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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節:愁懷愛意 今宵花燭

    日頭升起,一切還都照舊,卓南雁仍是芮王府的紅人,即將披紅掛綵的郡馬爺。完顏亨和他彼此都心照不宣,只是完顏亨暫時不讓他接手鳳鳴壇的事務,倒是對餘孤天加意栽培。有幾次餘孤天竟能進到完顏亨的書房之內,聽他耳提面命。

    一連幾日,卓南雁都在王府內深居簡出。他幾次去完顏亨的書房,想探聽龍蛇變的詳細規劃,完顏亨卻總是岔開話題,只跟他談文論武。閒談之中,卓南雁覺得這人雖是心機深沉如海,但談得興致一起,偶爾開懷大笑,又顯得豪爽過人。那山一般的冷漠,便全在豪邁的大笑中煙消雲散。更兼這人胸羅錦繡,雄視古今,談天說地,往往真知獨蘊。

    有一次兩人談得興起,不知怎地便扯到完顏亨跟刀霸僕散騰的決戰之上。卓南雁心中一動,道:“刀霸那日忽下戰書,他背後…莫不是有皇上完顏亮給他撐腰?”暗道:“我若乘機進言,說不得能挑得完顏亨生出異心,若是他們自相殘殺,金國便無力南侵!”完顏亨忽地向他默然凝視,卓南雁給他冷湫湫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良久,完顏亨才仰頭呵呵一聲苦笑:“我父王為大金立下汗馬功勞,聖上要將我怎樣,便也由他了!我完顏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聽他笑聲蒼涼落魄,心中不知為何,竟也跟著一酸。

    完顏亨卻忽地轉頭望著他道:“南雁,若是有一日,我完顏亨落得跟完顏袞一般的下場,你仍舊會待婷兒很好嗎?”完顏袞是金主完顏亮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當年只因有人誣告他謀反,便給完顏亮不分青紅皂白地斬了。這事卓南雁早就聽葉天候說過,此時陡然聽完顏亨提起,心便一沉:“其實在完顏亨心內,也在為前程憂心至極!”他見完顏亨望過來的探詢的目光銳利之極,本要說“王爺說笑了”,但眼前倏地晃過完顏婷情深如火的雙眸,胸中不由一熱,道:“婷兒便是成了一文不名的貧家女兒,我也會好好待她一生!”完顏亨聽他說得果決堅毅,眼中也閃過一絲熱熱的光芒,幽幽道:“我沒有看錯你!自我知曉你是卓大哥之子的那一刻起,在我心底,便將你當作了我的兒子!”卓南雁心頭一震,卻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完顏亨卻沒看他,只是長長一嘆:“來我府上給婷兒提親的,多有朝中王公貴胄,嘿嘿,這些人瞧重的,還不是我芮王府與龍驤樓的權勢,越是位高權重之人,越是靠不住地!”他說著猛然將手一揮,卻岔開了話,又說起羅雪亭和僕散騰的武功,口氣淡漠平常,壓根兒便沒把幾日後跟這兩大高手的驚世決戰放在心上似的。

    獨自回屋之後,卓南雁想到完顏亨那坦蕩真誠的目光,心內便有些歉然,但忽地想到:“父親當日跟完顏亨八拜結交,那是英雄相惜,後來的相約決戰,則是大義所趨,大丈夫豈能將私誼與國仇混淆!嘿嘿,既然當日父親跟完顏亨終是約而未戰,這一陣便子代父戰!”想到終究有一日要跟完顏亨拼個魚死網破,他心裡倒於兩人之間的恩怨釋然了許多。

    好在自那次之後,完顏亨似乎變得越來越忙,卓南雁便不再找他聊天,獨自潛心修煉天衣真氣。完顏婷將成新娘,也忙碌起來,這幾日難得不來纏他。雖然修習天衣真氣兇險之極,但卓南雁知道,這是自己必須抓住的機會!

