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一天的朔風入晚之後終於小了許多,滿天的大雪這時卻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大金國皇宮的夜,在紛紛揚揚的雪花掩映下,更顯得寂靜深邃。
自熙宗皇帝三年前的那次擴建之後,這上京的皇宮也有庭屋數千,金翠碧相,氣勢雄渾,頗具當年宋國東京汴梁之風。深夜之中,遠遠望去,乾元殿、慶元宮、明德宮、武德殿諸多宮閣樓台黑巍巍的,猶如座座挺秀的峯巒。凝冰的池塘、削瘦的假山、參差的廊檐給厚厚的積雪蒙着,在暗紅的宮燈映照下,全閃着一層幽幽的青光。
便在這時,卻有幾個貂帽裘衣的漢子裹着厚厚的斗篷,迎着漫天大雪直向皇宮走來。
“站住了,做甚麼的?”宮門前守護的侍衞正釘子似地佇着,瞅見來人急忙一聲喝問。“不認得我麼?”對面一羣人中有人大咧咧地應了一聲。侍衞們挑起大紅燈籠,才瞧清來人正是當朝駙馬唐括辯。宮門的守衞又瞧見這一行人中竟有熙宗的近侍局直長大興國,那是宮中侍衞的頂頭上司,十幾個守衞急將腰背再挺直了數分。
大興國晃了一下手中的寢宮鑰匙,乾笑道:“快到晉王殿下的壽辰了,咱們當差的可得好生伺候着。”幾個侍衞也急忙擠出笑容,陪着自己的上司呵呵地笑,卻未曾發覺大興國此刻的笑聲有幾分生硬顫抖。
唐括辯、大興國幾人舉足入了皇宮,就有一陣寒風捲着冰冷的雪糝子撲打在臉上,絲絲的疼。唐括辯等人都將脖子縮在肥厚的貂皮裘衣內,卻仍覺心底泛起陣陣的寒意。
幾人之中卻有一人高昂闊步,神色自若。這人身材頎長,身披的金色狐裘依着女真習俗胸左開襟,露出裏面的雪色木棉襟袍。宋金時木棉產量極少,算是遠貴於絲綢的珍品布料。這棉袍顏色又是女真人最崇尚的白色,雪夜之中瞧來,頗有灑脱出塵之概,再加上他那顧盼自雄的眼神和嘴角上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更顯得此人卓而不羣。
駙馬唐括辯盯了那人幾眼,忍不住暗道:“完顏亮着實是一代梟雄。我們這一次來行刺皇帝,那是大逆不道之事,事若不成,身敗名裂,夷滅九族。偏這完顏亮竟能意沉得住氣。”
原來大金國眼下這位熙宗完顏亶(按:“熙宗”本為完顏亶死後才追尊的廟號,在此作為對完顏亶的稱呼,只為方便讀者閲讀,後文有時稱宋帝趙構為“高宗”,與此類同。)本還算是個胸懷遠志的皇帝,自登上大金國的皇位後,重才禮賢,南征北戰,使西夏、高麗相繼稱藩。皇統元年,更以兵威迫宋稱臣,定下了每年給大金國上貢二十五萬兩的“紹興和議。”但熙宗偏在數年前喜歡上了夜以繼日的縱酒狂飲。無度的縱飲終於將那個睿智幹練的熙宗泡得喜怒難測,性情大變,數年前竟開始妄殺大臣,而且多是一時興起之後,不辨親疏不問罪責地親自手刃。幾年來弄得朝中大小官員個個自覺朝不保夕,入朝前都如同上刑場一般先與親戚作別而行。
熙宗如此行徑,自然弄得朝野之中人人自危,更使一些重臣心萌異志。領頭的便是這位臉上總是掛着冷笑的完顏亮。
完顏亮的老爹完顏宗幹是熙宗的親叔父兼養父,也是金國的三朝重臣。完顏亮十八歲從軍征戰,素來胸懷大志,目視雲漢。因他是熙宗的堂弟,仕途也就一帆風順,兩年前便官升為位高權重的尚書左丞,一年後再被升為平章政事,更兼任都元帥。完顏亮大權在握,愈發張狂起來,私下的吟詩唱和中便多有“等待一朝頭角就,撼搖霹靂震山河”、“一朝揚汝名天下,也學君王著赭黃”這樣的崢嶸之句。
