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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風雨歸途 冷酒熱腸

    江南的雨總是有些婉約的韻味。那雨絲説是落,不如説是掛、是飄、是繞,無聲地撫摸在春草、綠樹、木樓磚牆上,輕柔得如江南女子温軟的眼波。暮色裏的醉仙居正給這嫋嫋的春雨籠罩着,磚牆、門窗、檐頂,連那褪了色的酒幌子上似乎都塗上了一層淡青的迷濛雨色。

    “醉仙居”名字氣派,其實不過是一間能坐上十來個人的小酒肆,但佔了個好地方,自燕子磯去建康,必要從此經過。就是在這冷寂的黃昏,店裏也還有幾個客人。店主人柳四嫂是個二十餘歲的標緻女子,只是此刻她的臉上卻罩着一層比暮氣還濃的憂色。她就那麼斜倚在靠門檻的椅子上,凝望着遠處青暗的江面,泥塑般地一動不動。

    從這裏可以看到遠處的燕子磯,長江在暮雨中變成一線青色,莽蒼蒼地直接遠天,沿堤的老槐樹在雨絲中舒展着暗綠的枝條,擋住了岸邊那點點閃爍的船火。

    “這鳥天氣真惱人!”細雨中忽地傳來一聲呼喝。三個人擁着一把傘“吧嗒吧嗒”地躺着泥濘而來。先進屋的是個身子瘦長的道士,叫道:“格老子的,,還好,有個店鋪能落腳,不然又給淋得淨濕!”聲若洪鐘,驚得店內的幾個客人全都舉頭望過來。

    跟在道士身後進來的是個面色白淨的書生,一邊慢條斯理地收着傘,一邊悠然笑道:“楊柳又如斯,驛橋春雨時。這江南三月暮雨的滋味其實跟醉酒有相似的妙處!”話未説完,最後進來的那人卻將一把摺扇合攏,在他頭上輕輕一敲,笑道:“既這麼妙,你唐公子還是出去醉雨,咱們在此醉酒!”這個人卻是個身子肥胖的白麪公子,身着寶藍色對襟繡邊直裰,寬袍大袖,儀態瀟灑。不熱的天,他手裏卻玩着一把檀木摺扇,若不是肚子大了三圈兒,臉胖了兩圈兒,眼睛小了一圈兒,倒真是個翩翩佳公子。

    笑鬧之間,三人已在當中一張大桌前坐下。柳四嫂便低眉冷眼地拎了壇酒過來,擺在桌上,又添了幾樣涼菜。那道士先仰頭飲了一碗酒,讚道:“好酒!”胖公子瞧見這手腳麻利的老闆娘模樣標緻,先自提氣收了收胖胖的肚子,摺扇一搖,挺瀟灑地笑道:“店家這酒不錯,還有什麼拿手的好菜只管上來,不必在乎多少銀子!”

    “這幾個涼菜和酒全不收錢,今日來的,全都白吃白喝!”柳四嫂緊蹙着眉梢,聲音空洞洞的,“上好的菜卻沒了,廚子昨晚已給辭了!”胖公子將摺扇一收一張,哈哈笑道:“這可有趣了,難道這位娘子要關門大吉?”那白面書生也道:“這個…無功不受祿,小生可不好吃這不要錢的酒飯!”

    一位縮在角落裏的瞎眼算卦老者這時從酒桌上直起了腰,長嘆道:“四嫂,真是為了那王太尉的事?”柳四嫂的秀眉一抖,道:“除了他,還能有誰?咱們這醉仙居鋪面雖小,卻常有來往客商歇腳,買賣還算過得去。那王太尉明明看上了這地皮旺,卻藉口要除妖鬼!哼哼,什麼妖鬼,這官府才是…”她猛然閉口,將下面的話語嚥了下去,但這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

