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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扛旗子的四兄弟

    我向藍頭彙報了一下大致的情況,說到當年的奇蹟,又給他看了掃描的照片,他顯得非常興奮。他認同了我對報道的切入點,一定要把當年的奇蹟細節還原出來。看來他還算是有點眼光的。

    我跟他說,兩位採訪對象都很遠,而這個報道又會做得比較大,所以可能這一兩天裡搞不出來。本來我的意思是想讓他給我派採訪車,沒想到他拍著我的肩膀說:那多你不用管時間,只要把報道做深做透,不管是一個星期還是兩個星期都行,這個月你不用擔心工作量,把這個報道搞出來,稿費獎金不是問題。

    於是,坐著地鐵二號線,我來到了楊鐵的家裡。

    兩室一廳的屋子,老人和子女一起住,子女白天上班,好不容易有個年輕人跑上門來聊天,老人顯得相當開心。

    楊鐵看上去比張輕和蘇逸才都蒼老得多,精神頭也並不算很好。

    "唉呀,真是幸運啊,我還記得當年日本飛機來的時候,一大片,飛得真低啊,轟轟的聲音,那時覺得都完了,躲在屋裡不敢出去。"楊鐵說起當年的事,並沒有什麼忌諱。

    "可為什麼沒炸這片房子呢?周圍的房子可都遭了殃啊。"

    "周圍?我們那一片都沒炸啊?"楊鐵奇怪地問我。

    我正在想這老人是不是人老了記性也差,楊鐵卻似乎反應了過來。

    "你不會以為我那時就住進了三層樓裡吧?"

    "啊,難道不是嗎?"我意外地問。

    "不是不是,我是三九年搬進去住的,三七年那場轟炸可沒碰上,不過炸完我還上那兒去看過,是挺奇怪的。"

    竟然是一九三九年才搬進去的,大概就居委會的角度來看,這已經可以算是最老的居民之一了,可我想知道的,是一九三七年日軍轟炸時就在"三層樓"裡的居民啊。

    "哎,看來是我搞錯了,本來還想問您老外國旗的事情呢。"我心裡鬱悶,可來一次總也不能就這麼回去吧,想想問些別的。

    "外國旗?"

    "是啊,聽說樓裡有人升了外國旗出去,所以日寇看見就沒炸。"我順口回答。

    楊鐵的面容忽然呆滯了一下,他腮幫上的肉抖動起來。

    "旗,你說外國旗,他們把那面旗升出去了?"

    "我看了本資料書,上面這麼寫的。"

    "那旗子,難怪,難怪。"楊鐵點著頭,眼中閃著莫名的神色。

    "您知道旗子的事?"我有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

    "那時候住那兒的,誰不知道那面旗子啊。"

    "那面旗子是哪國的國旗啊?"雖然已經暗暗覺得那外國旗可能並非如此簡單,我還是這樣問了。

    "那可不知道了,當時上海租界裡飄的那些旗,我們都認識,可這旗子沒見過。"

    "那拿旗子的是哪國人?"這個問題剛問出我就在心裡暗罵自己笨,楊鐵當時又不在,他哪會知道是誰把旗子亮出來的。

    "哪國人?"楊鐵笑了:"中國人唄。"

    "中國人?"看來楊鐵很熟悉那旗和旗的主人,可難道那本圖冊上的資料有錯?

    "不過也難怪,一開始我們都當他們是外國人,可後來,他們一口京片子說得比誰都利索,接觸多了,才知道他們家代代頭髮都有點黃,眼珠的顏色也不是黑的,大概不知祖上哪代是胡人吧。"

    "你認識他們?"

    楊鐵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人老了,說話顛三倒四的,不好意思啊。他們就是造三層樓的人,孫家的四兄弟。"

    又是一個我完全沒想到的答案。

    "這麼說來,他們那時候在樓裡把旗子又亮出來了。"楊鐵自言自語地說著,他彷彿已經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去了,只是那回憶看起來,並非那麼美好。

    從楊老剛才的說話中,我已經知道所謂的外國人並不存在,所謂的外國旗也只有一面,就是這面旗,從"三層樓"上升了出去,竟保住了整片區域?

    這到底是面什麼旗?

    "一面旗子,怎麼會起這麼大的作用?"我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是你沒見過那旗。"楊鐵長長嘆了口氣,用他那沙啞的聲音,說起那段塵封數十年的記憶。

    當時,閘北那一片的老百姓,只知道孫家四兄弟說一口京片子,卻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哪裡人,從哪裡來。只知道有一天,他們坐在一輛無頂小轎車上,慢慢地從閘北開過。而車上的四兄弟中,一個體格驚人魁梧,明顯比其他三人壯出一大截的漢子,站在車裡,雙手高舉著一面大旗。後來,楊鐵才知道,那就是孫三爺。他不知道孫三爺到底叫什麼名字,但卻聽說,孫三爺曾經是孫殿英手下的副師長,大家都姓孫,也不知有沒有親戚關係。

    所以,很自然我第一個就打電話給他。

    可惜,我在電話裡被告知鍾老去巴黎參加一個有關東方歷史文化的學術會議了,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失望之餘,我不由驚歎,如果沒記錯的話,這位老人已經九十二歲高齡了,竟還能乘長途飛機參加這樣的學術會議。

    無奈之下,只能聯繫另兩位的採訪。

    說起來真是很慘,我們《晨星報》報社在外灘,而楊鐵搬到了浦東世紀公園,傅惜娣則在莘莊。也就是說,從報社出發,不管到哪裡我都得跑十幾二十公里。

    不過從好的方面講,我跑那麼遠來採訪你,你也不好意思直接把我轟出去吧,總得告訴我些什麼。

    世事總是那麼的出人意料,對楊鐵和傅惜娣的採訪,除了路上的奔波不算,竟然非常順利。

    而兩次極為順利的採訪,卻為當年所發生的一切,蒙上了更陰霾厚重的疑雲。

    二扛旗子的四兄弟

    我向藍頭彙報了一下大致的情況,說到當年的奇蹟,又給他看了掃描的照片,他顯得非常興奮。他認同了我對報道的切入點,一定要把當年的奇蹟細節還原出來。看來他還算是有點眼光的。

    我跟他說,兩位採訪對象都很遠,而這個報道又會做得比較大,所以可能這一兩天裡搞不出來。本來我的意思是想讓他給我派採訪車,沒想到他拍著我的肩膀說:那多你不用管時間,只要把報道做深做透,不管是一個星期還是兩個星期都行,這個月你不用擔心工作量,把這個報道搞出來,稿費獎金不是問題。

    於是,坐著地鐵二號線,我來到了楊鐵的家裡。

    兩室一廳的屋子,老人和子女一起住,子女白天上班,好不容易有個年輕人跑上門來聊天,老人顯得相當開心。

    楊鐵看上去比張輕和蘇逸才都蒼老得多,精神頭也並不算很好。

    "唉呀,真是幸運啊,我還記得當年日本飛機來的時候,一大片,飛得真低啊,轟轟的聲音,那時覺得都完了,躲在屋裡不敢出去。"楊鐵說起當年的事,並沒有什麼忌諱。

    "可為什麼沒炸這片房子呢?周圍的房子可都遭了殃啊。"

    "周圍?我們那一片都沒炸啊?"楊鐵奇怪地問我。

    我正在想這老人是不是人老了記性也差,楊鐵卻似乎反應了過來。

    "你不會以為我那時就住進了三層樓裡吧?"