眼瞅着這兩年熙宗貪酒性暴,弄得羣臣生怨,完顏亮自以為時機成熟,便加緊培植黨羽。駙馬唐括辯、左丞相完顏秉德和近侍局直長大興國全是熙宗近臣,卻皆因被暴戾的熙宗無故杖責而對熙宗懷恨在心。這些人便全給完顏亮招攬過來。除了大興國,熙宗身邊的近侍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等人也被完顏亮以厚禮重利邀至身邊。
完顏亮這些日子廣結重臣近侍,已經惹得熙宗生了疑心,數日之前更是遭到了熙宗的質問怒斥。完顏亮深知凡舉大事者必貴神速之理,便鐵了心鋌而走險。
就在上個月,酒醉狂怒的熙宗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皇后裴滿氏,隨即又將自己的皇妃烏古倫氏、夾谷氏、張氏一併殺死。完顏亮眼見熙宗喪心病狂,自認時機已到,算好這一晚該當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守衞熙宗寢宮,精心謀劃之後便帶着完顏秉德、兵部侍郎蕭裕等幾個親信,以駙馬唐括辯和大興國詐開宮門,直入皇宮。
這一晚,正是大金國皇統九年十二月初九的深夜。
從宮門到熙宗寢宮宵衣殿這一條路似是格外漫長,幾個人腰裏揣着利刃,默不做聲地只顧走。雪愈發大了,滿空都是綿密的雪花,打得人睜不開眼。夜風小了許多,深宮的夜更靜得駭人,毬頭皮靴踩在積雪上發出的咯吱吱聲響就顯得格外刺耳。
左丞相完顏秉德的腿忽然踩到一堆軟綿綿的積雪,腳一軟,幾乎跌到。駙馬唐括辯一把揪住了他,沉聲問:“怎麼了,腿軟了麼?”完顏秉德昂起滿是油汗的腦袋,咧嘴想笑一笑,卻笑不出聲。近侍局直長大興國喘息了一聲,嘀咕道:“莫説是完顏相爺,便是我的腿也有些軟,咱這事若是萬一出個差錯”
話未説完,一個人猛地伸出手,堵住了他的嘴,低喝道:“走到了這一步,豈能回頭?是個丈夫漢,便掀天揭地做下去。”大興國的嘴給那人的手扣得生痛,正待發作,黑夜中卻見了那人灼灼閃動的雙眸,正是兵部侍郎蕭裕。大興國知道這人是完顏亮的親信,素來果敢多謀,心下一寒之下,便只乾笑了兩聲。
“走!”説話的卻是完顏亮。他面上不見絲毫異樣,心中也是陣陣的發緊:自己這幾人身藏利器夜入皇宮,雖説當值的宮內侍衞統領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都給自己收買,但若是有個不聽使喚的侍衞高聲一呼,那就是九死一生的險境呀。又或是阿里出虎二人臨事反悔,事先向熙宗告密邀功,這時熙宗的寢殿內外早佈下了天羅地網
想到此,一股怒氣卻驀地從心底騰起:“都是太祖的子孫,憑什麼就讓他做皇帝。哼哼,當初父王立他還不是一時的權益之計,論資歷,我完顏亮是太祖的長子長孫,他完顏亶算什麼,太祖爺的嫡孫罷了!更何況,他是給父王一手養大的,沒有我爹完顏宗幹,哪裏有他的皇位?況且今日我完顏亮行此大事,實是迫不得已。”
