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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絕壁危巖 天風怒雲

    師徒二人在嶽州棄船登岸,施屠龍取出盤纏,買了兩匹青騾,一路曉行夜宿,縱騎東行。卓南雁眼見那遠的山,近的溪,高的樹,低的草,全流淌著川流不息的綠色,身旁更有蛺蝶穿花,蜂喧鳥鳴,心中愁情頓洗。

    只是卓南雁也覺出這個師父施屠龍脾氣古怪,真可算得上冷硬如鐵了。兩個人每日裡最多說不過十句話去,更有一兩日間互不言語的時候。

    只有一回,師徒倆在客棧之中飯後無事,施屠龍忽然問他:“南雁,你學了武功,將來要做什麼?”卓南雁想也不想地便道:“徒兒學會了武功,先要報仇雪恨,更要驅除金狗,報效國家!”施屠側頭看他兩眼,忽地昂頭大笑:“報效國家?報效國家?”笑聲滾滾,似乎卓南雁說的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卓南雁睜大黑白分明的雙眸,道:“師父,徒兒說錯了麼?”施屠龍驀地收了笑聲,道:“趙宋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報效麼?”卓南雁一愣,忍不住道:“易伯伯說,朝廷昏庸,黎民無辜!趙宋朝廷好比一座破屋子,雖然破舊,終究是一間老百姓能待的屋子。若是換作韃子攻過來,大夥做牛做馬,連間棲身的破屋子也沒啦!”

    施屠龍冷湫湫地瞅了瞅他,呵呵低笑道:“岳飛、易懷秋和你爹卓藏鋒,都是銳意報國之士,後來如何?還不是死的死,亡的亡!什麼是朝廷?朝廷就是以天下之病以利一人的大糞坑,只有亂蠅臭蛆才能在糞坑裡面活得津津有味!”

    卓南雁又愣住了,他曾隨著老儒習文,聽的全是忠君報國之理,這時自然不知如何作答,便問:“師父,那您說該當如何?”施屠龍的眼神在暮色裡幽幽地閃著,忽而憤怒,忽而憂傷,聲音也沉得象金鐵:“易懷秋他們的愚忠愚孝全是狗屁,那些腐儒教你的仁義道德更是狗屁!大丈夫不矯情昧心,只要率性直行,何必在乎這許多狗屁!”沉了沉,忽地仰頭長歌,“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訴…”站起身來,大步邁進裡屋去了。留下卓南雁一人在夕陽影子裡發呆。

    他覺著師父真奇怪,以往易懷秋雖然發發牢騷,終究是對趙宋朝廷忠貞不二,但這師父施屠龍卻是什麼都看不慣,脾氣一發,罵明教的林逸煙,罵大金的完顏亮,更罵趙宋的小朝廷。卓南雁心中雖有些不以為然,但也不得不佩服,師父特立獨行的話語,說得倒另有一番道理。

    師徒二人穿崇陽,過瑞昌,路上不止一日,便到了江州廬山腳下。

    廬山自古號稱奇秀甲天下,因相傳周朝時有匡氏兄弟上山結廬修道,故又名匡廬。唐人有詩讚曰:“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九疊雲錦張”,至本朝蘇東坡,更留下“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樣膾炙人口的名句。卓南雁雖是自幼長於山野,卻也沒有見過這樣深秀多姿的春山美景,眼見四周藍幽幽的群山雲纏霧繞,煙靄籠罩,不由痴了。

    沿著崎嶇山路上行,更覺路回峰轉,美景迭出。拂花掠藤地行了多時,已到了山腰,轉過一片綠意森森的竹林,便見一座道觀聳立眼前。卓南雁凝神望去,卻見那道觀門上寫著“雲竹觀”三字,字跡斑駁,也不知是何年所書。他心下暗道:“原來師父是住在這道觀中,呵呵,雲霧繚繞,竹林幽幽,雲竹觀這名字倒甚是貼切!”