    "啊,難道不是嗎?"我意外地問。

    "不是不是,我是三九年搬進去住的,三七年那場轟炸可沒碰上,不過炸完我還上那兒去看過,是挺奇怪的。"

    竟然是一九三九年才搬進去的,大概就居委會的角度來看,這已經可以算是最老的居民之一了,可我想知道的,是一九三七年日軍轟炸時就在"三層樓"裡的居民啊。

    "哎,看來是我搞錯了,本來還想問您老外國旗的事情呢。"我心裡鬱悶,可來一次總也不能就這麼回去吧,想想問些別的。

    "外國旗?"

    "是啊,聽說樓裡有人升了外國旗出去,所以日寇看見就沒炸。"我順口回答。

    楊鐵的面容忽然呆滯了一下,他腮幫上的肉抖動起來。

    "旗,你說外國旗,他們把那面旗升出去了?"

    "我看了本資料書,上面這麼寫的。"

    "那旗子,難怪,難怪。"楊鐵點著頭,眼中閃著莫名的神色。

    "您知道旗子的事?"我有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

    "那時候住那兒的,誰不知道那面旗子啊。"

    "那面旗子是哪國的國旗啊?"雖然已經暗暗覺得那外國旗可能並非如此簡單,我還是這樣問了。

    "那可不知道了,當時上海租界裡飄的那些旗,我們都認識,可這旗子沒見過。"

    "那拿旗子的是哪國人?"這個問題剛問出我就在心裡暗罵自己笨,楊鐵當時又不在,他哪會知道是誰把旗子亮出來的。

    "哪國人?"楊鐵笑了:"中國人唄。"

    "中國人?"看來楊鐵很熟悉那旗和旗的主人,可難道那本圖冊上的資料有錯?

    "不過也難怪,一開始我們都當他們是外國人,可後來,他們一口京片子說得比誰都利索,接觸多了,才知道他們家代代頭髮都有點黃,眼珠的顏色也不是黑的,大概不知祖上哪代是胡人吧。"

    "你認識他們?"

    楊鐵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人老了,說話顛三倒四的,不好意思啊。他們就是造三層樓的人,孫家的四兄弟。"

    又是一個我完全沒想到的答案。

    "這麼說來,他們那時候在樓裡把旗子又亮出來了。"楊鐵自言自語地說著,他彷彿已經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去了,只是那回憶看起來,並非那麼美好。

    從楊老剛才的說話中,我已經知道所謂的外國人並不存在,所謂的外國旗也只有一面,就是這面旗,從"三層樓"上升了出去,竟保住了整片區域?

    這到底是面什麼旗?

    "一面旗子,怎麼會起這麼大的作用?"我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是你沒見過那旗。"楊鐵長長嘆了口氣,用他那沙啞的聲音,說起那段塵封數十年的記憶。

    當時,閘北那一片的老百姓,只知道孫家四兄弟說一口京片子,卻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哪裡人,從哪裡來。只知道有一天,他們坐在一輛無頂小轎車上,慢慢地從閘北開過。而車上的四兄弟中,一個體格驚人魁梧,明顯比其他三人壯出一大截的漢子,站在車裡,雙手高舉著一面大旗。後來,楊鐵才知道,那就是孫三爺。他不知道孫三爺到底叫什麼名字,但卻聽說,孫三爺曾經是孫殿英手下的副師長,大家都姓孫,也不知有沒有親戚關係。

    孫殿英?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中一懍。那個掘了慈喜太后墓的軍閥孫殿英?

    聽說,在來閘北以前,孫家四兄弟坐著車扛著大旗,已經開遍了好些地方,連租界都不知給使了什麼手段,就這麼豎著面怪旗子開了個遍。終於還是開到了閘北來。

    說也奇怪,車子開到了閘北,沒像在其他地方那樣一穿而過,反倒在閘北大街小路地依次開了起來。就這麼過了幾天,忽然有一天開始四兄弟不開車了,扛著大旗滿大街地走起來。

    "多大的旗子啊?"

    楊鐵指了指旁邊的房門:"那旗子可大了,比這門板都大,風一吹,獵獵地響啊。"

    "這麼大的旗啊,那旗杆也短不了,舉著這面旗在街上走,可算是招搖了。"我一邊說,一邊在心裡盤算著,一整天高舉這樣的大旗,得需要多麼驚人的臂力和耐力。

    "招搖?"楊鐵臉上的神情變得十分古怪,緩緩搖了搖頭。

    "怎麼,這還不招搖,要是現在有人舉這麼大面旗在街上走,圍觀的人都能把路給堵了。"我說。

    "你看我現在這身子骨差了,出門走幾步路都喘,嘿嘿,當年幾條街上提起我鐵子的名頭,可響亮得很。我還有個名字叫楊鐵膽,惹火了我,管你再大的來頭都照揍不誤,隔街和我不對頭的小六子,請來巡捕房一個小隊長,想鎮住我,還不是給我叫一幫兄弟……"

    我心裡暗自嘀咕,沒想到眼前的老人在當年還是個流氓頭子,這會兒說得口沫橫飛,中氣也漸漸足起來,還時不時握起拳頭比劃兩下,或許這拳頭當年人見人怕,而今天早已枯瘦不堪。只是這跑題也跑得太嚴重,我可不是來這裡聽您老當年的"光輝事蹟"的。

    我示意了幾次,楊鐵這才剎住勢頭。他喝了口茶,吹了吹杯子裡的茶葉沫子,端茶的手卻抖動著,我以為是因為他剛才的興奮勁還沒過。

    楊鐵也注意到了自己發抖的手,他放下杯子,訕笑了一聲:"老了,沒用了,當年的楊鐵膽,如今只是回想起那面旗子,就怕成這樣,嘿嘿。"

    "我剛才說自己的事兒,其實是想告訴你,那面旗子有多怪。像我這樣的膽子,連墳頭都睡過,巡捕房的人都敢打,第一眼看見那旗,卻從心底裡涼上來。"說到這裡,楊鐵又喝了口茶,彷彿要用那熱騰騰的茶水把心裡的涼氣壓下去。

    "我都這樣,其他人就更別談了,剛開始的時候,沒人敢靠近那旗子,就是遠遠看見那旗,腿就發軟,心裡慌得很。所以啊,那四個人和旗子走到哪兒,周圍都沒人,都被那旗子給嚇走啦。"

    說到這裡,楊鐵又大口喝了一口茶,看他的架式,彷彿喝的不是西湖龍井,而是燒刀子這般的烈酒。

    "哈哈,可我楊鐵膽的名子也不是白叫的,那時我就想,那四個人敢舉著這面旗子走,我難道連靠近都不敢?我不但想要靠近,還想要摸摸那旗子咧。後來那面旗子看得多了,心慌的感覺好了許多,腿也不軟了,有一次我大著膽子跟在他們後面,越跟越近,呵呵,你猜怎麼著?"

    我已經被勾起了好奇心,順著他的話問:"怎麼了?"

    "等我走到距離那旗子三四十步的光景,感覺就全沒變了,你別說我唯心,那感覺可是確確實實的,就像從臘月一下子就跳到了開春。"

    "從冬天到了春天?"我皺著眉頭,揣摩著話裡的含義。

    "非但一點都不怕了,還混身暖洋洋的,好像有一身使不完的勁道,你說怪不怪?"

