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清風撲在臉上,林霜月的心底卻覺得一片冰涼:“他…他的心中只怕還是戀着那完顏郡主多些!”想到卓南雁乍睹完顏婷時震驚痛惜的眼神,一時間柔情恨意,交湧奔流,“不管怎樣,我都要去做聖女了,離情離欲的聖女!呵呵,便不做聖女,卻又如何?”
她自從精脩金風玉露功之後,輕功之佳,幾乎和曲流觴並駕齊驅。眼見卓南雁大戰無懼和方殘歌等人,穩佔上風,她芳心內悽愴難言,竟不敢再多瞧他一眼,直向曲流觴追去。
在她心中,這時對完顏婷生出許多好奇:這與卓南雁成婚的金國郡主為何來到大宋,又為何獨闖江湖,落到了丐幫手中?更奇的是,將她救走的那人來去如電,卻又是誰?
夜色深沉,遠遠的只見曲流觴在山路上飄然一轉,便即蹤跡皆無。林霜月左右尋了多時,也不見曲流觴和那怪客的影蹤,正自疑惑,忽聽覆舟山西側的老林之中傳來陣陣驚急的呼喝聲,正是曲流觴的聲音。
她轉入那片雜木林子,只見素月低徊,流霧般的清輝灑在林中一片空地之上,恍若鍍銀。曲流觴和那綠袍怪客在月下縱高伏低,拼鬥正急。完顏婷則斜倚在一棵纖瘦的小樹下,緊盯着兩人不語,瞧她神色漠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原來當日完顏亨死後,餘孤天便依他臨死前所授之計而行。他先將完顏亨的屍首掩埋,隨即帶着完顏婷悄然潛出西山,覓地隱居。完顏亨一直對金主完顏亮身懷戒心,在京郊早留了幾處機密至極的藏身之地。餘孤天跟完顏婷潛身其中,竟有驚無險地躲過了金廷的漫天搜捕。
三日之後,餘孤天再獨自偷回翠鶴山,挖出了完顏亨的屍身。完顏亨的屍身不但未腐,更變得硬如鐵石。餘孤天又驚又愧,躊躇良久,才狠心割下其頭,獨自趕赴金廷。
當日在葉天候的安排下,他曾跟天刀門的“厚土刀”佟廣等人暗自往來過一次。在佟廣的引薦下,餘孤天終於見到了天刀門主僕散騰…
大金皇帝完顏亮千般籌劃,卻仍讓完顏亨逃逸,心底早已急如油煎。想到龍驤樓主的通天手段和手下無孔不入的龍鬚,完顏亮這三日間當真是寢食難安,忽然得報有人千辛萬苦地刺死了完顏亨,實是驚喜難言,急忙金殿召見,細問緣由。餘孤天自然按着完顏亨死前交待的言語答覆。這幾日間他日夜思忖如何對答完顏亮,早將其中環節揣摩得嚴絲合縫,金廷對答,竟是順暢自如。
一切全如完顏亨生前所料:餘孤天本就是龍驤樓碩果僅存的四大壇主之一,更因冒死刺殺了完顏亨,果然得到重用。完顏亨一死,龍驤樓主已換作了撲散騰,餘孤天便晉升為龍吟壇主。
其時恰逢宋皇趙構的五十聖壽將至,在完顏亮的安排下,撲散騰和餘孤天作為大金的正副賀壽特使,聯袂趕往江南,明為賀壽,實則暗中施行龍蛇變。因與撲散騰同行,餘孤天怕完顏婷泄露蹤跡,只得先讓完顏婷潛入江南,與龍鬚接洽。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地跟她約好了江南相聚之地。
