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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節:幽恨難消 離情最苦

    林霜月嬌軀一震,卻終究坐住了沒有動。卓南雁的聲音焦急起來:

    “霜月。你、你還在麼?”林霜月聽他將店鋪門扣得砰砰作響,害怕引來鄰居觀看,只得站起身,順手擎了一隻花燈,開門走出。

    深冬的子夜異常靜謐,遊人早散了,只有小街旁的樹葉給冷風吹着,沙沙作響。卓南雁立在請玲的夜色中。呼呼喘氣。好歹送走了完顏婷,他便瘋了一樣飛奔而回。夜風清寒刺骨,卓南雁卻發覺自己滿身的血液都熱了起來,直到此刻還喘息不定。這時他才發覺,林霜月在自己心內不可撼搖的位置。

    眼肅閃過一道幽幽的紅光,一身白衣的她終於嫋嫋走了出來,嬌怯怯地立在紅光裏,那張臉柔美清麗得讓人心疼。卓南雁大喜過望,一步踏上,伸手捉向她的皓腕,低叫道:“小月兒!”林霜月卻嬌軀微晃。避開了他的手,嗔道:“幾日不見,連人家名字都末記得了!”

    卓南雁嗤嗤一笑:“這是雁哥哥給你新起的名字。小時候你叫月牙兒,眼下長大了,便成了小月兒!”林霜月道:“那等我老了,便是老月兒了?”雖是故作冷漠,終究語氣中有了些笑意。她手上的花燈發出淡淡光芒,那身雪裳縞袂,似是籠在一層無比縹緲的淡淡煙霧之中。

    卓南雁笑道:“便是你七老八十,終究還是我的小月兒!”林霜月才幽幽嘆了口氣,道:“你真的當我是你的小月兒麼?”卓南雁心頭一熱,道:“你甘冒奇險。來此尋我,我、我心中好生歡喜!”

    林霜月故意將俏臉一扳,道:“想得倒美,誰説我是來此尋你?我只想瞧瞧這金國皇城有何繁華之處,要來便來了,跟你有什麼相干?”卓南雁笑道:“還是小月兒伶牙俐齒!我這小兄弟劉三寶,也是你弄來的吧?”林霜月道:“哼,為了自己報仇,連拜把子小弟都不管了!説是報仇。誰知你在這金國京師裏又都幹了些什麼?”卓南雁無可奈何,只得將自己跟羅雪亭定計,假意盜劍盜馬,北上金都卧底之事大致説了,又簡略説了巧遇完顏婷、進入龍驤樓的前後,至於自己跟完顏婷的諸多纏綿之事,自然略去不提。

    “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你剛到中都,便遇到了這如花似玉的郡主!”林霜月淡淡一笑,忽然冷冷望着他,道,“那蠻子郡主待你很好,是不是?”卓南雁臉色一紅,忙道:“她待我雖好,但在我心中,終究只念着你一人!”

    林霜月聽他言辭肯切,心中疑慮漸消。卓南雁走上前去,輕輕攬住她的玉腕,痴痴道:“我日日地想着你。今晚忽然見了你,當真便如做夢一般。只是這地方實在太過兇險,龍驤樓的手段,可不是南宮鐸、雷青焰之輩可比!你不可在此多待,還是速回大雲島為上!”

    林霜月芳心一顫,暗道:“人家千山萬水地趕來瞧他,他見了面,説不上幾句話便勸我走。難道、難道他當真變心了麼?”那花燈裏的蠟燭光焰忽閃,燭花爆出一聲輕響。她卻幽幽道:“你是想讓我馬上便走麼?”卓南雁渾沒想到她竟已錯會了自己的好意,道:“正是!完顏亨心毒手辣,若是探知了你的身份,咱們可都難逃毒手!”

    “難逃毒手的人是我,”林霜月忽地自他懷中掙脱,顫聲道,“你有那郡主護着,有什麼兇險?”卓南雁苦笑道:“我寧願自己千難萬險,也不願你受丁點委屈。你要怎麼罵我都成,只求你速速離開中都,過得數月,我自會去大雲島尋你!”他天性聰慧,於圍棋武功都是一點便透,但終究不善揣摩小女孩家的心思,卻不知這時越是讓林霜月快走,越是惹得她心中着惱。

    林霜月見他一味催促,心底疑惑萬千,忽然想起適才那美貌郡主看着卓南雁時那情思綿綿的目光,霎時明白了一切,恨聲道:“你還是去找你的郡主吧,我是死是活,幹你何事?”素手一抖,那盞燈籠啪的落在了地上。林霜月心中痠痛,也不去撿,轉身走入店中,砰的一聲關上店門。

    卓南雁怔怔地愣在了那裏。寒夜淒冷,呼嘯的夜風之中,只有更夫懶懶的梆子時斷時續的傳來。將耳朵貼近店門,卻聽屋內傳來極細的啜泣之聲,他沉沉嘆一口氣,傳聲進去道:“小月兒,我對你的心,天日可表!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再來看你!”將地上那盞小燈籠提在手中,飛身趕回邵穎達的茅屋。

    轉天,才過了晌午,卓南雁便早早來到這小店鋪外。元宵節正日子將近,小店鋪外圍着不少買燈的遊人。林霜月悄立在店鋪前賣燈。遠遠瞧見卓南雁來了,卻理也不理。卓南雁也不願當着許多人的面跟她相認,眼見這小店對面還有一間生意冷淡的小酒肆,便走過去,命店夥計搬出一副桌椅,就在冷風之中,端坐椅上,看着林霜月的小店,自斟自飲。

    劉三寶在店鋪裏外忙忙乎呼,忽然瞧見了他,忙拔腿巴巴地跑來。正要説話,卓南雁卻低聲道:“大哥有要事在身,咱們兄弟之事,晚上再聊!”劉三寶已隱約聽林霜月説過他來京師是要做“機密大事”,這孩子甚是機靈,當下嘻嘻一笑:“晚上大哥不必來陪小弟,多陪陪我姐姐就是!”扮個鬼臉,扭頭跑開。

