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天,芮王府內照舊如同往日一般寧謐。不同的便是完顏婷卻不似平時一般纏着卓南雁唧唧喳喳了,自從昨日皇帝御口指定婚期之後,完顏婷便似變了個人似的,竟不好意思再來找卓南雁玩耍了。卓南雁倒也落得清閒,黃昏時分,便早早來到完顏亨書房外恭候。
直等到日色昏沉,完顏亨才讓他進去。書房內一燈如豆,除了完顏亨,還有個老者。這老者身子微胖,粗布衣衫的農夫打扮,側身立在暗處。卓南雁抬頭望去,隱約瞧見這老者面容普普通通,再尋常不過的一個鄉農模樣,要待凝神瞧清楚些,那老者卻歪過頭去,一張臉立時隱在了燈火映照不到的幽暗之處,沙啞着嗓子對完顏亨道:“王爺,屬下這便告退了!”完顏亨微微點頭,那老者顫巍巍轉過身來,瞧也不瞧卓南雁,便向外行去。
完顏亨掀開窗子,盯着那衰老的身形在暮色中走出好遠,才對卓南雁道:“他便是江南龍鬚的飄把子。綽號‘老頭子’,他身上帶的便是‘龍蛇變’的精細規劃!”卓南雁心中一喜:“天可見憐,果然便是讓我護送‘龍蛇變’南歸!”
哪知完顏亨忽冷冷道:“龍驤樓內出了奸細!”卓南雁一驚之下,完顏亨如電的目光陡地籠在他臉上,緩緩道,“而且這奸細還就伏在我身邊,本王數次都要揪住他了,卻全給他藉機遁走。”卓南雁只覺那冰冷的眼神中似是夾裹着刺骨的寒風。襲得自己肌骨俱寒,急定了定神,才呵呵地笑道:“有這等事?天下竟有人能從王爺手中逃脱?”他素來越是驚急,越是故作輕鬆,但此時的笑聲卻着實有些僵硬。
“他逃得了一時,卻逃不了一世!”完顏亨依舊笑得胸有成竹,“老頭子今晚回府取走‘龍蛇變’密策之事,我已在今日午時故意泄露給了身邊的幾人,那江南細作混在幾人之中,得了這信息。必會伺機動手!南雁,你暗中綴着老頭子,瞧見有人動手劫殺老頭子,便給我擒住這細作!”最後一句聲音不高。但在卓南雁聽來,卻不啻天外驚雷,震得他渾身一個抖擻,心下暗道:“完顏亨不愧是完顏亨,葉兄今晚果然凶多吉少。”但在完顏亨似能洞悉萬事的目光逼視下,他卻不能再多作尋思了,忙躬身道:“這漏網之魚竟能幾次從王爺手中遁走,屬下倒要會他一會!”心中卻想,“咱們有言在先,既然你幾次都抓他不住。我這次若要失手,也在情理之中。”
“去吧,你必然能成!”完顏亨的目光又變得意味深長,悠然道,“我已調來龍吟四老傾力助你。這一次那條魚面對的不是網,而是銅牆鐵壁。”卓南雁嘿嘿地笑了笑,心中卻在祈禱:“葉兄,你這次最好切莫前來!”施了一禮,疾步而出。
暮色陰沉得緊。卓南雁飛身急掠了數次,才隱隱瞧見老頭子那老實巴交的背影。兩人一前一後遠遠地走着,夜色如同蒼黑的鍋蓋,緩緩地罩了下來。卓南雁四處張望,初時不見絲毫異樣,但猛然想起龍吟四老各自都是易容、追蹤之術出神入化之人,不由心又緊起來。夜風低徊,他忽然覺得四周遊走的長衫貂帽的文人墨士、粗布麻衣的小廝僕役和在夜風中擎着風燈擺攤叫賣的買賣人個個扎眼。神出鬼沒的龍吟四老似乎已隱身在了中都的乾冷的夜風之中。可他卻沒有一絲功夫傳訊給葉天候了。