    這時候天色已晚,道觀前卻有兩個小道童揮帚灑掃,見了施屠龍,遙遙襝衽施禮後便跑進去稟報。

    “老石猴,你這一次回來得倒快得緊呀!”隨著響亮之極的一笑,迎出一個相貌清奇的老道人。這老道白髮垂肩,瞧上去只怕八十開外的年紀了,但面色紅潤,雙目閃亮。施屠龍瞧見了這器宇有若蒼松古柏的道長,也不由微微一笑:“這是我新收的弟子卓南雁!快來拜見清虛道長!”他素來惜言如金,一句話便算給兩個人都引見了。

    卓南雁急忙上前拜見。清虛眯起眼笑道:“好,老猴終於收了個小猴!別跟你一樣,是個終日不語的石猴就好!”卓南雁見他談吐幽默,心下歡喜。

    清虛道長顯是跟施屠龍多年之交,陪著他們吃過齋飯,又讓道童奉上兩盞香茶。卓南雁見那茶毫多葉翠,不由道:“這莫不就是雲濤霧海茶?”清虛大是得意,笑道:“雲竹觀後的幾顆茶樹乃是老道我壓箱子底的寶貝,咱幾人吃的喝的,全靠賣這寶貝得來!你這老石猴師父賴在我這裡十幾年不走,一來是愛上廬山奇峰秀雲,二來麼,便是瞅上了老道這妙茶!”施屠龍嗯了一聲,也笑道:“茶雖不錯,烹茶之道卻遠不及徐老道了!”

    當晚便在觀內住下。師徒兩個所住的是裡外兩進的廂房,房屋寬敞潔淨,只是那古舊的牆壁上卻颳了一道絳色的長痕,似是漏雨的溼跡。卓南雁藉著昏黃的燭光地瞧見了壁上的絳痕,心內就立時想起了那晚跟厲潑瘋在伏牛山外古廟中瞧見的血痕,一霎時腦中便想起了厲潑瘋沙啞的呼喊“男子漢大丈夫,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報了這大仇的!”

    卓南雁心中驀地一痛,忍不住轉頭問道:“師父,我何時才能學成您那樣的上乘武功?”

    施屠龍冷著臉瞧了他一眼,道:“要練上乘武功,除了心思機敏,更要有大膽識大毅力。”卓南雁挺身道:“有,我什麼苦都能吃得!”施屠龍懶懶道:“是麼,我倒沒瞧出來!”右掌揮指一點,一道細細的勁氣射出,桌上那蠟燭登時滅了。卓南雁暗自叫了一聲“好功夫”,正要再說,黑暗中卻聽施屠龍長長打個哈欠,走入裡屋,翻身睡倒。過不多時,屋中便響起他香甜的鼾聲。

    卓南雁躺在外屋床上,卻如何睡得著。耳聽窗外山風陣陣,竹葉瀟瀟,他心中的思緒就如廬山山道上見到的連綿飄忽的雲霧,紛亂起伏,翻飛不定,胡思亂想到了半夜,才覺眼皮發沉。朦朦朧朧地剛入夢鄉,忽覺頭髮一緊,似是被什麼狠拽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叫了半聲,卻懶得睜開眼來。

    耳邊卻忽然響起冷峻的一哼:“想練上乘武功,便跟我來!”正是師父施屠龍的聲音。他的渾身一激靈,騰地翻身坐起,黑暗中卻見施屠龍一跛一跛地,已經推門而出。

    霎時間卓南雁睡意全消,胡亂穿上了鞋子,也跟著他走出屋來。院子裡清風習習,帶著一股沁人的涼意,卓南雁眼見施屠龍越走越快,忍不住問道:“師父,咱這是去哪裡?”施屠龍卻不答,舉步如飛,帶著他出了道觀,徑向山上行去。卓南雁也只得加快步子,緊緊跟上。

