔桌的卓南雁拋去。卓南雁笑道:“多謝幫主成全!”左掌劃個圈子,將破空疾飛的降龍棒穩穩按在桌上。
莫復疆這凌空一擲,已使上五成功力,原是要試成卓南雁的功力。哪知被他信手輕按,呼呼飛來的沉重鐵棒竟似化成了一根柔羽,平落桌上居然悄沒聲息。莫復疆、唐千手等人看這手法舉重若輕,忍不住齊聲喝彩。
降龍棒和威勝神劍並列一起,卓南雁又將四百兩黃金盡數押上。餘孤天“呵呵”一笑:“你這是什麼規矩?”
“燕京規矩!龍驤樓的規矩!”卓南雁眼芒閃爍,淡淡地道,“我要替他們一戰翻本!”原來當日在龍驤樓時,眾龍驤士閒時也曾豪賭,便有這麼個不成文的規矩:手氣不好之人可以傾其所有,把籌碼集中到一人之手,挑戰莊家,所謂“一戰翻本。”
眾人更是一震,實不知他為何要扯到龍驤樓上去。餘孤天縮在寬大斗篷內的身軀突地一顫,沉了片刻,終於沙啞着嗓子道:“你要替何人翻本?”
卓南雁拍着鞘中長劍,道:“我這裏兩件兵刃,賭你手中丐幫的響龍叉和唐門的暗器圖譜!”他轉頭望了一眼唐晚菊,“那乾坤一擲的圖譜,區區並不稀罕,只想將之轉贈給晚菊公子!”唐晚菊立時面露感激之色,連連點頭,連唐千手都眼耀驚喜之色。
羣豪的目光全定在餘孤天銀光閃爍的面具上。卻聽餘孤天呵出一口冷氣,驀地喝道:“好!乾坤一賭,自然要賭個痛快!”
管鑑哈哈大笑,站起身來,嘩嘩地推洗牙牌。他有意賣弄手法,將三十二張牙牌在手中縱橫盤旋、舞得讓人眼花繚亂。餘孤天和卓南雁則緊緊盯住每一張移動的牙牌,凝神默記。
咔!最後一聲脆響傳來,桌上的宣和牌已碼得齊整如削。
“祁三,擲骰!”餘孤天的聲音依舊冷兀如鐵,不含半分喜怒哀樂。祁三的手剛剛抓起骰子,卓南雁忽道:“且慢,他擲不得!”餘孤天一笑:“我倒忘了,他這時也該避嫌!”目光掃向雷震等人,“哪位先生有興,來這乾坤一擲?”這最後一擲看似簡單,實則萬分微妙。雷震是行事謹嚴的老江湖,聞言沉吟不語。唐千手、莫復疆和石鏡卻又要避嫌,閣內忽然間靜了下來。靜得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我來如何?”一道温婉卻鎮定的聲音響起,正是林霜月盈盈立起。餘孤天登時一怔。
“怎麼,你怕了?”林霜月秀眉一挑,明眸緊緊鎖住那面具後濃黑濃黑的一雙眸子,笑道,“閣下自號博天主人,難道還怕我這小女子不成!”餘孤天的呼吸突地一緊,暗道:“難道我這一生一世,總是要畏縮這些魔教妖人嗎?”霎時心底湧上股股熱浪,仰天笑道:“乾坤賭局,聖女擲骰,那是最好不過!”十幾雙灼灼的眸子全盯在林霜月那粉鑄玉合般的纖指上。那隻美得無可挑剔的手正拈着可以決定一切的骰子。
林霜月將骰子在掌心緩緩揉動,忽道:“請各位退開三尺,不得觸碰桌面!”眾人一愣。唐千手哈哈笑道:“林姑娘説得是!”當先背手走開。餘人也各自挪身離開桌子。卓南雁和餘孤天對望一眼,也緩緩退了兩步。
那隻玲瓏剔透的玉手終於揮下,骰子在桌上飛轉片晌,緩緩定住。竟是八點!餘孤天緊盯住那晶瑩的骰子,眼芒熠然一動。祁三高聲吆喝着“恭喜發財”,給兩人分牌,這時便連他的吆喝聲都有些顫抖。
兩張光閃閃的宣和牌終於推到二人身前。卓南雁只拿拇指一摳,心便一跳,一張十二點,一張卻是八點。不成對!拼在一處,更是點數不大的雜牌。
“你輸了!”餘孤天卻笑了。那笑聲是一字字地從牙縫裏進出來,霍地出掌一拍,兩張牙牌氣勢洶洶地攤到桌面上,竟是一對二點。本來依着當時的規矩,餘孤天大可不必此時攤牌,但他抓到了成雙地牌,實在已是勝券在握。卓南雁的心也不禁一震,忍不住向林霜月望去。明晃晃的燈火下,卻見她瑩潤如玉的臉上神態安靜,星眸垂望着桌面,似是對身周的一切都恍若不覺。
“還要再賭嗎?”餘孤天的目光顯得志得意滿,“你若此時退出,我便只收你的黃金!”他修長的五指在那兩張牙牌上輕輕拂過,不露聲色之間,兩張牙牌已嵌入桌內,跟桌面平得如同刀斧斫就。那四個紅彤彤的點子,在宮燈的紫色光芒下熠熠生輝。
“咱們早已沒有退路!”卓南雁卻笑了,“你我二人終究要一賭到底!”莫愁的嘴卻咧得老大,正要跳起來,卻給莫復疆一把按住。他扭頭望着老爹滿是汗水的臉,嘀咕道:“爹,我瞧還是…”莫復疆卻搖了搖頭,沉聲道:“老子用人不疑,隨他!”