    那道士皺着眉道:“王太尉,哪個王太尉?”那書生哂到:“想必便是新到建康的都統制王權,是個外強中乾之輩,不厲兵秣馬,卻一門心思地做買賣賺錢!”那胖公子收起摺扇,在那書生頭上輕輕地一拍,笑道:“你這小橘子有所不知了吧?咱大宋的官兒都好做買賣,咱那位拜了太師的清河郡王張俊做‘中興四大將’時,便曾經營太平樓酒樓,更把賺的銀子統統做成一千兩一個的大銀球,號稱‘沒奈何’!那打油詩聽過嗎?‘張家寨裏沒來由,使他花腿抬石頭。二聖猶自救不得,行在蓋起太平樓!’説的便是那張大帥手下的花腿軍卒在臨安給他蓋太平樓的逸事!”轉頭對柳四嫂又道:“這位都統制王權,侵你這塊旺地,想必也是要效法太師,蓋座大酒樓,賺些‘沒奈何’!”

    ※※※

    這時離着大宋朝庭南渡,早過了二十年,當初號稱“中興四大將”的張俊、韓世忠、劉光世和岳飛已盡皆辭世。命最長的那位太師張俊,就是這位胖公子説的清河郡王,雖是去年才死,但人們也早忘了。甚至岳飛灑在風波亭上的血,也快給江南的怡紅快綠消弭無形。

    這江南淡淡的風,細細的雨,沖淡了慷慨俠士的熱血,消磨了激昂書生的壯志…即便是這建康,二十多年前給金兵揮師血洗之地,這時也已慣作風月、歌舞昇平了。

    宋、金自紹興議和之後,十多年不動刀兵,只是自幾年前完顏亮篡位之後,大金遷都燕京,號為中都,厲兵秣馬,虎視江南,有見識的宋人不免惴惴下安。但秦檜操控趙宋江山十數載,積威遍滿江南,更在御史台六察司下設格天社,以八千鐵衞勘察四方,朝野間無人膽敢言戰。百姓能做的也只是苟延殘喘,杯酒言歡之時,提起朝廷之事,也不免戰戰兢兢。這胖公子笑言張太師貪財的“逸事”,真可説是“直言無忌”了。

    柳四嫂白淨的臉上騰起一抹憤怒的紅色,道:“王權説了,我若不讓出這醉仙居來,今晚他便派人來拆這店鋪!”她的聲音突然間有些哽咽了,“拆吧!他們敢拆,我便死在這裏!我那漢子去了兩個月了,丁點兒音訊沒有,留下我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活着沒味兒!”

    那算命瞎子常來柳四嫂這兒混酒喝,聽後顫聲道:“怎地,柳四哥還沒消息?難道…”柳四嫂張口想説什麼,卻終究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晚他去追那妖鬼,便一直未歸。王太尉今夜若是真敢欺上門來,我就一把火燒了這店鋪,説什麼也不能讓這鋪面落在旁人手裏!他走之前,王太尉便差人來過一次,卻給他一口回絕了。我家官人説過的話,我…我都會聽的,他説過店鋪不能讓給官府,那便是不能讓!”

    眾人聽她語音幽幽的,柔弱卻透着一股別樣的堅韌,均是一愣。寂靜之中,忽聽有人幽幽地嘆了口氣,卻是靠窗坐着的一個青衫漢子。這漢子在屋內還頂着一張斗笠,全然看不清相貌,但這一聲嘆息,卻帶着説不出得孤悽痛楚。

    這時忽聽得屋外傳來一陣人喊馬嘶,跟着一道陰森森的笑聲透簾鑽入,道:“柳四嫂,大雨的天,你這店鋪倒還是買賣興隆啊!”