哪知素來嬌生慣養的完顏婷一如江南,便失去了蹤跡。餘孤天趕到約定之處,久久不見完顏婷趕來會合,不免心如火焚,忙跟撲散騰撒謊説要去探聽虛實,便先行一步,仍依當年的尋訪龍鬚之法,暗中發動龍鬚四下搜尋。只是那時他還身份不明,眾龍鬚調遣不靈,直尋到這日午後,卻才得知完顏婷被丐幫帶到了建康雄獅堂。餘孤天急急趕來,乘亂將完顏婷救走。
不料這曲流觴嗜武成痴,眼見他身法快捷無倫,登時興起,飛身趕來。餘孤天身上到底攜了完顏婷,終於在這片樹林中被他攆上。餘孤天自幼便對這位明教降魔明使又敬又畏,耳聽他大聲喝問,心下畏懼,忙將衣袖撕下,蒙在臉上。曲流觴大奇,偏要看看他是何等樣人,飛身撕他臉上衣襟,餘孤天只得執掌應敵。
自得完顏亨輸送內力之後,餘孤天功力之高,可謂舉世罕見敵手。但餘孤天的武功出自明教魔門一路,與完顏亨的道家正宗路數頗有不同,這憑空而來的數十年精深內力他極難駕馭,有時出手真氣澎湃,勁力驚世駭俗,有時內息遊走不定,難以盡力施為,甚至更有氣息翻湧、真氣錯亂之時。
他怕給曲流觴看出明教的武功路數,便只以完顏亨閒時傳他的幾招龍驤樓的功夫應付,加上心存畏懼,十成武功,使出來卻不足三成。曲流觴跟他動手,只覺得他武功雜亂無章,許多招式似是信手拈來,手上勁力忽而猛如山洪傾瀉,渾厚難御,忽又陰柔多變,似與明教嫡傳功夫大有淵源。曲流觴平生對敵無數,從未遇到這等奇人,只覺這人武功難以揣摩,當真稱得上“深不可測”四字了,心下驚奇,連連喝問。
餘孤天哪敢應聲,默不做聲地揮掌疾舞,只盼快些擊倒曲流觴。激戰之中,突然看到林霜月飄然而至,餘孤天心頭慌亂,“哧”的一下,左腿合陽穴被曲流觴以“彈指神通”的指力掃中。
一股寒意自腿上順着足太陽膀胱經迅速竄上,餘孤天腳步踉蹌,驚駭之下,體內真氣亂湧。曲流觴也料不到自己隨手一指居然奏功,眼見對方身子搖晃,心頭大喜,哈哈笑道:“還不現形!”飛身掠來,揚手抓他臉上青襟。
餘孤天搖搖欲墜,眼見他撲到,又驚又怒,猛覺一股洶湧的真氣自丹田湧出,大喝聲中,反手一掌拍出。危急之間,出手的正是自幼練熟的明教武功。
“大天羅掌?”曲流觴驟見這怪人忽然施出本教奇門掌法,心下震驚,疾揮左掌相對。一聲裂帛般的怪響,曲流觴只覺一股剛猛大力震開左掌,當胸湧來,倉促之際,難以變招,只得拼力後挫,猛覺肩頭似給烈火噴中,身子呼呼倒飛,遠遠跌在地上。
電光石火之間,兩人勝負逆轉,林霜月要待相救,業已不及。但見曲流觴雖被擊飛,卻也將那人臉上衣襟一把扯下,月光當頭打下,照見了那人俊逸蒼白的面龐。林霜月忍不住驚呼一聲:“餘孤天!”
餘孤天疾揮衣袖遮住頭臉,這時只覺胸中真氣猶如江河決堤般奔湧亂竄,左腿更是冷氣升騰,僵硬難支。他不敢再停留片刻,攬起完顏婷的纖腰,飛身掠起,幾個起落,便消逝在黑沉沉的密林之中。
“曲伯伯,”林霜月忙將曲流觴扶起,嗔道:“您是不是酒又喝多了,這般不小心?”曲流觴卻哈哈大笑:“你沒瞧錯,當真是小啞巴嗎?明尊他奶奶的,這鬼小子的武功怎地如此高強了?”“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卻掙扎着站起,一把推開林霜月,道,“明尊他奶奶的,這傷算個狗屁,老夫靜坐片刻便成,只是十天半月沒法子跟人動手比武啦!”