“説得好!你我都已再無退路,只能賭下去。”餘孤天的目光越發犀利,低笑道,“發牌吧。”祁三抖着手將一對牌再推過來。餘弧天瞥了一眼,呵呵冷笑,將牌緩緩攤開。一對幺三點的和牌,那兩隻紅點便如同君臨天下的王者的眸子,睥睨着世間的羣豪。眾人一陣驚呼。地牌、和牌成雙,幾乎勝局已定。莫復疆高大的身子也陡覺一陣虛軟。
“好牌!”卓南雁將手下的兩副牌緩緩推倒,頭一副是十二點和八點,後一副同樣是十二點的天牌與八點的和牌。按着當時的規矩,兩副重又組成新對,竟是一對天牌、一對人牌。以天地人和為序,卓南雁居然反敗為勝。
莫愁哈哈大笑,騰地躍起,嘴裏亂叫道:“好兄弟!好手氣!你是財神爺爺財神姥爺附體!”羣豪全覺匪夷所思,石鏡、莫復疆卻是齊聲大笑。
一片驚歎、狂笑聲中,餘孤天挺立不動,那雄壯無匹的身軀這時顯得無比的孤獨。他冷森森的目光卻向林霜月瞧去,嘶啞着嗓子笑道:“這是你的妙計安排吧?我早料到,你會露這一手的!”
林霜月揚起明澈的秀眸,凝在他臉上,緩緩搖頭:“這是天意!”
餘孤天的身子驟然一震,似是被一支利箭當胸射中,這種本來高高在上、瞬間跌落塵埃的感覺萬分熟悉,讓他陡地便想到幾年前那個血淋淋的夜晚!“難道這真是天意?”他悵然抬起頭,映入眼內的是紫濛濛的幻焰,恰似那雪夜深宮內讓他不堪回首的紫色。
便在此時,陡聞廳外響起一道沙啞高亢的豪邁笑聲:“好一個乾坤一擲,好一場天地一賭!”聲如巨雷乍響,轟然而至。閣內羣豪多是武林頂尖的身手,驀地給這隆隆的笑聲射入耳內,也覺心旌搖曳,氣促神沮。管鑑的臉上煞白一片,頗聲道:“是…是吳山鶴鳴…趙祥鶴!”聲音哆嗦着,在閣中滾滾笑聲中愈發顯得虛軟無力。
餘孤天的眼芒陡地一燦,喝道:“當真是趙先生嗎?請現身一見!”驀地振聲長嘯,嘯聲破屋而飛,遠遠傳出。忽聽得一聲蒼老的嘆息傳來:“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善哉!趙先生,這一場豪賭咱們也瞧得夠了!那和國公張大人給你藏到了何處,還請明示!”這嘆息聲悠然沉着,便似是對面談心般隨意,但趙祥鶴的笑聲和餘孤天的長嘯竟絲毫掩它不住。
“是大慧上人!”卓南雁雙目一亮,“他也到了臨安!”
趙祥鶴哈哈笑道:“大慧上人説的什麼話來?張浚去了何處,老夫如何知道?”這笑聲剛起之時,似乎人便在閣子窗欞下,説到最後一字,已在數十丈外。似乎這趙祥鶴頗怕被大慧上人纏上。餘孤天也呵呵低笑:“趙先生慢走!我也尋你多日了,好歹要見上一面!”笑聲未絕,人已穿窗而出。
眾人一凜之間,卻聽大慧上人笑道:“正是,老衲今日定要問個究竟!”三人談笑從容,但聲音卻似經空游龍,瞬間便去得遠了。
閣內片刻間回覆寧寂,莫復疆搶上去一把攥緊了響龍叉,笑道:“這博天客是號人物,提得起放得下!”又向卓南雁大笑着連連道謝。唐千手也過去抓起那圖譜揣入懷中,卻只向卓南雁微一點頭。餘孤天匆匆退走,黃燦燦的金錠堆滿了長桌,祁三和那兩個侍女緊着收拾。雷震和石鏡相互怒視一眼,各自拂袖起身。
忽聽林霜月朗聲道:“這位先生留步!”她喝的卻是那一直挺立在餘孤天身後的蒙面大漢。這時他正待轉身退走,聽得林霜月一聲嬌叱,扭身沙啞着嗓子笑道:“老子要走便走,你這小妞囉嗦什麼!”他雖然刻意壓抑嗓音,卓南雁還是心中一動:“原來這廝便是桂浩古!”
心念電轉之間,桂浩古肥壯的身軀一閃,已疾躍出屋。卓南雁忙飛身閃出,忽覺身邊香風颯然,林霜月也飄然趕到。她沒有瞧他,只低聲道:“不要忙着動手,看他逃向何處!”卓南雁強捺住心頭的狂喜,只“嗯”了一聲。兩人輕功都遠勝過桂浩古,也不着慌,悄無聲息地翩然跟上。
才奔出雅室,卓南雁便聽得室內傳來石鏡的咆哮:“姓雷的,我青城派的《廣成靈文》何時還我?”雷震森然道:“沒本事贏回來,便要硬搶嗎?呵呵,咱們瑞蓮舟會上再見個真章!”石鏡怒道:“老道偏要在今晚見個真章!”跟着響起來的,便是管鑑和唐千手幸災樂禍的笑聲。
卓南雁暗自嘆息:“這天地賭局一開,江南武林更加彼此仇視,四分五裂!”和林霜月聯袂衝到院內,卻見大院中照舊燈火輝煌,悄無人聲。前面桂浩古已穿堂過院,疾奔遠去。“這草包,竟專撿沒人的地方去!”林霜月美眸鎖住桂浩古慌張的身影,輕聲道,“倒省了咱們不少力氣!”卓南雁聽她説得“咱們”二字,心底一甜,側身挨近了些,伸手握向她的纖纖玉指,笑道:“小月兒,你也在尋桂浩古這草包?”