    “走火入魔也是死,來日若是跟完顏亨真刀真槍的對陣,最多也是死,既然大不了是個死,老子怕他作甚?”說來也怪,他這麼萬事不管、拋開成敗的修煉,反而一路順當,觸類旁通之下,對“九宮後天煉真局”等深奧圖譜的領悟竟也更上層樓。數日之間,偶一運氣,只覺內氣鼓盪,猶如怒潮澎湃,渾身勁氣充盈之下,舉步落足便如風行水上。而他入靜的時間,竟也一次比一次長。

    日子過得飛快,轉過天便是成婚的正日子了。這一天卓南雁午後練功,收功之後,只覺猶如大夢初醒,張眼一瞧,才見日頭灑下的昏黃光影已將窗牖染成一片絳紅。自己這一坐,竟已到了黃昏時分,想到明日便要和完顏婷大婚,心內竟有些患得患失。成婚之後,自己會和完顏婷去江南,那時自己該怎樣面對完顏婷?屈指一算,今日竟也是葉天侯在錦囊之中給自己規定的偷下咒饜的最後時限了。他不知道葉天候如何能讓金主完顏亮知曉,但他終究要照著葉天候的遺命試上一試!他信步走到完顏亨的書房前,卻有一胖一瘦的兩個老僕遠遠地向他躬身:“姑爺,王爺還在龍吟壇中未歸!”二老語音中隱隱透著一股金石之氣。卓南雁知道這貌不驚人的兩人便是當年江湖上響噹噹的“無法無天、雕隼雙霸。”胖老僕是“雕霸”龐無法,瘦老僕是“隼霸”韓無天,當年兩兄弟橫行一時,對黑白兩道均不買賬,正應得上“無法無天”這四字,但自給完顏亨收服之後,卻變得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據說他們給完顏亨守護這書房重地,多年來真稱得上寸步不離。卓南雁隨口笑道:“無妨,我進去等他!”眼見二位老僕畢恭畢敬地衝著自己笑,他忽覺雙腿沉重無比。

    “南雁兄,”一人自書房內閃出半個身子,望著他怯怯地道,“怎地不進來?”卻是餘孤天。卓南雁知道完顏亨近日對他器重得緊,便展顏一笑:“天小弟,也在此等候王爺大駕嗎?”舉步走入書房。

    完顏亨的書房古雅而簡素,這王府雖然奢華無比,但書房內的陳設看上去卻稍顯樸陋。桌案椅子全有些陳舊,日光灑在古舊顏色的桌案上,便暈出一種更加古舊的蒼黃。雖然書房內堆滿了書籍,但還是顯得大而空曠。此時只有他跟餘孤天兩個默言無語的人,就更有些沉悶。兩個人對望著,都想說些什麼,卻偏偏什麼也說不出來。

    終究還是卓南雁故作輕鬆地笑道:“小弟近日好受王爺器重,又有何事來找王爺稟報嗎?”餘孤天卻默然無語,只是滿面通紅地望著卓南雁,沉了沉,忽地迸出一句:“明兒,你就要跟郡主成婚了吧?”卓南雁點頭笑道:“小弟也不必眼紅,改日請王爺給你尋個公主!我是郡馬,你便作駙馬如何?”

    餘孤天沒隨著他笑,卻壓低聲音道:“其實你心中丁點兒也不喜歡她!你心裡依舊戀著林師姊!”卓南雁雙瞳陡縮,卻說不出話來,這時跟他緊緊對視,才發覺餘孤天的雙目已然一片赤紅,像是幾夜沒睡的樣子。餘孤天踏上一步,語音中透著幾分猙獰意味:“你娶她,不過是為了替大宋竊取龍驤樓的機密方便一些,是不是?”卓南雁心中忽地躥起一股熱氣,忍不住沉聲道:“住口!”喝聲不大,卻讓餘孤天渾身抖了抖。餘孤天給他利劍般的目光刺得肝膽一縮,不覺退了一步,聲音也軟了許多:“大哥,我、我心中好生難受…”

    卓南雁聽他聲音驀地哽咽起來,倒有幾分不忍,不由嘆一口氣,緩緩道:“我若對婷兒無情,又怎能娶她?”話一出口,眼前閃過完顏婷火熱卻又痴情的眼神,心內不由騰起一股柔柔情愫。餘孤天的目光抖了抖,猛地翻掌緊緊揪住卓南雁的臂膀,顫聲道:“好!那你…你便要一輩子…好好地待她!”也不待他答話,猛地轉身大踏步飛奔而去。卓南雁望著他消瘦的身子倏忽幾閃,消逝在沉沉的暮色之中,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時書房內只剩下他一個人,門外那“雕隼雙霸”遠遠候著,斜陽影子下猶如泥塑木雕一般。書案上那抹橘色的日光愈發昏暗,書房內靜得有些肅然。卓南雁探手入懷,才觸到那柔柔的錦囊,忽又猶豫了起來:“這咒饜若是一放,我卓南雁便是個誣陷栽贓的奸狡小人了!嘿,完顏亨武功蓋世,龍驤樓又如此根深蒂固,若不如此,我又怎能扳倒他們,報了風雷堡的潑天大仇?卓南雁,這是兩國交戰,你怎地還如此婆婆媽媽?”但要待抽出那錦囊,卻總覺手掌重如千鈞,硬是抽不出來。眼前走馬燈般地閃過完顏亨飄逸超邁的笑聲和顧盼自若的眼神,耳中卻又響起他那蒼涼寂寞的嘆息“我完顏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