老頭子起始走得不緊不慢,但穿過城門,步子卻陡然加快,直向荒野處奔去。眼見四處人影漸少,卓南雁暗自鬆了口氣:“葉兄至今未見蹤影,想必他已嗅出了兇險味道!”一念未絕,老頭子那身影已轉過一根枝椏橫伸的老樹。
陡然間老樹後閃出一截黝黑的“樹影。”這“樹影”倏忽“脹大”,卻是一個黑巾蒙面的褐衣漢子,也不知他暗中跟了多久,而他適才隱身樹後,更與昏黑的老樹混於一色。這時斜刺裏疾向老頭子撲到,委實突兀快捷。瞧那身影眼熟無比,可不正是葉天候。
他這一撲快若蒼鷹擒兔,一出手正是夢迴神機爪中的狠辣招數,曲指如鷹爪,直向老頭子頭頂扣下,竟是毫不留情。老頭子早有防備,怪叫聲中,身子忽如狸貓般地就地疾縮。葉天候這詭譎兇悍的一抓陡然走空。卓南雁疾奔的身形猛然頓住,暗道:“最好葉兄三兩下間便結果了這廝,我再大呼小叫,任他逃脱。”
葉天候一抓無功,次抓又到,有若狂風驟雨,早將老頭子緊緊罩住。老頭子厲聲喝問,左衝右突,卻給如山爪影困住,幾次閃避稍慢,身上衣襟被葉天候鐵爪掃上,立時碎絮四飛。卓南雁瞧得心焦無比,悄然潛行,慢慢靠近,暗道:“若是趁龍吟壇的四個老傢伙沒到,我悄悄過去助葉兄一把,豈不甚好!”
便在此時,陡然間只聞錚錚錚的三聲瑟鳴,猶如空山蛙鳴,刺耳無比。卓南雁心中一緊,卻見小道上一個樵夫模樣的漢子挑個大筐如飛而來,人雖未到,卻將一張鐵瑟信手疾揮,音韻嘹亮,震得人心驚肉跳。這樵夫正是百里淳裝扮。瑟聲未息,驀聞一聲長笑自遠處掠來:“小弟緊趕慢趕,仍舊輸給百里兄半籌!慚愧慚愧!”笑聲如神龍游空,倏忽而至,一個算命先生裝扮的老者飄然而來,正是耶律瀚海。百里淳罵道:“慚悔個屁!若非燕老鬼跟鍾離軒醉酒,這碗熱湯必是讓他喝了!”談笑之間,兩道身影疾風般掠近。
葉天候覷見這二人身影,再也不敢戀戰,向老頭子臉上虛抓一招,轉身便向曠野深處竄去。“追!”百里淳大袖猛揮,瑟聲嗡嗡再起,聲若金戈交擊,驚魂動魄。葉天候似是被瑟聲擾了心神,疾奔的身子微微一晃,急撕下衣袖塞在耳中,立時躍起又奔。老頭子這時才覺壓力大減,背依大樹,呼呼喘氣。百里淳這一凝神彈瑟,身法稍塞,耶律瀚海已和他並駕齊驅。
驀地裏一道青影激射而出,風馳電掣般搶在了二人身前,正是卓南雁。“這臭小子也來了!”百里淳大罵了一聲,和耶律瀚海聯袂急追。朔風呼嘯,夜色沉沉,卓南雁展開輕功,拼力狂奔,心中暗自慶幸輕功絕佳的燕老鬼未到,單以身法而論,自己還不輸於百里淳和耶律瀚海二人。片刻之間,四人風馳電掣的身影已在幽暗的夜色中奔出好遠。卓南雁眼見百里淳二人在身後如影隨形,不由心念電轉:“最好前面有條岔路,葉天候轉向左,我便改向右奔,引得那兩個老傢伙跟着我空跑一場!”