林霜月聽他中氣不弱,料無大礙,芳心稍定。那晚餘孤天受卓南雁之託送她出燕京的路上,便跟她説過,他潛入龍驤樓,乃是為了重振明教雄風,只盼不聲不響地立下大功,有朝一日好在本教兄弟面前揚眉吐氣。當時她便覺得這個小師弟行為古怪,言辭閃爍,但那時跟卓南雁情絲糾纏,一顆芳心全在這冤家身上,哪裏來得及琢磨餘孤天。重歸明教後,她自然不敢跟師尊林逸煙説起自己遠赴燕京之事,好在林逸煙教務繁忙,也無暇細究。
這時候她凝神細思,便覺疑雲迭起,當下便請曲流觴獨自回教。她卻掣出雙劍,循着餘孤天逃逸之路直追了下來。
餘孤天攬着完顏婷疾本片刻,便覺臟腑發熱,渾身真氣突突亂竄,大口喘氣,胸悶氣脹,瞥見山道之側有一間黑沉沉的破舊古廟,當下斜身閃入。
完顏婷見他額頭大汗淋漓,驚道:“怎麼,小魚兒,你…你又犯了病啦?”餘孤天勉力一笑:“又…是氣阻衝脈!只怕要真氣反噬了!”
原來餘孤天自幼修習明教的魔門功法,一直難以調御完顏亨的道家真氣,苦修多日,仍是難以打開胸下衝脈的數處要穴。這衝脈號稱經脈之海,通達少陰、太陰諸脈。餘孤天的魔功素來不重此脈,與人動手,運功既久,真氣便會淤阻於此,甚至會沿衝脈逆行倒灌,形成苦不堪言的“反噬”偏差。
進得廟門,餘孤天便覺天旋地轉,險些栽倒。完顏婷忙將他扶住,顫聲道:“凝心調息,照着上次我傳你的內功口訣運功!”餘孤天端坐在地,呼吸急促,也不知聽到沒有。完顏婷劃開千里火,眼前火光一燦,只見廟內塵灰滿地,兩旁殘缺的神像在跳耀的火光下猙獰欲動。
“別點火!”地上的餘孤天卻低聲呻吟道,“大師姊精明得緊,給她追上了,那就…大事不好!”完顏婷芳心一顫,忙熄了火,屋內重又陷入一片陰森的幽暗之中。
餘孤天藉着適才的那點火光,瞧見了廟中供奉的神像儒冠長髯,正是伍子胥。他長長喘了口氣,心中暗自唸叨:“伍子胥,嘿嘿,當年你含恨出關,一夜白頭,眼下我亡命天涯的情形跟你倒有些相近。盼你在天之靈護佑,助我完顏冠此次江南之行順暢,早日得報大仇,必給你重塑金身!”
完顏婷自幼嬌生慣養,瞥見這野廟污穢不堪,不由秀眉微蹙,嘆了口氣。餘孤天在黑暗中聽見她幽幽地嘆息,苦笑道:“嫌髒嗎?想當年,我師父徒單麻帶着我逃命,有一次為躲追兵,連糞池都跳進去過…嘿嘿,在這江湖上…只要能活得性命,便什麼都不能在乎!”
完顏婷一陣噁心,但想他堂堂的大金皇子,居然會跳進糞池躲避追兵,心底又生出一陣憐憫,忽然想起一事,道:“你適才怎地叫那賣花燈的小妖精作大師姊?”餘孤天渾身一震,少年時在大雲島裝聾作啞的不堪經歷霎時在眼前晃過,心底百感交集,忽覺內息亂湧,猶如數十匹脱繮野馬在體內奔突不休。他身子瑟瑟發抖,雙手亂抓亂舞,驚道:“我…我胸中憋悶得要死!”