    林霜月早瞧見了他在那裏借酒澆愁,幾次和他目光相撞,卻都只作不見。卓南雁見了她這神色,知道她少女高傲性子發作,當下打定主意,任她如何冷嘲熱諷,只需哄得開心便是。舉杯酣飲之間,不由想起了當初去大雲島的途中,她也是這般故作冷漠,那時兩人鬥口的諸般趣事便在心間眼底閃過,卓南雁不由臉露微笑。

    等到天一擦黑,劉三寶早早地便收了生意,跑來請卓南雁過去敍話。三人在小店鋪內擺上幾盤小菜,同進晚膳。只是林霜月的神色照樣冷寂,最多跟劉三寶説上一兩句話,任是劉三寶如何插科打渾,她仍是對卓南雁愛搭不理。劉三寶無奈,只得跟卓南雁分述別後之情。

    草草吃了飯,劉三寶手腳麻利地收拾好了桌筷,道:“小弟來到這京城,還沒有好好逛逛,今晚要出去開開眼。大哥便在這裏陪我姐姐好好聊聊!”向卓南雁擠擠眼睛,跑了出去。

    屋內只剩下了他和林霜月二人。卓南雁環顧屋內形形色色的好看花燈,忍不住嘆道:“小月兒,你為了我,來這金國京城裏做燈籠賣,當真是…吃了大苦。”

    一句話勾動了她的心思,長路上的風霜奔波,店鋪都的日日企盼,諸般苦楚一起湧上心頭,林霜月眼眶一紅,急忙別過臉去。卓南雁怕她傷心落淚,忙轉開話題,搜腸刮肚地想着法子要逗她一笑,哪知林霜月明眸欲掩,就是不言不語。

    卓南雁惱也不是,急也不是,忽然酒意湧了上來,半真半假地道:“小月兒,你不理我,我日日來這裏,跟你糾纏,讓你買賣也做不得。”林霜月道:“日日來,你有這功夫麼?你的心裏頭除了那美貌郡主,便是天下大事,又怎肯為了我,日日來此耽擱功夫?”

    “這話説得也是,”卓南雁聽她雖然話語冷冰冰的,但終究是跟自己説了一句話,倒笑了起來,“那我就年年元宵節來!每年元宵節,‘花燈觀音’都來這裏賣燈,我都在對面的小酒鋪裏看着你。年年歲歲,便這麼過上一百年,我也看你不厭!”

    這不過是他興之所至的一句玩笑話,林霜月卻愣住了,明豔絕倫的臉上驀地湧出一抹温柔神色,幽幽道:“你説得是真的麼?”見她凝眸望着那搖曳的紅燭光焰,美目之中閃着瑩瑩喜色,卓南雁心中登時騰起萬千憐惜,道:“自然是真的!只要你不生我的氣,給你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這句話倒是真情感動,發自肺腑。

    林霜月忽然揮掌熄了燈燭,走到窗前,打開窗子,一道清麗如水的月光,立時穿窗射入。還不到十五,那輪月尚欠一絲未滿,卻瑩亮得如同纖塵不染的水晶盤,明澈清輝映得幽藍的夜宇銀亮一片。

    林霜月在月光下仰起那張玉蓮花瓣般嬌嫩的雪腮,凝視着那似圓未圓的明月,緩緩道:“我知道你來了中都,卻不知你到底在何處。那龍驤樓在哪裏,又不能打聽,我只得在這裏住下來。每日裏看着人來人往,眼睛都望穿啦…但我知道,終究有一天,會等到你!”卓南雁胸口一熱,心中蕩起萬千憐愛之意。走到窗前,輕輕攬住她的纖腰,低呼道:“小月兒,我、我…”心神激盪之下,竟不知説什麼是好。

    滿室是如霜如銀的月華銀輝,卓南雁軟玉在懷,只覺林霜月的柳腰柔弱無骨。低下頭來,卻見林霜月那漆黑柔軟的秀髮披肩垂下,現出玉頸上的一彎雪色。他心頭髮熱,忍不住垂首吻去,只覺唇上觸到一片温軟,更有一抹如蘭似麝的甜香自她肌膚間幽幽傳來,卓南雁愈發如醉如痴。林霜月覺着他灼熱的氣息自頸上傳來,忽然羞不可抑,急從他懷中掙出,嬌軀輕顫,嬌聲道:“你這人,又不老實!小心給三寶那小鬼看到。”

    卓南雁知她性子害羞。將手臂輕輕環在她腰上,聞着她身上的清馨香澤,只覺心魂欲醉。輕輕地道:“在金陵試劍會那一晚,你匆匆走了,我只當再也見不到你啦,心中痛得跟要死了一般。”林霜月道:“你來此做這大事,我本不該來礙手礙腳,可我…就是想見你一面,哪怕只是遠遠看你一眼也成。”她説着輕嘆一聲,幽幽道,“真盼着年年歲歲,跟你在這裏安安靜靜地扎幾盞花燈賣。過那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日子。”

    卓南雁心內悠然神往,但隨即想到掀翻完顏亨、揭開龍蛇變諸般千難萬險之事,心內漸漸化為一片冰冷,忍不住嘆道:“小月兒,我心內又是想你,又不敢見你!我乾的這事隨時會掉腦袋,倘若…我死了,你便將我忘掉,忘得一乾二淨。只當今生今世。從來沒有見過我這個人。”

    林霜月啊的一聲,柔荑緊緊握住他的衣袖,似是怕他驟然離去,悽然道:“你若死了,我…我也不要活了。”卓南雁望着那張蘭嬌蓮清的玉面,想到自己隨時會再也看不到這張絕美面龐,心底就是陣陣的隱痛,卻斬釘截鐵地道:“不成!小月兒,不論我出了何事,你都要好好活着!”林霜月淚水滾落玉頰,忽然將頭埋到他肩頭,低聲綴泣。

    卓南雁沉沉道:“我知道自己九死一生,也知道自己不該跟你纏綿,但一見到你,便什麼都不管不顧了。”林霜月將他抱得更緊,哽咽道:“我…我只求跟你這麼靜靜地待着,沒有朝朝暮暮,便這麼一時三刻也好!”卓南雁長喟然一聲,不再言語,只將她緊緊摟住。

    明月西沉之時,一道清瘦的人影倏地飛墜在芮王府內的書房前,如一隻受了傷的小獸,呼呼喘息。書房內隨即傳出完顏亨沉冷的聲音:“聽你落足之聲,足太陰脾經氣脈稍滯,餘下身上幾道傷也都是皮肉小厄,將養幾日,便會無恙。”

    餘孤天聽他頭一句話不問自己刺殺成敗如何,卻關心自己傷勢,而且僅從腳步聲響便將自己所受之傷推斷得一清二楚,不由心底又是感激,又是歎服,喘勻了一口大氣,才道:“屬下無能,受了點傷。但這一回好歹…算是未曾辜負王爺之託!”