他不由長吸了一口氣,潮濕的雪花灌入口中就化作一片冰冷,寒意從喉嚨裏直刺入心肺間。完顏亮猛地打了個哆嗦,心底忽然多了一份平生罕有的虔誠:“列祖列宗在上,完顏亶行事癲狂,不分善惡,若不誅殺此獠,列祖列宗的千秋大業就會頃刻葬送。請太祖太宗在天之靈,保佑我完顏亮馬到功成!”這麼暗自唸叨着,心內就有了些底氣,似乎大金完顏氏列祖列宗的魂靈都在頭頂向他俯視微笑。
完顏亮側目回顧,卻見身後緊跟的兩個漢子的目光一如往昔的凌厲逼人,他的一顆心才漸漸凝定下來。
這兩人一個是竹竿般的高瘦漢子,一個卻是結實魁梧的壯漢,乍一瞧全是相貌平平,其實皆是給完顏亮籠絡來的當今武林之中的頂尖高手。那粗黑的女真壯漢名喚蒲察怒,人稱“烈火刀”,乃是武林絕頂高人“風雲八修”之中“刀霸”僕散騰的五大嫡傳弟子之一,據説已得了乃師的真傳。這高瘦漢子則是個道人,道號無憂子,師出“風雲八修”之中最詭異的‘巫魔’一派。
刀霸、巫魔同為當今武林位列“風雲八修”之中的絕頂人物,無憂子和蒲察怒自是互不服氣。深宮行刺,九死一生,這二人卻暗中較上了勁。無憂子展開高妙輕功,踏在雪地上竟不留下一絲腳印。烈火刀蒲察怒則每一步踏出,都震得地上積雪四散飛濺,奇的是他落地時這麼大的架勢,卻沒有發出半分聲息。
一行人中的大興國身為熙宗親侍,武功自是不俗,無意中瞧見他二人的舉步落足,也不由心下暗歎:“瘦竹竿將踏雪無痕的功夫使到如此境界,當真了得!這矮粗的鄉巴佬竟能將剛柔兩股勁力融會一處,只怕更勝一籌,這莫不是武林中傳説的絕頂心法‘無弦弓’?完顏亮竟能籠絡到這樣的高手,也當真是處心積慮。”
終於瞧見了前面熙宗的寢宮宵衣殿了。
那殿前兩條長廊都挑着紗罩西瓜燈,有氣無力的點點燈光蜿蜒遠去,望過去如同一條病蔫蔫無聲靜卧的長龍。殿門前燃着大紅宮燈,紅朦朦的幽光照耀下,無聲無息飄灑的片片雪花似是密匝匝的碎棉絮,在空中織成一張蒼白紛亂的網。幽紅的燈光只照得殿前丈許,稍遠的地方就看不清,寢殿兩旁的林木山石全隱在一片冷肅黝黑的暗影裏。
那殿前正晃着兩個人影,正是今晚當值的親侍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瞧那帽子上全頂了厚厚的一層雪,想是二人早在殿外心急火燎地守候多時了。完顏亮的心微微寬了寬,使個眼色,唐括辯、大興國等人也隨着他舉步跨上丹墀。
頂上的八面宮燈將硃砂色的光芒劈面照過來,映得幾個人眉眼鬚髮一團暗紅。阿里出虎輕輕伸出手,緩緩地推開了宵衣殿的殿門。咯吱吱一聲響,聲音不大,幾個人卻都覺得格外刺耳。殿門只推開了一條縫,那縫裏面黑乎乎的,沒有一絲聲息,似是一條深邃無比的深淵。幾個人凝在那殿門前,驀然全覺得一顆心砰砰地跳得厲害,似乎那道縫隙是個裂開嘴的惡靈,要將他們一口吸噬進去。
便在此時,忽聽檐頂上當啷啷的一陣脆響,驚得幾人心魂間全是一震。完顏亮急抬頭看時,才知是靜夜裏忽然起了一陣疾風吹動了檐上的那鐵馬銅鈴。幾個人給這鈴聲驟然一擾,額頭頸下全竄出一層冷汗。
正在極靜極靜的當兒,忽聽殿內響起一聲叱喝:“誰?”正是熙宗的聲音。
驀然間聽得這積威多年的主上泛着混濁醉意的怒喝,眾人的心頭全如同炸響了一聲驚雷,脊背上一股潮濕冰冷的寒意倏地遊竄上來,身子僵在那一動不敢動。微微一沉,還是兵部侍郎蕭裕先呵了口白茫茫的熱氣,咬着牙迸出一聲嘶啞的低吼:“事已至此,不衝進去行麼?”