    一個聲音忽在卓南雁心底大叫起來:“完顏亨是條好漢,我卓南雁又怎能用如此歹毒手段對付他?嘿嘿。便是要為風雷堡報仇,也該真刀真槍地跟他決一死戰!老子照舊去苦練天衣真氣,待破去這殃及江南的‘龍蛇變’後。再約他一戰,便死在他手下,也是痛痛快快!”這麼想著,心底登時沉實了許多。

    日色昏沉,書房內幽暗一片,卓南雁忽覺心內有些憋悶,大步走出書房,也不理那兩個向自己點頭哈腰的老僕,只顧大步向前走去。猛一抬頭,卻見那輪紅若凝血的夕陽正沉沉西墜,卓南雁凝望殘陽,心中一陣黯然,暗自嘆道:“天候兄,請恕小弟不能!”

    才走出幾步,忽聽身側風聲颯然,卓南雁心意一動,鼻端聞得一股熟悉的幽香,跟著雙目已被一雙柔滑的小手掩住,耳畔響起完顏婷的聲音:“渾小子,只顧往爹的書房跑,也不知前去瞧我!”卓南雁笑道:“誰說的,我這不是正要去瞧你?”轉過頭來,眼見完顏婷臉現憂色,便道,“婷兒有什麼事想不開嗎?可從來沒見我的婷兒心裡面還藏著事!”

    完顏婷秀眉微蹙,忽地深深一嘆:“爹這幾日的神情好不古怪,他常常在書房整夜靜坐,有時歡暢得像撿了個金元寶,有時卻又皺眉唸叨什麼‘天道…生死…有我無我的’,跟他說話,也總是心不在焉!”卓南雁緩緩點頭:“王爺是在修煉一門武功心法,這心法想是極為高深,須得參破生死,直趨天道。他念叨的有我、無我,正是修為中的兩種境界?”

    “原來如此。”完顏婷臉上憂色不減,道,“想必爹爹苦參的這絕頂心法,與他後日要迎戰的兩大高手有關!嘿,也不知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連番兩場大戰,爹爹能不能大獲全勝?”卓南雁心頭一緊:“是啊,就在我們大婚的轉夜,完顏亨便要應戰羅雪亭和僕散騰。滄海龍騰以一人之力,挑戰獅堂雪冷和天刀門主,這是怎樣的一戰!”眼見完顏婷憂心忡忡,便笑道:“王爺武功無敵,用不著婷兒替他擔心!只盼他能借此一戰,突破生死之關,參透天道!”

    “這話爹爹也說過。”完顏婷幽幽地道,“天道是什麼,能長生不老嗎?”卓南雁眼前晃過完顏亨悠遠的眼神,忍不住嘆道:“道可道,非常道。天道雖未必能讓人長生不老,卻能突破人生的許多境界。我曾聽人說,參破天道之人,武功便進入天元境界,那才是天下無敵的無上武學!”完顏婷伸出一根春蔥般的玉指輕點額頭,道:“有這麼好?可是那也不必如此行險啊!”卓南雁修習高深武學多年,又隨易絕邵穎達學易,但對天道之說也是似懂非懂,這時不由昂首望天,想了想才道:“據說天道並非只有武學高手才來參悟,舉凡儒、道、釋乃至醫、武諸家,修學到了絕頂境界,都要飛躍一步,融於‘道’的境界——那也是他們終其一生所要尋覓的至境。但這最後一步飛躍,卻是難之又難,非但要自家堅毅不拔地孜孜追尋,更要有諸般機緣的助益,才能使人於剎那間破繭頓悟。王爺一日約戰兩大高手,要的便是由這二人湊成一大機緣,助他於生死一線之間頓悟天道!”完顏婷“哦”了一聲,卻仍舊蹙眉沉思。

