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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精神病院連續自殺事件

    火勢大,煙更猛。火災裡許多人不是被火燒死的,反是被煙嗆死的。我捂著口鼻,眼睛已經酸脹得開始流淚,退到窗前,眯眼往下一看,離地約六七米的高度,往下跳的話,應該不會死,但難保不骨折。

    我心裡閃過一絲疑慮,眼前的火看起來可怖,但這樓是磚混結構的燒不起來,又是在三樓,絕不至於把我逼到絕境。難道說在這樓下,還有什麼後手等著我?

    把頭探出窗戶四下裡張望,一時間沒有看見人影,那放火之人不知躲在什麼地方。

    我正待咬咬牙,先跳下去再隨機應變,回頭再看了眼火勢,心裡一動,暗罵自己笨蛋。

    這火看起來大,但燒的是枯枝枯葉。我先前固然全神貫注於那些摺紙,但放火的人,也絕不可能在我沒有覺查的情況下搬來巨量的枝葉,把外面的走廊全都堵住。換而言之,外面燃火的枝葉應該就只有門口的一堆,不可能無窮無盡地燒下去,而這幢樓裡能搬的傢俱都早被搬走,沒有太多可以被火燒掉的東西。可能過個十幾二十分鐘,火勢就會逐漸減弱。

    我當然沒瘋到要在火場裡等十幾分鍾,但如果就是門口這一團火,意味著我往看似危險的火門裡衝出去,也許並不會受多少傷,反而要比從窗戶跳下危險性小些。

    主意打定,我卸下揹包,把上衣脫下繞在右臂,再重新把包背好。然後我打量了一下門的大小,奮力把旁邊的鐵櫃子推倒一個。這鐵櫃是空的,百十斤重,轟然倒地,吹飛了許多紙蛙紙鳥。我彎腰把鐵櫃子推移到門的正前方,感覺前頭的火舌都快把我的眉毛燒捲了。

    我深吸一口氣,使出吃奶的力氣,把鐵櫃往前奮力一推。準頭不錯,鐵櫃子直直滑出去,沒有被門框擋住,轟地碰在走廊的牆上停下來。門口的那些枝葉被鐵櫃子撞得四散,火星飛舞,火勢卻瞬間小了下去。

    我解下臂上的衣服,揮舞著從門口衝出去。煙火逼眼,那幾秒鐘裡我什麼都瞧不見,索性閉了眼睛摒住呼息,隨意往一方衝去。沒衝幾步,就感覺離開了火場,順勢往地上一滾,翻了七八圈以後站起來,雙手往頭髮上一陣拍,勉強睜開眼睛,先往四周打量,沒瞧見放火的傢伙,這才放心再看自己身上的情況。

    我之前從沼澤裡逃出來,身上都是泥,簡單處理了一下,也沒處清洗,到現在有些地方還沒有乾透,反成了一層薄薄的防火盔甲。那火堆被鐵櫃子砸散,剩下的火焰只有一米高,氣息越來越微弱,這一下猛衝出來,居然沒給我造成一點傷害。至於形象,我原本就已經夠糟糕的了,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了。

    我提著顆心跑下樓,始終沒見到放火賊,卻發現另一處火起,是那片成了沼澤的水塘。

    我心裡愈發的不解起來,放火賊的意圖到底是什麼?先是在三樓放了把明顯不能把我燒死的火,看起來也沒留後手;再是放火燒沼澤,目標當然是那具白骨,可這火再怎麼燒,也沒法達到能把骨頭燒成灰的高溫呀,更何況那具骨骸基本上是埋在淤泥裡的。這放火賊有常識沒有?

    只是沼澤這把火燒起來,可不像三樓那樣容易滅,不多時就會蔓延到前院來,可能還會燒到外面的莊稼地裡去。我退出院門,摸出手機報了警。

    下午四時許,我穿著新買的衣褲鞋子,站在沼澤邊,踩在還蒸騰著熱氣的草木灰燼上,向警察指出那具白骨的大概位置。幾塊大面積的木板被扔在已經沒有草的沼澤淤泥上,兩個拿著鏟子的警察跳在木板上,開始往下挖。不多時,就挖到了白骨。