    屋裏的客人一驚之際,掛在門口的那道擋風遮雨的竹簾被幾抹凌厲的刀光一卷,霍地四分五裂,一股潮濕的雨意隨風直蕩了進來。門外來的卻是一隊官兵,當中那乘馬的綠袍軍官呵呵冷笑道:“建康府在此公辦,不相干的人,速速走開!”有兩三個酒客本就心驚膽戰,見了這羣官兵的跋扈模樣,哪敢言語,全貼着店門溜溜地跑開了。

    那軍官飛身下馬,在兩個兵卒簇擁下大步走入屋內,進屋後大咧咧地扯過一把椅子坐了。醉仙居店鋪不大,還有四五個兵卒只得在店外候着。那軍官目光一掃,眼見客人已散去不少,幽暗的屋內只有身前的桌子上還坐着個肥胖公子、白面書生和一個瘦高道士,角落裏的桌上有個黑袍漢子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靠窗那桌上還趴着個頭戴斗笠的漢子,似已酩酊大醉。那軍官冷冷一笑,把目光鎖在了那算卦的身上,道:“劉瞎子,你也在這兒?”

    那算卦的劉瞎子臉一抖,顫聲道:“碰巧過來,跟四嫂討杯熱酒喝!,這便走!”那葛大人笑道:“也不必忙,少時老子還得讓你摸摸骨,推推命,他奶奶的這兩天老子眼眶直跳,都是讓那妖鬼給弄的!”然後扭頭瞟向柳四嫂,聲音倏地一冷,“柳四嫂,這地界出了鬼物,官家自然要管上一管,這店鋪你讓還是不讓?”

    “葛大人,”柳四嫂瞥一眼那軍官,依舊冷着臉坐在那裏,“外子沒到,這店鋪讓不得!”聲音雖低,卻硬得像刀。

    “你那漢子柳四?”葛大人冷笑一聲,霍地扭頭叫道,“給我抬進來吧!”門外兩個兵卒應聲抬着一扇門板進來,上面赫然躺着一具屍身,一塊破草蓆蓋着頭臉,依稀只見血跡斑斑。

    天色早暗下來了,店裏只點着幾個時稱為“省油燈”的夾瓷盞,那燈火幽幽地映得門口忽明忽暗。柳四嫂顫着身上前揭開那席子,怔了怔,忽然喉嚨裏嗚咽了一聲,便暈了過去。那胖公子一驚,走過去在她鼻下人中處一點,柳四嫂才回過神來,“四哥……”她的聲音撕心扯肺,眾人都覺心底一慘。嘶號聲中,柳四嫂猛地自懷中摸出一把刀,便向那葛大人撲去,卻給兩個兵卒抬手攔住。

    “潑婦,失心瘋了嗎?竟要謀害朝廷命官!”葛大人見她勢若瘋虎,也不禁退了一步,怒道,“你當是本官殺了你家漢子嗎?好好瞧瞧他的傷口,那豈是人弄出來的?”那白面書生這時緩步踏上,拱手道:“四嫂節哀,瞧這傷口,當非人力所傷!”他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鎮定人心之力,柳四嫂不覺停了掙扎。那道士叫道:“這人雙眼都沒了,半邊臉孔爛了,嘿嘿,胸口一個大洞,敢情是心給摘去了…”胖公子忍不住揚起摺扇,向臉上一遮,叫道:“別説啦!叫你這臭道士説得人渾身發冷!”扭頭對那書生道,“小橘子,你認定這不是人做的?”那書生的目光在屍身上下仔細搜索着,搖頭道:“天下哪有這等喪心病狂的人?”説完緩緩扳過柳四哥的屍身,卻又吸了一口冷氣,“頸後裂痕,啊!脊骨全碎,骨髓竟被吸了去!”

    店裏眾人一凜。劉瞎子忍不住叫道:“妖鬼,這必是那鬼物下的毒手。聽説近日那五通廟底鑽出來個鬼物,帶着一隻怪鳥和一隻猿精,勾人的魂、吸人的血…”他喊聲悽惶嘶啞,眾人聽了,全覺渾身發冷。

    “四哥…”柳四嫂嗚咽一聲,渾身發軟,便栽倒在地上。那葛大人得勝似的掃了她一眼,冷笑道:“這時知道怕了吧?適才你妨礙公務,謀害本官,這店鋪你是騰也得騰,不騰也得騰啦!來人,將這潑婦給我拿了!”