    天上月光如銀,隨著他們腳下山道的盤旋起伏,月色下奇秀的遠山近嵐彷彿在無聲地流動,讓卓南雁忽然生出一種迷離和恍惚來。再行片刻,腳下卻已經沒有了山道,奇峰怪石幢幢地晃著蒼黑的身影,猙獰地從四處壓來。

    四周山風鼓盪,雲亂霧繞,二人似乎已經鑽到了天池峰的高處。施屠龍的身法愈來愈快,卓南雁卻已累得腰痠背痛,氣喘吁吁。但他眼見施屠龍丁點沒有回頭照顧他的意思,心底不由竄上一股倔犟之氣,咬著牙拼力跟上。一路上梆硬的山石硌得他腳下生痛,橫生的樹枝亂草更隔著褲腿,將他的小腳劃破數處。

    驀然間一道險峻的石峰在黑暗中兀立眼前,施屠龍才停住腳步,回頭道:“上得去麼?”藉著月色,卓南雁只見那石峰陡峭如刀,青巖光滑,絲毫沒有手抓足落之處,忍不住喘息道:“這…上去做什麼?”

    施屠龍冷冷道:“你要跟我學上乘武功,便自己上來!”話音一落,驀地身形拔起,直向峰頂躍去,堪堪要到勢盡之時,單掌在石壁上一撥,便又竄上丈餘,幾個起落,身子便沒入亂雲深處。

    卓南雁一愣:“這石峰比徐伯伯所居的鎖仙洞還險要百倍,那時是徐伯伯帶著我上去的,這時我一個人可怎麼上去?”轉頭四顧,卻見來時路徑黑茫茫的,全被亂草雜樹掩蓋,已尋不到丁點痕跡,峭壁兩旁卻全是幽深無底的峽谷。他拾起一塊大石,揚手向下拋去,沉了良久,卻也不聞墜地之聲。

    再仰起頭來,卻見頭頂明月如鉤,石峰光滑如鏡,一時間卓南雁心中不禁猶豫起來:“我這師父真是個怪老頭,要練武功,哪裡不能練?這險峰亂石,一個失足,就是粉身碎骨!這分明是存心拿我的性命作耍!”轉身摸索著便向山下行去,才走出兩步,忽然想起施屠龍睡前說的那句話“要練上乘武功,必要有大膽識大毅力”,登時心中一沉:“我這麼偷偷溜走,那豈不就是臨陣退縮!給他看輕了,日後再也沒臉跟他習武!”猛然發狠,轉身便向石峰攀去。

    這千仞危壁峭似斧削,好歹還垂下幾根野藤。卓南雁揪住野藤,拼力向上攀去。摸著黑攀上丈餘,就累得氣喘不已,忽然手上一滑,登時從巖上跌落,摔在亂石突兀的危壁下,硌得他骨痛欲折。

    卓南雁心底大罵:“這鬼石壁,這鬼老頭!”喘息幾下,爬起來撣撣塵土,咬著牙又再攀上,這一回卻還沒有上次攀得高便摔了下來。接連試了三次,卓南雁的雙腿已給摔得烏青,腕掌上也磨破多處。卓南雁累得氣喘汗流,扶著石壁仰頭向上瞧去,卻見嶙峋峭壁錐子一般直插向蒼暗的天穹,峰頂黑濛濛的隱約有云霧繚繞。

    屢攀屢挫之下,他心中不免氣餒:“這石壁如此陡峭,怎能攀上去,這時候也不知師父那怪老頭到哪裡去了?”但一轉念又想起了師父那冷峻輕蔑的眼神,卓南雁骨子裡那執拗的脾氣卻又發作起來,暗道:“今夜若不能攀上崖頂,便寧願累死在這裡!”當下盤膝坐在石壁下,照著風虎雲龍功的竅決凝神運氣。

    他靜靜吐納片刻,收功之後便覺體內勁力稍復,猛一咬牙,便再向峭壁行去。這一回或許是風虎雲龍功之效,他四肢力足,竟然比前幾回多爬了兩丈多高。但是再向上的這段石壁是光溜溜的,再沒有野藤垂下。卓南雁又累又惱,揪住了野藤呼呼喘氣。