    這書房閒雅幽靜,乃是芮王完顏亨的絕密禁地,除了兩位貼身老僕,便連完顏婷也不得擅入。剛從江南長途跋涉而回的餘孤天也只得悄立屋外覆命。

    “連殺江南數位高手,卻能僅受微傷,我果然不曾看錯了人!”完顏亨的聲音兀自顯不出一絲憂喜之色,淡淡道,“殺這幾個老傢伙,都用了幾招?”餘孤天回思起自己江南的幾回拼死搏殺,忍不住在陰寒的夜風裏蜷縮起了身子,凝了凝神,道:“王爺所料,分毫不差,屬下全用王爺指點的招數殺了那幾人…”跟着細述那幾場生死激戰的詳情。完顏亨聽得極細,偶爾出言指點,竟全切中要害,那幾人臨死前施展的武功招式,他便如親見一般。

    餘孤天正自聽得入神,眼前人影一閃,完顏亨已凝立在他身前,淡淡問道:“助你完成此次刺殺的江南‘龍鬚’,身手如何?”餘孤天心頭一凜,忙道:“若非他們鼎力相助,屬下這一次行事哪能如此順當!這‘龍鬚’神出鬼沒,實乃龍驤樓之幸!”頓了頓,又加上一句,“更是我大金國之幸!”

    完顏亨緩緩點頭,呵呵低笑:“倘若你奮勇立功,日後我便告訴你馴服‘龍鬚’的秘法。”餘孤天隱約知道,龍驤樓的“龍鬚”細作都給完顏亨以一種奇怪手法控制,聽他要將這法子傳給自己,不言而喻地便是將自己當作了左膀右臂,心頭一陣激越,忙將那把闢魔劍橫捧在手,必恭必敬地遞上,道:“多謝王爺厚愛!”

    完顏亨卻不接劍,昂首笑道:“這把闢魔神劍,自今日起,便歸你了。”餘孤天的心噗噗地顫起來,正自力按奈心底的激動,卻聽完顏亨忽道:“聽葉天候説,去江南之前,你一直在暗中察訪一個叫徒單麻的人?”

    這句話便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餘孤天的心頭。他一直不知師父徒單麻是生是死,混入龍驤樓後一直暗中探察,自以為這事做得不露半點聲色,卻不知早給葉天候稟報給了完顏亨。若是完顏亨順着這條線履下去,不費功夫便可揪出自己熙宗太子的身份。一瞬間他只覺雙腿發軟,險些跪倒在地,努力躬着身,道:“那徒單麻…是、是我叔父的摯友。叔父臨死前,説、説這朋友原是大金龍驤樓的,好生想念…”心頭驚悸之下,只覺自己聲音出奇的大,言語更是混亂得不知所云。

    “哦?本王跟徒單麻相交數十年,還不知他另有一位摯友…”完顏亨的目光蛇一樣地咬噬着餘孤天的心神,輕輕地道,“徒單麻…早死了幾年了,今後不要再去找他!”餘孤天緊低着頭,暗道:“他跟你相交數十載,可你還是將他殺了!與你芮王爺的榮華富貴相比,這兄弟情義,算得了什麼?當初師父拼死前來投你,可忒也傻了。”想到自己轉瞬間也會給完顏亨識破身份,下手處死,身子不由突突發抖。

    哪知完顏亨卻不急不徐地接着道:“從今日起,你便是龍驤樓鷹揚壇的壇主!“餘孤天心神一震,登時怔住,陰風怒號眨眼變成春風和煦,這完顏亨的心思委實瞬息萬變。完顏亨的手已輕輕拍在了他的肩頭,悠悠道:“你好好歷練一番,來日才能成大器。”餘孤天覺得自己在做夢,渾身的血液都在膨脹翻湧。望着完顏亨那又變得期許無限的眸子,餘孤天的雙眼忽又湧上一片潮濕,沉了沉,才砰的跪地,叫道:“屬下肝腦塗地,也不足報效王爺厚愛。”完顏亨點點頭,道:“天晚了,你去吧!”大步走回屋中。

    餘孤天一個人無自半夢半醒,佇立半晌,才想起向外走去。在冷風中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了什麼,覷見四周無人,又踅個圈子,直奔完顏婷的繡樓。

    夜深得象海,天上那輪月卻格外的亮。完顏婷的閨閣內竟還燃着燈。餘孤天爬上緊挨閨閣的一座假山,向屋內痴痴凝望。窗後的那襲綽約的身影動也不動,顯是正在托腮沉思,隔了好久,才聽完顏婷幽幽嘆了口氣。餘孤天的心隨之突突一顫,只覺這嘆息柔若春風,纏綿無盡,當真好聽得不能再好聽,暗道:“天這麼晚了,她怎地還不睡,難道是在想我麼?”