金熙宗唯一的皇子、晉王殿下完顏冠,這時候已經記不清這一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了。平生第一次飲烈酒,而且是和自己敬若天神的父皇對飲,他的心內説不出有多興奮歡喜。在他的記憶中,父皇的臉上常是冷冰冰的,雖然父皇望向自己的眼神總有些期許和欣慰,但他極少跟自己説話,象這麼將自己拉入他的寢宮徹夜長談的飲酒,更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再過兩天就是完顏冠十二歲的生日了,熙宗對自己這唯一的皇子十分寵愛。在他眼裏,這孩子雖然性子柔弱了一些,卻還伶俐機敏。照着大金國的規矩,十二歲以後的孩子便該過本命年了。熙宗尋思在後天他的生日大禮上,正式冊封他為金國太子。
這一晚熙宗忽然興之所至,便將從來沒有喝過烈酒的晉王完顏冠傳進寢宮,陪自己飲酒。寬敞的大殿中還陪着個五短身材、目光灼灼的中年漢子徒單麻。綽號“矮修羅”的徒單麻雖然貌不驚人,劍法卻是絕高,乃是半年前熙宗親從龍驤樓調來的絕頂高手,一來隨護晉王安危,二來閒時好教這位天皇貴胄幾路上乘劍法。這位大金國將來的太子十二歲的生日之時,熙宗要在明德殿上大宴羣臣,説不得完顏冠還要露上兩手助興的。
完顏冠興沖沖地,將滿心的歡喜都化作紅潤貼在了臉上。喝就喝吧,照父皇説的,男子漢不就是得“醉死”幾回麼?兩三杯酒下肚,就覺得這軒昂的寢宮都在忽忽悠悠地轉起來,再飲下去,他就不知道這酒的滋味了。
廳內的巨燭給絳紅紗籠罩住了,透出的燈影是迷夢般的暗紫色。這光亮柔柔地鋪出去,敷在碩大的帷幕上、繚繞的香煙上,寢宮中的一切在完顏冠眼中便都變成一片朦朧的紫色,連父皇狂蕩的笑聲都是紫色的…終於他的腦袋一沉,就在一片醉人的紫色中暈在那案上了。恍恍忽忽地,耳邊似是響起一聲無比寂寞的嘆息。
一片昏沉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寢宮內殿傳來父皇尖鋭的一吼:“誰?”完顏冠的神智都給這喝聲震得一清,想要睜開眼,卻覺眼皮萬分沉重。
猛聽得砰的一聲響,寢宮的殿門忽然給人撞開,一股冰冷的朔風捲着雪花打着旋灌了進來。完顏冠的眼睛拼力掙開一條縫,卻見門外湧進來一羣人。他瞧不清那些人的長相,只恍惚着覺得那些人的頭臉、衣襟上全披着一層血紅的顏色。
正要看個仔細,劈面卻襲來一線刀光,完顏冠迷迷糊糊地要待閃避,身子懶懶地卻提不起半分力道。眼見那刀就要砍到頭上,完顏冠忽覺背後生出一股力道,一拖一帶,將他的身子硬生生移開了半尺。饒是如此,那閃電般的刀光還是在他頸下劃出道半尺長的血痕。
一串血珠飛到錦袍上,頸上的刺痛伴着刺骨的寒意直竄入心底,完顏冠的酒意登時醒了大半。他啊的一聲大叫,在地上打了個滾,抬頭看時,才瞧見一壯一瘦兩道身影各舞刀劍,惡狠狠直撲過來。卻又有個矮粗的身影揮掌如風,死死攔在身前,可不正是師父“矮修羅”徒單麻。完顏冠痛得雙目都流下了淚來,霎時間只覺自己似是跌進了一個驚恐黑沉的噩夢中去了。
蒲察怒獰笑一聲:“不想這裏倒有一個硬爪子。平章爺,你們去做大事,這小子交給我們了!”口中説話,手中鋼刀越使越快,霍霍刀光如同亂蛇飛湧一般直向“矮修羅”捲過來。“你們當真是要造反麼?”徒單麻身上未帶兵刃,立時給他逼得手忙腳亂,急切間連聲音都顫了。
原來熙宗和晉王完顏冠飲酒時,徒單麻一直在一旁隨侍,今日熙宗竟是興致出奇的高,也隨手賜他御酒數觴。幾大觴烈酒灌進去,徒單麻腦袋也有些飄飄然起來。完顏冠才喝了幾杯,便醉倒在桌案上。熙宗見兒子醉倒,酒意上湧之下,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地痛飲數斛,便醺醺然進了內室安歇。
昏沉沉的徒單麻正待扶晉王出宮,卻正好看見這幾人氣勢洶洶地直撞進寢殿,若非矮修羅及時出手,蒲察怒那一刀早要了晉王完顏冠的性命。
猛然間只聽得無憂子一聲怪笑,手中的喪門劍一吐一吞,徒單麻立時一聲慘呼,胸前鮮血淋漓,卻是已被這詭譎如蛇的一劍在左胸上劃出一道血痕。“有刺客!”徒單麻驀地振聲長嘯。