    "那你摸到那旗了?"我問。

    "沒有,那孫家四位爺不讓我碰。"楊鐵臉上有沮喪之色。

    "呵呵,您不是連巡捕房小隊長都不怕,孫家四兄弟不讓您老碰那面旗,您老就不碰?"我笑著問。

    "哈,事情都過了六七十年,你激我有啥用?老實告訴你,我年輕的時候在武館裡練過幾天拳,功夫不到家眼力還是有的,舉著旗子的孫三爺,可不是光有一身肉疙瘩,我一看就知道,外功了不得啊,就我這樣的,讓人輕輕一碰骨頭就得折。"

    我點了點頭,那孫殿英是趟將出身,手下的人一個比一個兇悍,能當上副師長,當然不會是尋常人物。

    杯子裡的茶被楊鐵幾口已經見了底,他站起來加滿水,繼續說著當年的故事。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那件事以後,孫家四兄弟就再也不扛著旗子溜達了,他們盤了四塊地下來,然後沿著這幾塊地畫了個圈子,他們許給圈子裡的那些街坊每戶一千大洋搬出去,要是念舊還想回來住宅區的,等他們的大樓蓋成兩年以後,按原來的大小給他們住進大樓裡,不過這樣的每戶只給五百大洋,嘿嘿,這在當年可是好大的手筆啊,我就是當年得了好處的一戶,圈子外面的街坊鄰居不知有多羨慕呢,可人家孫家四兄弟就是不把他們圈進去,他們又有什麼辦法?後來四兄弟不在了,國民政府要收房子,可我們這些手裡握著房契的,還是在兩年以後順順利利的住了進來。"

    我心裡聽的一頭霧水,楊鐵的這一段話,裡面的問題不少。

    "等等,楊老,您說後來發生了一件事,那是什麼事?"我按照順序開始問第一件不明白的事。

    楊鐵皺緊了眉頭,搖著頭說:"那事兒我還真說不清楚,因為事發那會兒我不在,經歷的人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而且一個個怕得要命。"

    "說不出所以然,怎麼會呢?"

    "就是這樣,只聽說,是孫家四兄弟扛著旗走在街上的時候,突然發生的,周圍所有的人都被嚇著了。可我問了好幾個人,不是不願意說,就是不知道在說什麼。自打那事發生以後,他們就沒把旗亮出來過,嗯,好像那事就發生在現在中間那幢三層樓蓋的地方。"

    "那您說畫了個圈,是什麼意思?"我接著問。

    "那四幢樓不是隔得挺開嗎?"

    "是啊。"

    "那就是了,中間那些地上的街坊都在圈子裡了。"

    楊老說得不清不楚,我連問了好幾回,才搞清楚那是個怎樣的圈子。我實在沒有想到,我原本以為,那張照片上的最大疑點,竟以這種方式被化解了。

    孫家四兄弟以中央"三層樓"為圓心,以到外圈三幢樓的距離為半徑,畫了個圓圈,這圓圈裡所有的住戶,都在他們的銀彈攻勢下很快搬走了。

    我不由倒吸一口氣,那麼大的地方,該有多少戶,又花了這四兄弟多少錢,怪不得楊鐵說"好大的手筆"。

    可買下那麼大片地方,卻只蓋了四幢大樓,其他的低矮平房一會兒說要建花園,一會兒說要再蓋幾幢樓,總之,孫氏兄弟派了工程隊進來,把這些平房一一剷倒,卻沒見他們真蓋什麼東西出來。

    這也就是說,在日軍轟炸之前,四幢"三層樓"之間的房子,就已經是一片廢墟。日軍沒有實施當時不可能達成的"手術刀"式的精確轟炸,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炸四幢"三層樓"範圍內的任何東西。只不過轟炸結束之後,到處都是殘磚碎瓦,所以看那張照片,就給人以錯覺。

    於是,這個疑點,現在就從"日本飛機為什麼沒有炸這四幢樓"轉到了"為什麼沒炸這片街區"。目前這一樣是個不解之謎。

    "楊老,那你剛才說孫家四兄弟不在了,這不在是什麼意思?"這個問題對我很重要,因為我本已經開始打這四兄弟的主意,要是能找到這四兄弟或四兄弟的後人,什麼都解決了。

    "失蹤了,沒人知道這四位去哪兒了。就在日寇炸過以後一個月的光景吧。那一片他們買下來以後本來就不讓閒人進去,日寇來又兵荒馬亂的,到底什麼時候失蹤的我也不清楚,聽說巡捕房還專門立案查過,沒結果。"

    晚上,我靠坐在床頭。手上拿著的紙在床頭燈的照映下有些泛黃。

    這是白天臨走前,我讓老人給我畫的,是他記憶中那面怪旗的模樣。這面旗給他留下的印象相當深刻,他很快就用圓珠筆畫了出來,並且指著畫在旗上的那些花紋對我信誓旦旦地說:"就是這樣的。"

    毫無疑問這不是哪國的國旗,不用看這面畫出來的旗,只要想一想圍繞在這旗上的種種神秘之處,就會知道哪有這麼詭異的國旗。我只是希望從旗上的花紋上能研究出這旗的出處,以我的經歷,對許多神秘的符號並不像普通人那樣一無所知。

    可是我什麼都看不出來,面對著這些歪歪扭扭像蝌蚪一樣的曲線,我實在無法把他們和記憶中的任何一種符號聯繫上。

    看得久了,那些曲線彷彿扭動起來。我把紙隨手放在旁邊的床頭櫃上,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錯覺,就像一個人盯著某個字看得太久,原本從小就識得的漢字也會變得陌生一樣。楊鐵老人所畫出的這面旗,顯然並沒有他記憶中孫三爺手中高擎的那面真旗的魔力。

    經歷了一系列的冒險之後,我雖然不會隨便就相信某些神秘事件,但大膽設想還是敢的。如果真有那樣一面令人恐懼的旗,三層樓在戰火中保存下來的謎題也就可以破解了,因為以當時的轟炸機而論,進行低空轟炸得靠飛行員的肉眼,而飛行員看見這面旗產生了恐懼不敢靠近的情緒,當然這片區域就得以保存了。要是真如楊鐵老人所說,那面旗子會對人產生這麼強大的心理作用,那些日軍飛行員沒摔下來就算是素質非常好了。

    現在好了,我靠著實足大膽的設想,把三層樓保存之謎破解了,但那又怎麼樣,就算我相信,會有別人相信嗎?我能這樣寫報道的標題:一面鬼旗趕走了日軍?我能這樣寫嗎?還不得立即下崗?

    況且,就楊老的回憶看來,那旗子趕走了日寇,純粹屬於副作用。而孫家四兄弟拿著這面旗子,當年就這麼畫了個圈子,趕走圈子裡所有的人,必有所圖。他們圖的是什麼?旗又是什麼旗?

    唉,關燈,睡覺。

    第二天上午,我敲開了傅惜娣家的門。

    打開話匣子,當年的種種從老太太的嘴裡源源不斷倒了出來。老太太總是有些絮叨的,楊鐵說一分鐘的事,她需要多花一倍的時間來敘說。

    女人的記憶本就比男人好,更何況是令她印象無比深刻的鬼旗。是的,老太太很清楚地稱那是面"鬼旗"。

    於是我聽到了許多的細節,只是那些細節對我的目的來說,又是無關緊要的,而老太太又時常說著說著就跑題,比如從鬼旗說到了自己的女紅活上。

    "很漂亮,真是繡得活靈活現。"老太太很費力從箱子底下翻出的當年女紅活兒,作為客人的我無論如何也是要贊上幾句的,而且繡得是不錯,當年女性在這方面的普遍水準都很高。

    看著老太太笑開花的臉,我知道自己要儘管把話題再轉回去,真是搞不明白,明明在談一件神秘詭異的事情,明明她自己也印象深刻說當年怕得不得了,為什麼還會說跑題呢?

    我輕輕咳嗽了一聲,說:"聽說當年發生了一件事,之後孫家四兄弟就不再扛著旗在街上走了,那事發生的時候,您在現場嗎?"

    老太太的手一抖,繡著兩隻鴛鴦的錦帕飄然落地。

    "你,你也知道這事?"