碰到他火熱的手掌,林霜月素手一顫,急忙避開,黛眉微蹙,道:“本教地藏明使慕容行已失蹤了有些時日。混進格天社的兄弟們傳話過來,説這桂浩古曾奉林一飛之命,派人擒拿過慕容明使!我命人探查了這廝的蹤跡,今晚是專為找他而來!”卓南雁想起當年林逸虹在大雲島對自己説過的話,心內暗自一沉:“連格天社內也有明教子弟!看來林逸煙窮數年之功苦訓出的這批少年教眾已羽翼大豐了!”扭頭向林霜月望去。淡淡的月輝下,她的眼內似是籠着一層如煙似霧的愁怨。他那隻手不屈不撓地又握了過去,林霜月玉手微掙,沒有掙開,竟猛然用力摔開了。
“呵呵,”卓南雁只覺一陣難言的惆悵,乾笑了兩聲,道,“你是怎麼認出他來的?”她依舊不看他,淡淡笑道:“這傢伙太馬虎,易容喬裝也不肯多下工夫,身形全然沒變。而他那聲大笑,更是讓我一下子辨了出來!”
見她梨渦淺笑下似乎藏着説不盡的重重心事,卓南雁心內微苦,故作輕鬆地笑道:“小月兒,你最後這乾坤一擲,大有名堂,不知使的是什麼本事?”林霜月道:“我只會擲骰子,但那該擲的點數,卻是管鑑臨時比劃給我的!”她晶瑩如玉的花容上憂色漸濃,嘆道,“管鑑的金鼓鐵筆門,是第二十七家給師尊收服的幫派!這姓管的本來還挺硬氣,但自我給他賺回那隻魁星金筆,他便只得俯首帖耳。給你那幾把牌,還碼得不錯吧?”
卓南雁哈哈大笑:“他是金鼓鐵筆門的掌門,作這耍滑使詐的賭場囊官,正是手到擒來!”笑聲漸漸消失,他心內又沉了起來:“連管鑑這等老奸巨猾之輩,都對林逸煙唯命是從,明教只怕已真是箭在弦上了。可憐與世無爭的小月兒,卻偏要做林逸煙扯旗造反的那道惑人靈符!”
兩人喁喁私語間,前面自以為脱身的桂浩古已悄然轉入一條窄巷。林霜月黛眉顰蹙,低聲道:“可別讓他跑了!”二人輕功瞬間展到極致,幾個起落,便趕到桂浩古的身後。
桂浩古聽得背後人聲,大吃一驚,扭回頭見是林霜月,忙擠出一絲笑臉:“原來是林姑娘,嘿嘿,可嚇了在下一跳!姑娘是個好脾氣的…”話沒説完,肩頭已捱了一拍,背後傳來卓南雁的笑聲:“這裏還有個壞脾氣的!”
桂浩古乍一轉身,便見到鼻尖前湊來一張死板板的臉孔,驚得他直跳起身來,罵道:“你奶奶的…什麼鬼玩意兒!”雙掌疾推而出。掌到中途,猛覺腕上一緊,已被卓南雁的五指緊緊扣住。
“桂大人萬福金安!”卓南雁掀開面具,笑道,“怎麼,桂大人不認得老朋友了?”桂浩古整張臉都僵了起來,愣了一愣,卻挺胸大笑:“原來是老弟!哈哈,怎地不識得…林聖女跟老弟…這個郎才女貌、神仙眷侶,本大人…下官…這個…兄弟,那是仰慕得緊的!”
林霜月聽他連換了三個自稱,説的恭維話又是萬分不通,玉靨飛紅,強撐着沒有笑出來。卓南雁雖也心下好笑,但覺他這句“郎才女貌”還合胃口,笑道:“老弟我對你桂大人也是仰慕得緊,深夜打擾,萬分不安!咱們過來只是跟桂大人打聽幾樁事情。”
桂浩古見他臉露笑意,登知自己那句似通非通的馬屁實是拍到了地方,忙又甩出幾聲爽朗的大笑:“老弟説哪裏話來!大夥都是意氣相投的江湖朋友…你有何難處,只管講來!”順情好話,原是他在官場上左右逢源的拿手好戲,只是最後一句,不覺又挺胸疊肚地打起了官腔。
“桂大人最好如實相告,”卓南雁忙板起臉來,冷笑道,“若説錯了一句…我就點你一處穴道!”桂浩古大張雙目,暗道:“點我一處穴道,又有何大不了的?”
卓南雁低聲道:“老弟我這點穴功夫喚作三絕截脈法,每點一處便截斷你一條經脈,若是連點三處,桂大人就會‘咔嚓’一下!”桂浩古驚道:“什麼是‘咔嚓’一下?”卓南雁湊到他耳邊,道:“‘咔嚓’一下,便是説桂大人三脈齊斷,瞧上去雖跟好人一般,但卻再也不算個男人。後半輩子只能進宮伺候皇帝了!”林霜月聽得卓南雁胡言亂語地嚇唬桂浩古,心下萬分好笑,卻又不敢露出半分笑意來。
桂浩古果然臉色大變,卻仍是將信將疑,頗聲道:“當真…有這等武功?”卓南雁冷冷地道:“有沒有,你嚐嚐便知!我先問你,你堂堂格天社副統領,怎地跟餘孤天攪到一處?”桂浩古賠笑道:“這個也不瞞老弟!你老哥我今日手癢,跟這千金堂老闆又是熟客,混進來瞧瞧熱鬧!”