這念頭只一閃,猛聽前面急奔的葉天候悶哼一聲,身子陡地搖晃起來。“葉兄!”卓南雁在心底悲呼了一聲,卻見葉天候忽地仰天大叫,猛然昂頭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地。卓南雁只覺腦中嗡然一響,眼角餘光掃見百里淳二人還在十餘丈外,暗道:“這二人離着如此之遠,葉兄怎地會中了暗算?”提氣急掠,足不點地般飛竄到葉天候身前,探掌將他身子扳起。
頭上那方黑巾業已垂落,現出葉天候略顯清瘦的面龐,只是那口鼻間卻全滲出血來,臉上竟已血污一片,往日熠熠有神的雙目卻已黯淡了許多。“葉兄——”卓南雁低呼一聲,心如刀攪,“你傷在何處,是誰下的毒手?”葉天候的眼睛拼力睜開一線,猛地揪住卓南雁,大叫道:“南雁,你好毒的手法——”卓南雁大驚,暗道:“天候老兄這是糊塗了麼,怎地説是我下的手!”
一念未決,陡聞身邊風聲颯然,百里淳和耶律瀚海已經飛掠而到。百里淳覷見卓南雁扣住了葉天候的肩頭,不由揚眉冷笑道:“竟是葉壇主,嘿嘿,南雁,不想這碗熱湯卻是讓你喝到了。”
卓南雁心絃陡震,卻見葉天候的目光倏忽黯淡下來,抓着自己的手驀然垂下。耶律瀚海疾步踏上,探手摸了摸葉天候的鼻下,沉了沉,才轉頭對卓南雁笑道:“恭喜老弟,親手斬殺了這龍驤樓內的奸細!”
“他死了?”卓南雁渾身一陣冰冷,急按了按葉天候的心口,果覺心脈全無。觸見葉天候那雙瞪視蒼溟的眸子,卓南雁才明白他死前喊出的最後一句話的真意:“葉天候明知必死,卻將這‘功勞’算在我的頭上!但…但到底是誰對他偷下的毒手?”這時心中悲痛萬分,卻再難吐出一個字來,驀地揚起頭來,哈哈狂笑,笑聲劃破沉寂的夜色,遠遠傳了出去。
百里淳翻着眼晴瞧着他,只覺那笑聲疏狂,似歌似哭,不由罵道:
“這臭小子,當真邪門!”耶律瀚海遊目四顧,微微笑道:“老弟,咱們還得回去跟樓主覆命!”伸手便去扯葉天候的屍身。卓南雁伸掌一攔,冷冷道:“還是我來!”心中暗道,“葉兄,小弟自會記着你的話!”
翻掌合上那雙孤寂的眸子,將那還未僵硬的屍身背在身上。左手滑過葉天候胸前的一瞬,猛覺掌上一陣冰冷濕潤,他心中一凜,凝神細瞧,卻見葉天候左胸上濕乎乎一片,幾片細小的冰碴閃着詭異的青芒。
卓南雁拈起幾片還未融化的冰凌,心便突的一跳:“原來便是這東西殺了天候兄!冰柱飛來,內力灌注,震斷了他的心脈,隨即冰柱融化,怪不得尋不到兇器和傷口!”暗度這凌空一擊內力驚人,龍吟四老之中也只有外貌渾渾噩噩的鐘離軒那老兒或能做到,轉頭對耶律瀚海道:“耶律兄,鍾離先生還沒到麼?”耶律瀚海一笑搖頭:“鍾離老神出鬼沒,聽説適才他跟燕老鬼拼酒。灌得老鬼酩酊大醉,卻不知鍾離老去了哪裏!”卓南雁嘿嘿冷笑,卻不言語,背起葉天候的屍身,大步流星地向回走去。
眾人趕回王府,耶律瀚海向完顏亨稟明瞭事情前後。完顏亨的臉上一直沒有絲毫表情,只緩步走到葉天候的屍身前,冷冷打量了兩眼,才道:“嘿嘿,葉天候,果然是你!”耶律瀚海又道:“南雁老弟力斃江南奸細,又立一功!”卓南雁踏上一步,剛道了聲“王爺”,完顏亨卻一笑擺手,道:“不必説了!你雖未生擒此人,但將之格斃,也算立一大功!”霍地轉身對耶律瀚海道,“傳令龍驤樓。南雁赤手擊斃江南細作葉天候。擢升鳳鳴壇主!”掃過卓南雁的眼光中照舊是藴着那抹蒼冷卻又沉着的笑意。