    附近有許多莊稼漢都在圍觀,見到真挖出了死人骨頭,一片譁然。

    有一些孩童也圍著看熱鬧,這個時候好些父母都捂住了他們的眼睛,呵斥他們回家去,自己卻不捨得走開,還想留著再多看幾眼。

    我往那些孩子身上掃了一眼,瞧見有兩個站在一起的十一二歲光景男孩子,臉色有些緊張。緊張和恐懼是兩種不同的情緒,其它孩子的表情就是標準的恐懼,他們是被白骨嚇到了,都扭頭不敢再看,有膽小的還哭起來。但這兩個孩子,卻偷偷往白骨瞥一眼,又瞥一眼,一副想看又怕別人注意的模樣,十分鬼祟。

    我不禁多看了他們幾眼,發現其中一人的頭髮間有幾根枯草,再看他們的鞋子,在前幫上也有幾根枯草莖。聯想起那些門上的小小腳印,外加上兩次目的性不明確的放火,我心裡就有了數,向身邊的警察耳語了幾句。

    這些動作並沒有多作隱瞞,兩個小孩子眼神本就在白骨和警察間飄來飄去,見我和警察說話,眼睛往他們那裡瞧,撒腿就跑。

    這哪裡能跑掉,兩個警察追上去,後脖領一抓,他們就不敢再動。一個稍矮的哭起來,另一個壯實點的嘴裡嚷嚷:“幹什麼抓我,你們幹什麼抓我。”

    先前在起火的那幢樓裡,警察已經採到了些腳印。那樓十幾年空著無人打掃,走廊裡有風灰還少些,相對封閉的樓道里,每級樓梯上都是很厚的一層灰,腳印清清楚楚,除了我的之外,還有兩個人留下的小腳印。這下和兩個男孩的鞋底紋路一對應,完全吻合。

    當警察給這兩個還在上小學的男孩上了手銬,準備帶走的時候,人群裡一個女人突然哭倒在地。她並不是兩個孩子的父母,此時放聲大哭,邊哭邊往沼澤邊爬,旁邊人拉都拉不住。

    她爬到沼澤邊,半個身子探出去,後面兩個鄉親抓著她的腳,她雙手撲打著,嘴裡喊:“丫頭啊,丫頭,我的女兒啊!”

    下面的屍骨已經被警察挖出了一半,可以見到她死時的姿態,一隻手向上奮力升著,頭努力抬起來,另一隻手橫擺著,非常痛苦。

    這婦人被抱住她腿的兩人合力拉了回去,跌跌撞撞站起來,衝到兩個男孩面前,一邊撕心裂肺的哭罵著,一邊打。兩個男孩中有一人的父親在,連忙衝上來護住自己的孩子,卻不敢還手,另一人被警察擋住。

    旁邊的人就議論開了,這一個村子的鄉里鄉親,誰家出了什麼事情都知道。婦女這麼哭鬧起來,頓時就讓別人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這婦人的女兒小英,和兩個男孩是玩伴。這座空著的精神病院,本就是附近男孩子的遊樂場,小英因為和男孩玩在一起,也時常到這裡來玩。兩年前的一天,三個孩子出去玩耍,只有兩個回來。大人問是怎麼回事,兩個男孩一口咬定說小英到田裡去小解,就再也沒回來。他們說的地點離精神病院很遠,小英父母根本就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居然是死在這兒的水塘裡,一直以為女兒被拐走了。傷心之下,還存了點念想,盼著像有些故事裡一樣,過個十幾二十年,長大的女兒能再找回來團聚。

    現在這具小孩的白骨出現,兩個男孩又是這般反應,大家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兩年前這三個孩子來精神病院玩,小英不慎跌入沼澤,沒被救上來淹死了。兩個玩伴怕擔責任,竟謊稱小英走失。

    早晨我在院門口聽見的動靜,應該就是這兩個孩子躲在田裡偷看我。估計這件事情已經成了他們的心結,日日夜夜擔心被揭穿,常常徘徊在精神病院附近,守護著他們的秘密。我掉進沼澤後發現了白骨,這兩個小孩驚恐之下,竟要把我燒死滅口。小小年紀就這樣歹毒,固然是長期被這個秘密壓抑的緣故,但也讓人心寒。

    我中午的時候已經在警局做過筆錄,不過現在真挖出了屍骸,兩個小縱火犯又被擒獲,我免不了要再次去警局。

    這次卻換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刑警給我做筆錄,他拿著中午的筆錄對照,看有什麼已經問過的就不重複了。