    這時候天上白雲給晚風吹開,那輪皓月的清光登時皎潔了許多。卓南雁藉著月光,卻忽然瞧見頭頂半尺處的石壁上有兩處凹洞,一高一低,正好可以借力攀爬。再抬頭向上仰望,卻見石壁上居然有一串大小不一的孔洞,卓南雁一愣之下,忽然明白:“原來這石壁以前有人爬過,這人想必跟我一樣,也不會輕功,卻藉助利物,鑿了一路借力攀登的孔洞。適才月光朦朧,我竟沒有瞧見這些洞眼。”大喜之下,伸出手去摳住凹洞,將身子向上奮力拉起。

    這一個個孔洞間距正好適合人來攀爬,卓南雁手摳足登,倒比適才揪住野藤上山省力許多。但這峭壁又高又陡,竟似沒有盡頭,他奮力攀了大半個時辰,已累得四肢發酸,裡外衣裳盡數被汗水浸透。忽覺雙眼一片模糊,卻是被額頭上流下的涔涔汗水浸住,辣辣的甚是難受。他摳住石窩,將頭臉在臂彎上蹭了蹭,抹去流到眼上的汗水,再掙起頭向上望去,只見頭頂上全是徐徐拂動的白雲,也不知離著那峰頂還有多遠。

    這時候他十指都已磨出血泡,雙腿突突發顫,再沒有力氣向上挪動分毫。向下一望,腳下竟也有云氣浮動,一顆心不由嚇得突突亂顫:“原來這峭壁本就是天池峰的最高處,我適才又憑著一股血氣在峭壁上不知爬了多高,若是一個失足,說不定便跟我拋下去的那塊石頭一般,直落到深谷之底。”

    正自心驚膽戰進退不得,忽聽得頭頂上傳來一個懶懶的聲音:“我足足睡了一覺,你還沒有上來!不知你這笨小子今晚還上得來麼?”正是施屠龍的聲音。

    卓南雁心下大怒:“原來他一直在旁看我笑話!這施屠龍不知輕重,怪里怪氣,只怕要累得我將小命喪在這裡!”又憤又急之下,心底驀地騰起一股火來,“我卓南雁就是摔死,也不能給他瞧得扁了!”猛然間一股勁氣自腹內竄起,霎時十指堅硬,四肢有力,呼呼地便向上攀了上去。

    越往上攀,便覺山風越大,呼呼的風聲就在腦後呼嘯,似是雲中有無數鬼魂神魔在嘶吼。拼了命又爬了十餘丈高,忽見頭頂數丈之上又橫伸出一塊大石,神龍探首般地壓在絕壁之上,卓南雁心中一震:“這塊大石突兀巨大,這般凌空壓下,若無繩索器械,怎能攀上去!”他本來就已精疲力竭,心氣一洩,忽然五指一鬆,竟自石壁上滑落下來。

    卓南雁哎唷一聲,拼力去抓向石壁,但身子呼呼飛墜,急切間哪裡尋得到那些石洞。峭壁上只處處堆壘著又薄又尖的石片,他的雙手根本沒有借力之處,亂抓亂摳之下,臂、腕、肩、肘都給石稜割破,卻還是阻不住身子的呼呼下墜之勢。

    “師父——”卓南雁急得大聲呼叫,聲音已帶了哭音。身子才跌了兩丈左右,猛覺斜刺裡伸出一隻沉穩如鐵的堅硬臂膀,一把將他緊緊攬住。卓南雁喘息著回過頭來,月光之下卻見施屠龍單掌扣在石壁上,左臂攬著自己的腰,正自嘿嘿地笑著。“有種,”施屠龍的笑聲在山風之中滾滾鼓盪著,“你這小子自始至終沒有出口求我,比我想的還要有種!”