完顏婷慌得按住他的肩頭,叫道:“你什麼都別想,只管精心調養。”玉手撫着他的肩頭,只覺他的肩真瘦,那硬硬的肩骨在她手中突突顫抖。
“婷姐姐,我要死了…”餘孤天口中呵呵低吼,聲若牛哞,拼力將氣息沉入丹田,掙扎喊道,“我…我不想死,若是剩下了你一個孤苦伶仃的…”
“小魚兒,你…”完顏婷見他大口吸氣,似乎真的便要功力盡散,想不到他氣息奄奄,仍是如此惦記自己,胸口一熱,驀地俯身將他抱住,淚珠撲簌簌滾落,哭道,“小魚兒,你死不了,你説過要殺了那昏君,給咱們兩家報仇的。”
餘孤天忽然被她抱住,腦袋正好擁入她胸前那兩團豐盈軟玉之間,只覺幽香撲鼻,温暖滑膩,霎時間神魂顛倒,便連體內真氣亂竄的痛楚都不覺得如何了。雖然完顏亨臨死之前,曾將完顏婷託付給他,但完顏婷因心中對卓南雁痴情難斷,對餘孤天總是愛搭不理。自那日在翠鶴山頂餘孤天狂性發作,對她用強未遂後,深感愧疚,對完顏婷敬若天人,愈加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時佳人真情相擁,耳畔更傳來頻頻嬌呼,餘孤天陡覺天旋地轉,頭暈腦漲之下,竟情不自禁地伸手將那起伏玲瓏的嬌軀死死抱住。兩人緊緊相擁,一股陽剛的男子氣息直撞過來,完顏婷不由嬌軀一陣酥軟。她忽地想到這小魚兒其實對自己情真意切,從無半分違拗,即便是讓他去私闖龍吟壇,他也是冒死去了,而這時只覺得他渾身突突亂抖,似乎隨時會走火入魔而亡。霎時間完顏婷芳心悽苦,淚如泉湧,忍不住嚶嚶哭泣。
餘孤天忽覺口中一鹹,卻是一顆顆滾燙的淚珠從完顏婷玉頰上直淌到自己眼角唇邊。餘孤天的心神更是一陣恍惚,顫聲道:“婷姐姐,你…你這眼淚真是為我…流的嗎?”
“傻瓜,自然是為你!”完顏婷哭道,“我…我不讓你死!”這一聲“傻瓜”傳入餘孤天耳中,當真是情意綿綿,勾魂攝魄,他心頭狂跳,仰頭叫道:“若是能見你為我流淚,我…我即使每日這般死去活來百八十回,也是值得!”
便在此時,一襲婀娜嫵媚的白色身影悄無聲息地掠到廟外,正是林霜月尋蹤而至。廟內嚶嚶抽泣伴着喘息陣陣,在夜色之中直傳出來。
林霜月不由蹙眉沉思:“適才餘孤天倉皇遁走,難道竟是受了傷?”她隱身門後,正聽到餘孤天這幾句直訴真情的話語,不由暗自一笑,“原來天小弟竟是喜歡上了這完顏郡主!但不知他們私來江南,到底要做什麼?”她臉皮甚厚,本不願背後聽人談話,但想龍驤樓“龍蛇變”之策事關重大,也只得隱忍偷聽。
廟宇內的兩人心神迷茫,渾不知林霜月已悄然而至。完顏婷這段時日孤身飄零,備覺心酸,聽得餘孤天的這句熱騰騰的話語,芳心內暖流激湧,忽將玉頰貼他臉上,哭道:“小魚兒,你…你若不嫌棄我…我…我便侍候你一輩子。”話一出口,眼前倏地閃過卓南雁適才凝視自己時的眼神,心底忽又生出一陣難言的痠痛失落。
餘孤天只覺耳際轟然一響,狂喜之下,張口大笑道:“婷姐姐,聽了你這句話,我今日便是死了,也是…也是…”忽然間真氣亂撞,五臟痛得似要移位,那半句話就是説不出來。林霜月知他必是修煉內功不慎,真氣走偏,聽他拼力喘氣,芳心也是陣陣發緊:“這樣下去,天小弟必會散功而亡,須得以本門天星針的手法助他斂氣調息!”