卓南雁登時怔住。耶律瀚海已拍着卓南雁的肩頭笑道:“賀喜南壇主!老弟年紀輕輕,武功卓絕,見識高遠。大智辨奸,大勇除賊,實在令人佩服!”卓南雁心緒起伏,忍不住便想憤聲大叫:“不是我,天候兄不是我殺的!”但這聲音撞到喉頭便噎住了,暗道,“讓我留在龍驤樓,執掌鳳鳴壇,豈不正是天候兄最後的算計?”當下奮力咬牙,臉上呵呵微笑,心內卻覺痛如滴血,對完顏亨道:“請王爺厚葬此人,畢竟他曾是我的朋友。”完顏亨眼神奇怪地瞧了瞧他,終於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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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分,卓南雁踅回自己的屋中,目光凝在隨着夜風忽張忽翕的窗紙上,才陡地覺出一陣深切的痛楚。他猛地想起了什麼,探手入懷,抓出葉天候死前給自己的錦囊。大步跨到燈下,一把扯開,卻見囊中先探出一截紙頭,撤出來細瞧,映入眼中的只一行字:“正月二十七日之前,務將此物放入完顏亨書房。”卓南雁心中一凜,再將那錦囊裂開,卻現出一隻小小木偶人,偶人身上以刀刻着兩行字“取爾一角指天,一角指地之牛,無名之馬,向之則華面,背之則白尾,橫視之則左右翼者…”,言語不可索解,怪異之極。這兩行漢字之旁,另有女真文字,卓南雁認不得女真文,料來與漢字説得也是同意,翻過偶人來,接着燈色,赫然見了“完顏亮”三個大字,旁邊注的卻是生辰八字。他蹙眉沉思片刻,才想起了那古怪言語依稀正是薩滿(按:薩滿為一種流行北方民族間的原始巫教。)詛咒旁人時所唱的咒辭。女真人素來信奉薩滿,卓南雁曾在京師親見薩滿應女真人之請,揮着刀杖作法咒人,唱的依稀便是這古怪言辭。
“天候兄竟會相信咒饜,而這咒饜要對付的人卻是金主完顏亮?”卓南雁腦中電光石火般地轉過無數念頭,忽然想起葉天候曾説的“以亮克亨”之計,只覺心中劇震,“誣陷”這兩個字眼陡地在眼前閃過,立時明白了葉天候的深意:倘若自己真的將這東西偷偷放入完顏亨的書房,倘若恰好金主完顏亮得了密報,派人來他書房傳旨搜查,恰恰看到了這東西…
像是有股若有若無的寒風襲了過來,卓南雁驀地覺出一陣冰冷自心底泛起:“原來葉兄説的以毒攻毒的‘以亮制亨’之計,便是給完顏亨栽贓誣陷!想必他早已暗中聯絡了金主完顏亮身邊的近臣。這麼説,金主完顏亮真是要對完顏亨下手了,但完顏亨忠心耿耿,素無過錯,而這詛咒大金皇帝的偶人咒饜,正是完顏亮夢寐以求的罪證!”想到此,卓南雁心中不由陣陣發緊,“如此一來,我卓南雁與陰險小人,又有何異?若是葉天候活着,老子寧願跟完顏亨單打獨鬥,死在他跟前,也決不會做這齷齪勾當!但現下葉天候卻死了,他死前還對此事叮嚀萬千!”