完顏冠的耳膜給那淒厲的嘯聲震得嗡嗡作響,他終於知道這決不是夢。他顧不得頸下傳來的陣陣撕裂的疼痛,急甩頭向內殿瞧去,那幾個黑黝黝的影子已經湧進了父皇的寢室。
殿內驀地響起父皇憤然的怒吼:“完顏亮,你這幾個狗賊要待怎樣?”這一吼乍然而作,有如靜夜中響個霹靂,震得這寢殿都搖晃了一下子。無憂子和蒲察怒的招式都緩了一緩。
微微一沉,寢室內忽又綻出一道冷峻如鐵的聲音:“還不動手!”這喝聲咬牙切齒的,如一根鋼針一般直扎入完顏冠的心底,他一輩子不會忘記這聲冷喝。立時喘息聲,嘶喉聲,刀劍聲和父皇的慘叫聲一起迸發出來,完顏冠哭喊着掙扎着,要站起來衝進去,但雙腿軟軟的,卻沒有半分力道。
“住手——”徒單麻聽了熙宗的嘶叫,驚怒之下只覺剛喝下的酒都隨着冷汗從每個毛孔裏飛濺出來,要待奮力衝進內室,但給蒲察怒二人風雨不透的招式絆住了,如何脱身得了?
嘩啦一聲,內室的水晶珠簾給人一頭撞開,渾身是血的熙宗狂奔了出來,卻一頭栽倒在地。幾個殺紅了眼的金國重臣也一窩蜂地跟着衝出。
完顏亮的狐裘已給他裂開,木棉白袍上斑斑點點的全是血跡,但他的刀卻最快最狠,眼見熙宗撲到在地,竟飛步踏上去,雙手擎刀,結結實實地自背後直搠進去。一蓬鮮血嗖的飛竄起來,熱騰騰地濺了完顏亮一臉一身。熙宗掙起頭,發出驚天動地般的一聲哞叫,便再沒有一絲聲息。晉王完顏冠的喉嚨裏咕嚕了一聲,只覺滿腔的血一下子都湧了上來,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熙宗這一聲慘嘶驚得眾人心頭都是一顫。完顏亮也給那迎面射來的熱血打得心膽一縮,這可是高踞九五之尊的天子的熱血呀。這個不可一世、君臨天下一十五載的皇帝終於在這個苦寒的雪夜裏給自己一刀戳死了!
狂喜、得意、吃驚、不安,諸般情愫竟一起湧上了完顏亮躊躇滿志的心頭,他高昂起一張凝滿鮮血的可怖臉孔,一霎時竟定在了那裏。
“皇上——”還是徒單麻從心底發出撕心裂腑的一吼,乘着眾人呆愣之際,身子疾縱,攬起了跌倒在地的晉王完顏冠,一腳踢飛了寢殿的窗户,飛身縱了出去。
便在這時,只聞腳步聲響,寢殿的大門給幾個侍衞撞開,竟是阿里出虎手下的侍衞聽得聲音不對,奓着膽子衝了進來。一瞧見浴血倒地的熙宗皇帝,幾個侍衞駭得面無人色,腿軟的就先跪在了地上。
“慌什麼,”還是大興國拿出往日近侍局直長的威風,厲聲喝道,“龍驤樓武士徒單麻膽大妄為,還不快追過去給我擒了來!”幾個侍衞慌得只顧叩頭,跌跌撞撞地退出去,卻在門外撞見更多聞聲奔來的侍衞內侍,兩撥人亂糟糟地擁在一處,寢殿外立時亂成一片。
駙馬唐括辯眼見着數月前還杖責自己的皇帝血污滿臉地躺着,也有些呆了,只顧盯着那張雖死猶威的猙獰臉孔呵呵地傻笑。那笑聲沉沉地,着實駭人。
最先醒過神來的還是左丞相完顏秉德,他輕咳了一聲道:“諸位,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日昏君已廢,太祖太宗的子孫尚在,該當立誰為帝呢?”(按:金國的開國皇帝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因女真族建國之前的幾代氏族首領都是兄終弟及的制度繼承,故繼任者不是太祖的兒子,而是太祖的兄弟完顏吳乞買,是為金太宗。由於兄終弟及制度保證了繼任者有豐富的政治經驗,因而有一定的優越性,這也是完顏氏乃至女真族崛起的要因之一。及太宗晚年,應太祖之子宗乾等掌權重臣之請,還位於太祖一脈,立太祖之孫完顏亶為皇儲。)
完顏秉德説這話時雙眼灼灼地閃着光,心下暗道:“不錯呀,這時候羣龍無首,我秉德之父是為大金國打下半壁江山的宗室英豪完顏宗翰,這龍椅説來我也有份!”完顏亮霍地甩過頭,眼中射來兩道怒獸般的光芒:“你説什麼?”他的目光似要把完顏秉德撕成碎屑,語氣卻鎮定如常。完顏秉德心中一虛,便不敢答話。
兵部侍郎蕭裕陡然踏上一步,喝道:“行大事之前,早定下了立平章(按:其時完顏亮官為平章政事)為帝,這時豈能反悔?”説着拉過了桌案前的一把檀木雕龍座椅,直推到完顏亮身前,叫道,“請聖上以天下大事為重,順應天命,即刻身登大寶!”