這時餘孤天乍喜乍驚之下,忘了壓制真氣,渾身火燒火燎,腦子裏陣陣迷糊,忽然仰頭大叫:“我不能死!終有一日,我要…我要…讓天下人全都跪在我的腳下。”他神志不清,卻是吼聲如雷。完顏婷被他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忙輕輕按撫他的雙肩,勸道:“是,是,你死不了的,不要胡思亂想,快快凝神聚氣。”餘孤天呼吸不得,雙目火紅,諸般念頭紛至沓來,忽地抱緊完顏婷,口中呵呵亂叫。完顏婷被他緊緊書箍住,只覺柳腰欲折,想叫他鬆手,但這時連喘氣都艱難無比,哪裏説得出話來。
忽然白影輕閃,林霜月飛身掠入,玉指疾探,連點餘孤天大椎、脊中、命門三穴。這是人身督脈中最受修煉者重視的三處要穴,素來號稱“周天三關”,餘孤天只覺“三關”上傳入一抹柔和清涼之氣,登時渾身一震,翻湧亂飛的真氣立時平復了許多。他這時呼吸暢快,神智清明,忙照着完顏婷所傳的龍驤樓內功口訣,緩緩導氣歸元。
林霜月這連環三指,乃明教內氣修煉中的“天星針”手法,頗能助修習內功走火入魔之人導引真氣。餘孤天呼吸幾次,神色已然平復,低聲叫道:“多謝大師姐!”
“原來是你!”藉着穿窗而入的淡淡月光,完顏婷認出了林霜月。她卻對林霜月有一層天生的敵意,正要挺身站起,忽覺渾身酥麻,卻是適才被林霜月神鬼不覺地點了要穴。
完顏婷柳眉倒豎,斜睨了餘孤天一眼,暗中埋怨:“都怪小魚兒心慈手軟,當初沒去殺她,眼下我們卻落入了她的手中!”想到自己當日曾對這“小妖精”辱罵鞭打,這時必然討不了好去,卻決計不願在她跟前服軟,冷笑道:“你要殺便殺,可別指望我跟你説一句軟話!”
“你便是説上一萬句軟話也是無用!”林霜月嫣然一笑,“今日我便是要來殺你的!”短劍斜揮,直向她玉頸砍去。她故作聲勢,短劍在空中嗡嗡作響,去勢卻是不快。完顏婷凜然不懼,跟她四目對視。
“大師姐!”餘孤天大吃一驚,要待阻攔,但背上要穴被封,雙腿難以動彈,只得顫聲大呼,“求你…求你不要傷她!”屋內沉黯無比,但林霜月的短劍寶光燦然,餘孤天瞧得心驚膽戰。
“你這時自身難保,還替旁人求饒?”林霜月淡淡一笑,短劍在完顏婷頸前緩緩比劃,“那你説説來看,你們為何潛入江南,卓南雁嚷嚷的龍蛇變,到底跟你們有何相關?”左掌輕揮,嗤嗤輕響,擦亮了千里火,將伍子胥神像前的幾根枯枝點燃。
一抹震驚憂急之色在餘孤天眼中一閃而逝。自己暗中執掌龍蛇變之事那是萬萬不能説的,想到林霜月是外冷內熱的性子,餘孤天只得連連拱手,道:“大師姊,卓師兄説的那…那個…什麼龍蛇變,我們全不知曉!婷姐姐本是芮王完顏亨之女,完顏亨功高震主,給金主完顏亮那狗賊殺了,她在大金國再無容身之處,只得孤身來到江南避難。我…我苦尋了好久,才將她尋到!”
林霜月神色稍和,芮王完顏亨家破人亡之事轟傳天下,完顏婷流落江南,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她眼見餘孤天説話之時,不住偷看完顏婷,眼中情意綿綿,芳心內倒生出一股暖意。
“原來天小弟是英雄救美!”林霜月眼望篝火,心中仍覺蹊蹺無比,幽幽地道,“那你這身內功怎地如此高強,是龍驤樓主傳你的嗎?”