屈指算算日子,離着葉天候遺書中所説的“正月二十七日”還差着數天,他緩緩將錦囊揣入懷中,不由想起昨晚葉天候那有些陰森的面孔和那有些陰森的話語,忽然覺出一股徹底的空虛和無奈。
※※※※
轉過天來,便見芮王府開始張燈結綵的忙碌起來,進進出出的僕役見了卓南雁,眼裏都透着一股亮光,更有膽大的婆子小廝徑自咧着嘴管他叫“姑爺。”卓南雁素來旁若無人的性子,這時聽了他們一口一個“姑爺”“郡馬”的叫喚,心內倒有些不好意思。眼見天色還早,他心內卻驀地有些想念完顏婷來了:“這傻丫頭那日居然會忽然害羞起來,這時必是在怪我還沒去瞧她,不知又在如何生氣!”信步走入內宅,卻見迎面走來一個婀娜身影,正是完顏婷。
那張如畫的臉上這時滿是喜氣,更增明媚之色。撞見卓南雁閃亮的眼神,完顏婷盈盈笑道:“難得我的大英雄,過來看我一次!”卓南雁呵呵一笑:“兩日不見,我怎麼成了大英雄啦?”跟她並肩在後花園中緩步而行。完顏婷輕偎在他身上,幽幽道:“九州鞠會上,你不惜跟那昏君頂撞,更跟那刀霸拼命。為了我,你什麼都肯做,自然便是我的大英雄!”
卓南雁胸中也是一甜,笑道:“若不如此,你給完顏亮留在宮裏,我還得等到轉年正月十六的晚上,去皇宮偷你!”完顏婷聽了這話,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一張嘴甜得似吃了蜂蜜,就會胡説八道!”芳心喜悦,璨然一笑,美如嬌蓮初綻。
卓南雁見了她光豔照人的笑靨,心中微微一顫:“婷兒天真嫵媚,可惜偏偏她父親卻是我的仇敵!嘿,便不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又怎會娶一個女真郡主為妻?”這念頭在心中突地閃過,隨即又想,“為何漢人便不能娶女真郡主,難道漢人和女真人世世代代便這麼你死我活麼?”
完顏婷見他蹙眉不語,便伸出玉指掐住了他的耳朵,笑道:“渾小子,你又犯呆啦!”卓南雁呵呵一笑,反手捉住那隻春荑般的玉手。兩人正自嘻笑,忽聽前宅傳來一陣煩亂之聲。完顏婷見他側身回望,沒好氣地道:“管他們做什麼,咱們…”
話未説完,猛聽一聲長笑傳來:“江南雄獅堂弟子方殘歌奉師命拜會龍驤樓主!”笑聲響亮,自前院直透過來,滿府皆聞。卓南雁雙眉一揚,暗道:“方殘歌來了,難道羅堂主已到中都?”扯了下完顏婷的手,道:“來的是‘獅堂雪冷’羅雪亭的弟子,咱們前去看看!”完顏婷攬着他的手,笑道:“便聽大英雄的,去瞧瞧熱鬧!”
二人並肩走出後花園,遠遠瞧見幾個侍衞引着一個白衣公子走入王府大門,正是方殘歌。卓南雁眼見方殘歌昂首闊步,顧盼自若,心中也不禁佩服他的膽氣。龍驤樓雖和雄獅堂誓不兩立,但此時方殘歌依着江湖規矩前來拜訪,龍驤樓主完顏亨顧念身份,自然也是以禮相待。
卓南雁正自尋思是否上前跟他相見,卻見方殘歌才邁進二道門,便有餘孤天大步而來,拱手道:“這位公子留步,樓主吩咐,他老人家這時不願見客,請公子留下羅堂主的書信,去外堂用茶!”竟是奉命前來擋駕的。方殘歌仰天打個哈哈:“久聞龍驤樓主大名,在下千里迢迢來到中都,必欲一見。”
餘孤天還未答話,忽聽得一個陰側側的聲音冷笑道:“你算什麼東西,龍驤樓主豈是你這南蠻子想見便見的?”笑聲如針,直刺入方殘歌的耳中,卻是蕭別離緩步而出。卓南雁和完顏婷的婚約傳出,他身為虎視壇主,自然來王府給完顏亨道喜,此時見有江南武林人物拜訪,便也出來觀瞧。方殘歌惱他言語無禮,當下瞧也不瞧他,玄功默運,將那針刺般的古怪笑聲消散無形,對餘孤天淡然笑道:“方殘歌更有幾句師尊吩咐的話要親自告知樓主,煩請朋友再去通稟!”餘孤天凝住步子,乾巴巴地道:“依着龍驤樓的規矩,閣下要見樓主,須過得龍驤三關,區區便是第一關!”説着斜退幾步,翻掌道了聲“請。”蕭別離嘿嘿冷笑,斜斜退開幾步,冷眼旁觀。