    輕紗般的月光下,卓南雁頭一回覺得這施屠龍的笑容居然也這麼溫暖。“原來師父一直在旁看護著我!”一念及此,卓南雁的心底立時一熱。卻聽施屠龍笑道:“好小子,咱爺倆上去!”他左臂緊攬住卓南雁的腰,右臂在石壁上輕輕一按,身子便借力飛起。幾個起落,便到了那橫伸出來的巨巖之下。

    施屠龍略略一頓,猛然長吸了一口真氣,足掌一起發力,兩人的身子便陡然凌空竄高丈餘,由巖下斜斜躍到了那巨巖之側。施屠龍半空之中單足向巨巖上一點,便又借力而起。這一躍竟似永無止境,卓南雁只覺自己化作了御風升騰的仙人,輕飄飄地直向雲中鑽去,忽覺眼前霍然一曠,卻是終於落在那巨巖之上。

    這時月光明朗,卓南雁佇立崖巔,極目遠眺,卻見群山茫茫,在月色裡若隱若現,當真是美不勝收。只是身處高處,山風又疾又冷,將他衣襟吹得獵獵作響。卓南雁素來畏暖不畏寒的,也不由抱緊了雙肩,抬起頭來,但見那輪皎月分外清亮耀目,似乎縱身一躍,便能摸到。

    藉著銀紗般的月光,只見眼前雲氣茫茫,似乎自己已經站在了天上。正自馳目騁懷,忽覺腳下微微晃動,嚇得他急忙蹲下,才知是絕頂之上山風更大,狂蕩的山風似是從天上吹來,吹得這高大的岩石微微晃動,似乎隨時都會給天風吹得倒飛下去。

    “這才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施屠龍卻絲毫不懼,長笑聲中,雙臂平展,任由狂風吹得他衣襟亂舞,似是要乘風而去。那滾滾笑聲,更自絕頂上遠遠傳了出去。卓南雁為他豪氣所感,也挺身而起,縱目四望。

    忽聽身旁的施屠龍道:“你可知我為何深夜激你獨自上山?”他說話之時也不看卓南雁,更不待他答話,便已接著道,“你體內所蘊的高深內力,只有在你身處絕境之時才能迸發!適才你進退不得、生死一線之際,忽然氣力大增,這便是內力迸發之相。現下我正好傳你《九宮先天煉氣局》,這是我生死關頭得來的上乘功法,你此刻練功,進境才快!”

    “《九宮先天煉氣局》?”卓南雁一驚,忽然想起:“徐伯伯說過,師父有一門《九宮先天煉氣局》的功夫,最是適合我來修煉!”這時才知這滿臉冷峻的老人對自己竟如此用心良苦,心中霎時一熱,忍不住低聲道:“師父,對不住!徒兒該死,適才…還在心底罵您糊塗乖戾!”

    “那又怎樣?若是換作我,早就破口大罵啦!”施屠龍呵呵一笑,又道,“你記好了!為師一生所修的功夫名為‘忘憂心法’。這忘憂心法分為煉氣局和煉神局兩套功夫。今日先傳你煉氣功夫,這套功夫將先天八卦卦相融會道家九宮龍圖,名喚《九宮先天煉氣局》,吸天風之陽剛,納地雲之陰柔,功成之後,可生天龍地虎之力。”說著雙掌輕飄飄地推出,身前一抹白雲給他掌力吸納,緩緩向他身上飄來。

    施屠龍口中又道:“這是第一勢‘地雲勢’,化自先天八卦‘坤地卦’,吸雲氣之柔以補十二正經之中手三陰、足三陰諸經之陰!”隨著他雙掌舞動之間,方圓丈餘的雲氣都被他吸了過來,游龍般地繞著他的身子疾轉,看得卓南雁雙目發亮。