    "昨天我去過楊鐵楊老那兒,他說的,可那事發生的時候他不在,所以他也沒說明白。"我彎腰把錦帕拾起來,輕撣灰塵後放在了旁邊的茶几上。

    老太太輕輕嘆了口氣:"真希望我不在啊。"

    "這麼說當時您在場?"我喜出望外。

    "我活了這麼多年,就算是撞鬼的時候都沒像那時這麼怕過。"

    我心裡一動,聽起來這老太太還撞過鬼?不過撞鬼這種事許多人都碰見過,許多時候是自己嚇自己,也有真沒法解釋的靈異現象。比撞鬼還怕,那可真是嚇著了。

    "那時候我剛出家門,家裡的鹽沒了,打算去買把粗鹽,正好孫家四兄弟舉著旗走過來。我連正眼都沒看那鬼旗子,除了第一回不知道,沒人會故意看那旗,除了楊鐵那不要命的。本來,鬼旗子不正眼看就沒事,最多覺得有點陰陰的。可那一次,我都沒看,結果一屁股坐在地上,看過去,街上除了孫家四個就沒有站著的了。我這老臉也不怕你笑話,我都嚇得尿出來了,別說是我,就是大男人十個有四五個和我一樣,還有被嚇瘋的呢。"

    "嚇瘋了?"

    "有三四個吧,還有好些以後就有點神神叨叨的,所以我都算是大膽的了。"

    "可到底是什麼事呢?"說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傅惜娣是怎麼被嚇到的。

    "沒人說得清楚,就忽然所有人都被嚇到了,回想起來,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什麼,心裡卻一下子慌急了,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我反覆問了幾次,卻依然只得到極其抽象的感覺,怪不得楊鐵也搞不清楚,簡直連當事人都不知道是怎麼被嚇的。一般人被嚇到,總是看到什麼或聽到什麼,有一個原因,然後再產生恐懼的感覺,而當年那條街上的所有人,卻是直接被恐懼擊中,巨大的恐懼在心裡就那麼一下子產生了。

    這真是一面幽靈旗,詭異得無跡可尋,就算找到了當事人,卻完全無助於破解當年之謎。

    我搖了搖頭,深有無處下手之感。我從包裡拿出楊鐵畫著鬼旗的紙,遞給傅惜娣。

    "就是這面旗吧。"

    "誰說的,不是這樣子的。"卻不料老太太大搖其頭。

    "咦,這是楊老畫給我的啊,他還拍胸脯說肯定沒有錯的呢。"

    "切,他老糊塗了我可沒糊塗,雖然我只看了一眼,但那樣子到死我都忘不了。"傅惜娣說著,把紙翻過來,拿起筆畫了面旗。

    旗上是一個螺旋型,很容易讓人看花眼的圖案。

    "從裡到外有好多圈呢,到底有幾圈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但一定是這個形狀的。"傅惜娣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看著正反兩面完全不同的圖案,我無語地把紙放進了包裡。照理楊鐵看了旗許多次,印象會比較深,但從圖案的規律性上來說,卻又是傅惜娣所畫更像是真的。

    看來,等鍾書同從巴黎回來,得讓他來辨認辨認。

    下午回到報社的時候,迎面就碰上了最不想看見的藍頭。

    "這兩天收穫怎麼樣,稿子什麼時候能出來?"他笑咪咪地對我說。

    見鬼,不是才對我說什麼"不用管時間",怎麼見面又問。不過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真是不願意碰見他。

    這回該怎麼說來著?說有一面不管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一律生人勿近的幽靈旗?

    "採訪還算順利。"我底氣有點不足,希望就此先混過去再說。

    "是嗎,四幢樓是怎麼保存下來的搞清楚了嗎,那幾位老人怎麼說的?"

    他就不忙嗎?我心裡抱怨著。

    "說了一些關於這四幢樓建造者的事,不過……"我猶豫了一下,該說的還得說:"當時日軍飛機轟炸的時候,這兩位老人都不在,所以對具體原因也不太清楚。"

    "哦……"他拉長著語音,眼前這位的臉色開始沉下來。

    "還有一位沒采訪,就是鍾書同,著名的歷史學家也是三層樓的老住戶,前幾天打電話說去巴黎還沒回來。"

    搬出的金字招牌果然轉移了視線,藍頭眉毛一揚說:"鍾書同?真沒想到,你待會兒快打電話,他一回來就趕緊去採訪。讓他從歷史學家的角度多談談。"

    我嘴裡答應著,心裡卻暗罵。用歷史學家的角度多談談?談什麼呢,用歷史學家的角度來看那次轟炸,還是看那四幢樓?說出來似乎很有水準,細想想根本就是無所謂。

    不過領導既然發了話,我回到坐位的第一件事就拿起電話,撥到鍾書同家。

    居然他今天早上已經回來了。

    雖然心裡想,這麼一位老人家總該給幾天倒時差的休養時間吧,可嘴裡還是問了出來:"明天您有空嗎?"

    記者的本性就是逼死人不償命,不是這樣的就不算是好記者。

    老人家答應了。

    上海的交通一天比一天差,鍾書同的住所在市區,從地圖上看比楊傅兩人都近不少,可去那兩位的家裡都可以做地鐵,到鍾書同的住所我換了兩輛公交,一個個路口堵過去,花在路上的時間竟然是最長的。

    他家的保姆把我引到客廳,見到鍾老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包裡那張紙拿出來,擺在他的面前。

    "這上面畫的旗,您認識嗎。"

    鍾書同戴起眼鏡,仔細地看了看,搖頭。

    我把紙翻過來,給他看另一幅。看起來傅惜娣畫的是正確的。

    "這……沒見過這樣的旗,這是什麼旗?"鍾書同居然反問起我來。

    我一時張口結舌。原本想來個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沒想到鍾書同竟然不認識楊鐵和傅惜娣畫的旗,接下來準備好的話自然就悶在了肚子裡。

    腦子裡轉著無數個問號,但還是隻好按部就班向這位歷史大家說明來意。

    "沒想到呵,過了這麼多年,又重新提起這面旗啊。"鍾書同嘆息著。

    北海二中紅花會幽靈旗(一*轉載)——回首頁2005年索引——幽靈旗(三*轉載)

    幽靈旗(二*轉載)——

    "不過,那面旗可不是這樣的,在我的印象裡……"

    鍾書同拿來一張新的白紙,畫了一面旗。

    第三面旗,於是我這裡有了三面各不相同的旗的圖案。

    可他們明明該是同一面旗!

    "這旗子圖案我記得很清楚,可為什麼楊鐵和傅惜娣畫給你的卻是那樣?"鍾書同皺著眉頭不解地問。

    "可楊老和傅老兩位也很肯定地說,他們記得很清楚,這旗子就是他們畫的那個樣子,我本來以為,到了您這裡就知道誰的記憶是正確的,沒想到……"我苦笑。

    "不會是那面旗子每個人看都會不一樣吧。"我心裡轉過這樣的念頭,嘴裡也不由說了出來。

    "喲,不好意思,看我扯的。"意識到面前是位學術宗師,我連忙為剛才脫口而出的奇思怪想道歉。

    "不,或許你說的也有可能,那旗子本來就夠不可思議的了,再多些奇怪的地方也不是沒可能。"沒想到鍾書同竟然會這樣說。

    "哎,要是我能親眼看看那旗就好了。不瞞您老,我原本想以三層樓在日軍轟炸下完好保存的奇蹟入手寫一篇報道,卻沒想到牽扯出這樣一面旗來,可不管這旗是不是真有那般神奇之處,我都不能往報紙上寫啊。"

    鍾書同微微點頭:"是啊,拿一面旗在樓頂上揮幾下,就嚇跑了日寇的飛機,要不是我親眼所見,哪能相信。"

    "親眼所見?"我猛地抬起頭看著鍾書同:"您剛才說,您親眼看見了?"