完顏亮盯着那龍椅上那精緻的盤龍雕紋,心內一陣騷癢。他知道這時候還該當勉力推讓一番的,但窺見唐括辯、完顏秉德等人火辣辣的目光,口唇哆嗦了一下,卻又不知説什麼是好。僕散忽土耐不住了,過去將他拉過來,硬生生按坐在椅上,嚷嚷道:“請平章爺早做了皇帝,咱們也早享富貴!”他是侍衞出身,口不擇言,説得卻是大實話。蕭裕眼見秉德幾人目光閃爍,仍無臣服之意,猛然揮劍砍斷了桌案一角,怒道:“臨事反悔者,如同此案!”他一聲色俱厲,完顏亮身後的蒲察怒和無憂子的目光中也騰起了層層怒焰。
左丞相完顏秉德也是個千伶萬俐的主兒,瞥見蕭裕等人目中的殺氣,急忙率先跪下。唐括辯、阿里出虎見他跪倒,心中都萬分後悔讓倒讓此人搶了先,急爭着匍匐到完顏亮的腳下。完顏亮眼見桀驁不馴的丞相和駙馬都跪倒稱臣,緊縮的一顆心才略略舒展開來。這時大興國、蕭裕諸人全都爬在血斑斑的殿內三拜九叩,血氣瀰漫的熙宗寢宮裏立時響起了一片“萬歲”之聲。
完顏亮的雙手緊握着木椅扶手才不致興奮得打顫,但那泛紅的雙眼卻忍不住模糊起來。他就勢嗚咽着把那兩行喜淚灑下來,哭道:“若非主上嗜酒亂性,動搖社稷,我輩焉能做出今日之事”匍匐在地的眾位愛卿急忙稱頌皇帝是為了祖宗江山而大義廢絕,實乃仁義明德之舉。
哭號聲中,完顏亮揮手去拭那眼中的淚水,卻將手上、臉上的血污一把抹上了眼眶,模糊了一片。他卻似忽然想起了什麼,睜大凝滿血絲的雙眸,喝道:“唐括辯!”伸出血手指着地上的熙宗屍首,發佈了第一道綸音諭旨,“仍舊以他的名義擬一道旨意,速召都元帥完顏宗賢入宮,就説是商議立皇后的大事!”
完顏宗賢是完顏亮在朝中的死敵,素來對熙宗忠心不二,跟完顏亮處處針鋒相對,眾人此時聽了完顏亮陰沉森寒的語調,心下均是一寒。
就在這一瞬間,完顏亮已從驟登大寶的狂喜中醒了過來,迅即恢復了往日細密深刻的睿智,又低喝道:“蒲察怒,速速率人緝拿晉王完顏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眼見蒲察怒施了禮後,急匆匆地要走,又冷冷叮了一句,“若是抓不到他,你也不必活着回來見我了!”
※※※※
完顏冠給徒單麻夾在肋下,飛一般地掠出了寢宮。“父皇,我要見父皇”他哭喊着、嘶叫着,卻給徒單麻一把捂住了嘴。“小祖宗,別叫了,這天已經塌下來了!”徒單麻顫抖的聲音中也夾帶着一股嗚咽,“咱只求先要平平安安出了這皇宮和京城!”