餘孤天覷得林霜月依舊黛眉深鎖,索性咬牙道:“我…我潛入龍驤樓,便是要為本教盜出《衝凝仙經》。天可見憐,終究有幸在龍吟壇的丹房內偷着讀到了這本仙經,小弟膽大妄為,不及稟報師尊,便私下偷練了多日天衣真氣的功夫,雖是功力驟增,但險些弄得走火入魔,適才若非師姊出手相助,只怕…”
林霜月久聞《衝凝仙經》和天衣真氣之名,料想這門奇功便連性情淡漠的徐滌塵都推崇備至,只怕真是效驗如神。餘孤天一提起卧底龍驤樓,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卓南雁,霎時芳心紊亂,似有千絲萬線交織纏繞,忽又想起自己這就要榮登聖女之位,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暗道:“龍蛇變也罷,龍驤樓也罷,這些亂七八糟的江湖之事,我又何必去管!”
她正待轉身離開,忽見餘孤天痴痴地偷望着完顏婷,火光映照之下,他白皙的臉上躍出一片輕紅。林霜月芳心內不由湧起一股柔柔的情愫,驀地靈機一動,故意扮起俏臉,喝道:“難道你私自出教,倒是有功了嗎?念你老實,今日便饒你一命,這位大金郡主,卻是非殺不可!”反手一劍,登時將神像前的供桌砍去一角。餘孤天大吃一驚,料不到她説得好好的,怎地又驟然翻臉,嘶聲大叫道:“且慢!”
“怎麼?”林霜月冷笑着頓住劍勢,精光閃爍的寶劍已抵在完顏婷的玉頸之上,佯怒道:“這妖女曾當眾辱我,此仇焉能不報?”完顏婷怒道:“小魚兒,便讓她殺好了,我不許你跟這妖女求饒!”説罷,索性雙目緊閉,引頸就戮。
紅彤彤的火光下,完顏婷那修長雪膩的美頸閃着一層白瓷樣的淡淡光澤,瞧在餘孤天眼中,委實妖嬈奪目。他只怕林霜月的五指一送,完顏婷便會香消玉損,身子一滾,以頭觸地,哭道:“大師姊,求…求你不要殺她!你…你若不消氣,那便殺了我吧!”這時只見那把劍凝在完顏婷的玉頸上,冷電精芒,猶如一泓碧水,他關心則亂,憂急之下,竟然痛哭出聲。(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小魚兒,你…你…”完顏婷轉頭望着他,美目之中驀地珠淚瑩然。
林霜月心下暗喜:“那便試一試這郡主!”短劍一翻,搭在了餘孤天肩頭,冷冷地道:“這是你自己説的,可別怪師姊心狠。我殺了你,便可饒她一命!”冷刃及膚,餘孤天臉色煞白,心內忽想:“師姊真會殺我嗎?我若真的為婷姐姐死了,她日後想起我來,會不會心內難過?”完顏婷忙叫道:“不成!”
“怎麼,我要殺他,你心疼了嗎?”林霜月明眸一轉,望着完顏婷冷笑道,“本教有個規矩,每日只殺一人。今日不是殺你,便是殺他。你肯替她去死嗎?”餘孤天一愣,暗道:“名叫之中,哪裏有這古怪規矩?”但覺林霜月最後這一句話問得至關緊要,當下也就牢牢盯住完顏婷。
哪知完顏婷搖頭叫道:“不成,不成!”餘孤天和林霜月兩人心中都是一陣失落。林霜月秀眉微蹙,正待言語,完顏婷卻挺胸叫道:“你…你每天殺一人,他不過比我晚死一天。你若有種,便將我們一同殺了!”