    從楊鐵傅惜娣那裡知道,拿著地契的原居民,直到一九三九年才搬進"三層樓"裡住,可鍾書同剛才的意思,分明是他在一九三七年的那場轟炸時,就在"三層樓"裡。

    鍾書同也是一愣:"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呢,我是三層樓裡幾個最早的住客之一,不像楊鐵他們三九年才搬進來。我從它們剛造好那會兒,就搬進了中間那幢樓裡住,所以轟炸的時候我就在樓裡。"

    "我在蘇老和張老那裡什麼都沒問到,而和楊老傅老聊的時候沒提要來採訪您,所以您不說我還真不知道。"

    "哦,老蘇也不肯說當年的事嗎?那老張和錢六是更不肯說了,這兩個的脾氣一個比一個怪……這麼說來,或許我也……"

    怎麼又多出個錢六,我聽出鍾書同話裡的猶豫,忙打斷他問:"錢六是誰?"

    "中央三層樓裡的三個老住客,錢六張輕蘇逸才,你拜訪過張輕和蘇逸才,怎麼會不知道錢六?"鍾書同反問我。

    "我是從居委會那裡瞭解情況的,可他們只向我介紹了張老和蘇老,沒說錢……錢老的事啊。"

    "哦,我知道了,錢六的性子太過古怪,總是不見他出來,一個人住在地下室裡,許多人都覺得他是個半瘋子,怪不得居委會的人不向你介紹他了。連蘇老都沒告訴你什麼,你又怎麼會從錢六那裡問到什麼東西呢。"

    "您說您是最老的住客之一,那其他還有誰?"

    "有煙嗎,兒子都不讓我抽呢。"鍾書同說。

    我從懷裡摸出中華。

    煙忽明忽暗,鍾書同抽了幾口,把長長的菸灰抖落在菸缸裡。

    我就靜靜地坐在旁邊,等著他開口。

    "這件事,連兒子我都沒和他們說過,過去這麼多年了,我至今也沒想明白,他們要做什麼。你既問起,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你,可我所知道,只是冰山一角,你要想弄清楚真相,只怕……這事在當時已經這樣神秘,隔了這許多年再來追查,恐怕是難上加難了。呵呵,我人老了,好奇心卻越來越強,倒真希望你能好好查一查,如果查出些什麼,記得要告訴我,也不知在我老頭子入土以前,能不能解了當年之謎。"

    "我如有什麼發現,一定第一個告訴您。"我立刻保證。

    "三層樓的第一批住客,除了造這四幢樓的孫家四兄弟,就是我,張輕和蘇逸才了。"

    我嘴一動,欲言又止。我覺得還是先多聽,少發問,別打斷他。

    注意到我的神情,鍾書同說:"哦,你是想問錢六吧,他是孫家四兄弟的家僕,而我們三個,是被四兄弟請了來的。"

    煙一根根地點起,青煙嫋嫋中,鍾書同講述起"三層樓"、孫家四兄弟,和那面幽靈旗。

    一九三七年,鍾書同二十七歲。那是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西方學術思潮的洪流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省同時碰撞在一起,動盪的年代和噴礴的思想激盪出無數英才,二十七歲的年紀,對於一個有才華的年青人來說,已經足夠成名了。

    鍾書同彼時已經在各大學術刊物上發表多篇學術論文,尤其是對兩漢三國時代的經濟民生方面有獨到見解,在歷史學界引起廣泛關注,至少在上海,他已儼然是歷史界年青一輩首屈一指的人物,包括燕京在內的許多大學已經發來邀請函,他自己也正在考慮該去哪一所學府授課。

    一九三七年的春節剛過不久,鍾書同在山陰路的狹小居所,就來了四位訪客。

    儘管這四位來客中有一位的身形魁梧地讓鍾書同吃了一驚,但四人都是一般的彬彬有禮,言語間極為客氣。

    這四個人,自然就是孫家四兄弟了。

    這四兄弟說到鍾書同的學問,表示極為欽佩和讚賞,更說他們四人也是歷史的愛好者,尤其對三國時期的歷史更是無比著迷,有許多地方,要向這位年青大家請教,而他們更是願意以一間宅子作為請教費,抵給鍾書同。

    要知道當時上海的房子,稍微好一些,沒有十幾根金條是抵不下來的,鍾書同在山陰路居所的租金,以他的稿酬支付已經令他有些吃力,所以才想去大學教書,當時一位教授的工資,可是高的驚人。

    孫家四兄弟第二次上門拜訪的時候,更是連房契都帶來了,鍾書同雖覺得其中頗有蹊蹺之處,但看這四人盛意拳拳,談論起三國的歷史,竟有時能搔到他的癢處,對他也有所啟迪,再加上年輕自信縱使發生什麼,也可設法解決,所以在三月的一天,終於搬出了山陰路,住進"三層樓"。

    而鍾書同住進中央"三層樓"的時候,張輕和蘇逸才已經在了。那時蘇逸才還未還俗,正如我所想的,他那時的法名就是"圓通"。

    鍾書同剛搬進"三層樓",就發現其間有許多怪異之處,不僅是樓裡住了圓通這麼個終日不出房門的和尚,而且張輕也總是神出鬼沒,時常夜晚出去,天亮方歸。而他住的這幢樓四周,那些街上的平房裡,居然一個居民也沒有,有時他走在幾條街上,看著那些虛掩著的房門,裡面空空落落,不免有一種身處死城的恐慌。後來這些平房逐漸被推倒,這樣的感覺反而好了許多。

    不過雖然周圍幾條街都沒有住人,但鍾書同卻發現時常有一些苦力打扮的人出沒,他們似乎住在其他幾幢"三層樓"裡,這些苦力除了對這個街區的無人平房進行破壞工作外,並不見他們打算造什麼,只是有一天,鍾書同要坐火車去杭州,早上五點不到就提著行李出門,遠遠見到那些苦力把一手推車一手推車的東西從東邊的"三層樓"裡推出來。天色還沒亮,隔得遠,他看了幾眼,也沒看出那車上是什麼東西。

    四兄弟還是時常到他屋裡來坐坐,和他談論三國時期的種種掌故。對於這周圍的情況,鍾書同試探了幾次,四兄弟總是避而不答,到後來他也明白這是一個忌諱,住了人家的房子,若還這樣不識相的話,真不知會發生什麼。一日裡對著周圍的空屋一陣懼怕後,鍾書同就放棄了追根究底的盤問。

    可是和四兄弟談話次數越多,談得越深入,鍾書同沮喪的情緒就越來越厲害,因為四兄弟關於三國的問題實在太多,而他能回答得上來的又實在太少,如果僅僅是這樣,他來有理由為自己解懷:一個歷史學家再怎樣博學,畢竟不可能逆轉時間回到過去,所以哪怕是專攻某個時代,對這個時代的瞭解,特別是細節局部的瞭解,終歸是有限的。然而讓鍾書同鬱悶的是,談話談到後來,有時四兄弟中的某人問出一個問題,他無法回答,那發問之人,卻反過來說出了自己的推測,偏偏這推測又十分合理,有了答案再行反推,一切都順理成章。當這樣的次數越來越多的時候,四兄弟和鍾書同的談話次數卻越來越少。鍾書同隱約覺得,這四人已經開始對自己失望,言語間雖然還算禮貌,但已沒有了一開始的尊敬。

    這樣的轉變,對於鍾書同這樣一個自負甚高的年輕學者而言,可說是極大的侮辱,偏生鍾書同又無力反擊,因為他的確是無法回答那些具細入微的問題,而孫家四兄弟告訴他的許多事,在他事後的考證中,卻越來越顯其正確。

    是以在此後的歲月中,鍾書同想盡了一切方法去鑽研那段歷史,用傳統的研究方法走到死衚衕,他就創造新的研究方法,以求取得新的突破。可以說他今日聲望之隆,有大半得益於當年孫氏四人對他的刺激。只不過當他恢復了自信之後,孫氏四兄弟卻早已不在了。