    施屠龍大袖驀地一振,舉掌向天,緩緩道:“第二勢‘天風勢’,化自‘乾天卦’,接天風之剛以補十二正經之中手三陽、足三陽諸脈之陽。”這時山風漸大,隨著他掌勢吞吐,徘徊在他身周的雲氣迅即被山風吹散。卓南雁見他佇立風中,衣袂獵獵,不由心下神往,連巨巖微微搖晃都不覺得了。“這一勢‘山秀勢’,本‘艮山卦’之理,採山林之秀,補督脈身後之陽!”施屠龍邊說邊舞,掌意由沉著一變而為飄逸,接著道,“這是‘水流勢’,循‘坎水卦’之理,採河川之精,補奇經八脈中任、衝二脈之陰…”隨著他掌勢緩緩起落,崖頂雲氣飄蕩,忽聚忽散,煞是好看。他略略演示一番,便細細傳授口訣。

    卓南雁才知道,這《九宮先天煉氣局》只有八勢,依照先天八卦之相,分別採天、地、日、月、星、霞、山、水之氣,補人身內十二正經和奇經八脈之中的龍虎陰陽二氣。八勢之中,又以“天風勢”和“地雲勢”為各勢根基,諸般運氣採納的竅決都在這兩勢之中涵蓋。這兩勢卻又與自己練過的風虎雲龍功中“風虎”、“雲龍”兩勢心法要旨相近,他修煉風虎雲龍功小有根基,對這些口訣可謂一點就透,這時拉開架勢,便要運功修煉。

    施屠龍卻搖頭道:“不成,你的心境未曾打開,氣機還不能與天地交匯!”卓南雁一愣,道:“這心境要怎地打開?”施屠龍問:“你會看山麼?”卓南雁暗道:“看山誰不會?抬眼便看了唄!”但料知師父這一問之後必有玄機,便老老實實地搖頭。

    施屠龍道:“心境未開之人看山,只是草草觀望。心境打開之人看山,應當覺得山也在看我。我看青山巍峨多姿,青山看我,也是高松矯立,卓而不群!非止看山如此,看天看地,都是此理!”卓南雁心頭一震,舉目望去,忽然覺得月光下起伏的山巒,嫵媚的峰巖,挺秀的林木,全變成了有生命的東西,全在向自己點首微笑。

    耳畔忽傳來施屠龍低緩的聲音:“好,這時你心境已然放開,才好練功!”此時卓南雁自身內氣已給激發出來,依著頭一招“地雲勢”的勢子演練,立時便覺體內氣息流轉。

    過不多時,只見峰頂的白雲緩緩向他掌上飄來,一團一團的,象棉絮般輕盈可愛,圍著他的身子飄舞。卓南雁凝氣一吸,就覺一股清涼之氣,自勞宮穴直透體內,與體內熱氣融為一體。卓南雁心下大喜:“這功夫果然對我的熱病甚是對症!”

    接著又演那勢“天風勢”,這一勢卻是大開大合,以自身氣機接納絕頂上呼嘯的天風,練起來卻艱難許多。卓南雁初練之時只覺狂風清冷,越練越覺那打在身上的狂風陰寒難耐。再過片刻,呼嘯的冷風似乎將九天上的寒氣都帶了來,每一鼓盪,就將陣陣寒氣直拍入他體內經脈之中。卓南雁遍體森寒,心下暗道:“這一勢越練越冷,怎麼還說是補我諸脈的陽氣?再練下去,只怕會生生凍死我?”

    “忍住了,”施屠龍眼見他身子突突發抖,忽然冷冷道,“這叫‘天風洗脈’,功成之後,易金筋,換仙脈,不知多少武人夢寐以求而不得!”卓南雁嗯了一聲,咬牙苦撐。過不多時,忽覺腹內騰起一股熱氣,霎時間渾身發暖,氣息鼓盪,呼嘯的天風吹到體內竟都化作股股熱流,遊走諸脈。原來這兩勢功法一陰一陽,互為表裡,卓南雁越練越覺興味昂然,漸漸地便進入了一個動亦靜、靜亦動的混沌境界之中。