    眼見往日笑鬧頑皮的完顏婷這時父女情深,為其父擔心不已,卓南雁心內忽地覺得有些新鮮,伸手拍了拍她白裡透紅的玉面,笑道:“你這樣子乖乖的,倒挺可愛!”猛地抱住她的纖腰,略一用勁,便將她輕盈的身子抱在胸前。完顏婷毫無防備,驚得“哎喲”一聲,見他臉上又浮出那抹壞壞的笑意,不禁嬌哼道:“渾小子,使這麼大氣力,又要發什麼瘋!”卓南雁笑道:“我本來挺好,見了你才有些瘋!不要胡思亂想啦,我來讓你笑上一笑!”攬著她的纖腰,騰身飛躍,直掠上高高的屋頂。

    完顏婷吃驚道:“你又發癲了嗎?給下人們瞧見,成什麼樣子!”話雖如此,卻是乖乖地伏在他胸前。卓南雁笑道:“不是絕頂高手,可沒本事瞧見咱們!婷兒,咱們撒撤歡可好!”口中低笑,身子猶如風馳電掣,倏忽幾閃,已自一間屋頂,急掠到另一間屋頂。

    適才兩人心中各有愁悶,這時在樓頂高簷上迎風狂奔,心緒漸漸開朗。夜風呼呼地白臉龐掠過,兩人便如御風而行,完顏婷放眼只見西天落日如醉,幾縷紅霞給夕照映得如詩如畫,遠近高低錯落的亭臺樓閣全在眼皮底下,忍不住輕聲歡呼:“哈,便如飛到天上一般!雁哥哥,虧你想得出!以後我要你日日這般抱著我飛!”卓南雁笑道:“一次兩次還成,日日如此,王爺知道,可就氣死啦!”

    兩人說笑之間,已自四五間樓閣頂上飛掠而過。驀地卓南雁似是腳下一空,身子呼呼飛墜,完顏婷嚇得一聲嬌呼,她本來武功不俗,這時倒似小家碧玉般地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忽聽卓南雁嗤嗤一笑,單足在假山石上輕輕一點,兩個人已飄然射入一間雅閣內,卻是不知不覺之間已到了完顏婷的閨閣之中了。完顏婷雙足落地,才知他適才故作失足之狀嚇她,忍不住嗔道:“這渾小子,就知道想法子捉弄我!”

    卓南雁道:“婷兒,明日你便嫁給我了!人前人後,可不要再叫我渾小子啦!”完顏婷道:“我偏要叫你渾小子!”忽地湊了上來,在他耳朵上輕輕一咬,“無論何時,你永遠是我的渾小子!”卓南雁只覺一股馥郁幽香襲來,心中便是一蕩。這時閨閣內再沒旁的人,紅燭高挑,卻見那玉榻錦被,鏡臺奩具,全佈置得喜氣洋洋。紅燭光暈給閨閣內披上了一片柔媚溫馨的異彩,更映得完顏婷眉目如畫,美豔不可方物。卓南雁忽想:“不管如何,明日她便是我的妻子了!”伸手便將她抱入懷中。

    完顏婷仰頭向他唇上吻來,香澤微度,卓南雁心中更如騰雲駕霧。完顏婷一吻之後,眉目生春,眼中的波光似要流淌出來,柔聲道:“你不讓我叫你渾小子,那我當著人便叫你雁哥哥!沒人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叫你渾小子!”說著玉頰上紅暈欲滴,道,“往後,我便是你的妻子了,你打我罵我都成,再不要當我是什麼勞什子郡主!”卓南雁聽她語帶深情,心中一熱,也俯首向她櫻唇上吻去,忽覺口中一軟,竟是完顏婷靈巧的香舌滑了進來。卓南雁只覺渾身熱了起來,更加拼力地緊攬她的腰身,似乎要將她融化在自己火熱的身軀裡。

