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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節:雪滿蒼山 龍騰玉碎

    羅雪亭腦中一片空明,心神已與整座大山交融一處。他像是覺出了山腳的積雪正在一點一滴地融化,感到了峯頂的林木在大風中歡快酣暢的呼吸,看到了輕雲掩映後的月亮明亮瑩澈,更體悟到了山腰凝結成冰的深潭下隱隱的流水。自他學武以來六十多載,只有這心遊萬仞的一刻,他才覺出天地萬物間的和諧與可愛,便連舒緩的風聲都顯得無比流暢。

    完顏亨見他臉上神光流佈,知他此刻心意神氣已與天地交接,這最後一掌必然驚神泣鬼。當下他勁氣潛轉,自外看來全身上下不帶一絲火氣,靜若千尺幽潭,淡淡道:“羅老修為已入天元境界,這一掌必然不同凡響!”羅雪亭的眼中躍出一道鋭光,忽地搖頭嘆道:“我只當老弟已盡悟天道之秘,此時瞧來,卻還有破綻!”本來兩人拼死一戰,羅雪亭發覺了對手的破綻,言語之中竟是説不出得憾然。他千里迢迢地趕來燕京會鬥完顏亨,原只想乘機除去龍驤樓主這個大宋的死對頭,但得知完顏亨丟官罷職、亡命天涯後,心內倒大鬆了一口氣,這時與他峯頂論劍、激戰良久,心中更增了英雄相惜之意。

    完顏亨定如止水的臉上也閃過一絲寂寞之色,道:“輸贏成敗,豈足掛懷!請羅老賜招,我盼這一擊已盼了許久了!”

    “那老夫自會傾盡所能,只望能如你所願!”羅雪亭哈哈的大笑聲忽地從雲霧中傳出好遠,“請老弟再來印證這第三掌!”長笑聲中,鐵掌緩緩揮出。斷流勢鋒芒畢露,玉碎勢有去無還,這一掌無爭勢卻空空蕩蕩。

    笑聲傳入卓南雁耳中,卓南雁心中也是一陣振奮,發力疾奔,幾個起落,已躍上峯頂。雲霧翻滾,將峯頂擾得更加幽暗,卓南雁心內卻是震驚非常:適才羅雪亭的玉碎勢只在他遙遙的感受之中便清晰無比,這時近在目前,卻根本無法揣摩到羅雪亭拍出的這一招無爭勢,甚至連羅雪亭這個人都感受不到了!

    無爭勢的掌勢才起,羅雪亭的人驟然消逝無蹤。六陽斷玉掌脱自“致虛極,守靜篤”的老子學説,但這一掌竟虛無縹渺到了這等境界,它擊的不是完顏亨這個人,而是他的魂魄。沒有人能看到羅雪亭的存在,但他又似無所不在。

    卓南雁心中一震,比之當初看到蕭抱珍高懸天際的巨掌還要震驚。他知道羅雪亭自己就是演練萬遍,也到不了如此妙境,但此時在完顏亨這空前絕後的強敵力壓之下,這一掌終於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僕散騰也隨之發覺掌中的金龍寶刀發出嗡嗡長鳴,幾乎便要拔刀衝上。在如此大象無形的“無爭勢”前,便連“刀霸”也快抑制不住自己那殺氣十足的金龍魔刀了。

    “咳”的一聲,完顏亨忽然張口,吐出了一口鮮血。卓南雁也不由心中一驚:“完顏亨怎地會忽然吐血?是已被這無形無相的一掌擊傷,還是昨晚的內傷未愈?破綻,難道羅雪亭當真找到了完顏亨的破綻?”僕散騰雙眉乍揚,也沒想到卻是完顏亨先受內傷,一愣之下,鞘中嗡嗡的刀鳴登時止歇。

    完顏亨卻低聲笑道:“好個老狐精!”他口吐鮮血之後,聲音卻有一絲説不出得暢快。他的頭緩緩揚起,眼中神光大勝,身子疾往上升,似要融入到無盡的虛空中去。卓南雁忽然發覺,完顏亨的雙足仍舊牢牢地釘在地上,但身子卻無止無休地向上升去。恍然之間,完顏亨的身軀似是無限地增大了。