    自此卓南雁便在這雲竹觀住了下來。每日晨昏之間,施屠龍便帶他上山修習《九宮先天煉氣局》。除了給他細細傳授練功口訣,施屠龍照舊每日跟他說不上幾句話。但卓南雁知道了師父倔強散淡的脾氣,也就習慣了。他是個高興起來就嘻嘻哈哈的人,每日裡就想著法子逗師父開心,師徒二人相處得淡而有味。

    只是施屠龍仍是不跟卓南雁談棋,卓南雁甚至從來沒有見他摸過棋子。雲竹觀的觀主清虛道長倒是好棋,知道棋仙新收的這位弟子棋藝不俗,有時興起,便和卓南雁來下上兩盤。這老道長棋力高超,還在林逸虹之上,卓南雁跟他下授子棋,依然是萬分吃力。

    這一日下午,卓南雁跟清虛下棋之時,忽然問他:“道長,我師父號稱棋仙,為什麼從來不見他下棋?甚至他見我一摸棋子,便不大高興!”

    清虛臉色一變,道:“老石猴心有苦衷,嘿嘿,他既不說,老道也不必饒舌了!”說著長長一嘆,“當年他與我賭棋三盤,說是若贏了我,便讓我留他在觀中長住。哪知他授我四子,連下三盤,我竟是越輸越慘。連著大敗三盤,只得由著你師父賴在我這觀中不走!嘿嘿,我將他留在雲竹觀中這多年,便是盼著有一日能再跟他下上一盤,這倔老頭卻不知怎地,再不動棋!”

    卓南雁聽他話中有話,不免若有所思,浮想聯翩,結果這一盤棋竟被老道長狠施辣手,屠去中腹一條大龍。清虛雖然贏不了棋仙,但好歹大勝了棋仙弟子,心下依然得意,眼見日色已晚,哈哈大笑而去。卓南雁卻面紅耳赤,挑起蠟燭,對著棋枰仔細推敲這一局棋,越想越覺清虛著法精妙。

    正鑽研得津津有味,忽覺眼前一黑,一個人擋在了蠟燭之前,正是施屠龍。卓南雁眼見師父神色不善,忙紅著臉叫了一聲:“師父。”施屠龍卻不答話,猛一揮手,將棋盤上的棋子盡數打落在地,冷著臉轉身出屋。卓南雁見他直向絕頂奔去,才知自己今日沉迷棋道,竟將練功的時辰都耽擱了,急忙飛步追出。

    施屠龍卻神色蒼冷,到得崖頂,忽然問道:“你可知我當初為何退出明教麼?”卓南雁搖了搖頭。施屠龍道:“便是因嗜棋誤事!”說著狠狠地一頓足,才道,“當年我曾接連兩次因了下棋,耽誤了抗金大事。你爹卓藏鋒勸過我兩回,每一回我都是追悔莫及地發誓改過,但沒幾日又依然故我。更有一回,嶽元帥的一位重要謀士去兩淮一帶探察敵情,我奉命暗中隨護。哪知我在道上遇上一位棋道好友,欣喜之下晝夜搏殺,竟失了那先生的蹤跡。那先生獨自在道上被金狗細作發覺,孤立無援,終於遭了毒手!”

    他越說越是心痛,驀地鐵掌一揮,重重擊在身前的一塊山岩上,登時打得石崩巖裂,喝道:“出了這等大事,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本教兄弟,心灰意冷之下,只有退出明教!”卓南雁見他目紅臉赤,不由也垂下了頭,低聲道:“徒兒知錯了!”自這一日之後,卓南雁便也暗自發狠,從此不再摸棋。

    施屠龍的功法出自道家。道家修煉,講究法、地、財、侶,缺一不可。這門《九宮先天煉氣局》的要旨主張收積虛空中清靈之氣於身中,再與自身真元打成一片,貫通諸脈,正是上乘之“法。”卓南雁每日得明師看護指點,傳道之“侶”和修道之“財”都不必縈懷。而廬山為天下奇秀寶“地”,山間的天風、怒雲、清泉、佳木,莫不是仙家眼中的鐘靈之物。