“説錯了一句!瞧來你是不信我有這功夫!”卓南雁揮指便戳在他肩頭,真氣循經透入。桂浩古登覺渾身如千蟻齊噬,痛癢難當,嘶聲哭喊:“老弟留情!我信了你這功夫…”話未説完,半邊膀子痠麻僵硬,忙道,“這餘孤天他奶奶的,乃是大金副使…他幾次來求見趙大人,趙大人都不見。這廝便説要玩這乾坤賭局,趙大人不便駁他,又要知道他到底意欲何為,便讓下官進來瞧瞧。下官卻又不能泄露格天社的身份,便只得蒙面而來…”他驚駭之下,居然一口氣説得順當無比。
卓南雁收了真氣,怒道:“堂堂格天社,卻任這金國特使在我大宋京師為所欲為?”桂浩古苦笑道:“人家是大金特使,便是萬歲都會讓他三分。不過只是擲幾把骰子,何必大驚小怪?”林霜月道:“這千金堂內的雅室弄得皇宮一般,你們也不來管管?”桂浩古咧嘴道:“這個…呵呵,不瞞姑娘,這千金堂的老闆聽説也是來自燕京,每回大金特使來京,都會到千金堂落腳。聖相爺特意關照過,千金堂嘛,過去捧場可以,萬萬不可招惹…”
“嘿嘿,這麼説,”卓南雁猛地揪起他胸前衣襟,喝道,“大金特使便是在京師殺人放火,你們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了?”桂浩古正要點頭,瞧他神色不善,忙道:“那個自是不成!咱大宋早已向大金稱臣,聖相説了,只要咱們謹守臣節,人家也不會欺人太甚!”卓南雁笑道:“説得是!格天社管的不是大金特使,而是大宋百姓!我問你,張浚大人,胡銓大人,入京之後都給你們擒到何處去了?”
桂浩古苦着臉道:“這個下官當真不知了…”覷見卓南雁神色不善,忙道,“若有半字虛言,教我天誅地滅!”卓南雁冷冷地道:“三絕截脈法,第二處!”駢指點在他腹下。
一股寒氣倏地躥入桂浩古的丹田。霎時桂浩古只覺頭皮發炸,叫道:“聽説,聽説張浚大人他們是給林侍郎派人擒去的,下手的那人叫什麼風滿樓!擒到何處,我們卻全然不知!”林霜月凝眉道:“本教地藏明使慕容行,可是落在了你的手中?”桂浩古愣了愣,才道:“就是那個矮胖子?嘿嘿,這廝…這老兄卻是運氣不佳,撞到了林大人的手中。眼下就關在林大人府內,據説風滿樓那怪人要親自審問!”
“風滿樓?”林霜月明眸內寒光一閃,“這人到底什麼來頭?”桂浩古哭喪着臉道:“誰知道這鳥人什麼來頭!”眼見卓南雁笑吟吟地提起手來,忙道,“連趙大人提起他來都眉頭直皺,也窺不透這廝的深淺…聽趙大人説,這鳥人好巫術,卻不會武功!”
林霜月道:“好,那你現下便帶我們去林一飛府,去救慕容行!”桂浩古大驚:“這…這豈不要了下官的吃飯家伙!”卓南雁悠然道:“三絕截脈——”桂浩古一迭聲叫道:“好,好!下官這就帶路!可二位也得賣下官個面子,到時合演個苦肉計…”
臨安城西北的西河流經之處,地勢最佳,不但有官署和作為國庫的左藏庫,更是許多王公重臣的居所。林一飛雖只是個右司員外郎,卻因是秦檜親子,權傾一時,其宅院也坐落於顯貴林立的清和坊內。
因這清和坊位置特殊,總有皇城司、格天社等侍衞巡視,三人才到清和坊內,便遇到四個往來巡視的格天社衞。卓南雁大喜,揮指便點了那幾人穴道,尋了兩個身量相近的鐵衞,剝了衣衫,跟林霜月套在身上。
近年來林一飛忙着與秦熺在秦檜跟前爭權邀寵,門前奔走拜謁的官吏絡繹不絕。這其中最為特殊的一人便是桂浩古了。桂浩古的身份本是格天社的副統領,按官職是直屬秦檜,按情分則該算到秦黨內掌權最久的秦熺一邊。但桂浩古乃是大宋朝出了名的草包、秦熺對他素來不甚看重,林一飛就乘機拉攏。這一來桂浩古便樂得不時到林府領些小差,賺些大錢。
桂浩古也對自己這左右逢源的身份大是得意,一路上不住跟卓、林二人吹噓自己如位在林府吃得開。行不多時,一片黑森森的廣大宅院已然在望,桂浩古指着大宅門前那高挑的紅燈籠,低聲道:“前面便是林大人府啦!二位名震天下,可得言而有信,待會兒説什麼也得放我一馬!”卓南雁“嘿嘿”一笑,將身上格天社的服飾又裹緊了一些。林箱月的滿頭秀髮也用官帽和斗篷遮得嚴嚴實實。林府門房前的僕役見來的是桂浩古這熟客,對他身後的二人全沒細瞧。
三人穿廊過院間,見一隊隊的勁裝漢子挑着燈籠往來巡視,瞧那氣勢身法,武功均自不弱。好在有桂浩古頭前帶路,一路上倒是相安無事。
林一飛的府邸氣派非凡,主宅之旁另有大片偏院,慕容行等得罪秦黨的江湖豪傑便被押在偏院內的暗房中。桂浩古本待引着兩人到暗房,悄悄提走慕容行,再施展他的拿手好戲,反誣守衞看守不嚴,致賊人逃脱。哪知房內卻沒有慕容行的蹤影。守衞僕役笑道:“難得桂大人如此上心!這矮胖子剛剛給老爺提到了賞心堂,聽説風先生要連夜審問!”