    等到八一三事變之前,孫氏四兄弟已經十天半月都不往鍾書同房裡跑一次,但都住在一幢樓裡,所以時常還是可以見到,他們暗中所進行的計劃,彷彿已經接近成功,因為四人臉上的神情,一天比一天興奮,也一天比一天急切。

    只是在這樣的時候,八一三事變爆發,日軍進攻上海,轟炸也隨之來臨。

    那日,尖厲的防空警報響起來的時候,鍾書同就在屋子裡,他聽見屋外走道里,孫輝祖的聲音,孫輝祖就是孫家的老三。

    "見鬼,只差一點了,怎麼日寇飛機現在來?"孫輝祖的嗓門本就極為宏亮,情急之下,這聲音在防空警報的呼嘯聲中,仍是穿過鍾書同關著的房門,鑽進他的耳朵裡。

    鍾書同這時心裡自然十分慌亂,人在恐慌的時候,就會希望多一些人聚在一起,雖然與事無補,但心裡會有些依託,所以聽見孫輝祖的聲音,忙跑去開門。

    開門的前一刻,他聽見另一人說:"嘿,沒辦法,再把那旗子拿出來試試,看看能不能趕走日寇。"

    鍾書同打開門,見到過道里站著孫家老大孫耀祖,而樓梯處"騰騰騰"的聲音急促遠去,孫輝祖已經奔下樓去。

    在那之前,鍾書同並沒有見過這面旗,可這四周的居民雖然全都已經搬走,但圈子外見過旗子的居民還是大有人在,這樣一面旗子,早已經傳得神乎其神,鍾書同有時去買些日常用品,常常聽人說起。

    鍾書同原本自然是不信,可在這樣的時候,日軍飛機炸彈威脅之下,猛地聽孫家兄弟提起這面旗,頓時想起了傳言中這旗的種種可怖之處,此時卻彷彿變成了能救命的一線希望。

    "那旗,那旗有用嗎?"鍾書同問。

    "試試吧。"孫耀祖沉著臉道。看來他心裡當時也殊無把握。

    說話間,樓梯上已經腳步聲大作,孫輝祖當先大步衝了上來,後面孫家老二孫懷祖,老四孫念祖也跟著跑了上來,後面是張輕和錢六。而圓通卻不見身影,鍾書同早已聽說這圓通儘管年輕,但於佛法上卻有極深的修持,在這樣的危難關頭,仍能穩坐在屋內唸經,不像旁人這樣忙亂。

    孫輝祖的手裡捧著一個長方型的大木匣,而錢六則拖了根長長的竹竿上來。

    孫輝祖並不停留,直接跑上了通向天台的窄梯,幾步跨了上去,一拳就把蓋著出口的方型厚木移門擊飛,率先鑽了上去,接著諸人也跟在他後面鑽到了天台上。

    鍾書同站到天台上的時候,遠方空中,日軍的機群已經黑沉沉地逼來。

    孫輝祖飛快地打開木匣,接過錢六遞上來的竹竿,把旗固定好,不遠處煙火四起,轟雷般的炸響不斷衝擊著耳膜,日寇的炸彈已經落下來了。

    孫輝祖高舉著大旗,一揮,再揮。

    這是鍾書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這面旗。

    剎那間,鍾書同的慌亂消失了,日軍飛機依然在頭頂發出刺耳的呼嘯,炸彈也不斷地落在這座城市裡,可鍾書同的心裡卻熱血沸騰,充滿著戰鬥的信念,如果此時有日軍的步兵進攻,只怕他會第一個跳出去同他們肉搏,因為他知道,那面旗會保護他。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心裡感受,那面旗似乎在一瞬間把大量的勇氣注入到他的心中。鍾書同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那些周圍的百姓在向他說起這面旗時,人人都是滿臉的驚怖。

    鍾書同向天上望去,日軍飛機飛得很低,他甚至能看見機身上的日本國旗圖案。最前面的三架飛機,已經快飛到"三層樓"的上空。

    孫輝祖手裡的旗舞得更急了,大旗迎風展開,獵獵作響。

    相信日本飛行員在這個高度,可以清楚地瞧見這個在樓頂上揮著大旗的魁梧巨漢。

    幾乎是同時,三架日軍轟炸機機身抖動了一下,跌跌撞撞開始向下,險些就要墜毀,千鈞一髮之間才一一拉起機身,這一落一起之間,已掠過"三層樓"的上空。

    而後面的日軍飛機,也紛紛避了開去,這在鍾書同眼中能給予信念和勇氣的大旗,在那些飛行員的眼中,竟似乎是一頭要擇人而噬的兇獸!

    我只聽得目瞪口呆,儘管心裡早已有所猜測,但聽鍾書同這當事人細細講來,還是有令人震驚的效果。

    "三層樓"得以保全,竟然真的只是因為那面幽靈旗。

    而鍾書同看到幽靈旗時的內心感受,幾乎和楊鐵那次靠近幽靈旗後的感覺如出一轍。其間顯然有所關聯。或許這旗對人心理上的影響,和距離有關,離得遠了,就會產生恐懼,而離得近了則產生勇氣。那些日軍飛行員離幽靈旗的距離,當然還不夠近了。

    只是那旗究竟為何會具有如此的力量?

    那日過後,旗子又被收起來。淞滬抗戰已經打響,上海的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鍾書同基本就在"三層樓"裡活動,很少外出。九月初的一個半夜裡,鍾書同被一陣聲響驚醒,那些日子他都睡不好,常常被槍炮聲吵醒,入睡都極淺,但那一次卻不是槍炮聲,而是急促的上樓聲,然後是"砰"的一聲關房門的巨響。

    接下來三天,張輕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個人都不見,鍾書同猜測那天晚上的聲音就是張輕發出來的。到第四天張輕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一張臉慘白得嚇人,原本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也黯淡了許多。

    而孫氏四兄弟因為一直行蹤不定,所以又過了幾天,鍾書同才發現,已經好多天沒見著這四個人了,在那之後,他也再也沒見過孫家四人。

    菸灰缸裡已經擠滿了菸蒂,我的煙盒也空了。

    "好了,我所能記起來的,已經都告訴你了,當年我幾乎沒能給孫家四兄弟什麼幫助,相信張輕和圓通也是他們請來有所圖的,對他們所秘密進行的計劃,這兩個人要比我介入深得多,如果你能從他們口中問出些什麼,會對當年的事有更多的瞭解。"

    "呃,還有一件事……"我猶豫了一下,提了個不情之請出來。

    "哈哈,隨你吧,反正我是不會說什麼的。"大學者笑著說。

    三深藏在地下的秘密

    回到報社,我就洋洋灑灑寫了篇稿子出來,把"三層樓"的歷史詳細地講述了一遍,當然實情被我改頭換面,將孫氏四兄弟寫成了一個旗幟收集者,總是扛著收到的旗在街上走,而大學者鍾書同則親眼見到,貌似外國人的孫家兄弟在日軍來的時候,站到頂樓上,隨便取了一面旗揮舞著,而日本飛機以為下面是外國人在揮外國國旗,就避開不炸,於是"三層樓"傳奇性的保存至今。

    因為要避開許多不能提及的地方,所以這篇報道我寫得頗放不開手腳,好在"三層樓"傳奇保存這件事本身就有相當的可讀性,所以這篇稿子還算能看看。不過一定沒達到藍頭心中的期望值,他所說的獎勵云云,就沒聽到他再提過。

    鍾老已經答應不會拆穿我,而我也不太擔心楊鐵這樣的知情老人會跳出來說我造假新聞。要是他們有這樣的想法,第一個攔住他們的怕就是他們的子女,相信隨便哪個正常人,都會對他們所說的不屑一顧,而相信我報道中所寫的更接近真相。

    還會有幽靈旗這種東西?說出去誰信?