    他心底自知這個念頭無異痴人説夢,卻自懷中抽出一方細軟的香帕,猛按在口邊,狠狠啜吸那帕上香氣,心中只是喊:“是,她是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飯,睡不着覺…”這香帕是那晚在完顏婷的閨閣內偷來的,在江南亡命的日日夜夜,這細滑得像水的柔帕帶給他無盡的纏綿遐思。那帕子上的淡淡幽香早已被他啜盡,但餘孤天每回一攥到那柔柔的帕子,仍覺一縷清梅幽蘭般的暗香直竄入自己的心底。

    “婷姐姐,他有什麼好,為何你不會這般想着我…”餘孤天目光痴迷地緊盯着簾後那襲人影,拼命扯着、揉着那柔軟的帕子,憤怒、痛楚、辛酸、委屈如同幾股怒潮,一起向他湧來。他的臉忽地變得扭曲起來,心底只是大叫,“眼下我餘孤天是鷹揚壇的壇主,終究到了我大展身手的時候啦!”

    他驀地仰望深邃的夜空,無聲地大喊:“婷姐姐,我定要將你奪過來,誰也休想攔我!我更要改天換日,堂堂正正地再做回完顏冠!”心中忽酸忽怒,一滴澀澀的淚驀地滑落到口內。

    ※※※※

    小院中的籬笆變了樣式,縱橫交錯,一眼望去,猶如羣星錯落。本來不過是幾層籬笆,這時看上去竟使人產生身處銀河星海般的幻相來,似乎那籬笆會長會生。四周層層相生,竟似永無邊際。

    卓南雁凝神望了片刻,才大步行去,在隱含陣法的籬笆叢內穿行片刻,忽地站住,回頭望着端坐在階前的邵穎達,笑道:“便是這樣,我徑搶中宮紫微垣。便能破去此陣!”

    邵穎達好整以暇地飲了口茶,才冷冷道:“賊小子還有些眼力!居然看破了這以為藩籬的太微十星外陣,但你進得了中宮,未必便尋得到天門。”原來邵穎達傳了他三十六張易學陣圖,卓南雁盡皆了悟之餘,更能闡幽發微,自行悟出許多新意。這一下便連脾氣古怪的邵穎達都覺意外。這日下午閒來無事,二人便鑽研陣法為樂。

    卓南雁嘿嘿一笑,轉頭四顧,心中默然計算陣法方位。在陣中或進或退。忽然一聲歡呼:“紫微垣東藩八星,西藩七星,這中間的便是閶闔門了吧!”身子倏地搶上。穩穩立在一塊青石之上,縱目再看,適才在眼中還千奇萬幻的陣勢這時已然一目瞭然。他不由拍手大笑:“哈哈,邵老頭,我已破了你這北天三垣陣。”

    按《史記》記載,古人將天上眾星分為三垣四象,三垣為北天極的三大區域,便是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邵穎達這陣法上應北天極的三垣,但卻以紫微垣為中樞。紫微垣有星十五顆,分為東藩八星。西藩七星和閶闔門。閶闔門便是天門。正是此陣的陣眼,卓南雁看破了陣眼所在,飛身躍上,一舉將這玄妙無比的北天三垣陣破去。

    邵穎達回頭看了一眼那柱青煙嫋嫋的香,也眉飛色舞地笑起來:

    “才半炷香的功夫便破了此陣,不枉了老夫教你一場!”這幾日間,卓南雁跟着邵穎達學易,只覺受益匪淺,卻也摸準了這怪老頭的脾氣。眼見他今日興致挺高,便問:“先生,為何依照易學的八卦之理,便能測知兇吉,更能探曉天下氣運?”

    邵穎達舉起手中半盞茶,徐徐吹了口氣,望着嫋嫋升起的茶氣,道:“這杯中之水,蒸騰成氣,升化為雲而上天,滴落為雨而入地。在旁人眼中看來,這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杯茶,但在善易之人者來,這茶能上天入地,實與天地之理息息相關。”他説着抬起眼來,凝視卓南雁,悠悠道,“《易》曰:幾者動之微!這一杯水中都深藏世界之理,周易六十四卦涵蓋天下萬物,善易之人自能從中探知天下!”

    聽他這番別開生面的解釋,卓南雁只覺茅塞頓開,不由神馳萬里。一時間心癢難搔,又拿出了《靈棋劍經》上的《九宮後天煉真局》那幾張功譜,將其中涉及的易學要旨向邵穎達請教。邵穎達這時興致頗高,他雖然不習武功,但深明易理,跟卓南雁相互推敲,便將其中所含的高深易學一一點破。

    多日來心底的迷霧終於破開,卓南雁自是喜不自勝。邵穎達卻皺眉道:“老夫雖然不通劍法武功,卻也看得出你這劍法跟施屠龍當年所習的忘憂劍法一脈相承,嘿嘿,這劍法只是依周易象數而來,終究失之繁瑣,不能直趨上乘。據令師施屠龍説,當年曾有位奇人,只從易經義理上,便悟出一套絕世劍法來!”

    周易分為象數和義理兩大派。所謂象數是指周易之中的卦象和爻數,為有形有象的應用,卓南雁所學的陣圖劍法,都算象數之用。而義理則為易經學説中涵蓋天人的整體學説,他卻用功不多。這時聽了,不由皺眉道:“從易經的義理中,還能化出絕世劍法來?”

    邵穎達沉沉點頭,忽然伸腳在地上重重一踏,道:“道路沒有平而無陂的,也沒有隻有去而沒有回的路。這在義理上叫,無平不陂,無往不復。天地萬物都在動中,但往而必復,復而必往,又全都依着循環往復的至理。”卓南雁眼望腳下乾硬的土地,腦中靈光閃現,忍不住喃喃道:“天地萬物都在動中,卻又遵循這無往不復之理!”

    “繫辭傳中又説‘生生之謂易’,”邵穎達眼中灼灼放光,緩緩道,“天道便是這‘生生不息’之理!天道應在人身上,便是‘君子自強不息’!據施屠龍説,那人的太和補天劍法便是從這‘不息’二字得來,講究生生不息,無往不復!據説那太和補天劍法,大開大闔,剛柔相濟,允稱世間第一劍法!那人叫什麼劍狂卓藏鋒,我卻從未見過,可惜可惜。”

    “爹爹的太和補天劍法,原來還深含如此至理,不知我這輩子還能見到爹麼,還能習得這世間第一神劍麼?”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忍不住輕聲道,“那劍狂…卓前輩,他還活着麼?”邵穎達長嘆一聲:“那日我研讀周易義理,心血來潮,驀地想到這從未謀面的卓藏鋒,便起了一卦…”卓南雁的心突突地跳得更加厲害,生怕這料事如神的怪老頭説一聲“那人早死了。”

    “得的卻是困卦六三爻。那文辭是:‘困於石,據於蒺藜,入於其宮,不見其妻,兇。’這一卦凶多吉少!只怕…他早死了!”邵穎達的老眼幽幽地閃着光,緩緩道,“可在卦相上看,卻又有些生機流轉。這可奇了!”