出得屋來,卓南雁道:“你現下便去見林一飛!”眼見桂浩古臉色乍變,忙低聲道,“你只管帶我們去那賞心堂,剩下的事情便跟你全沒幹系!”林霜月笑道:“你若要使什麼花活,我們兩個格天社鐵衞便在此殺人放火,大鬧一場!”桂浩古無可奈何,只得轉身引路。
前面一處軒敞的廳堂內燈火通明,桂浩古便頓住步子,苦笑道:“二位爺爺奶奶,前面便是賞心堂了,下官是否先回避…”一扭頭,卻已不見了兩人的蹤跡。
卓南雁和林霜月這時已悄然閃到堂外。賞心堂為林府機密之處,堂外守衞卻只有寥寥數人。這時夜深人靜,廳門前只有幾個丫鬟小廝倦倦地立着。卓、林二人身法展開,悄然繞到了堂側。賞心堂是座一明兩暗的連三間廳堂,二人覷得無人,啓開窗子,狸貓般潛入了側廳。側廳內沒點燈火,有些幽暗。一個青衣丫鬟正在香爐前拾掇爐灰,朦朦朧朧地瞧見有人進來,還未出聲,便被卓南雁電射而前,揮指點了穴道。他出手利落無聲,將那丫鬟軟軟放倒,便和林霜月閃到寬大的帷幔後,隔着珠簾,向正堂觀望。
忽聽得正堂中傳來一陣粗豪的大笑:“老子説了一百遍了!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明教地藏明使慕容行便是!秦檜這老賊是老烏龜,他的親兒子、乾兒子、灰孫子,全是他奶奶的小烏龜…”話未罵完,只聽砰砰聲響,似是慕容行嘴巴已被人按住了,四下拳腳棍棒蜂擁而上。
“住手!”堂中忽地傳來一道尖細的喝聲。卓南雁透過帷幔的縫隙向燈火閃亮的大廳瞧去,卻見説話之人居中而坐,白臉微須,神色據傲,想必便是秦檜的親子林一飛了。在他身後兀立着三個老者,這三老全是道士裝束,身形或威猛如獅,或胖大如牛,或精瘦如猿,稱得上是奇形怪狀,卻均是氣勢沉穩,瞧來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五花大綁的慕容行正被人按在廳中,看他滿臉血污,兀自滿不在乎地呵呵冷笑。在林一飛下首卻端坐着一個黑衣文士,這人身材清瘦,臉罩黑紗,從頭到腳,全是一襲如墨的黑色,雖是端坐在亮堂堂的燈火下,卻給人一種難以琢磨得模糊和神秘。不知怎地,卓南雁一眼看到這怪人,便覺心底泛出一股説不出得難受。林霜月悄然伸出玉指,在他掌心畫着什麼,那正是個“風”字。卓南雁也早就料到那黑衣客是風滿樓,心底一緊,反手撫上她的柔荑,但覺林霜月的手出奇得冷。
堂中的慕容行也真硬氣,被人暴打了一頓,仍是哈哈狂笑:“痛快痛快!老子七八年沒被人這般舒展筋骨啦!”林一飛臉色鐵青,聲音又尖了幾分:“再問你這狂漢一次!那地方…是誰讓你去的,林逸煙那魔頭出山之後,又有何盤算?”慕容行笑道:“再問一千遍,還是那句話:是秦檜那老賊派我去的。秦檜是老烏龜,他的親兒子、乾兒子、灰孫子,全是他奶奶的小烏龜…”兩旁的勁裝侍衞忙撲上來堵住他的嘴,皮鞭、鐵棒兜頭打下。
“風先生,”林一飛氣得臉色煞白,轉頭望向風滿樓,“這莽漢裝瘋賣傻,堅不吐露魔教之秘,看來只得有勞先生出手了!”
風滿樓並不言語,緩緩起身,踏步上前。他的步子輕飄虛浮,看來便似一個黑色的幽魂,飄到了慕容行身前,沉聲喝道:“鬆綁!”立時兩個侍衞上前解開慕容行背上的繩索,但他雙腿還是被纏得密密麻麻。
“你為何去九幽地府?”風滿樓緊盯住慕容行,眼光鬼火般地閃爍。他這聲音一出,卓南雁便覺心底突地一顫。這聲音太過乾澀,不帶一絲喜怒哀樂,渾然不似人發出來的。“九幽地府不是武林三大禁地之一嗎?聽説便在臨安左近,慕容行去那裏做什麼?”他忍不住向林霜月望去,黑暗中只見林霜月黛眉深蹙,眸內也是疑惑重重。
慕容行被風滿樓涼絲絲的眼芒罩住,先是一愣,隨即眉毛擰起,便待喝罵。風滿樓的聲音忽又變得輕柔無比:“那九幽地府內兇險無比,你甘冒奇險,到底是為了什麼?”説來也怪,他軟綿綿的語聲中似乎藴藏着無窮的魔力,慕容行的那聲粗口登時噎在嗓中,徵怔地道:“我…我聽説…”
卓南雁立即想到,風滿樓必是施展了某種能移人神志的巫術,不禁頗為慕容行擔心,湊到林霜月耳邊低聲道:“咱們何時出手?”林霜月卻搖頭道:“再瞧瞧,聽説慕容行中了這風滿樓下的奇毒,咱們貿然出手,只怕會誤事!”兩人捱得極近,陣陣處子幽香自林霜月的領襟內散出,卓南雁心中不由一蕩。便在他心神激盪的一瞬,立在林一飛身後的那精瘦道人驀地向二人藏身之處望來,目光犀利如電。
二人忙屏息不語。沉了沉,待那瘦道人收回目光,林霜月才向卓南雁伸手比劃了一下,卓南雁望着她那白蘭花般張開的五根玉指,登時心頭一凜:“五靈官!莫非這些道士便是九幽地府五靈官中的三位?”