    “你勒得我喘不上氣來了!”完顏婷口中嬌喘吁吁,卻益發熱烈地回吻著他。兩人纏綿之間,完顏婷碧羅錦衫的衣領不覺翻開了,修長的美頸和白嫩的雪胸在燈下泛著珠玉一樣的光芒。卓南雁聞到她衣內傳來的一縷熱香,又見那挺拔的酥胸上兩點嬌嫩的梅花正隨著她嬌軀的輕顫搖曳出醉人的紅豔。他心中一陣狂亂,手便順著她玉頸那曼妙的曲線滑下,直扎入那抹讓人狂亂的紅豔中。完顏婷這才有些慌亂,想要攔他,卻覺得渾身半分力氣都沒有,嬌軀也突突地顫抖起來,輕叫道:“雁哥哥,明兒,明兒,我都給你…”聲音卻是那般無力,柔媚得似是在召喚。

    卓南雁聽了她柔柔的輕喚,心神卻是一震:“明日婷兒便是我的妻子啦,我這又是在做什麼?”猛地一咬嘴唇,極力凝定心神,一把將她衣襟緊緊掩上,喘息著笑道:“對不住,婷兒,我見了你便會發狂!”完顏婷媚目流波,輕喘道:“渾小子,明兒我便是你媳婦啦,你便真的發起狂來又怎樣了?”心底卻想:“其實你發起狂來,我倒好是喜歡!”適才二人一番輕狂,她頭上雲鬢散亂,一蓬秀髮直垂肩頭,更增嫵媚之色,瞧得卓南雁心神又是一蕩。她卻忽地在他臉上輕輕一吻,幽幽道:“可我還是想,明個大喜的日子來了再全都給你!”

    兩人相視一笑,柔情無限之下,再沒什麼話說,只是深深擁抱。卓南雁忽然想到:“小月兒是縹縹緲緲、若即若離的月裡仙子,相形之下,婷兒卻是真真切切、觸手可及的塵世香花!”

    窗外的假山石上,卻有一雙火紅的眼睛死死地盯向暖閣內。雖給窗上那厚厚的紅幔遮著,只能瞧見他們纏綿一處的影子,餘孤天還是覺得心若油煎,口中不由發出小獸般似哭非哭的輕喘。

    轉過天來,芮王府便成了京師最為矚目的府邸。芮王郡主得皇帝在九州鞠會上欽賜婚期,早就轟動朝野。正日子一到,大小官吏,紛紛趕來賀喜。一大早,便有跟完顏亨交厚的臣僚乘馬坐轎而來。芮王府中的僕役差人全都換上了新衣,府門外彩燈高掛,裝點得喜氣洋洋,門前的一條大街都給淨水潑過。為防江湖仇家乘機尋仇,三三兩兩的龍驤樓侍衛在街上往來巡視。龍驤樓內眼下主事的虎視壇主蕭別離、鷹揚壇主餘孤天都是不善言辭之人,完顏亨便特派龍吟四老中的耶律瀚海親自來府中張羅。王府內早依著耶律瀚海的手段,佈置得花團錦簇。花廳外高挑起盞盞八角琉璃宮燈,亭臺樓閣間的長廊內也懸了水晶制的精巧彩燈,白日裡雖未點起,遠遠瞧上去便已美輪美奐。耶律瀚海儼然已是今日芮王府的半個主人,進進出出,滿頭是汗,兀自羽扇輕搖,當真是調度侍衛運籌帷幄,迎候親朋談笑風生。

    雖然芮王完顏亨不喜辦事聲張,但到了晌午時分,赴宴的轎子早在芮王府外遠遠排成了兩排。諸多重臣貴胄便由完顏亨親自陪同,引入花廳閒坐。一眾品軼稍低的官吏雖然備了厚禮而來,卻也難近芮王身前,只得趕著這機會四處獻殷勤,或拉攏同年,或傾述鄉誼,滴水簷下盡是相互揖讓、如魚得水的文武官員。

    正熱鬧間,忽昕一聲“聖旨到”,皇宮內侍趕來傳旨,竟是大金皇帝完顏亮親筆所書的芮王府匾額已到。完顏亨忙命人在大廳擺佈香案接旨。那匾額以大紅綢子綴了,高高掛起。傳旨內侍一走,眾官員親朋呼拉拉圍過來七嘴八舌地給芮王道喜,都道“皇恩浩蕩,本朝罕有。”完顏亨臉掛笑容,漫不經心地隨口應酬著。但眼尖的人隱隱地從完顏亨那淡淡的笑容後,覷出一絲若隱若現的憂色,便有人心內納悶:“掌上明珠大婚,皇上欽賜吉日,再賜匾額,這是何等榮寵,這位芮王爺怎地瞧著還不大歡喜?”