    卓南雁心絃陡震,忙收回目光,心底神光流轉,穿透了滾滾雲霧,才清晰地“瞧見”完顏亨仍舊是動也未動地立在原處。原來適才所見的一切都是幻相。卓南雁心頭一凜,他自從在鞠場上跟僕散騰爭鋒之後,見識大進,又在跟方殘歌的拼鬥之中得悟忘憂心法中“九宮後天煉真局”的諸多妙意,這些日子精修天衣真氣,更是精進神速,但想不到這時的心神仍舊險些被完顏亨強悍的心力吞噬。忽然間他只覺臉上一濕,才覺出竟是下雪了。原來在峯頂奔突不散的濃霧竟是空中的雪氣,適才羅雪亭和完顏亨體內的陰陽二氣交爭,將雪氣吞吐吸納為濃霧降下。

    雪花終於紛紛揚揚地從幽邈的蒼天上飄下,沒有風,棉絮般的雪片卻下得很綿密。飄飄灑灑,隨風飄飛,寒冽的空中全綴滿了亮晶晶的玉屑。

    時將二月,燕京之郊卻有些反常地下起雪來,這場在翠鶴山頂上忽然飄落的大雪,莫非正是兩大高手交爭時人天感應的異相?

    大雪與濃霧之中驀地亮起一道燦爛如電的光華,那火光穿破重重雪幕,卻又不帶一絲塵世之氣。電閃火映之下,羅雪亭已突兀地閃現在完顏亨身前,雙掌翻轉,疾拍而到。卓南雁眼見他掌上光華最盛,才知這火光正是羅雪亭內家真氣所化,瞬息之間,羅雪亭自有形而至無形,再由無形催化有形,盡集內氣化為道家傳説中的三昧真火。霎時間峯頂的怪石上的裂隙、奇峯上的枯藤、古樹上的瘦枝、天空中的雪花,萬象森羅,全在這異乎尋常的光華中纖毫畢現。

    光華燦然的一瞬,卻見完顏亨白得耀目的臉上現出一種超然物外的肅穆來,雙掌不知何時已穩穩推出,正擋在羅雪亭的掌前。就在二人掌勢似交非交的一瞬,光華倏忽熄滅。

    重歸幽暗的峯頂陡然微微震顫了一下,這驚世駭俗的掌力相交,竟然無聲無息,卻騰起一股駭人的勁風。那厚重的濃霧如遇颶風,四散飛逝,峯頂沉厚的積雪也驚瀾激流般地飛濺開去。饒是卓南雁渾身真氣瀰漫,仍有幾束飛雪穿透了他的勁氣阻隔,拍打在他身上,硬若飛石。

    峯頂一片清爽,適才的濃霧飛散得一絲不剩,鋪天蓋地的大雪卻下得益發緊密。羅雪亭和完顏亨的身形便如兩尊天神,屹立在大雪連天的峯頂。“這…莫不就是天衣真氣?”羅雪亭目光電射,忍不住顫聲道,“原來老弟果然在暗中修習這天下第一奇功!”

    “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不知其名,強名曰道!”完顏亨哈哈大笑,聲若鐘鳴雷震,“天衣真氣,滄海橫流,不過是一個勉強名之的虛相!羅老何必於此念念不忘!”卓南雁心中一凜:“完顏亨果然在暗中參悟天衣真氣,聽羅雪亭的言語,難道他已破解了這奇功的百年之秘?”

    忽聽僕散騰振聲長笑:“芮王爺竟悟得這等奇功,某家實在技癢。二位此戰,只算平手,且讓某家先領教一下這天下第一奇功!”羅雪亭冷冷道:“給老子住口,還輪不到你!”話音出口,忽然“咦”了一聲,卻見完顏亨大袖獵獵鼓盪,滿天的飛雲忽地都往峯頂聚集過來。這回飛雲聚集,卻跟適才的濃霧翻滾不同,雪白的朵朵雲氣卻全繞着完顏亨飛轉不休。

    卓南雁看得目眩神馳,雖然師父修煉忘憂心法時,也能吞集雲氣,但便在雲霧繚繞的廬山絕頂也只能吞吐身前丈餘的雲彩,這時峯頂上的雲朵卻是越聚越多,竟似九天之上無窮無盡的雲海飛瀉人間,瞧來既是蔚然壯觀,更讓人心生駭異。