    “美人莫哭,讓官爺們帶你去樂上一樂!”兩個兵卒邪邪地笑着,便向柳四嫂撲來。那書生雙眉一皺,叫道:“慢來,慢來…”話未説完,店中人影一閃,忽聞那兩個兵卒“哎喲”、“媽呀”兩聲大叫,身子如稻草一般地飛出了店門——原來是那一直悶頭飲酒的黑袍漢子陡然出手,將這兩個兵卒拋了出去。

    “你…你這廝是誰?”那葛大人眼見他這兩下連抓連拋,手法利落,不由得一驚,忽然覺得自己這麼顫聲相問,未免顯得底氣不足,立時大喝一聲,“膽大包天,要造反嗎?”反手在硬木桌上一抓,指力到處,登時抓得桌角裂下一塊碎木。那黑衣漢子冷冷地瞥了一眼他那鷹爪似的手爪,道:“在下明教春華堂副堂主陳金,見過葛大人。嘿嘿,‘洞金指’葛文淵在江湖上也是好響的名頭,卻怎地幹起這欺壓寡婦的事來?”葛文淵聽得眼前這漢子竟是明教“四平八穩、四堂八舵”之首春華堂的副堂主,不由得心底微寒,道:“怎麼,陳堂主要管這個閒事?”

    陳金沉聲道:“實不相瞞,二十年前,賊人鐘相、楊幺盤踞鼎州造反,後來驚動岳飛嶽少保奉旨討伐,我明教也曾出手相助…”當年鐘相曾以巫術謀反被剿殺,但其能征慣戰的部將楊幺率餘部再起,數年之間屢挫官軍,直到後來岳飛親來,才平定其患。這其間明教林逸煙、卓藏鋒兩教主出力不少,這也是江湖上人人盡知的舊事了。葛文淵一愣,不知陳金為何提起這陳年舊事。此時岳飛早已含冤而死,秦檜權威正盛,但陳金身為明教弟子,提起岳飛仍是恭恭敬敬地稱為“嶽少保。”

    卻聽陳金又道:“當時嶽少保征討湖賊楊幺之時,卻有一股餘孽懾於嶽帥威名,聞風先逃,沿水路一直逃到建康。那時嶽少保分身乏術,便請我明教代為出手。那股湖賊屢敗於我明教之手,便龜縮於棲霞五通廟中。後來終於被官軍剿殺於廟底地宮內。”眾人再次聽到五通廟的名字,想起劉瞎子剛喊的在這廟底鑽出妖鬼之事,心中全是一凜。

    陳金冷森森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掃,最終卻落在柳四嫂的身上,緩緩地道:“自那時起,我明教春華堂便駐紮於此,柳四哥…便是我春華堂的好漢!”柳四嫂“啊”了一聲,顫聲道:“這…這個他卻從未跟我説起過!”陳金緩緩點頭,道:“那妖鬼盤踞五通廟,柳四哥心下起疑,早已暗中稟報本舵,也是咱們一時大意,竟折了四哥!”葛文淵稀疏的眉毛抖了兩抖,才叫道:“好啊,原來柳四竟敢勾結明教,你們…你們要待加何?”雖然聲色俱厲,但在明教大名之下,終究怯了幾分。

    陳金緩緩道:“葛大老爺,這妖鬼既然傷了我明教子弟,我明教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四嫂是本教遺孀,這醉仙居的事情,還請大人高抬貴手!”言辭雖然客套,但語氣卻是冰冷至極。

    明教威名早著,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非但是“四雄雄八修”中的大宗師,更以橫行無忌、手段陰狠著稱江湖。葛文淵實在不願與這等江湖大教為敵,但這時騎虎難下,只得硬着頭皮道:“我這可是奉王太尉軍令行事,嘿嘿,公務在身,卻也難以通融。”説話之間,手掌已握緊了腰刀。