完顏冠曾跟隨父皇親自指定的飽學宿儒研習經史,以往曾草草翻閲過漢人史書中的弒君篡位之事,這時眼見素來沉穩幹練的師父竟也渾身微顫,才從無盡的悲慟中略略掙回了一些神智:“是呀,天已經塌了下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往後的大金國只怕再難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一個聲音在心內只是喊:“完顏冠,你可要撐下去!死活不能丟了太祖太宗的臉!”他強掙着咬住自己的唇,但心底劇痛,這哭聲就是止不住,只在喉嚨發出一陣子嗚嗚低吼。
起風了,虎虎狂嘯的北風夾裹着片片雪花打在臉上,完顏冠便覺着頸下的傷口刀割一般生痛。藉着皇宮長廊裏串起的盞盞宮燈散着的點點幽光,他隱隱瞧見蒼穹上厚實的彤雲仍舊濃重地凝在頭頂上,這沉沉的夢魘般的黑夜竟似沒有盡頭。
隱約着,不少的喧囂和火光從身後宵衣殿方向傳來。正是混亂萬分的時候,兩個人卻不敢回頭,穿過延光門,一鼓作氣地向前衝去。路上遇見了幾個巡視的侍衞和內侍,全不明白為何晉王這麼驚惶失措的奔逃,只是遠遠地垂首問安。到了皇宮的英武門前,完顏冠和徒單麻故作鎮定,喝出守門的內侍開了宮門,大搖大擺地出了皇宮。
剛行出去半里路,身後就傳來了一串驚急的蹄聲,跟着“晉王殿下留步”的呼喊一聲緊似一聲地在靜夜中傳來。師徒二人的心都是一緊,情知這緊要關頭,誰也不能相信,立時加力狂奔。
好在二人是趁着完顏亮等人心魂未定的一刻及早跑出來的,漆黑的雪夜裏身後的追兵一時還辨不出他們在什麼方位。矮修羅顧不得身上傷痛,展開絕頂輕功,攜着完顏冠,猶似足不沾地一般在雪地上飛步急掠。
“咱這是去哪裏?”完顏冠的話中帶着哭音,他知道自己已經從天上掉到了地獄,這蒼茫大地再也沒有自己的立錐之地。“去哪裏?眼下這大金國,能收留你的,想來就只有那龍驤樓了!”“龍驤樓?”疾奔的完顏冠喘息起來,他忽然想起來師父好像就是龍驤樓的吧,忙嗚咽着問,“它在什麼地方,很遠麼?”
“遠,”徒單麻啞着嗓子説,“完顏亮當權時最怕的就是咱這龍驤樓,一年前藉口汴梁人心思宋,龍驤樓要虎踞中原衝要之地,就將龍驤樓主芮王完顏亨遠遠地支到了黃河之南的南陽。”説着一把將完顏冠攔腰抱起,負在背上,加力飛奔。
“芮王完顏亨?”完顏冠久居深宮,卻總聽師父提起完顏亨的大名,依稀記得這人就是師父總提起的大金國第一高手。
徒單麻的眉毛上已經堆滿了飛雪,驀地揚起雙眉道:“便是他!芮王完顏亨是咱女真的大英雄完顏宗弼的兒子,勇武機謀不輸其父,這時也只有他這龍驤樓主或能仗義出手!”頓了頓,又道,“還有,殿下那塊龍紋玉佩還在吧?”
完顏冠的心一顫,急探手摸向懷中,但覺胸口上的那塊玉還温潤潤,便一把攥緊了,顫聲道:“在啊。”徒單麻低笑道:“好!這塊玉可是萬歲當着文武眾臣的面給殿下戴上的,那便是殿下他日重登大寶的明證。嘿嘿,若是我不成了,殿下獨自尋到芮王完顏亨時,他見了玉,自會給殿下做主…”
徒單麻本來心底無限的虛軟,但説起“龍驤樓”和“完顏亨”之後,立覺一顆心沉實了一些,抱住完顏冠的手臂猛力緊了一緊,喝道:“殿下,你可要撐下去,誅奸鏟邪、重整河山的重任可就看你了!”
完顏冠渾身一抖,抬起頭來,頭頂的夜空深邃漆黑,昏黑粘稠的夜氣裏隱隱地也透出一股血腥來。他覺得自己的心已被斫成了十七八塊,正汩汩地冒出血來,忍不住嗚嗚地又哭起來:“師父,我不成、我…我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