“那…那九幽地府…”慕容行越説越慢,他那張粗豪的臉上已滿布汗水,猛地搖了搖頭,奮力吼道,“去你姥姥的!老子憑什麼要跟你説?妖魔鬼怪,你們全是妖魔鬼怪!”吼聲在堂內嗡嗡作響,林一飛忙皺眉掩耳。
“痴人,痴人!”風滿樓語聲也微含惱怒,轉頭對林一飛道,“這慕容行瘋癲頑冥,實在無藥可救!”林一飛陰森森地一笑:“風先生只管放手做,實在不成,那便…殺一儆百!”
“那就殺一儆百!”風滿樓的聲音仍是不含半分喜怒,單掌探入腰間斜掛的一隻青囊,盯着慕容行道,“林逸煙那魔頭,值得你替他如此賣命嗎?”慕容行雙目圓睜,喝道:“林教主神通廣大,他定能救我出去!”
風滿樓“嘿嘿”笑道:“旁人怕那林逸煙,山人卻不怕他!”驀地伸出青囊內的手掌,屈指輕彈,幾縷藥粉箭一般打在慕容行的胸前。慕容行“啊”地一聲怪叫,雙手狠抓胸肌,幾下便撕扯得血痕累累,口中發出似哭似嚎的怪笑。風滿樓悠然道:“我這一笑傾城粉的滋味如何?那林逸煙神通廣大,怎地不來救你?”卓南雁聽得慕容行的笑聲似鬼哭狼嚎般淒厲,偏這毒粉的名字卻叫“一笑傾城粉”,更覺這風滿樓詭異無比。
“慕容行,”風滿樓的聲音忽地低沉下來,冷笑道,“山人當日給你下那千蛛敗腦丸時,曾給過你三日之期…”慕容行胸前肌膚已被自己抓得血肉斑斑,狂笑着打斷他的話:“滾!林教主定會將你們這些狗賊龜孫,碎屍萬段!”風滿樓消瘦的身子似是微微一震,低聲道:“如今三日已到,你依舊痴迷不悟,也須怪不得山人了!”卓南雁聽得慕容行喊聲淒厲,心底再也忍耐不住,陡覺身邊人影一閃,林霜月已搶先躍出,嬌叱道:“明教大隊人馬在此!”掣出雙劍,疾向林一飛刺到。
“救命!”林一飛乍見這氣勢如虹的一劍,驚得忘了閃避,只顧咧嘴大叫。那威猛道人應變卻是奇快,探掌便向林霜月頂門壓來。卓南雁斜刺裏閃到,左掌橫封,反切老道手腕。那老道迫得沉腕跟他硬拼一掌。二人掌力交接,卓南雁穩如泰山,那老道卻輕飄飄退出丈餘。但只這麼一擾,林一飛已連人帶椅地向後栽倒,倒避開了林霜月的奪命短劍。
林霜月這一劍只是佯攻,眼見那肥胖道人和枯瘦老道雙雙搶到林一飛身側,她卻柳腰疾轉,倏地閃到了慕容行身邊。這幾下快如星飛電掣,林霜月聲東擊西,攻其不備,間不容髮之間,已將慕容行救下。那風滿樓似乎真的不會武功,林霜月劍光才現,他便側身避到一旁。
慕容行認出了林霜月,臉露喜色,叫道:“月牙兒…哈哈…你…嘻嘻…來啦…”歡叫中摻雜斷續的笑聲,聽來分外詭異。林霜月“刷、刷”兩劍,斬斷了他腿上粗大的繩索。
“抓刺客!”隨着破鑼般的一聲大喊,廳門四開,桂浩古率着數十個勁裝漢子一擁而入。卓南雁笑道:“桂大人來得好快!咱們這就動手,宰了林一飛,速跟秦熺大人回命。”他身着格天社衣裳,開口又跟桂浩古甚是親熱,眾侍衞登時一愣。連林一飛都不禁面露疑色,惡狠狠瞪向桂浩古。
“奉秦熺大人之命來殺林一飛,抗命者,殺無赦!”卓南雁口中亂叫,反手抓起兩個林府侍衞,掌力暴吐,直向林一飛拋去。堂中侍衞喊、丫鬟哭,桌倒椅飛,歪倒的宮燈點燃了帷幔,煙火四冒,亂成一團。林霜月雙劍盤旋,護着慕容行,乘亂衝向廳門。卓南雁虛張聲勢一番,也迅疾躍回斷後。
“讓老子來開路!”慕容行揮指封住自己胸前幾處穴道,暫止住麻癢之感,雙拳大開大閡,震得幾個侍衞東倒西歪,當先衝出廳門。院內開闊了許多,眾侍衞這時已醒過味來,齊聲吶喊,四下圍攏過來。
猛然間灰影一閃,那胖道人已飛身躍到,半空中袍袖鼓風,疾嚮慕容行當頭抓來。慕容行雙眸怒張,暴喝聲中,左拳如電鑿出。胖道人左爪疾落,陡地扣住慕容行左臂,右爪如電,反向他雙目插下,招式狠辣至極。慕容行左臂被纏,迫得右掌迎敵,兩人拳爪瞬間交擊三下。
胖道人的左爪上似是有一股強烈的黏力,將慕容行的臂膀緊緊縛住,他肥胖的身子全壓在慕容行的身上。這三下硬接硬打,胖道人卻在全身功力之外,另加上了自身二百斤的分量。慕容行身上有傷,霎時臉色便紅若滴血。