    卓南雁在此潛心修煉,真可謂得天獨厚,再加上他練起功夫來刻苦堅忍,過不了多日,便將八勢《九宮先天煉氣局》修習純熟。每次上峰,他都照著師父所授的使力運氣的竅訣,奮力攀爬,十幾日後,便能獨自直趨峰頂。一月之間,他內功便已大進,體內龍虎二氣初步調和,略一運氣,便覺真氣遊走,渾身似有使不完的氣力。

    這一日草草吃過了晚飯,施屠龍卻神色悒鬱,對卓南雁道:“晚上你獨自上山練功,不必等我!”說罷走回自己的屋中,倒頭便睡。卓南雁覺得奇怪,跟進屋中問道:“師父,您哪裡不舒服麼?”施屠龍也不張眼,冷哼道:“沒事,去吧!”卓南雁應了一聲,正要轉身出屋,忽見師父額頭上滾滿了豆大的汗珠,登時一驚,問道:“師父,您頭上出了這多汗!”

    “是老病,”施屠龍忽將雙手按住額頭太陽穴,似是痛苦不堪,語氣卻愈發嚴厲,“教你出去,怎地還賴著不走?”卓南雁忽然明白:“師父素來好強,不願我見到他這病痛之狀!”當下給他沏上一碗熱水,才轉身而出。

    關上屋門,仍能聽到施屠龍的呵呵低喘之聲,卓南雁心中一痛:“師父看似冷漠,其實對我卻是關懷倍至!只是我對他卻知之甚少。他這麼高的功夫,左掌卻是怎麼斷的,腿是怎麼跛的,為何又有這頭痛惡疾?”越想越覺繞在師父身上的謎團越多,層層迷霧真象廬山的煙雲,迷濛難辨。

    春去暑來,日子一天天熱起來,好在廬山雲飄霧繞,四季清涼,而卓南雁的內功小成,已漸能容納那股上清真氣,徐滌塵所說的真氣灼脈之苦,倒還能耐得。

    施屠龍眼見卓南雁內功有成,便擇了個微風拂煦的黃昏,開始傳他龍虎玄機掌法。這路掌法與施屠龍師門所傳的風虎雲龍功一脈相承,二十四勢變化繁複,招法意境皆出自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那第一勢“飲之太和,獨鶴與飛”,臨敵之際稍加變化,便能衍出“荏苒在衣”、“閱音修篁”、“握手已違”等另五種變化來,招式雖異,卻皆取《詩品》中“沖淡品”的意境。

    饒是卓南雁天資聰慧,最擅強聞博記,學這一招也是從昏至夜,直到夕陽落山明月東昇,方始完全領悟。他生怕忘記,又將這一招的六種變化從頭演練一番,收勢之後,便覺身上內勁遊走,舒暢無比,忽然想起:“這是我生平以來學會的第一招武功,我卓南雁終於能習武啦!”

    抬起頭來,眼見月上中天,清輝四溢,霎時間心中的歡喜難以言喻,忍不住奔到崖邊,縱聲高呼:“我能習武啦——”

    這二十四勢龍虎玄機掌法靜動相宜,一招一式都與內勁運轉相承,卓南雁每練一趟,對體內那股真氣的駕馭運使,就又多了一層體悟。

    卓南雁練功之餘,自是不免時時想起林霜月來。尤其是夜深人靜之時,他一人躺在床上,林霜月那純純的忽嗔忽喜的眼神,黑黑的隨風輕舞的長髮,還有她身上那幽幽的若有若無的馨香,便春水樣地在他心間眼底流過。

    有時想得多了,便會一陣子心神不寧。好在他年紀雖幼,卻是個性子剛硬之人,轉念想起父母之亡、風雷堡之難和深陷龍驤樓的厲大個子,便會狠狠抽打自己耳光,強逼著自己將那倩影從心頭暫時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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