    夜風發狂似地虎虎呼嘯,飛雪陡然大了許多,滿天雪浪便似十萬條銀龍怒舞。峯頂的氣勢壓得人睜不開眼,喘不上氣。忽聽完顏亨笑道:“本王無暇苦候,二位便一起來吧!”驀地左臂一長,反向僕散騰抓來。這一抓事先全無徵兆,卻快如電閃,矯若遊龍。僕散騰此時渾身真力貫注,刀氣在身前流轉不休,想也不想,反手一刀揮出。完顏亨一聲大喝,鐵掌反抽,已將僕散騰帶入了雲霧之中。跟着羅雪亭揚聲大喝,也躍入了疾轉的雲氣之中。

    卓南雁心念電轉,忽然明白:“完顏亨不得不向僕散騰出手。他決不能敗,但擊敗羅雪亭後,未必便能再勝僕散騰,此時三人混戰,完顏亨的勝券反而激增。”

    那雲氣中陡地現出一層白光,隨着雲霧飛轉,若隱若現。滾滾雲氣之中,只聽羅雪亭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兩道紅光隨着他疾揮的鐵掌,赤龍盤旋般地吞吐不定。僕散騰卻也不時振聲長嘯,一團黃燦燦的刀氣猶如金蛇狂舞,蕩起道道金光。紅黃精芒,交映生輝,襯得那團雲氣愈發輝煌耀目。

    飛轉的雲氣中驀地發出一陣異響,先是低若琴鳴,迅疾激越宏大起來,悠揚時便如龍吟鶴唳,揪撼人心,響亮處猶似天雷炸響,震耳欲聾。霎時間天地間的一切聲音,全被這驚濤裂岸的怪聲覆蓋。卓南雁一驚之下,忽覺渾身勁氣奔湧,飛速流轉,驚得他急忙躍開數步,抱元守一。原來他自身修煉的天衣真氣跟完顏亨同宗同源,在完顏亨無窮無盡地催發之下,引得卓南雁的內氣隨之躍動。

    雲中的白光也是越來越盛,羅雪亭掌上的紅光和僕散騰黃澄澄的刀氣愈發黯淡。“這是什麼?”羅雪亭的喝聲給那怪聲掩着,現出幾分惶急。完顏亨的笑聲震人心魂地響起:“天衣真氣,無堅不摧!”他的笑聲愈發狂蕩,竟與往日鎮定自若的語氣全然不同,“茫茫廣宇,悠悠萬物,惟在我心!到我無心之境,復有何物可以擾我?”聲若洪鐘,遠遠傳出。

    卓南雁聽他念的似乎正是《衝凝真經》中修煉天衣真氣的關鍵竅訣,不由心中一凜,凝目望見那變幻的雲氣,更是心神大震。

    疾飛的雲氣越轉越快,那道異響也山呼海嘯般地愈發駭人。這鼓盪的雲氣此時在卓南雁眼中,已變成了一個活的有靈性的怪獸。它急旋着,膨脹着,轟鳴着,扭動着它越來越巨大的身軀。完顏亨、羅雪亭和僕散騰三人彷彿是陷入物化的激流之中,一起夾裹在怒嘯的雲流漩渦中,看不見一點蹤影。

    卓南雁驚得雙目大睜,若非親見,實難相信世間竟有這等奇異景象:這是實境,還是幻像?天人感應的奇功,當真能催引出這樣的狂瀾怒雲?無邊大雪傾天而落,卓南雁卻似傻了一般,直盯着那雲氣化成的怪物發呆,臉色給白光映得慘自一片。

    翻滾的雲氣中猛地紅光燦然,一道血紅的光芒噴薄而出,絢麗奪目地刺向夜空。疾轉的白雲陡地一緩,似是給紅光炸開一道裂隙。羅雪亭精瘦的身軀霍地從裂隙中飛縱而出。他這一縱卻似像給一道無形的巨力吸住了,只躍出兩丈開外,忽地腳下發軟,便要跌倒。

    卓南雁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扶住,問道:“羅堂主,怎樣了?”羅雪亭呵呵低笑道:“好一個滄海龍騰,好一個天衣真氣…”笑聲未已,忽地化作一陣乾咳。適才他迫不得已,用自身數十年精修的真氣化作三昧真火,破雲而出,自身元氣卻已大耗。