林霜月這時已迫退了幾名侍衞,青日劍寒芒暴吐,削向胖道人的膝蓋。這道人身子凌空,雙腿虛浮,這一劍正是攻其最弱。“好小妞!”胖道人怪笑聲中,左掌吐力,藉着慕容行手臂反震之力,如飛退開。饒是他趨避如風,道袍下襬也被林霜月一劍斬落。
便在同時,威猛道人和枯瘦道人已攔在卓南雁身前。二老道龍騰虎躍,分從左右攻到,四隻手掌迅疾變幻,化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當頭罩下。“來得好!”卓南雁看這四掌虛實難辨,急切間只得揮出一招“玉碎勢”以攻為守。二老道見他掌力雄渾,迫得回掌相對。掌力交接,卓南雁只覺那威猛道人掌上熱潮如沸,瘦老道的掌勁則軟綿綿、空蕩蕩得怪異無比。
他奮聲大吼,掌力暴吐,將二老道震開。二老道疾退數步,被卓南雁剛猛無儔的掌力震得氣血翻湧,心底更是驚駭。兩人身份特殊,這回聯手對敵,只盼一擊拿下,哪知卻遇上了平生難見的敵手,當下齊聲怪嘯,又再撲上。卓南雁這時只求速戰速決,六陽斷玉掌一掌勝似一掌,步步進逼,迫得兩人連對數掌。二老道臉色越來越難看,連環五掌對過,兩人再也撐不住面子,斜身退開。
“九幽地府五靈官,卻也不過如此!”卓南雁長笑聲中,已向那伴道人衝去。那高、瘦二道又驚又怒,顧不得調勻氣息,自後騰身追來。但卓南雁已和林霜月聯手殺退了胖道人,兩人一左一右護住了慕容行,合力殺得眾侍衞人仰馬翻,一跳向府門衝去。
“千蛛吐絲,毒性入腦…”震天的喧鬧嘶喊聲中,忽然傳來一陣沙啞乾澀的吟唱,“絲繞塵封,萬劫不復…”卓南雁回過頭來,卻見一身黑衣的風滿樓凝立在一塊枯冷瘦削的太湖石上,低吟不止。黑沉沉的夜色中,他那黑墨一般的身影便似一眼深邃無比的怪潭,讓人看一眼,便有種要被那墨色吞噬的駭異之感。最可怕的是他的吟聲,那聲音無比低沉,又無比清晰,人人聽了,都覺心驚肉跳,説不出得難受。
“啊!”疾衝的慕容行忽然頓住步子,雙手捧住腦袋,“千蛛敗腦,蛛敗腦丸…”他的叫喊聲嘶力竭,跟着迅疾變成無助的呻吟。林霜月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驚呼道:“慕容叔叔,你…你再忍忍,咱們回去再想辦法!”
“不成!他奶奶的不成啦,”慕容行雙目中全是血絲,十指在頭臉上抓出道道血痕,“這…這千蛛敗腦丸的毒性已發作了,老子撐不住啦…”
卓南雁瞥一眼低吟不止的風滿樓,低喝道:“是毒性發作,還是巫法?”慕容行語無倫次地喊道:“是毒,也是巫…他奶奶的!”卓南雁揮掌將幾個侍衞震得四處亂飛,喝道:“待我去斬了那姓風的!”慕容行一把扯住他,喘息道:“不成,來不及啦!到了時候啦!便是教主親臨,也救不得我…”只這幾句話的功夫,他本就碩大的頭顱竟似又漲大了一圈,頰上肌肉突突亂顫,滾圓的眸子更似要迸出來一般。
陡聞嘯聲響亮,那九幽三道已聯袂衝來。卓南雁大喝一聲,長劍出鞘,精芒暴吐,返身疾向三人殺去。“月牙兒,”慕容行胸部劇烈起伏,揪住林霜月,聲音變得細不可聞,“是九幽地府!胡大人、李光大人…好多大臣,都他奶奶的關在九幽地府內!”
林霜月驚道:“你去九幽地府,就是要救他們?”慕容行吃力地點頭,低聲道:“我年少時曾受胡銓大人指點過,他是個好人!我知道他被調回京師,便趕去見他,進京後忽聞他們全失了蹤跡,便四處打探,終於,終於探出了一點眉目…”他本來全身痛楚難當,但這時一句一頓,言語間竟順當了許多。忽然間,他的額頭突突急跳起來,他低沉的聲音也變得淒厲無比,一字字地道:“九幽地府拘魂殿,便是他們囚禁之所!”話一説完,猛然仰天一聲悲嘯,轉身疾向九幽三道衝去,大喝道,“快快閃開!”