    “你一個人為什麼會跑到那兒去?”他問。

    “哦,這個前一次已經回答過了呀。”

    “小年輕的字寫得飛起來,看不明白。”他說。

    於是我就只好再回答一遍。我並不準備說謊,原本我一個外鄉人,跑到武夷山不遊山玩水,反而直奔一個破落無人的精神病院,就是件極古怪的事情,如果說不出個道道來,根本過不了警察這一關。

    當然,即便我照實說,聽起來也挺離奇,所以我略略簡化了一番,壓根沒提陽傳良的事情,只說作為楊展自殺時的在場者,想要追蹤他自殺的真正原因。從他的前妻那兒得知,十多年前楊展曾經有過強烈的自殺傾向,而這種傾向,可能和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有關。

    我這麼一簡化,固然是能說得過去,但中午記錄的那個年輕警察,看我的眼神就很奇怪。在他看來,我大概是個不務正業,好管閒事並且聽風就是雨的無聊記者吧。

    “楊展?”

    老刑警沒有接著問我下一個問題,而是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是的,你知道他?”

    他沒有回答,慢慢眯起眼睛,額上的皺紋聚攏到一起,像《星球大戰》裡的尤達大師。

    “最後一個也死啦。”他低聲說。

    我把這句話聽的分明,後脖子的毛刷一下子站起來了。什麼叫最後一個也死了,究竟死了多少人,究竟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情。

    等我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兩步。我看著這個刑警,問:“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在楊展身上,在那個精神病院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

    老刑警卻低下眼去,不和我對視。他把面前的本子和筆收起來,攏在手裡在桌上頓了一下,站起來說:“就問到這裡吧,你可以走了。”

    他轉身先行離去。我不甘心就這麼放跑一條大線索,在後面大聲問道:“您就給我一句話點個醒,不然我找到這家病院,大不了多費點工夫,也能查出來當年發生過什麼事情的!”

    老刑警停下來,回頭看看我,說:“你找不到的,因為現在已經沒有武夷山市精神病院了。”然後他走出了筆錄間。

    這個老刑警姓姜,叫姜明泉,離異獨居,兒子在北京讀大學,今年六十歲,再過兩個月,就退休了。他愛抽雲煙,但云煙貴,常抽的是紅塔山。愛酒,鍾情於瀘州老窖,有了好酒,就買點小菜,可以回家自己慢慢喝上兩三個小時。

    今天姜明泉和往常一樣,六點半才離開警局。他推著自行車從後門口出去,剛要騎上去,就瞧見了在電線杆子下等著的我。

    我拎了個塑料袋,裡面有一瓶酒,一條煙,還有兩個熟食。

    “豬耳朵好下酒,還有點花生。”我說。

    他看看我手裡的東西,又拿眼瞅瞅我。

    “你倒有心,是個做記者的料子。”然後他眉毛一豎,問:“不過,是哪個王八犢子告訴你這些事情的?這嘴還帶不帶把門的了?”

    我忙解釋:“我託了上海公安的朋友,找到他在福州市局的同學,再轉託到南平市刑偵隊的陳連發。”

    “這老傢伙。”姜明泉咕噥了一聲。

    “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姜明泉搖搖頭,也不說答不答應,伸手去衣服裡摸煙。

    “我這兒有我這兒有。”我飛快把那一條煙拆了一包,遞過去。

    他接在手裡,抽出一枝摸出火機點上,把煙揣進衣服口袋裡,吞吐了一口雲氣,說:“別在這兒傻站著了,邊走邊說。”

    “我就是想問問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事情。”

    “已經沒有啦,1992年11月份,所有病人都併到了南平市精神病院去。從那時起,就再沒有武夷山市精神病院了。”

    1992年11月?當年的9月份南平市精神衛生中心剛剛對精神病院做過評估,兩個月後,精神病院就不復存在了?