    猛聽完顏亨的笑聲再起:“僕散騰,莫要走,這一陣是誰勝了?”笑聲帶着説不出得狂意。卻聽得一道慘厲的嘯聲飛起,僕散騰也自那紅光消散的雲隙中躥出。只是他卻更慘,上身衣襟似給雷電擊中般得七零八落,露出焦黑的肌膚。最怪的是他手中的那把金龍寶刀,卻只剩下半截刀刃,似給蛟龍猛虎一口咬去的一般。僕散騰一縱而出,身子卻絲毫不停,口中振聲嘯道:“咳咳,芮王武功絕頂,僕散騰…領教了!”嘯聲未絕,他的人已在數十丈外。

    完顏亨怒道:“豈止武功絕頂,本王是天下第一!”那團繞着他的古怪雲氣這時終於慢慢消散,漸漸黯淡的自光虹影下,愈顯得他的身影無比孤寂落寞。

    羅雪亭忽道:“完顏亨,你可知適才老夫憑何破困而出?”完顏亨冷冷地逼視着他,卻不言語。羅雪亭呵呵冷笑道:“便是你心中的這天下第一之念,使你終究難臻無心至境。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勘破生死,參透天道,於你終究不過是一場春夢!”

    這話便如一柄穿心利劍,讓完顏亨渾身一震。沉了一沉,完顏亨才厲聲咆哮起來:“羅雪亭,你今日大敗虧輸,卻還強詞狡辯!我若參不透天道,天下誰能參透?”驀地仰天長嘯,聲音中大有癲狂之意。

    羅雪亭哈哈大笑:“縱使今日你是大勝,縱使你是天下第一,但與十方古今,橫豎虛空相比,這又算得什麼?只這虛名浮念,終究讓你與天道至理擦肩而過!”完顏亨眼中利芒閃爍,喘息道:“住口!”驀地左掌一揚,便向羅雪亭拍來。羅雪亭揮掌相迎,兩掌相交,羅雪亭身子倒縱丈餘,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完顏亨哈哈狂笑:“你瞧,赫赫威名的‘獅堂雪冷’在我這天下第一人手中,竟是如此不堪一擊!”掌上勁氣瀰漫,又當頭劈下。

    “且慢!”卓南雁大喝聲中,騰身躍起,長劍疾飛,奮力迎上。陡覺一股大力劈面撞來,“咳”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他全身氣血翻湧,急退三步,卻才拿樁站穩。“是你這小子!”完顏亨見他竟能接下自己這剛猛的掌力,微微一怔,精光流溢的眸子緊緊盯着卓南雁,沉聲道,“你不識心性,卻強修天衣真氣,不出十日,便會功力盡廢!”

    卓南雁仰頭哈哈一笑,昂然道:“大丈夫行止坦蕩,問心無愧,便是立時死了,又有何懼!”完顏亨森然道:“問心無愧?你私下栽贓,還配得上‘大丈夫’這三個字麼?”眼芒電閃,峯頂立時寒氣逼人。卓南雁暗道:“這會兒我説什麼他也是不信!嘿,生死之際,又何必説那許多廢話!”心中驀地湧出一股悲憤之意,踏上一步,挺胸笑道,“芮王爺,今晚你連戰兩大高手,卓南雁本不該乘人之危,但風雷堡眾叔伯的大仇,卻是不得不報!”

    完顏亨眼神冷得駭人,道:“你竟敢挑戰本王?”卓南雁目光絲毫不讓,如刀如劍地跟他直直對視,道:“你曾救我兩次,我非忘恩負義之人,但風雷堡百十條性命的血海深仇,卻不能一筆勾銷!”説話之間,忘憂心法已然展開,渾身真氣鼓盪待發。完顏亨一字字地道:“即便是連戰兩大高手,本王這會兒要取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羅雪亭喘息着立起身來,喝道:“姓卓的混蛋小子,來日方長!你奶奶的年紀輕輕何必莽莽撞撞地送了小命!豈不聞大丈夫留其身‘將以有所為也’!”

    “生死攸關,卻才有趣!”卓南雁心底給一股倔強之氣籠罩,卻嘿嘿地笑了起來,“芮王爺想必不知,我自見到你的第一眼起,便想着有朝一日,能跟王爺堂堂正正地打上一仗!”完顏亨聽他笑得酣暢,蹙眉道:“你這小子,當真比你爹還要怪異!好,今日本王便送你歸西!”聲音才落,身子陡然突地一抖,口角溢出一絲血來。

    “納命來吧!”完顏亨似乎不願再耽擱一刻,竟不顧長幼之分,左掌疾探,便向卓南雁頭頂擊到。卓南雁渾身氣勁勃發,身形斜飛而起,竟然不避不讓,一招“玉碎勢”,直向完顏亨心口印來。羅雪亭不由雙目一亮,暗道:“這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端的妙招!”