    大廳之中張燈結綵,百十根兒臂粗細的紅燭閃耀,將大廳映得流光溢彩。卓南雁這時身著新郎的大紅吉服,由耶律瀚海陪著,立在廳口向進屋的賓客左右作揖寒喧。跟這些進府賀喜的高官顯貴相比,他不過是個六品侍衛,但他當初力擒蕭裕,九州鞠會上力抗刀霸僕散騰,在京師之中聲名早彰,更兼他此時成了郡馬,人人見了他自不免高看一眼,客套話連篇。卓南雁本來性子跳脫,這般跟各色官吏文縐縐地談吐多時,心內便覺煩悶至極。

    忽聽鼓樂嗚響,卻是申時一刻的吉時已到,眾人興沖沖地在大廳內分席落座。這時唱喜歌的閒漢賣勁高唱喜歌,賓客均知婚典將作,個個提起精神笑鬧。滿頭大汗的卓南雁好不容易給個婆子引入後堂,才覺耳中清淨了些。

    本來照著女真族舊俗,成親之儀沒有太多規矩,但這大金中都本是遼國燕京,百餘年前這裡的漢人就用他們花樣百出的風俗舊例同化了當年的大遼契丹貴族,眼下照樣將女真顯貴馴得服服帖帖。這芮王府的婚典更多的是依著漢禮而行。卓南雁給那婆子帶入後堂,卻見鳳冠霞帔的完顏婷靜靜坐在床角,依當時的講究,這叫“坐床富貴。”卓南雁瞧她坐得端端正正,心下暗笑:“這丫頭這時只怕要憋悶死了吧!”那婆子笑盈盈地將個綰著雙同心結的大紅綵緞遞到他手中,又向端坐床角的完顏婷努了努嘴。卓南雁便一手提了綵緞,將另一頭掛在完顏婷的玉手上。在那婆子的引領下,卓南雁面向完顏婷,倒步緩行,用綵緞牽著她,款款向大廳行去。

    不知怎地,這“牽巾”之禮一行,卓南雁的心忽地一沉:“不管如何,我卓南雁還是要跟完顏婷成婚了!”眼前不合時宜地閃過林霜月的倩影,心內便如針扎般隱隱作痛。他極力不去想她,但那影子便如水中的浮萍,越是向底按,越是清楚地浮上來。

    他素來行事任性,原以為自己對什麼都不在意,更不會將這些世間俗禮放在心上,哪知這時手中攥著那綰著同心結的大紅緞子,卻覺得沉重無比。他忽然覺得有些迷茫:自己跟婷兒成婚,當真只是為了騙取龍鬚之秘和龍蛇變嗎?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

    正自尋思,兩人已經緩步來到大廳門口,卓南雁猛覺肩頭卻給人重重一拍,只聽蕭別離沙啞的聲音笑道:“郡馬爺,稍時大禮之後,你跟郡主可得給咱們練上一套劍法助興!”卓南雁嘿嘿地一笑,目光掃過,卻見歡聲笑語的賓客叢中有一雙火紅而灼熱的眼睛在狠狠地瞪視著自己,依稀便是餘孤天。

    大廳之中這時早已高朋滿座,卓南雁牽著嫋嫋婷婷的完顏婷一人大廳,禮官便高叫:“起樂!”幾班鼓師樂手搖頭擺尾地拼力吹打,立時絲竹之聲大作。眾人的目光緊緊定在這對新人身上,一時“郎才女貌”的贊聲四起。完顏亨府中的一位貴婦笑吟吟走上前去,手持一根玉秤挑去了完顏婷臉上的蓋頭。完顏婷本就美豔,這時明燭映射之下花容盡展,香腮蘊紅,媚目流波,真如露掛海棠,玉潤明珠。一時廳上全是眾人的嘖嘖驚歎之聲。

    按著其時的婚俗,一對新人進門後先拜了家廟,再參拜雙親。完顏亨和王妃並肩端坐廳中,受了二人之禮。參拜諸親之禮後,鼓樂之聲再起,堂上賓客齊向完顏亨舉杯賀喜。完顏亨面上紅光展露,四處舉杯致謝。

    鼓樂聲中,禮官再喊:“請新人回房!”這回卻是完顏婷倒行,用那同心結引著卓南雁緩步向房中行去。卓南雁一眼瞧見完顏婷那脈脈含情、流光溢彩的雙眸,心底不知怎地就是一慌,竟垂下頭來,不敢多瞧她眼睛。