    “難道爹還沒死?”卓南雁眼中霍地閃過一片無比幽深無比縹緲的幻相,一雙灼灼的眸子穿透了時空,正向他深深凝望。這幻相一閃而逝,卓南雁心中卻一片黯然,咀嚼邵穎達説的爻辭,爹爹入南宮世家求藥,辭究遇到無數阻困,一去不還,跟“困於石”、“不見其妻”之語深深吻合。

    邵穎達忽地轉頭瞥見卓南雁目光含淚,凝眉沉思,不由問:“怎麼?”卓南雁嘆一口氣,低聲道:“那位劍狂卓前輩…正是家父!可我生下來兩歲,便與他分別,再未見面!”

    邵穎達嘆一口氣,默然無語地將那杯茶一飲而盡,才道:“你小子年紀輕輕,腦子倒極是好用!若是隨我鑽研下去,十年之後,便會超越老夫,成為與鄭玄、邵雍諸位易學大師比肩之人,只可惜咱們緣分將盡,可嘆!可憐!可惜!”卓南雁聽他話中有話,忙問:“大師是説,咱們即將分開麼?那也沒什麼,待我了卻此間大事,自會再來找先生求學!”

    “臨別之際,送你一句話吧,”邵穎達卻不答他的話,眼望着西斜的日影,淡淡道:“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這是乾卦九三爻辭呀!”卓南雁聽他語帶玄機,不由抬頭凝視。

    邵穎達那張喜怒無常的臉這時現出難得的肅穆神色,道:“不錯,這爻辭之意其實你早已知曉:大丈夫白日裏兢兢業業,夜晚居安思危,便是身處困境,也不會有災禍。”驀地老眼一眯,幽幽道,“你來這龍驤樓中,不就是九死一生之事麼?老夫正好送你這句文辭。”

    望着這雙似能洞悉宇宙精微的老眼,卓南雁驀地生出一陣感激,躬身道:“多謝先生指點!”邵穎達卻嘿嘿一笑,卻不言語,揹着手,大步走入屋中去了。

    卓南雁一個人靜立院中,在心內默然咀嚼着邵穎達贈與自己的那句爻辭,隱隱地便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心內悄然流轉,那是從易經微言大義中生出的凜凜元氣,在心間體內生生不息。他大步走回屋中,趁熱接着潛心推究靈棋劍經上的那三張圖譜,越琢磨越是津津有味。

    正自推究得如痴如醉之間,忽聽院外傳來極輕的一響,輕若柳絮。卓南雁正要喝問,門外呼地射來一支甩手箭。奪的一聲,直插在屋中的牆壁上,直沒至羽。卓南雁心中一驚,卻見那箭下壓着一張紙,走過去揭下細瞧。紙上只有寥寥一行字:

    婷郡主已率人去砸林霜月的鋪子!

    普普通通的一張紙,卻沒有落款。卓南雁登時心神大亂,奔出屋來,卻見餘孤天的身影在數丈外一閃而沒。

    這時候他自也無暇理會餘孤天從何處得知了這個訊息,猛一抬頭,卻見暮色已變得混沌一片。卓南雁才忽然想到,自己已連着三日沒有去找完顏婷了,但完顏婷又怎知這幾日,自己是跟林霜月在一起?

    ※※※※

    暮色在飛馳中變得愈發混沌,在馬上不住揮鞭的完顏婷覺得自己的心正燃着火:“這殺千刀的渾小子,難道當真跟那賣燈的下三濫女子混在一處?但若非如此,為何在元宵試燈節後連着三日,他都不來尋我?今日、今日卻已是正月十六啦…”

    遙遙地,便見那小燈鋪前聚滿了王府僕役,精巧的花燈丟得滿地都是,幾個僕役正在黎獲的吆喝下亂砸亂踩,看熱鬧的人羣已給王府家將遠遠趕開。完顏婷縱馬奔到近前,轟鬧的人流又是一亂。有人高叫:“郡主來啦!”王府的那幾個小廝砸得更加起勁賣力。

    原本精緻小巧的燈鋪這時已是狼藉一片,制燈的紙、絹、彩粉拋得滿地都是。一個瘦高的孩子連哭帶喊地跟那幾個僕役打鬧,卻架不住王府僕役人多勢眾,臉上給打得青腫數塊。黎獲見郡主趕來,忙奔到她身邊,低聲道:“郡主,沒瞧見南雁在這裏啊?”完顏婷緊咬櫻唇,飄身下馬。目光直向屋內射去。

    “三寶,回來!”隨着輕婉的一聲低喚,屋內走出一個清婉如仙的白衣女子,將那孩子拽住,淡淡道,“讓他們鬧去吧!”完顏婷認得這女子,就是讓南雁那渾小子看得眼睛不眨的那個“花燈觀音。”

    “你過來!”完顏婷衝着林霜月冷冷叫道。林霜月挽着劉三寶的手,神色淡漠地直望過來,卻靜靜立在暮色之中,動也不動。完顏婷有些惱了。幾步走到她對面。雙目閃閃地直盯着她。她素來自負美豔無雙,但看到這樣一張能與天上美月爭輝的無可挑剔的臉,就覺得心底泛起一股灼熱的痠痛,定定心神,才緩緩道:“你叫什麼名字?”

    林霜月毫不躲閃地回望着她,淡淡地道:“你又叫什麼名字?”