    藍頭交給的任務算是應付過去了,但對"三層樓"的調查卻才剛開始。不單單是對鍾老的承諾,更因為我的好奇心一旦被勾引上來,不把事情弄個清楚明白,是沒那麼容易罷休的。

    所以,我決定在報道出來的當天下午,再去一次中央"三層樓",拜訪一下那個半瘋不瘋的錢六。儘管鍾書同說我不可能問出什麼,但只要有得到線索的可能,我都不會輕輕放過。

    本來想上午就去的,但晚上接到母親的電話,她信佛,最近我爸和她身體都不太好,希望我能到龍華寺為他們倆上炷香。

    在大雄寶殿外點了香,進到殿內的如來像前拜過。雖然我不是信徒,但既然代母親來上香,許願時當然也恭恭敬敬誠心誠意。

    出寺的時候,在前院裡見到一個人,稍稍愣了一下。他已經笑著招呼我。

    "那多。"

    我本來無意叨擾這位年輕的龍華寺住持,沒想到正好碰見了。

    "來了就到我那兒喝杯清茶吧。"笑著說。

    他把我引到方丈室邊的會客靜室,這間亮堂的屋子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

    和認識其實也是工作原因。我雖然一直說自己是個沒有條線的記者,但其實還是有一根條線的,那就是宗教局。但這條線有了和沒有一個樣,由於報紙對於宗教方面較為謹慎,所以一年到頭幾乎沒有幾條來自於宗教局的新聞,就算有也是經宣傳部審了又審的統發稿,照抄上去就是了。但我接這條線之初,還是老老實實把條線上各處都一一拜訪過,除了和宗教局的領導們照個面外,就是上海的各大寺廟教堂的當家人。就是那時認識的,我們相當談得來,所以之後又有過一些交往,有時經過龍華寺,也會來坐坐。一般的大教堂大寺廟,本來四十歲以下是很難能做到當家人這個位置的,但近年來有年輕化的趨勢,不過像這樣三十五歲就成為大寺的住持,還是不多見。

    "知道你忙,所以本來沒想找你。"我說的是實話,這麼個大寺的住持,要操心的事情千頭萬緒,別說喝茶的了,我看就算是靜下心研究佛法都不會有太多時間。

    笑了:"就是因為沒時間,所以看見你,就有理由可以停下來喝杯茶了。不過,說我忙,我看是你正好有事忙,所以才沒心思找我喝茶吧。"

    我笑了,他說的也是。

    品茶間,我就把"三層樓"這件事,簡單地告訴了。可以我和聊這些異事的人不多,是其中一個,他的環境和他的位置,讓他的眼界和想法和常人大不相同。

    "這倒真是一宗懸案,等你調查有了結果,千萬別忘了再到我這裡來喝茶。"聽得意猶未盡。

    我應承著,卻忽地想起一件事來。雖然也未必知道,但既已經碰到了,就姑且問一聲。

    "對了,你知不知道圓通這個人?"

    "圓通?"

    "隨便問一下而已,是一個住在三層樓裡的老房客,現在已經還俗了,圓通是他六十多年前沒還俗時的法號。"

    露出思索的神情:"如果真的是他的話,那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

    "哦?"我一聽有戲,忙豎起了耳朵。

    "大概在七十年前,玉佛寺有一個僧人就叫圓通。"

    "那麼早的事情,你怎麼會知道,你天才到這種程度?"我笑著問了一句。在佛學界素有天才之名,年紀輕輕,佛理通達,悟性極高,不然他也不會在現在的位置上。

    "呵呵,和圓通比起來,我可算不上什麼了。圓通十二歲時,就已經熟讀寺內所藏佛典,十四歲時就被當時的方丈許為玉佛寺佛法第一人,到了十七歲時,他在五臺山的佛會上大放異彩,那次佛會歸來之後,所有與會的高僧,都對圓通極為讚賞,被稱為當時最有佛性的僧人。而且,他更有一項非常尋常的能力。"

    "哦?"沒想到蘇逸才當年竟是如此的有名,想來也是,孫氏四兄弟請的這三個人,肯定都是各方面最出類拔萃的人物,只是不知道張輕是什麼來頭。還有,他們請來圓通這位年輕的高僧,卻是什麼目的?

    我思索間,已經說了下去,而我的問題也隨之解開。

    "這就是他最有的佛性的體現了,傳說圓通在打坐禪定到最深入,可以和諸佛交流溝通,除了佛理得以精進之外,還能預知一些事情。"

    預知?原來是這樣,孫氏四兄弟當然不會因為要和圓通討論佛法把他請入"三層樓",顯然是有事要依賴圓通的預知能力。只是這位最有佛性的高僧卻最終還俗,真不知道當年他預知到了些什麼。

    從這裡知曉了蘇逸才的真實身份,下午再次前往中央"三層樓",我改變了原先的主意,直接先上三樓,敲開了蘇逸才的門。

    蘇逸才開門見是我,愣了一下,但老人還是很有禮貌地把我引到屋中。

    "蘇老,我已經拜訪過鍾書同鍾老,鍾老已經把他當年和孫家四兄弟的交往都和我說了,鍾老自己也說,很想知道當年事情的真相,而我也非常好奇,所以再次打擾您。"

    "哦……"蘇逸才沉吟不語。

    "圓通大師,您當年在五臺山佛會上的風采,佛學界的前輩們至今還讚歎不已呢。"我點出了他的身份,卻沒有再說下去。

    "啊,沒想到今天還有人記得我。"蘇逸才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他大概沒想到才幾天的工夫,我就已經知道了那麼多。

    "您的突然還俗,不知令多少高僧大德扼腕嘆息啊。"我並沒有問孫氏兄弟或幽靈旗的事情,卻選擇了這個話題,如果沒猜錯的話,圓通的還俗絕對和孫氏兄弟有關,或許這是一個更好的突破口。

    蘇逸才眼瞼微合,嘆息道:"六十七年前,我的心已經沾染了塵埃,這麼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反省自己當年的過錯,希望能將自己的心靈,重新洗滌乾淨。"

    突破口一經打開,蘇逸才便不再保留,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訴了我。

    一九三七年初,孫氏兄弟到玉佛寺去,專門見了圓通,他們希望圓通能夠住到"三層樓"修行一年。相對的,他們願意出資為寺裡的佛像塑金身,並翻修寺廟。

    這是一件大功德,加上圓通相信無論在哪裡修持都是一樣,所以和方丈商量之後,就同意了。

    住到"三層樓"裡之後,孫氏兄弟希望圓通每天都能在屋子裡禪定一次,如有什麼預感,要告訴孫氏兄弟。對於圓通來說,每天的打坐禪定是必修的功課,所以這樣的要求當然沒有問題。於是,孫氏兄弟每天總會有一個人到圓通的屋子裡去一次,問問當天入定後,有沒有什麼預感。

    圓通對於食宿都沒什麼要求,日復一日,他在屋內打坐修行,和在玉佛寺裡相比,他覺得只是換了一個場所,對佛法修行來說,其實並沒有區別。

    可是,雖然抱著這樣的念頭住進"三層樓",但圓通卻發現,他入定之後的預感越來越少,彷彿這裡有什麼東西,使他沒有辦法像在玉佛寺內一樣,能輕易進行最深層次的禪定,又或者,有什麼力量,在影響著他和冥冥中未知事物的溝通。

    時日久了,他感覺到,那阻礙的力量,來自於他身處的這一片土地。有幾次,在入定後他隱隱感覺到,在地下有著令他感到恐懼的東西。

    當他把這樣的感覺告訴孫氏兄弟後,孫氏兄弟卻並沒有意外的表情,只是追問他具體預感的內容,但他只感覺到一片模糊。

    發覺到來自地下的莫明壓力之後,圓通在禪定時越來越難以靜下心來,他覺得自己的境界正一點點減退,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心魔漸生,時常問自己,要不要返回龍華寺去。然而礙於諾言,他終究沒有開這個口。

    一九三七年九月初的一天,圓通從入定中醒來的時候,全身大汗淋漓,彷彿虛脫一般,如同經歷了一場夢魘。幾小時後孫耀祖拜訪他的時候,依然沒有恢復。

    "你們會到那裡去。"圓通說出了自己的預感,已經很久沒有相對清楚一些的預感了,即使這樣,預感仍是晦澀的。

    "是的。"孫耀祖點頭:"然後呢?"