    陳金踏上一步,亢聲道:“回去告訴你那王太尉,咱們明教不願多生事端,他也不要多事!”探掌在葛文淵的桌角斜斜一削,一塊桌木應手而落。那書生瞧他這出手舉重若輕,桌角被他這一掌“斬”後平如刀削,忍不住高聲叫道:“拔劍濟困,不亦快哉!”那胖子也笑道:“好玩好玩,偷錢的遇到了劫道的,真是好玩!”只那道士滿面冷笑,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

    葛文淵眼見他這隨手一削比適才自己那氣勢洶洶的鷹爪手不知強了多少倍,又給陳金那鋭電般的眼神一逼,不由得退了一步,便在這進退不得之時,忽聽屋外有人一聲冷笑道:“哼哼,明教就了不起了嗎?”大笑聲中,兩道人影輕飄飄地掠進屋來,卻是兩個身穿翠綠武官時服的漢子。屋外一直暮雨瀟瀟,店門口還守着幾個軍卒,但這兩人竟似毫無阻隔地飄然縱入。這一下先聲奪人,店中的江湖豪客盡皆動容,將目光全鎖在這兩個軍官的身上。

    當先那黃臉短髭的中年軍官在陳金臉上掃了一眼,轉頭朝身後那身材矮胖的軍官畢恭畢敬地笑道:“萬兄,您瞧這世道,魔教妖孽竟敢公然恫嚇朝廷命官!”那矮胖漢子笑吟吟地踏上一步,道:“是嗎?咱這次還沒瞧見妖鬼,先撞見妖孽,倒也湊巧!”這矮子滿面含笑,乍望上去似是個鄉間財主般貌不驚人,但在屋中挺身一立,登時現出一股山聳嶽峙般的凌人威勢。

    陳金見這兩人氣勢逼人,冷哼一聲,正待言語,“洞金指”葛文淵看清這兩人是格天社的打扮,搶上前一步,向那器宇不俗的矮子拱手道:“卑職葛文淵,現在王太尉麾下效力,見過大人,請教大人尊姓大名!”

    那矮子還未答話,胖公子卻已大笑着迎了上去,將摺扇在葛文淵的腦袋上一拍,笑道:“連他都不認識!這位便是格天社的後起之秀,‘萬峯獨秀’萬秀峯!”葛文淵頭上陡然被他拍了一下,雖是不重,心下卻也又驚又怒,便要發作,但聽到“萬峯獨秀”萬秀峯這近年來格天社風頭最勁的名字,仍不禁肝膽一縮,心想:“傳聞萬秀峯乃是‘吳山鶴鳴’趙祥鶴的關門弟子,怎地這般矮墩墩的模樣?”忙向萬秀峯作揖問候。

    萬秀峯卻向胖公子笑道:“莫兄,原來你也在這裏,當真是再妙不過!”轉頭對葛文淵道,“葛兄洞金指的功夫威震建康,小弟早有耳聞!想必葛兄還不識得這位莫公子,他便是丐幫莫幫主的公子,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公子之一,人稱…這個‘四絕劍客’的莫愁莫公子!”

    當時江湖中人將江南武林四位聲名最盛的少年高手並稱為“江南四公子”,分別是“書劍雙絕”虞允文、“不死鐵捕”陳鐵衣、雄獅堂方殘歌和這丐幫幫主之子莫愁。陳金聽得名頭響亮的莫愁竟是肥肥胖胖的一個人,偏這“莫愁”的名字又女裏女氣,不由啞然失笑。

    葛文淵聽得眼前這滿臉嬉笑的胖公子竟是鼎鼎大名的丐幫幫主之子,一口惡氣登時換作笑臉,拱手道:“久聞江南四公子的大名,‘四絕劍客’莫公子更是…”話沒説完,那莫公子摺扇一揮,“啪”地又敲在他腦門上,笑道:“別聽老萬胡説,什麼‘四絕劍客’,我這‘四絕’説起來丟人——便是酒色財氣,樣樣在行!”葛文淵素來自認武功不俗,但莫公子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拍.自己偏偏就躲閃不開,這才知人家的武功才是深藏不露。