林霜月格格一笑:“好,你們兩人我就只殺一個,另一個立時放了!你瞧卻來殺誰?”完顏婷昂頭道:“拿鞭子抽你的人是我,那就殺我好了!”閉目待死,忽覺一陣空蕩蕩的難受:“渾小子,我…我就要死了,你…你這狠心的,日後知道,會不會傷心流淚?”心如刀割,珠淚潸然滾落。
“婷姐姐!”餘孤天卻覺心頭狂喜,渾身湧起陣陣暖意,眼圈發紅,熱淚滾滾而落。
“你們兩個倒是情深義重!”林霜月長出了一口氣,笑道:“今日我心情大佳,便饒你們一回!”玉手輕拍,已解開了完顏婷的穴道,眼見他二人目瞪口呆,她卻轉頭對餘孤天笑道,“天小弟,不要忙着解你穴道,本教天星針的功夫最能平息真氣入魔之苦!”白衣搖曳,轉身出屋,笑如銀鈴,飄然遠去。
“我這倒算是做了一樁喜事!”林霜月飄然出廟,輕柔的夜風襲到臉上,她喜滋滋的心底忽地一沉,“只是…我為何極力撮合天小弟和那郡主?”
夜色闌珊,兩旁山影迷濛,她抬頭見冷清清的天宇上雲氣縱橫,那半輪素月欲藏欲現,霎時芳心一陣苦澀,暗道:“呵呵,林霜月,莫非你還是為了他?難道你還是對他不死心?可你…這就要當聖女去啦!”心底忽愁忽苦,驀覺眼角一濕,幾點清淚倏地滑落。
荒廟中只剩下了完顏婷和餘孤天。兩人一時無語,只餘枯枝敗葉在火光中必必剝剝的輕響着。完顏婷見他原本蒼白的臉上紅潮湧動,望着自己的眼神也是火辣灼熱,不由生出一股柔柔的憐惜之情,輕聲道:“傻小子,你當日怎地混入了明教,還不從實招來!”
這時候餘孤天的呼吸平復,衝突不息的真氣終於又都凝聚丹田,當下沉沉一嘆,再無隱瞞,便自當日完顏亮弒君、深宮驚變説起,自己誤打誤撞逃到風雷堡避難,跟着結識卓南雁,直説到聯袂進明教棲身學藝。
想到當年以大金皇子之尊,跑到明教裝聾作啞,任人呼來喚去,他心中酸苦,眼圈兒驀地又紅了:“當日在明教那魔頭圈子裏,那些魔子魔孫都當我是個六根不全的啞巴,什麼活髒什麼活累都讓我去。明教中待我好的,只有卓南雁一人…”他的聲音有些悶,似乎極力抑制着什麼,沉了沉,又搖頭嘆息,“嘿,後來在龍驤樓時,看你對他那麼好,我雖然有時氣惱上來,真想一劍宰了他,但這人真是將我當作兄弟看待的。我閒時念他對我的好處,其實頗為感激他。”
完顏婷的美眸閃了一閃,卻沒言語。
“後來,明教內又有個人待我不錯,那便是教主林逸煙。”餘孤天呵呵苦笑,“我知道,他收我為徒,以來是看重我聰明伶俐,二來卻因為我是個啞巴,不會給他泄露機密。呵呵,這人文物雙全,實是個曠世奇才,卻有滿肚子的野心妄想,更兼心狠手辣。我跟在他身前,真是戰戰兢兢,如伴虎狼,終於待得武藝稍成,便伺機跑出…”
完顏婷終於幽幽一嘆:“小魚兒,原來你倒比我苦上百倍!”餘孤天自幼顛沛流離,這辛酸往事從未跟人訴説,這時心上人這一句柔媚入骨的嘆息驟然入耳,登覺鼻子發酸,顫聲道:“婷姐姐,那日在龍驤樓,我一眼看到了你…一眼看到了你時,便渾身發熱…”忽然間淚水再也止息不住,又嘩嘩滾落。
完顏婷忽然覺得這個清瘦白淨的餘孤天如此可憐,伸出手來,替他抹去臉上淚水。被那柔軟滑膩的玉手撫在臉上,餘孤天清瘦的身軀不由一陣顫抖,忽自懷中摸出那塊軟帕,雙頰發紅,道:“這帕子是我在你房中偷的,每次想你,便只能…只能拿來聞聞,只當聞到你的香氣…”
完顏婷眼見這帕子樣式眼熟,確是自己用過的。她當日奴婢無數,金鼎玉食,何曾在意過一方軟帕,但此時見這帕子給揉得掉了顏色,也不知他每日裏揉搓了多少回,霎時芳心發熱,百感交集,嬌呼一聲:“小魚兒…”猛地投入他的懷中,悽聲嗚咽。