    "會發生些事情。"

    "怎麼樣?"這位孫家的長兄,彼時臉上的神色有些興奮,有些期待,有些緊張。

    冷汗重新從圓通的額上沁出來,他閉上了眼睛:"不太好,我的感覺,很不好。"

    孫耀祖沉默了半晌,就起身告辭。

    第二天,孫氏兄弟並沒有如常來拜訪圓通,他們再也沒有來過。自那以後,圓通無法再進入禪定,每次一打坐,總是心魔叢生,更不用說與冥冥中進行溝通,得到什麼預示了。

    無法進入禪定對圓通的打擊是巨大的,反思過往,發現自從被孫氏兄弟以大功德所誘,就已經起了得失心,而發現心魔卻不自省,直至落到此等田地,已不配再身在佛門,所以黯然還俗,多年來以俗家之身吃齋誦佛,施善於人,並時時手抄佛經,希望能洗淨心靈。

    我聽得暗自嘆息,以我的角度看來,能夠預感未來發生的事,未必就和佛性有關,以我所見所聞,完全不信佛卻有這種能力的人也有,更何況大多數人會有"現在這個場景自己曾經夢見過"的經歷,這樣的預知雖然無法用現今科學解釋,但也不一定就要和宗教扯上必然聯繫。可圓通顯然是個很執著的人,只有執著的人才會取得真正驚人的成就,可往往也會因為太執著而走偏。

    臨告辭出門時,我終於忍不住,斟酌著對蘇逸才說:"大師,依我看,您是不是過於執念了,在今天的佛學界,像您這樣的佛法修持,可是少之又少,而且當年之事,有太多的不明之處,未必就是您自身的問題啊。"

    蘇逸才似有所感,向我微微點頭。

    看來,雖然比起鍾書同,孫氏兄弟要更倚重圓通大師一些,但這位當年一心修佛不問窗外事的出家人給我的幫助反沒有鍾書同多。蘇逸才告訴我的經歷只是為孫氏兄弟的計劃蒙上了又一層神秘光環而已。

    毫無疑問,他們所圖非小,否則不會在圓通已經發出警告,還不放棄。不過想想也是,他們為了這個計劃已經耗費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樓也造起來了居民也搬遷了,怎可能因為圓通的一句話就全盤推倒呢,至多是多些準備多些警覺。

    以圓通的感覺,似乎腳下的這片土地有古怪?

    這樣想的時候,我已經順著樓梯走到了一樓。

    我站在樓梯口打量了一番,雖然眼睛已經適應一樓黯淡的光線,但還是有許多地方看不到,四處走了走,最終把目標確定在一處最黑暗的地方,那裡曾經被我以為是公共廚房的入口。

    走到跟前,果然是個向下的狹小樓梯。下面是黑洞洞一片,現在是白天,可是下面顯然沒有任何讓陽光透進來的窗戶。我向四周看了看,按了幾個開關,都沒反應,只得小心翼翼摸黑往下走。

    慢慢地一階階樓梯挪下去,在盡頭是一扇門。

    我敲了敲門,沒反應,卻發現這門是虛掩著的。

    推開門,裡面應該就是地下室了,可還是一片黑。

    我往裡走,沒走幾步,腳就踢到了不知什麼東西,聲音在這個安靜的地下室裡顯得十分巨大,然後我就聽見背後傳來一個沙沙的聲音。

    "你是誰?"

    我被嚇了一跳,顧不得看到底踢到了什麼,轉過身去,那裡大概是張床,說話的人躺在床上。

    "啊,錢老先生嗎,對不起我是《晨星報》的記者那多,冒昧打擾您想請教一些關於這幢大樓的事情。"

    對面卻沒了聲音。

    我等了一會兒,問了一句:"錢老先生?"

    "錢、錢六?"

    對面響起了一聲低笑聲。

    我只覺得一陣毛骨聳然,他是不是真的瘋了?

    "你是誰?"笑過之後,錢六忽然又問。

    看來得下猛藥。我心一橫,說:"圓通讓我來問你,孫耀祖他們在那裡好嗎?圓通要去看看他們。"

    "孫……孫……"那個聲音顯得有些急促。

    "還有孫懷祖,孫耀祖,孫念祖,他們在那裡都好吧。"我繼續說。如果這錢六的腦子真的不清楚,那麼這些名字應該會讓他記起些什麼。

    "大爺,二爺……"

    我已經肯定,對面這位躺在床上的老人的確神智不清楚。

    我微微向前挪了挪,大聲問:"他們去了哪裡,那面旗去了哪裡?"

    "嘿嘿嘿,去了……去了,嘿嘿。"

    我搖了搖頭,這裡的氣氛著實詭異,我心裡已經打起了退堂鼓,看來是沒法子從老人那裡得到什麼了。

    我挪回房門口的時候,聽見床上"咯吱"一聲響。回頭,錢六似乎坐起來了。

    "你去吧,就在那裡,去吧。"黑暗中,他的手揮舞著,整個人影也模模糊糊地扭動。

    "去哪裡?"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錢六忽地乾哭起來,聲音扭曲。

    "你去啊,去那裡,去啊。"他的手臂揮動了一番,然後又躺倒在床上,沒了聲息。

    我走出中央"三層樓"的時候,身上才稍微暖了一些。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這是錢六在嘆息孫氏四兄弟,還是因為我的問題,而給的提示呢?

    可就算是提示,也太晦澀了吧。而且就算是錢六有心提示,看他那副樣子,這提示到底和最後的答案有沒有關係,誰也拿不準。

    回到報社,我給上海圖書館趙維打了個電話,說我明天要去查些資料,上次查的太簡單,這次想要多找一些,尤其是建造者的一些情況。

    在我想來,孫氏兄弟在上海灘造了四幢樓,又圈了一塊地,動作不算小,一定會和政府部門打交道。第一次去查資料的時候,沒想到圍繞著"三層樓"會有埋藏得這麼深的秘辛,哪怕是看到照片,驚訝之餘,心底裡卻還是沒有把它提升到能和我此前一些經歷相提並論的程度。直到後來採訪的逐步深入,才意識到我正在挖掘一個多麼大的謎團。

    如果能查到關於孫氏兄弟的記錄,就可以給我對整件事情的分析提供更我的線索和思路。

    第二天到上海圖書館的時候,趙維把我領到他的辦公室。

    "你上我們內部網查吧,要是那上面查不到,我再想辦法。"

    "那麼優待?"我笑著,看著趙維打開網絡,輸入密碼,接入上海圖書館的內部網。

    上海圖書館的內部網是很早就開始進行的一項工程,把館內以百萬計的藏書輸入電腦,並開發一套搜索程序以便使用者檢索。這項工程的工作量實在太過浩大,雖然許多當代小說文本都能找到電子檔,但更多的需要一點點地掃描校對。所以儘管工程開始了好幾年,至今不過完成了小半而已。如果有朝一日能全部完成,也不會完全對外開放查閱,更不用說現在沒全部完成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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