    莫愁卻忽然大叫一聲“啊哈”,轉頭望向萬秀峯身後的那黃臉軍官,道:“這位幾莫非是格天社青龍七宿中的‘血手太歲’孫列孫先生嗎?”那黃臉漢子面露得色,拱手道:“在下這點微末伎倆,不思竟能入得莫公子的法眼,幸甚,幸甚!”萬秀峯望向莫愁身後的那白面書生和高大道士,笑道:“能跟莫愁公子在一處的這二位,想來必非俗人了,莫愁公子怎地不給咱們引薦引薦!”

    “還是老萬有眼光!”莫愁摺扇一收,拍着那道士肩頭道,“這位道爺是本公子路上剛結識的朋友,峨嵋派的一流高手,餘觀海餘道長!”又指着那書生,“這位是蜀中唐門的‘千手書生’唐晚菊蜀——我叫他小橘子,在蜀中待得憋悶,來尋我散心。”

    “洞金指”葛文淵是駐紮本地的官軍,跟蜀中唐門、峨嵋派這等江湖朋友見面,自然只是皮裏陽秋地應付幾句。倒是萬秀峯極善應酬,先向餘觀海連道“久仰”,待聽得“‘千手書生’唐晚菊”之名時,臉色微變,拱手道:“莫不是十七歲便入了唐門枯榮觀的唐麼公子?”唐晚菊笑吟吟地一躬身,道:“些許薄名何足掛齒,倒讓萬先生見笑了。”

    官場和江湖中人相見,大多略存尷尬,好在這丐幫莫愁是個江湖上跟誰都混得來的“見面熟”,在中間插科打渾,“洞金指”葛文淵更對萬秀峯兩人曲意迎奉,一時小店裏面倒是熱熱鬧鬧。明教高手陳金眼見格天社陡然來了“萬峯獨秀”萬秀峯和“血手太歲”孫列兩大高手,而那丐幫莫愁、峨嵋派的餘道人和那唐門高手唐晚菊也都是近年來聲名鵲起之輩,不由心中暗自生疑:“格天社、丐幫、唐門和峨嵋派的人忽然也趕到燕子磯,不知為了何事?”

    那幾人寒暄之間,格天社“血手太歲”孫列卻冷冷向陳金望來,森然道:“這位朋友,咱們格天社專程來此,便是要對付那妖鬼,這店鋪官家收定了。”陳金眼見對方人多勢眾,卻也凜然不懼,踏上一步,冷冷道:“格天社便了不起嗎?”這話説得寸步不讓,正跟萬秀峯進屋前的那句“明教就了不起嗎”的話針鋒相對!話音未落,小店之中陡然亮起四五道劍光,卻是孫列大怒之下陡然出手。他綽號叫“血手太歲”,那長劍劍身也是殷紅如血,一片劍光皆作猩紅顏色,直向陳金身上捲來。這一招出手事先毫無徵兆,當真快得驚人。陳金低喝聲中,身子飄然一轉,屋內“噹噹”的鋭響震人耳膜。

    呼吸之間廠一把知刀,滿廳劍光霍然消散,兩個人各自退開兩步,陳金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眼望孫列手中紅光閃爍的長劍,冷笑道:“呵呵,原來是崑崙派的高手!”唐晚菊和莫愁等人均知崑崙派威震西域,掌門寧自隆號稱“寧折不彎”,武功上頗有獨到之處,但見這二人一攻一守招法利落,竟毫不為屋內擺設拘束,忍不住齊聲喝彩。只有柳四嫂仍呆呆地趴在亡夫屍身之旁,對眼前一切恍若未見。