    沒有人敢對婷郡主如此傲兀,完顏婷的美目中己濺出火星,玉手突地攥緊了馬鞭,低聲再問:“你怎麼識得南雁的?”聽到這個名字,林霜月秋水般的明眸中倏地一陣波瀾捲動,終究沒説一個字,只是昂起了頭,神色悠遠地望着遠處陰鬱的蒼溟。

    “這女子竟敢如此無禮?”完顏婷的眼光火一樣燃燒起來。揮起馬鞭便抽了過去。啪的一聲,林霜月肩頭的白色麻衣便破開一道裂口。

    “姐姐!”劉三寶紅着眼叫了一聲,卻被林霜月按住了。她就這麼柔柔地立在無邊的暮色之中,跟英氣勃勃的完顏婷比起來,愈顯得嬌弱無助,只是她的目光依然冷漠高傲,凜凜地直視着完顏婷。

    眼前的這個少女清麗入骨,卻也高傲入骨,雖只這麼靜靜一立。自有一股如梅之魂、似蓮之魄的高潔氣質散發出來。完顏婷忽然覺得,自己一輩子也無法像這個女子一樣,有這樣嬌婉動人的姿韻。她被林霜月骨子裏帶來的那抹冷豔孤傲深深的激怒了,“你啞了麼?”怒叱聲中,連環兩鞭急抽過去。

    林霜月腳也不躲,目光依舊淒冷,潔白如雪的白衣迅即在鞭下裂開。遠遠佇望的人流響起一陣騷亂,連店前的王府僕役都停了手。眼望郡主肆意鞭打這樣一個柔媚可人的少女,眾人都覺着心底惻然,先前瞧熱鬧的心氣煙消雲散。

    倘若對面這個女子出聲討饒,完顏婷倒也不會為難於她,但偏偏她不避不讓地凜然對視,那清炯炯的目光刺得完顏婷心中生痛。完顏婷驀地銀牙緊咬,馬鞭挽了個花,夾頭夾臉地便劈面抽下。

    “住手!”人叢中陡然響起一聲輕喝,一道人影電般閃來,完顏婷只覺手上一輕,馬鞭已被那人劈手奪過。“是你,”完顏婷看清了來人竟是卓南雁,心頭不知怎地就是一陣委屈,偏偏這時當着諸多看客的面,又不能發作,只得顫聲道,“你還攔着我!”

    卓南雁的目光卻只在她臉上一掃,便直落在林霜月身上,那一塵不染的白衣這時早已碎裂數處,白玉般的頸下更起了一線血痕。“小月兒的武功高出婷兒數倍,怎地會任她抽打?”卓南雁的眼神跟林霜月悽美無助的目光交接,心底不由一陣抽搐,內力猛然迸出,將那馬鞭震作數段,揚手拋在地上。

    “你、你這渾小子!”完顏婷心底的委屈終於隨着淚水一起噴湧出來,越是不想流淚,那淚水越是不爭氣地滾滾而落。卓南雁心頭狂怒,但一瞧見完顏婷漣漣而落的珠淚,一顆心登時軟了,暗道:“卓南雁,這都是你的多情之孽!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完顏婷見他目光憤憤地直盯着自己,霎時怨憤、失落和羞恨一起湧上心頭,嬌軀簌簌發抖,而這地方不是王府,偏還要保持矜持高貴的郡主身份,猛然一跺蓮足,恨聲道:“南雁,你不要後悔!”飛身上馬,催馬疾奔而去。

    卓南雁給她憤憤的這句話激得心頭一凜:“我怎能如此當眾頂撞她,若是她回頭稟報完顏婷,調動龍驤樓的人馬對付霜月,可是大事不好!”壓抑心內的怒火和思緒,拼力不去瞧身旁的林霜月,只扭頭對黎獲低聲笑道,“黎兄,咱堂堂芮王府,怎地跟個平頭百姓作對。傳揚出去,豈不有損芮王和龍驤樓的名頭?”黎獲苦笑道:“我也不知郡主哪來這麼大的火氣!嘿嘿,這事若是讓王爺知道,只怕會打斷我的腿。”卓南雁哈哈一笑:“王爺那裏,自有小弟去説,我這還要去勸勸郡主。讓兄弟們這就退了吧!”向黎獲拱一拱手,飛身上了火雲驄,順着完顏婷的方向追去。

    林霜月見他只淡淡瞅了自己一眼,便再不向自己瞧來一眼,心中更覺愁苦無限,兩道清淚無聲無息地在凝脂軟玉般的臉頰上滾落下來。怔怔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耳畔才傳來稚氣的一聲低喚:“姐姐,他們全走啦!”林霜月心神一震,才見店前的王府僕役和遠處的無聊看客盡皆退去。

    她幽怨的目光落在遠處暮靄煙流的蒼茫融會之處,心中還在回味適才卓南雁跟完顏婷對視時,二人眼中愛恨交織的眼神,嬌軀忍不住簌簌發抖,沉了好久,才緩緩道:“是啊,咱們也該走啦!”

    ※※※※

    人流之中,一直有雙眼睛遠遠佇望,那人便是餘孤天。他先前忽在街上看到黎獲率着大批王府人手趕往這僻靜小巷,心下奇怪,過去一問,黎獲苦着臉道:“郡主説,那賣燈的‘花燈觀音’跟南雁兄弟有些不清不楚,命我砸了她的鋪子。”餘孤天素知卓南雁絕非沾花惹草之人,便綴着過來,想瞧瞧這跟卓南雁“不清不楚的花燈觀音”是何許人也。待得遠遠瞧見那小燈鋪內的美貌女子竟是自己的師姊林霜月,餘孤天不由大吃一驚,只當師姊是受了師尊林逸煙之命來此擒拿自己,但仔細尋思,立時想到師姊來此,多半還是為了找尋卓南雁。他知道這事情若是鬧大,只怕完顏亨順着林霜月這條線,便會牽出自己曾跟明教教主林逸煙學藝的底細,那便會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他見過葉天候,隱約知道卓南雁正在鬼巷潛修。便飛步去鬼巷給卓南雁報訊。

    那鬼巷設置怪異,他幾次衝不進去,情急生智,便以甩手箭留書示警,隨即匆匆趕回,混在人流之中,遠遠觀望。卻見林霜月任由郡主打罵,不由心中大奇:“師姊武功精妙,為何不還手?是了,她若當真動手,只怕會引來龍驤樓的高手,那時她身份敗露,連累着卓南雁也會一同遭殃。嘿嘿,師姊傲氣十足,為了卓南雁,卻什麼都忍得了,當真是情深意重。”又見林霜月楚楚可憐,默然不語之下更顯仙姿綽約,忽然心中一動:“原來師姊美得緊啊,怎地在大雲島時,我卻沒有留意?”