    完顏亨長眉乍揚,左臂順勢斜壓,便似早就等在那裏一般,正搭在卓南雁的右小臂上。卓南雁跟他臂膀交接,陡覺渾身如遭電擊,右臂更是痛入骨髓,但丹田裏迅即湧上一股澎湃真氣,身子一晃,竟未跌到。他知道跟完顏亨這絕世無雙的高手對敵,心思裏面一絲喜、怒、憂、懼的渣滓都有不得,當下毫不思索地合身撲上。

    這一撲暗含撲、閃、縱、拿四種身法,正是忘憂劍法之中的精妙招數“貴妃救局。”相傳當年唐玄宗與人下棋,旁觀的楊貴妃眼見皇帝的棋形勢岌岌可危,情急生智,便故意縱出懷中的獅子貓擾亂棋盤。後來衝凝真人藉此典故,創出這解困救危、以攻為守的妙招。這時卓南雁掌上化指如劍,疾刺完顏亨腹下關元穴,竟仍是絲毫不讓地力爭先手。完顏亨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招中妙意,心內也不禁喝彩,身子倏忽疾閃,鬼魅般地欺到他身後,掌影飄忽,直向卓南雁背後命門穴按去。連番激戰之下,完顏亨的身手兀自灑脱飄逸。

    卓南雁忘憂心法展開,心神籠罩四方,完顏亨神出鬼沒的身法他雖然難望項背,但心識卻感受得清清楚楚,當下頭也不回地反腿踢出。完顏亨這一掌快若電閃,但卓南雁神龍擺尾般的一腿卻不管不顧地向他胸前踢到。完顏亨的鐵掌若再向前進擊,雖能要了卓南雁的性命,但只怕胸前便會給卓南雁端端正正地踏上一個足印。

    完顏亨自詡身為剛剛戰勝兩大絕頂高手的“天下第一人”,豈能給一個後生晚輩在胸前的白襟上踏出一個足印?當下他沉聲低嘯,身子疾轉,避開了這一腿。這微微一轉,卓南雁便已死裏逃生。

    兩人瞬息之間,一個運掌如電,一個出腿如風,連過八招。八招之間,卓南雁均是命懸一發,卻均仗着以攻為守的老招法,逼得完顏亨在間不容髮之間變招。饒是羅雪亭武功絕頂,也不由看得又驚又急。陡聞完顏亨冷笑一聲,急攻的鐵掌驟然一落,已抹在卓南雁疾蹬過來的腿上。兩人腿掌交擊,卓南雁忽地悶哼一聲,身子順勢急滾出去。

    完顏亨跟他雙腿連環交擊,忽覺腹中內息翻湧,渾身大氣鼓盪,竟有約束不住之狀,當下片刻不敢耽擱,身子如影隨形地搶上,揮掌便向卓南雁後腦擊去。羅雪亭瞠目喝道:“住手!”要待相助,但適才連以自身真氣催化三昧真火,功力劇損之下竟是身法凝滯,眼瞅着便已不及。

    哪知卓南雁的身子忽地在地上一蜷一抖,金鯉躍波般地斜飛而起,使的正是流動品中“如轉丸珠”的身法,雙掌交錯揮出,卻是六陽斷玉掌中的無爭勢。羅雪亭疾奔的身形登時頓住,眼見卓南雁誘敵之招使得巧之又巧,不由揚聲叫好。完顏亨只求奮力斃敵,大意之下胸前門户大開,要待閃避招架,已然不及。當下鐵掌絲毫不停,仍舊擊向卓南雁的頭頂,倉促應變,仍是後發先至。

    羅雪亭瞧見他二人竟是個兩敗俱傷之局,驚得揚眉再叫:“不可!”