佳人入懷,軟玉柔膩,一股濃郁温馨的體香潮水般包捲過來,餘孤天剎那間只覺血脈膨脹,心頭狂跳,但這時頭腦清明,卻沒了方才昏沉欲死時的膽子,想要伸手抱她,卻又怕惹她惱怒。
完顏婷偎在他懷中,哭泣片晌,覷見餘孤天面紅如火,搓着雙手,想抱卻又不敢碰她,她盜忽覺有些不好意思,暗道:“小魚兒,終究有些膽小!”輕輕掙扎起來,瞧了他兩眼,忽地痴痴一笑,“小魚兒,其實你生得很俊啊,怎地婷姐姐過去沒有留意?”餘孤天臉色更紅,忽地心頭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道:“那時候你的眼裏面只有南雁那小子,怎會留意到我?”聽他説起卓南雁,完顏婷登時笑容一僵,恨聲道:“往後,別再跟我提他!”
見她神色驟黯,一股説不出的失落感湧上餘孤天的心頭,他眼神熠然一閃,緩緩地道:“卓南雁算得了什麼,有朝一日,我橫掃天下,重登帝位,先將完顏亮這惡賊千刀萬剮,再將撲散騰、林逸煙、林霜月這些自高自大的傢伙一股腦兒弄來,整治得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候你做了母儀天下的皇后,便會知道,只有我才是天底下最配的上你的人…”越説越是神色激動,口中呼呼喘息。
“林逸煙做過你師父,林霜月剛才更救了你我一命,”完顏婷面露蹙眉道:“怎地你還要對他們下手?”
餘孤天呵呵獰笑:“這些市恩小惠,難道還要我感恩戴德一輩子嗎?哼哼,我在大雲島時,他們日日對我呼來喚去,早就該當死上十七八回了。”雙目發紅,望着完顏婷低聲冷笑,“婷姐姐,做人就得心狠手辣,你倒好好想想,我父皇和你父王,若有一個下手恨絕的,哪有完顏亮這狗賊的今天?”
見他神色激越,完顏婷也只得微微點頭,忽然覺得他很是可憐,這餘孤天一會兒膽小由於,便是對這林霜月也要砰砰磕頭,一會兒又暴躁輕狂,似乎早已一統天下了!餘孤天見她不語,忽地目光如劍地逼視着她,冷冷地道:“還有卓南雁!有朝一日,我定要將這卓南雁綁到你面前,你該如何處置他?”
完顏婷芳心一陣緊縮,柳眉豎起,脱口便道:“外我定要親手殺了他!”話一出口,心中又是空蕩蕩得一陣難受,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地嘆息一聲:“我們終究是拜堂成過親的,我這麼做,豈不是親手弒夫?”轉念又想,“完顏婷,你怎地這麼傻?在你心中,難道仍舊當他是你丈夫嗎?只是那…那渾小子呢?”
“你當真捨得嗎?”餘孤天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無論何時,只要提起卓南雁,他就會變得像一隻憤怒的豹子,冷冷地道:“你放心,這小子身中龍涎丹的奇毒,終有一日會跪在你面前求你!若我所料不差,咱們過不了幾日,便會再遇到這小子了!”
“是嗎?”她不願讓餘孤天瞧出臉上神色,垂眸望着那幽幽閃爍的篝火,輕聲道,“咱們眼下去哪裏?”餘孤天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眼下當務之急,自是先找到老頭子,江南龍鬚的總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