    孫列黃臉上紅光一閃,叫道:“再來!”長劍乍抖,一蓬血紅色劍光飛卷陳金前胸四五處大穴。這一招“了卻天下事”暗伏了七種變勢,實乃他崑崙派的奪命殺招。他早聽過明教近年來出了一批少年子弟,武功精強,極是難纏,是以一上來就要以絕殺求勝。哪知陳金不退反進,短刀斜飛,竟不管不顧地直刺孫列小腹。這招法看似兩敗俱傷,卻是氣勢威猛,後發先至。莫愁、唐晚菊等人眼見陳金使出這等以命搏命的狠辣打法,均是心下生寒。

    “洞金指”葛文淵眼見陳金拼死搶攻,身後空門大露,忽地獰笑一聲腰刀出鞘,舉步便向他背後砍去。唐晚菊叫道:“不好!”店內狹小,他立在陳金對面,要待出手攔擋,卻已不及。

    屋內驟然響起一聲冷笑,斜刺裏黑黝黝的一個物事飛轉而來,正擋在葛文淵的身前。卻是那靠窗坐着的青衫客猛地身子一轉,連人帶椅旋風般轉個圈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了葛文淵和陳金之間。

    這青衫客適才曾沉聲長嘆,隨即便醉倒桌上,誰也沒有留意過他。這時他那寬大斗笠仍未取下,絲毫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這般默不作聲地忽然插入戰局,更顯冷硬突兀。葛文淵見他這一轉奇詭無比,心頭微凜之際,青衫客已揚起手中筷子,蟹爪般地夾住了他的刀身。

    “這小子要以筷子夾住老子的刀,當真活得不耐煩了!”葛文淵大怒之下刀上加力,直向青衫客頸上抹去。青衫客身子微側,筷子順勢一引,這一刀便砍歪了。葛文淵身子搶得猛了,給他這一引,險些栽倒,狂怒之下,提氣大喝,鋼刀疾收。青衫客的筷子上卻生出一股粘黏之力,順勢送出,依然牢牢夾住那刀身。

    片刻之間,葛文淵或斬或削,刀勢迭變,但刀鋒一近那青衫客身前,便給他以巧勁引開。青衫客斗笠不摘,端坐椅上,單臂隨勢進退,那雙筷子竟似黏在葛文淵刀上一般。小店之中的高手不少,卻全未見過這等精妙的武功。孫列和陳金扭頭見了,也是又驚又佩,目瞪口呆之下,竟忘了爭鬥。

    萬秀峯眼見朝廷武官出醜,冷哼聲中,舉步踏上,長長吸了口氣,翻掌便擊了下來。他顧念自己身份,不願上前夾攻青衫客,一掌雖然勢道剛猛,卻直直擊向葛文淵手中的鋼刀。那鐵掌平平擊在刀身之上,立時有一道怒流般的勁力隨着鋼刀直送過來。青衫客的身子一震,所坐的椅子竟也格格作響。青行衫客心中一凜:“好一招隔物傳功!這矮子倒不可小窺!”當機立斷,驀地鬆開鋼刀,竹筷青蛇吐信般地一點,分別戳在葛文淵和萬秀峯的腕上。“噹啷”一聲,葛文淵的鋼刀落在地上,萬秀峯則臉色煞白,斜退兩步。青衫客緩緩站起。他一起身,那把木椅咔咔輕響,緩緩起了數道裂隙,跟着碎成十幾片散木,坍塌在地。

    小店之中登時就是一靜。眾人的數道目光齊齊聚在這不動聲色的青衫客身上,心內均想:“這人武功之高,膽魄之雄,當真罕聞罕見!這人卻是誰?”

    “高手!”寂靜之中,莫愁卻忽地揚聲高叫,唬得眾人心頭一驚。他卻一本正經地道,“老兄絕對是本公子這輩子見過的一流至尊高手!好了,好了!大夥兒這一回便算平分秋色旗鼓相當,不必再打啦!”