    過不多時,便見卓南雁忽然現身,然後衝突消弭,人流散盡,餘孤天才長出了一口氣。他一門心思都在完顏婷身上,立時也跟着奔去,卻見街上人流熙攘,卓南雁不一刻便趕上了完顏婷,餘孤天遠遠瞧着卓南雁追上完顏婷,跟她並轡而行,心底不由一陣酸溜溜的難受。

    這時鉛灰的暮雲重重壓下,廣袤的蒼溟上滾動着塊塊濃淡不一的鐵褐色煙霾,像是憋着一場大雪。餘孤天呆呆地佇立在陰雲密佈的長街上,卻見卓南雁不知在完顏婷耳邊説了什麼,完顏婷忽然破啼而笑,但隨即二人又似起了爭執,卓南雁辯解幾句,忽然撥轉馬頭,憤憤而去。完顏婷卻似惱羞無盡,也不理卓南雁,在街上放馬奔去。餘孤天心中莫名其妙的一喜,展開輕功,提氣追去。

    完顏婷轉過兩個彎子,便出了北門,直往荒僻處縱馬奔行。那追風紫越馳越快,饒是餘孤天的武功以輕捷詭異見長,在曠野上追趕這大宛名駒,卻也累得渾身是汗。完顏婷縱馬奔到一處野林跟前,忽然勒住追風紫,怒衝衝道:“小魚兒,你巴巴地跟着我做什麼?”餘孤天呼呼喘氣,道:“我見郡主孤身一人,怕你…有什麼閃失…”完顏婷回頭瞥他一眼,卻不言語,忽然縱身下馬,拔出長劍,對着眼前一根枯敗小樹拼力砍刺。

    瘦挺的枝杈隨着雪亮的劍光狠狠飛出。過不多時,小樹便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完顏婷眼圈發紅,還不停手,揮劍又斬向那乾枯的樹皮。

    無盡的暮靄冬雲下,餘孤天見她長髮隨風亂舞,光豔照人的臉上羞憤欲狂,他心底又憐又痛,但他素來拙於言辭,怔怔瞧着,卻不知説什麼是好。完顏婷連砍數劍。忽覺手腕一濕。才知眼淚竟已點點滴落,直垂到了手上。

    一劍重重刺在黑白斑駁的小樹上,完顏婷忽然哽咽道:“我問他,那女子柔得像水一般,我…我是不是一輩子也比不上她?他卻跟我説,你是郡主之尊,何必跟這平頭百姓一般見識!哼,他心裏就是喜歡那個女子,卻不明着説出來…”

    餘孤天見她淚光瑩瑩,心下憐惜萬分,想也不想地便道:“什麼‘一輩子比不上她’?你比那‘花燈觀音’勝強百倍萬倍!”完顏婷扭頭瞧見他眼中痴痴的目光,心頭微覺舒服,暗道:“這小魚兒女裏女氣。對我倒是敬若天仙。那渾小子若是有小魚兒對我一半的好,我就心滿意足啦!”一想到卓南雁那渾小子,又是一陣心煩意亂,驀地長劍斜揮,將那根小樹攔腰斬斷,沉聲道,“小魚兒,你去將那‘花燈觀音’給我殺了!”餘孤天心頭一震,不敢答話。完顏婷扭頭瞪着他道:“我説的話。你聽到沒有?”餘孤天愣愣點頭,心底卻想:“林霜月是我師姊,我又怎能殺她?況且若是當真殺了師姊,師父林逸煙天涯海角也會取我性命。”

    “每次讓你做事,總是推三阻四的,沒有半分男子漢的氣概!”完顏婷妙目含嗔,怒道,“難道殺這下九流的煙花女子,還用我親自動手麼?”餘孤天見她梨花帶雨的玉頰上微含薄怒,説不出的美豔動人,心頭一顫,忍不住挺胸道:“好,我今晚便去!”

    ※※※※

    “小月兒一定要走,再多待上幾日,只怕我和她都有大禍上身!”卓南雁越想越是後怕,但這時燈市還沒散,他還不敢徑自去找林霜月,在鬼巷內熬到夜色沉沉,才牽着自己那寶馬火雲驄,又將本該送給邵穎達的禮金盡數揣在懷中,奔向那僻靜小巷。

    哪知趕到小店前,卻發覺那裏外兩出的逼仄小屋已空無一人。滿地殘破的花燈都已收拾停當,規規矩矩地堆在小屋一角,林霜月和劉三寶卻蹤影不見。卓南雁在小巷內外徘徊數趟,卻也沒有尋見她二人的身影。

    雪早下了多時,片片的雪花,柳絮般輕盈地飄散在空朦的夜色裏,滿地都是泛着銀光的白雪。卓南雁在雪中凝住了步子,想到那個佇立燈下痴痴凝望自己的窈窕白影,心中一沉:“難道小月兒竟不辭而別了?”這念頭才一動,忽覺小巷角落裏閃來一道人影,卓南雁大喜,叫道:“小月兒,你回來了!”飛奔過去,那影子卻畏縮着要避開。卓南雁只覺那人身子高大,絕非林霜月,不由一陣失落,眼見這人形跡慌張,猛然揮掌將那人衣領揪住,倒提而起,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給他舉上半空,身子簌簌發抖,叫道:“大爺饒命,小的知道這…‘花燈觀音’剛剛走,就過來瞧瞧,想拾一盞花燈拿去玩玩。”卓南雁才瞧清,這人是個衣衫襤褸的叫化子,只怕來這裏拾花燈是假,順手牽羊拿些物什是真。當下沉聲喝道:“那姑娘是何時走的?”那叫化子顫聲道:“爛腿黑二告訴小的,這花燈觀音不知為何給芮王府的婷郡主鞭打,那郡主走後不久,花燈觀音便也收拾東西,帶着她那兄弟走啦!嘿,這花燈觀音花容月貌,生得當真跟月裏嫦娥一般,可她那小兄弟可不好惹,幾個暗地要來沾便宜的兄弟,算上爛腿黑二,可都吃了那小子的虧…”這化子一邊説得口沫橫飛,一邊覷着眼瞧着他,只當他也是來此要沾便宜的“同道。”