    兩人的掌勢同時頓住,卓南雁的雙掌凝在完顏亨胸前寸餘,完顏亨的右掌卻幾乎貼在卓南雁的頭頂。兩人的掌力竟全在最後關頭凝而不發。峯頂沒有一絲風,二人的衣襟頭髮卻在微微抖動,這一刻靜得要死,似乎那簌簌飛旋的雪花都凝在了空中。

    微微一沉,卓南雁才道:“為何不下手?”完顏亨幽幽道:“無論如何,令尊卓藏鋒都是完顏亨一生之中惟一的朋友!我若殺你,九泉之下。終是無顏見他!”説着目光閃爍,直盯着他道,“你卻為何也不下手?”卓南雁目光凜然,冷冷道:“你救過我兩次!無論如何,我也要饒你一次!”

    兩人刀劍般的目光緊緊交鎖,完顏亨忍不住呵呵低笑:“我雖救你兩番,但你也救過婷兒兩次,這恩怨早就一筆勾銷,你也不必念念不忘!我完顏亨縱橫天下,幾曾讓個後輩小子饒過性命!”猛然“咳咳”兩聲,鮮血順着口角汩汩流出,經脈中更覺真氣亂竄,似覺已有走火入魔之相。

    他霍地挺身而起,神色間又多了些許癲狂之意,仰天一聲悲嘯,滿山皆聞。喝道:“天下之人,都想要我完顏亨的性命!我終究是難逃一死,你是我父女挑得的佳婿,今日死在你手中,也算不錯!”説到這裏,嘴裏竟又噴出一口血來。卓南雁聽他語音悲苦,登時怔住,鐵掌顫抖,竟是難以落下。

    猛聽得有人高叫一聲:“爹爹!”卻是完顏婷飛身趕來。適才她疾步猛衝,卻露了行跡,給山腰間的侍衞發覺,一番廝殺,這時才衝破攔阻,趕到近前。她身後還綴着十幾個手擎火把的大內侍衞,卻給餘孤天長劍翻飛,刺得不敢近前。卓南雁瞥見火光下完顏婷那悽然的眼神,霎時心中酸苦,手掌緩緩落下,黯然道:“婷兒,是你!”

    “是我!”完顏婷的眼中似要噴出火來,顫聲道,“你…你還想乘人之危,來刺殺我爹爹?”卓南雁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聲道:“婷兒,我確是萬分對你不住!但那書房中的咒饜…”

    “這時候還提這個,真真好沒意思!”完顏婷卻笑起來,笑聲忽地輕柔起來,“還記得我跟你説過的話嗎?我一直夢想着長大之後,會有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來跟我生死與共,卻料不到…我要與之生死與共的人,竟是個奸毒猥瑣的小人!”她聲音柔柔的,但眾人聽在耳中,卻全覺得慘厲無比。卓南雁聽得那柔媚的笑聲,更是回想起當初完顏婷仰在自己懷中,問自己敢不敢依着女真舊俗將她偷了來,做她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霎時他心內痛如滴血,暗道:“不錯,不管如何,我終究是傷了她的心!她這一輩子都會恨我入骨!”

    “郡主,跟他哪來這許多廢話!”餘孤天酸溜溜得大喝一聲,連人帶劍,向卓南雁疾撲來。卓南雁見他滿目盡紅,心中陡地騰起一股怒氣:“我對不住的是婷兒,卻不是你!你縱然對她有情,卻也不必三番五次非要殺我而後快!”右掌才要抬起招架,忽覺小臂劇痛無比,知道適才跟完顏亨那一記硬招硬碰,已傷了筋骨。

    電光石火之間,餘孤天的長劍已經分心刺到,這時卓南雁胸中悲愁橫亙,憋悶無比,眼見劍到,不由目射電光,瞪視着餘孤天,驀地大吼了一聲,宛若憑空打了個霹靂。餘孤無心神一震之間,卓南雁翻掌拍出,正擊在劍身上,一股勁氣猶如怒潮般自劍上湧去。餘孤天給他厲電般的眼神打上,心底豪氣頓失,被卓南雁內勁驟然突襲,不由手臂痠麻。卓南雁乘他一愣之間,左掌輕揮,一招“手把芙蓉”,輕巧無比地便將長劍奪下。長劍入手,只覺寒氣逼人,竟是自己當日自雄獅堂得來的闢魔神劍。

    餘孤天的武功原只比他稍有不如,但適才給他奮聲厲喝之下,膽氣盡失,轉瞬之間,已然着道。當着完顏婷和完顏亨的面,一招之間便丟了兵刃,餘孤天自是羞憤欲死,低吼一聲,掌上勁氣勃發,攝血離魂抓的魔功已提至十成。