方殘歌見他這麼挺身一立,登時便有一股凌人的氣勢散發出來,不由淡淡笑道:“龍驤樓內果然藏龍卧虎,閣下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還沒請教尊姓大名!”餘孤天聽得他誇獎,白皙的臉上竟是微微一紅,又拱手道:“在下龍驤樓鷹揚壇壇主餘孤天,請方公子賜教!”方殘歌揚眉道:“竟是餘壇主,幸會幸會!”知他不會先行動手,一步踏上,左掌斜揮,曲曲折折地拍了過去,招式似攻非攻。餘孤天眼見他這一掌虛虛實實。有如天花紛墜,道聲“得罪”,驀地猱身欺進,一招“青鸞戲波”,駢指抓他咽喉,又快又狠,竟絲毫不管方殘歌發出的虛招。卓南雁見他一招之間,反客為主。不由暗自喝一聲彩:“這幾個月間,餘孤天的功夫又長進不少,只怕是得了完顏亨的親自點拔。”
“這韃子外表柔弱,出手恁地狠辣!”方殘歌心頭微凜,身子飄然轉開,不待招式使老,疾縮疾拍,瞬息之間,接連按出三掌,口中縱聲長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隨口吟誦之間,掌勢跌宕迴旋,錯落奔放。將餘孤天消瘦的身形緊緊罩住。卓南雁看得眼前一亮,暗道:“這是什麼掌法?”原來羅雪亭文武兼修,曾選名文佳辭一十三篇,各依其文辭之氣,創出一十三路各具風骨的拳法,名為“千古風流”,寓意奇文浩氣,風流千古。這套拳法矯天難測,繁複深奧,羅雪亭因材施教。只傳給了雅好詩書的方殘歌一人。當時在金陵試劍會上方殘歌一時大意,未及施展這門絕學,便敗在了林霜月手下,卓南雁自然沒有見過。
方殘歌此時吟誦的正是屈子《離騷》,出手招式隨着詩文氣勢,徒呈悲昂激盪之相。餘孤天見他長吟之間,大袖飛舞盤旋,狂呼走叫,不由大驚:“這人的招法竟與辭意暗合。拳勁奇妙,當真古怪!”打點精神,低嘯聲中,左掌成抓,右手化拳,正是明教獨門秘技“天魔萬劫掌。”相傳天魔為外界神魔,遇人修道將成,便作種種魔障,前來擾亂。此説本出於佛典,卻也被明教所承,後有明教高手創出這門詭異萬狀的辛毒掌法,一經施展,當真如同羣魔亂舞,對手稍有不慎,便直墜萬劫不復之境。
片刻功夫,二人各逞奇能,連換了十餘招,但方殘歌的這門拳法正氣凜然,對餘孤天的邪門功夫,隱隱然已有鉗制之意。方殘歌越戰越勇,驀地曼聲長嘆:“既無叔伯,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煢煢獨立,形影相弔!”語音悲惻,正是晉武帝時李密所作的《陳情表》,拳意隨之化為棉密陰柔。完顏婷在旁見了,不由皺眉道:“這人有病麼,怎地邊打邊哭?”卓南雁凝神瞧着方殘歌的拳法,緩緩搖頭道:“他念的是《陳情表》,古時候有個叫李密的人,自幼給祖母養大,皇帝讓他出來做官,他以要奉養祖母為由,作了這《陳情表》推辭不去。説來這《陳情表》為真摯孝心天然流露之作,難得他拳法竟與文意如此天衣無縫!這雄獅堂主胸中所學,果然深不可測!”完顏婷哂道:“什麼深不可測,難道比爹爹還要深麼?”但經他這一解説,不覺也看出些門道來了。