    這時廳中已是觥籌交錯,卓南雁忽聽堂中有個官吏笑道:“聽說郡主大喜之後,王爺便要迎戰有‘天下第一刀’之稱的僕散大人和南朝的絕頂高手羅雪亭,藉此大婚春風,王爺自是馬到成功啦!”跟著百里淳粗沉的聲音笑道:“一日應戰兩大高手,放眼古今也只有王爺一人而已。”滿座公卿貴客,自是不住口地奉承。

    卓南雁給完顏婷引著出了大廳,卻見院中的彩燈早點了起來。原來這一通折騰,天色早黑了。懸在長廊亭臺間的各色彩燈盡數燃起,光影流蘇,異彩紛呈,真似繁星灑落人間。眾人均知,洞房內的儀程才是拜堂成親的**,除了老成持重的顯赫大吏在堂內由完顏亨陪著吃酒,不少後生顯貴和芮王府的年少親朋全不管不顧地擁著一對新人過來看熱鬧。兩人踏著震耳的樂聲到了洞房內,禮官便扯起喉嚨大喊:“夫妻對拜!”

    “夫妻對拜啦——”在眾後生齊刷刷的起鬨聲中,兩人彎腰對拜。卓南雁心底忍不住又泛起林霜月那悽楚欲絕的眼神,她臉上依舊珠淚瑩然的樣子,緊盯著自己問:“若是我不去做那聖女,你便能不跟那郡主成婚嗎?”一時胸中發酸,五臟六腑空蕩蕩得難受。

    對拜既罷,二人便面對面地端坐床上。禮官便舉起盛著金銀錢、彩錢和同心花果的金盤,行那祝願新人長命富貴、多子多福的“撒帳”之禮。彩果金錢嘩啦啦地向著他們潑來,禮官口中還唸唸有詞地說些撤帳語:“會今日喜相逢,天仙子初下瑤臺,虞美人乍歸香閣…若鴛鴦之交頸,如魚水之同歡…”

    卓南雁臉上掛著僵僵的笑意,忽又想起當日自己在九華山頂對林霜月說的話:“一年之後,我必來娶你為妻!咱們一起嘯傲雲霞,再不分開!”那時林霜月的玉頰上紅霞流溢,當真美若天人。一陣恍惚之間,那張清麗如仙的面龐跟完顏婷這張洋溢著喜氣的嬌豔面孔合二為一。他才在心底發出一聲無盡的長吁:“我沒有娶小月兒為妻,卻終於成了大金郡主完顏婷的丈夫了!”

    他心內思緒起伏,耳中卻聽笑語歡歌不時蕩起,原來禮官已唱起了撒帳歌:“撒帳東,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擁仙郎來鳳帳,紅雲揭起一重重…撤帳北,津津一點眉間色,芙蓉帳暖度**,月娥喜遇蟾宮客——”眾後生拍手跺腳地齊唱:“芙蓉帳暖度**,月娥喜遇蟾宮客呀——”卓南雁的心似是給四處湧來的笑聲添了一絲喜氣,卻見完顏婷玉頰似火,望過來的美眸之中柔情似水。那禮官的撒帳歌已唱到最末:“今宵撒帳稱人心,利市須拋一井金。我輩探花歸去後,從他兩個戀香衾!”眾後生更拖長調子地跟著喊:“哦——從他兩個戀香衾啊!”

    笑鬧聲中,那禮官長聲叫道:“取雙杯,行合巹禮!”就有個紅妝丫鬟笑盈盈地捧著銀盤過來,盤上黃光閃閃地擺著兩盞金盃。旁觀的後生眼紅耳熱地大聲呼喝:“要喝交杯酒啦——”

    正這熱鬧萬分的時候,忽聽前廳傳來嘹亮的一喝:“聖旨到——芮王完顏亨接旨!”聲音高亢入雲,滿府皆聞,顯見這呼喝之人,內功著實不俗。

    那紅妝丫鬟身子一顫,銀盤上的金盃險些掉到地上。正起勁賣弄的禮官一聲吆喝立時噎在喉嚨裡,看熱鬧的人更是驚得面面相覷,適才還此起彼伏的笑聲喊聲霎時消逝得無影無蹤。眾人心內不約而同地均想,晌午時分才來過聖旨欽賜匾額,這節骨眼又來什麼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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