    便在此時,忽聽得喊殺之聲大振,無數火把滿山遍野地自山下向峯頂湧來。卻不知是誰調來了大批金國官軍。僕散騰大敗遠遁,“厚土刀”佟廣等四大弟子又被卓南雁刺傷,峯頂的眾侍衞羣龍無首,全畏縮在一旁不敢上前。這時聽得官軍叫嚷,眾侍衞才精神大振,揮刀舞劍吶喊衝上。

    餘孤天的眼裏只有卓南雁,虎吼聲中,正待撲上,猛覺脖領一緊,已被完顏亨一把抓起。“何必爭這一時意氣!”完顏亨低喝聲中,身子疾轉,反手又將女兒提起,也不見他如何舉步疾奔,只兩三個大步邁出,便遠遠飄出數丈。

    “厚土刀”佟廣等人這時才悻悻趕到。眼見追之不及,“厚土刀”佟廣咬牙喝道:“放箭!”立時亂箭齊發,嗖嗖地自後向完顏亨射到。火把光芒下,眼瞅着羽箭便要射到完顏亨背心,猛見他人影疾晃,身子閃電般縱出,竟比勁矢還快了數倍。那一陣亂箭撲簌簌地全插在地上。在眾侍衞官軍心中,龍驤樓主完顏亨本就是半人半神的聖者,這時見他露了這手神功,全驚得果在當場,只見完顏亨攜了二人,兀自快如鬼魅,倏忽幾閃,便即不見。

    “傻小子,咱們也走!”羅雪亭眼見卓南雁的闢魔劍疾舞如飛,將一羣侍衞打得東倒西歪,忙喝了一聲,飛身過來拉住他的手,騰身縱起。這時眾官軍侍衞已四處圍上,兩人齊聲長嘯,自人羣中疾插過去,一路只聽叮叮噹噹、哎喲啊呀的兵刃墜地和侍衞慘叫之聲連綿不絕,二人的身影轉瞬間已消逝在深邃的夜色之中。

    卓南雁和羅雪亭內力交互貫注,踏在積雪之上,竟不留一絲痕跡。這翠鶴山的西麓與深廣的西山連綿一處,那西山虎卧龍盤,羣山起伏,兩人向西闖出重圍,恰如虎入深山。眾侍衞追得片刻,便失去了他們的蹤跡。兩人一口氣疾奔出幾十裏,才在一處陡峭的巨巖下穩住身子。羅雪亭喘息了兩聲,忽地軟倒在地。卓南雁連忙上前扶住,道:“羅堂主,您傷在何處?”

    “談不上傷在何處,咳咳,”羅雪亭在冰冷的地上盤膝而坐,乾咳兩聲才苦笑道,“奇經八脈傷了十餘處,這條性命能不能保住,卻還難説得緊!”卓南雁本當他激戰之後內力耗損,聽他這麼一説,才大吃一驚。卻聽羅雪亭呵呵笑道:“完顏亨卻也好不到哪裏去!他激戰之時無端吐血,顯然是體內潛有奇毒。可他偏偏趕來激戰,適才強運天衣真氣,與我的三味真火交擊數次,雖然大勝,但他五臟盡傷,離着歸西那一刻也為時不遠啦!”他説着眼中忽地掃過一絲悵然,緩緩搖頭道,“本來以他的武功,只需避而不戰,覓地精修,不出月餘,有什麼奇毒也儘可除去。”

    他本與完顏亨誓不兩立,但説到這死對頭命不久矣之時,語音竟是無限蕭索惋惜。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幽幽地道:“完顏亨決不會躲起來,無論到了何時,他都定會來應戰!”猛覺胸口作痛,不由悶哼了一聲,原來激戰多時,給葉天候射中的傷處發作,鮮血汩汩地滲出來。

    羅雪亭轉頭望着他道:“你的傷卻也不輕,胸口這處箭傷,須得立時運功靜養!稍有耽擱,便會纏綿難愈!”卓南雁目光一閃,正要言語,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是嗎?這一箭瞧來還是射得輕了!”

    一道火光疾飛過來,正插在巨巖旁的一棵老樹上,卻是一根熊熊燃燒的火把。跳耀的火光將前方丈餘照得通紅,只見一人自遠處踏着積雪漫步踱來,神色悠然,正是葉天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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