    葛文淵和孫列卻面色鐵青,要待再撲上,卻自知不敵,全轉頭望着萬秀峯。萬秀峯也是哈哈一笑道:“好功力,好本事!想不到天下還有兄台這般人物!萬某實在眼拙,請教兄台大名!”那青衫客卻冷冷道:“欺負寡婦遺孀,暗中偷襲傷人,你們這些朝廷命官跟鬼物有何不同?”他那斗笠還未摘下,兩道冷颼颼的目光穿過那寬寬的斗笠,兀自如刀如劍。

    萬秀峯仰天打個哈哈,扭頭對面如死灰的葛文淵笑道:“好,便看在這位兄台的面子上,柳四嫂的這小店,咱們不收了!王太尉那裏,回頭兄弟替你去説!”又向青衫客拱手道:“大夥兒其實誤會一場,何不坐下來交個朋友?”“萬峯獨秀”乃是近年來格天社名號甚響的高手,這麼對一個陌生人拱手退讓,倒真是難得至極了。

    陳金也邁步上前,謝過這青衫客的相救之恩。青衫客卻只向他掃了兩眼,微微點頭,瞧那神情,照舊冷漠得緊。萬秀峯暗自出了口長氣,道:“慚愧,原來這人跟這魔教餘孽並非一路!”心內苦苦思索這人的來歷,臉上卻一派和顏悦色,道:“兄台不知,在下此來,乃是專為這妖鬼而來。在下已經聯絡了雄獅堂在此一聚,共同對付這鬼物!”

    “世上哪裏有什麼鬼物!”青衫客冷哼一聲,轉身對柳四嫂温言道,“這位大嫂,你再仔細説説尊夫遇到那妖物的情形!”他適才對萬秀峯、陳金這等黑白兩道的大人物全都冷若冰霜,但對柳四嫂這弱女子卻語聲柔和。柳四嫂渾身一震,忍不住仰頭望他,顫聲道:“你…你是誰?”

    “我是誰?”青衫客幽幽一嘆,似是從心底深深地呵了一口氣,卧底龍驤,喜宴驚變,峯頂決鬥,一幕一幕走馬燈般地在眼前閃過。

    這個人自然便是卓南雁了。

    當日他跟“獅堂雪冷”羅雪亭分別之後,便即趕赴江南。雖然星夜兼程,但鞍馬勞頓,舟楫難行,卻也用去二十多日時光。卓南雁此次南下,自然要照着羅雪亭的吩咐,先去建康雄獅堂,跟方殘歌等人細述龍驤樓業已發出的“龍蛇變”,再請他們聯絡官府,小心看護太子和張俊等人。

    一人江南,便趕上無盡的梅雨,他的心情更是沉鬱了許多。白日裏他想得最多的人自然是林霜月:初會時蒼白如雪的笑容,臨別時款款深情的嬌呼,時時在他心間起伏縈繞。他知道,重回江南,便能見到她了。想到説不定哪日便會與林霜月重逢,他心底反而有一種説不出的沉重。

    最怪的是這幾晚他常常夢到完顏婷。在夢裏的完顏婷總是不言不語,只是那樣悵悵地望着他,那目光纏綿欲碎,竟比江南的雨還要悽迷。卓南雁常被這樣的悽鬱的目光從夢中驚醒。有時睡不着,他便起來抱膝聽雨,夜雨中似有完顏婷若有若無的啜泣。滿腔愁緒,一任階前雨,點滴到天明。

    卓南雁回想當日自己初闖江南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但再次看到江南的春江淡月碧草煙樹,心底總有種説不出的味道。這滋味難以言喻,恰似燕子磯邊的綿綿暮雨,有幾分悽鬱,幾分愁悶,更有幾分説不清道不明的倦怠。他剛自燕子磯下船,便在這醉仙居內遇到了這些變故。眼見柳四嫂孤苦,又念這陳金正是當年自己初到明教大雲島時所見的舊友,便即出手懲戒葛文淵等人,至於自己的身份,卻懶得透露。

    “你不必管我是誰,”卓南雁望着柳四嫂那失神的目光,心內不由一陣心痛,輕輕地道,“連我都不知自己是誰。但我或許能為尊夫報了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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