卓南雁見他來勢洶洶,忙抽身躍開。他持劍一退,九幽三靈官頓覺壓一力大減。不想慕容行已勢若奔馬般衝到,口中呵呵大笑:“賊老道,你們仗着人多,擒了老子,哈哈,今日咱們算個總賬…”驀地大叫一聲,“教主,我先去啦!”一聲怪異震響,他整個人陡地炸裂開來。
“魔教焚身**!”三靈官齊聲驚呼,知飛退開。慕容行卻已化作烈焰般的血浪,數十載修為的內家真氣在一種慘烈法門逼運下,迸發出難以估量的剛烈勁氣,亂箭般四散激射。
裂帛般刺耳的怪響聲中,十餘個來不及退開的林府侍衞首當其衝,身子被勁氣射中,如遭雷劈電斬,盡數慘哼倒地。
“慕容叔叔!”林霜月珠淚盈眶,返身奔去。但慕容行已化作了萬千塊碎裂的血肉,她哭喊着向前,眼前卻覺一片茫然,心底更是劇痛難忍。卓南雁忙上前攥緊她的手,喝道:“小月兒,萬不可意氣用事!”
那威猛老道當先緩過神來,振聲狂呼:“擒住這兩個逆賊!”聞聲殺到的侍衞也越聚越多,潮水般自後湧來。卓南雁知道此時不可戀戰,乘着侍衞們還未成合圍之勢,和林霜月返身衝出。
兩人長劍合璧,當真勢不可擋,刺翻了身前幾個侍衞,騰身躍上高高的屋宇,跟着幾個疾躍,便出了林府所在的街巷。九幽三靈官本來對卓南雁甚是忌憚,眼見他二人退走,反暗自慶幸。三人率眾大呼小叫地追了幾步,那枯瘦老道便大喝道:“窮寇莫追!保護林大人要緊,莫要中了賊人調虎離山之計!”眾侍衞轟然止步,任由兩人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卓、林二人自不會將這些林府侍衞放在眼中,但這清和坊乃是王公貴胄羣居之所,這一陣大鬧,也已驚動皇城司。遠遠地只聞馬蹄響亮,人聲嘶喊,似有無數官兵向這裏衝來。
兩人只得乘黑急奔,出清和坊南行,一近湧金門前,便覺清靜了不少。青煙般的月輝灑下,滿目街衢巷陌都顯得朦朦朧朧的。卓南雁聽得追兵吶喊之聲漸遠,不由苦笑道:“虛張聲勢原是大宋官兵的拿手好戲,他們咋唬一陣,便不會深究。”林霜月輕嘆一聲,語帶哽咽地道:“只可憐了慕容叔叔!”當下將慕容行死前所言略略説了。卓南雁聽得慕容行這江湖嫋雄卻與當世大儒胡銓別有一段交情,也是不勝唏噓,勸道:“慕容叔叔也沒白死,他好歹探訪出了胡銓、張浚諸位大人的囚身之所!對了,這九幽地府五靈官到底是些什麼傢伙?”
“武林中三處禁地,無極陣倚仗的是勢奪天地的陣法地利,逍遙島上則聚集一羣桀驁不馴的可怕囚徒,可算人和;這九幽地府則身兼地利與人和之長,地府內既有詭奇埋伏,那五靈官又各具神通!”林霜月説着幽幽一嘆,“這五個老怪物輩分極高,江湖中人不知其名,只稱為金銀銅鐵鉛五靈官,適才那胖的是銅靈官,瘦的是鐵靈官,高的是鉛靈官…”
卓南雁“嘿嘿”一笑:“我瞧這三個傢伙武功雖高,卻也不是如何驚世駭俗!”林霜月秀眉顰蹙,道:“據師尊説,這五人修煉的功夫叫五雷真氣,若是聯手施展那五雷誅心陣法,可是天下無敵。師尊曾説,他們盤踞的九幽地府事關本教的一個絕大機密,他早想奪回,但自忖那五雷誅心陣法不好對付,便舍了強奪之心!”
“令師的強奪之心雖去,暗爭之念未絕!”卓南雁隨口打個哈哈,忽地吐了下舌頭,“連令師林教主都不敢碰的人物,定然極不好惹!嘿,這等老怪,竟被風滿樓説動,出山相助林一飛!”
兩人又奔片刻,遠處官兵們的嘶喊聲漸漸模糊不聞。林霜月幾把將格天社的衣裳扯下,回覆白裙素裳的女兒裝束,蹙眉道:“這些骯髒狗皮,穿一刻都覺得噁心!”卓南雁知道林霜月傷心慕容行之死,難免抑鬱傷懷,忽道:“都道西湖景色絕妙,小月兒,咱們去賞賞西湖月色如何?”林霜月眸內閃過一絲驚訝,微一猶豫,竟然點了點頭,道:“好啊,難得你有這雅興!”
城門早關了,兩人展開輕功,悄然翻過城牆,出湧金門信步西行,便來到了西子湖畔。夜色深沉,湧金門外最熱鬧的聳翠樓早就打烊了。二人信步而行,走到湖畔一家不知名的小酒肆前。那小酒肆也正要關門,掌櫃瞧見卓南雁,頓時臉色大變,口稱“官爺”,招呼起夥計,跑前跑後地着意伺候。原來卓南雁適才手懶,未曾剝下那身鐵衞衣衫,掌櫃的將他當作格天社鐵衞,哪敢得罪。
“原來這身驢皮,卻還有這等妙用!”卓南雁想想也覺可笑,瞧那掌櫃心驚肉跳,忙自懷中摸出幾串銅錢丟了過去,笑道:“將桌椅搬到湖邊,上些好點心,再來上一壺好酒。大爺要到湖邊賞月!”林霜月性子害羞,不願深夜面對生人,早就獨自踱到湖畔。掌櫃的收了銅錢,受寵若驚,料不到這位格天社大爺如此好脾氣,急命夥計搬了桌椅移到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