    “她千里迢迢冒險而來,臨別之際,我竟不能和她見上一面!”卓南雁心頭忽然擰起一陣痛,揚手把那化子遠遠拋出。那化子連滾帶爬地跑遠了。卓南雁卻呆呆地靜立在空寂的小屋前,猛又想起那在如水清輝下揚眸望月的嬌美面龐,心中就如滴血一般難受:“她為了我,甘挨完顏婷的鞭打,而我卻只能再次置她於不顧,徑去追趕完顏婷去了。小月兒那樣高傲的一個人,只怕這一輩子,再不會理我!”

    滿腔愁苦驀地湧起,卓南雁猛一揮掌拍在小屋的牆壁上,震得屋宇四壁微顫,頭頂灰塵簌簌而落。那火雲驄吃了一驚,昂頭低嘶,卓南雁心頭忽又一亮,暗道:“卓南雁啊卓南雁,你怎麼恁地糊塗?你眼下處境何等艱險,若是跟霜月這麼好下去,給完顏婷鬧得連完顏亨也知曉了,非但會耽誤大事,更會害了小月兒。嘿,她這麼去了也好,去了也好!”一念及此,才覺心底踏實了許多,牽着寶馬,慢慢轉身,便向回走。

    這雪不知何時已停了,月色還是暗而朦朧。才走出幾步,忽見白雪覆蓋的小巷盡頭,朦朦朧朧地立着一襲綽約的白色身影,卓南雁渾身一震,驚道:“霜月!”那白影已嫋嫋婷婷地向他走來,霧鬢風鬟,風姿楚楚,可不正是林霜月。

    “謝天謝地,原來你還沒走!”卓南雁心底歡喜無盡,臉上卻又不願過多流露。林霜月道:“走到了城外,我又想起一事,要親口問你一問,便讓三寶先在那小廟中等我,自己趕了回來。”她説着抬起頭來,明眸之中閃過一絲鋭利的光,“我看得出,你待那郡主很好。我只問你,在你心中,到底喜歡誰多些?”她性子害羞,説了這句話玉頰上不禁紅潮泛起。

    卓南雁聽她語音發顫,暗道:“霜月,你冰雪聰明的一個人,怎地卻猜不透我的心。這天底下,還有誰比你在我心中分量更重?”但轉念又想到若是實言相告,又會讓她情絲纏綿,在此流連不去。猛一狠心淡淡笑道,“眼下瞧來,只怕…還是她!”話一出口,心中一陣抽搐,只覺這是自己一生之中説過的最困難的話語。

    林霜月嬌軀發抖,那讓他夢縈魂牽的美眸之中這時卻漾出一片悽楚的光。沉了一沉,她才淡淡地笑起來:“是這樣!原是我痴了…”笑聲苦澀無比。卓南雁只覺自己心中又開始滴血,卻強自苦笑道:“不錯,你知道也好。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林霜月櫻唇緊咬,兩行淚珠刷地劃過蒼白如雪地嬌嫩臉頰,望着他的明眸之中噙着一層水晶樣地光彩。忽又纏綿流連,忽又痛悔失落。卓南雁狠了心別過頭去,不再瞧她。忽聽身側傳來極輕極輕地腳步之聲,揚眉喝道:“是誰?”

    小巷盡頭拐出個消瘦的人影。淡淡道:“師姊,大哥,是我!”正是餘孤天。他有些緊張地望着二人,低聲道:“師姊待在此處兇險萬分,郡主下了令,命我前來殺她!”

    這兩日卓南雁跟林霜月私下相處之時無話不談,也曾談到這忽然開口説話的“啞巴小弟”餘孤天。林霜月對餘孤天“奉教主之命”來龍驤樓卧底之事並不知情,但想大伯林逸煙行事高深莫測。説不得也真會心血來潮,暗中派人潛入龍驤樓。但聽得卓南雁説,那餘孤天竟會開口説話,且是個女真人,她也覺大為詫異,當時還跟卓南雁細聊了一陣。都覺這個“天小弟”行事處處古怪之極。

    這時林霜月回頭瞥見餘孤天悄然而至,她心底正自悽楚,聽了他的話後卻嗤嗤笑道:“好厲害好刁蠻的郡主,那你就來動手啊!”她口中跟預估天説話,雙眸卻仍是緊望着卓南雁。

    餘孤天連連擺手道:“不是不是,我怎會對師姊下手。只是斗膽勸師姊一聲,可不要在冒險留在此地。”卓南雁猛一咬牙,牽過火雲驄,將懷中銀兩也全塞到了餘孤天手中,低聲道:“這寶馬銀兩,都是給霜月在路上用的!你送她走,無比要將她送出京師。”林霜月收了淚水,高高昂起下頷,冷冷笑道:“多謝啦,你的寶馬金銀,我可不稀罕!”轉過身去,向巷外疾奔,奔出幾步,腳下一滑,險些栽倒,嬌軀晃了晃,才在雪地上站穩了。

    餘孤天卻將繮繩塞回他手中,皺眉道:“大哥,這火雲驄太過顯眼,銀子我收下吧,小弟自會護送師姊安然出京!”大步追趕林霜月去了。卓南雁愣愣地佇立在古舊地木門前,眼望仙袂飄舉的林霜月在白茫茫的的雪地上搖曳遠去,心內便如被割去了什麼。

    猛一抬頭,瞧見天上那輪圓而朦朧的淡月,他才忽然想起,今日正是正月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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