餘孤天幼時在皇宮中便讀過這《陳情表》,聽得方殘歌的長吟,驀地便想起了父皇,心中陡然一悲,稍見分神,左肩險些被方殘歌鐵拳掃中。這時他氣為之奪,登時步步後退。忽聽得耳中傳來沉沉的一聲冷笑:“用攝血離魂抓急攻!以‘離魂歌’擾其音,‘攝血抓’攻下盤!”正是完顏亨的聲音。餘孤天目光疾掃,卻不見完顏亨的身影,心下暗自奇怪,他人在大廳,怎地對這激鬥洞若觀火?這時也不及思索,招法乍變,爪上帶起陣陣陰風,直向方殘歌下盤攻去,口中振聲呼嘯,聲若山鬼怨哭,擾得方殘歌吟聲一亂。那日在龍吟壇中,餘孤天曾以這“攝血離魂抓”應對完顏亨的雷霆一擊。這門奇功分為蕩人心魄的“離魂歌”與殘人肢體的“攝血抓”兩套功夫,此時在完顏亨指點下陡然施出,十指飛舞,或抓或撕或戳或鑿,伴以陣陣怪嘯,端的威力驚人。
方殘歌眼見他掌上陰風颯然,刺得自己雙腿生寒,連使“煢煢獨立”、“日薄西山”、“朝不慮夕”三記巧招,才堪堪抵住他的連環毒抓。驚怒之下,驀地揚聲大喝:“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正是諸葛亮的《前出師表》,拳招立時化為大開大闔,激揚奮發。這一來氣勢上又勝一籌。但餘孤天與他激戰良久,膽氣稍壯,已是勢均力敵之相。
卓南雁眼觀二人激戰,聽得方殘歌的激昂長吟“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帥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於舊都!”卻不由心緒起伏,暗道:“當今天下,卻少了諸葛武侯那樣忠心耿耿卻又神機妙算的能人了,北定中原,不知要何年何月?”猛見方殘歌霍地長聲清嘯,雙拳連化“五月渡滬”、“深入不毛”,將餘孤天貼地捲來的追魂兩抓盪開,隨即一招“三軍用命”當胸拍出,餘孤天陰森森的爪風給他剛猛的掌力一震,立時消弭無蹤。卓南雁眼見他這三招一氣呵成,忍不住高聲叫好。
餘孤天聽得這聲好,眼角餘光陡地掃到完顏婷正和卓南雁挽手而立,霎時心中如遭重錘。方殘歌瞠目揚眉,厲喝聲中,那招“北定中原”驟然施出。餘孤天疏忽之際,拼力閃避,終是慢了半籌,肩井穴給他拳風掃中,半個身子一陣酥麻,踉蹌幾步出去,險些栽倒。
方殘歌卻不乘勝追擊,淡淡笑道:“餘壇主,承讓了!”餘孤天想到在完顏婷跟前大敗虧輸,心中又羞又痛,默然無語地退到一旁。卓南雁見他面色羞紅,心中大感後悔:“早知天小弟如此在意,那一聲好不叫也罷!”
蕭別離磔磔怪笑:“小南狗還有些門道,倒挺合老子胃口!”他終日一介書生打扮,有時説的話卻是粗鄙不堪。方殘歌眼見他疲骨磷峋,早知他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病書生”,卻故意冷笑道:“閣下是誰,龍驤樓在江湖上好大名聲,怎地派個病鬼出來?”虎視壇主蕭別離何等威名,江南武林人物,聽了他那咳嗽聲便頭痛萬分,方殘歌卻故作不知,登時惹得蕭別離心底怒氣升騰。他心底越怒,臉上笑得越發陰狠:“賊小子,待會老子讓你活不得死不得!”
卓南雁微微皺眉,心下暗自擔心:“方殘歌的武功雖與他在伯仲之間,但蕭別離陰狠毒辣,只怕方殘歌稍有疏忽,便會落得非死即殘的敗局。”正自猶豫,忽聽大廳中傳來個低沉的聲音:“蕭別離退,南雁上!”正是龍驤樓主完顏亨的聲音。這回卻不似適才指點餘孤天的傳音秘法,院中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
蕭別離本來蓄勢待擊,聞言一愕,扭頭向卓南雁苦笑道:“嘿嘿,這南蠻子便留給郡馬爺啦,我老蕭樂得長長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