    “是為什麼會被並掉的,在那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情吧。我瞭解到在1992年至少在精神病院裡出過七……哦六宗自殺案呢。”我想起有一個人是在家裡煤氣中毒死的,不算死在醫院裡。

    “六宗自殺案?”姜明泉嘿嘿笑了幾聲,說:“老陳的面子,我也不好完全駁了。當年精神病院的案子,就是我查的。說點給你聽,也不是不可以。”

    我心裡一陣激動,等著他說下去,沒想到他卻沉默了許久,只顧抽菸。

    這種時候我當然也沒法催,只好等著他自己開口。

    抽了半根菸,姜明泉忽地長長嘆了口氣,說:“我本來不想提這件事的,非但不想提,連回想都覺得……”他沒把最後的詞說出來,大約是覺得有點掉份。

    然後他自嘲地笑笑,說:“這一行幹得久了,總會碰到破不掉的案子。破不掉的案子碰得多了,總會有那麼一兩件,讓人打心眼裡覺得古怪。我幹這行快四十年,算起來,當年查精神病院那一攤子事情,最讓人心裡發毛。”

    說到這裡,他往我臉上瞧了一眼,大約是看我眼睛發亮,一副洗耳恭聽驚天大隱秘的模樣,說:“你也別指望聽見什麼精彩故事,當年的事情說穿了一句話,有人自殺而已。”

    我心裡納悶,問:“就是有人自殺?您開玩笑了吧,光是幾個人自殺,能讓您這個老刑警心裡發毛?”

    “嘿,當年我可還沒這麼老。再說,有人自殺,那得看是多少人自殺了。”

    “啊,多少人?”我立刻意識到,當年死在精神病院裡的人,必然不止六七個。

    “多少人啊,嘿嘿。”姜明泉只是使勁吸著煙,並不答話,似是在回想往事,又似在掉我的胃口。如果是後者,那他很成功,我心裡就像有十七八隻爪子在撓一樣,盼著他下一秒鐘就說出答案。但另一方面,又有些畏懼,彷彿當年發生過的那些可怖事件,在姜明泉還沒說出口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發散恐懼的氣息了。

    我和他默默走著,拐過街角的時候,他已經把煙抽完,將菸頭扔在一棵行道樹下。我以為他終於要開口,卻不料他又點上了一枝。

    有本事你把我送你的一條煙都抽完也不開口,我在心裡想。

    然後他開口了。

    “這精神病院啊,文革的時候就有了。那一陣子,被逼瘋的人不少啊,我二舅就是被送在裡面,也是自殺死的。這不稀奇,精神病院嘛,當然自殺率高囉。到了八幾年的時候,隔一兩年,那兒就會有病人自殺,最高的一年,八九還是九零年,一年裡自殺了兩個病人。這還是死成的,沒死成被搶救回來的,那就多了。這都正常,精神病院都這樣。”

    他說到這裡,停下來走進路邊的熟食店,又買了一份豬肚子。

    “九一年的時候,精神病院的老院長退休了,調了個年輕的新院長過去,三十多歲,叫金斌。這個人啊,是我們武夷山市本地人,大學考出去以後,畢業就在福州當精神科醫生,被市衛生局當人材引進回來了。我們武夷山市雖然小,但是能當精神病院院長,管著幾十號人,還是很不錯的待遇。他過來以後,有一些新的措施,其中一條,就是讓醫護人員,得走近病人,努力聽聽病人的那些個瘋言瘋語,不要不耐煩,說是這樣有利於治療。他還發明瞭個稱呼,叫什麼體驗式療法,嘿,合著他是拿一整個醫院來做他的醫學實驗來了。九一年精神病院沒死人,九二年就不對了,頭七個月裡死了四個,兩個是病人,還有一個醫生一個護士。”

    “這我知道。”我說:“南平市精神衛生中心還專門派人來評估過醫院工作人員的精神狀態是吧。”

    “你知道的倒不少。那種評估能有什麼結果,吃頓飯喝頓酒,還不是一切正常。那兩個評估的人也沒落好,後來背了處份。哎扯遠了,那個金院長啊,膽子不小,或者說他是在改革創新之路上越走越遠,剛剛通過了評估,馬上搞了個開放參觀。”

    我立刻想到了那張印著一雙眼睛的宣傳單。

    “他們印發了宣傳單,請市民來參觀精神病院,你說這不是發神經嗎,瘋子有什麼好看的。他們單獨搞了個參觀病區,裡面是一些,嘿……”姜明泉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說是些病情比較輕,沒有攻擊性的病人,參觀者可以在醫護人員的陪同引導下,和他們近距離接觸。幸好啊,幸好去的人少,他們從當年的十月一日國慶節開始開放,到十一月九日,一共就只有十七名參觀者。”

    “幸好是什麼意思,這些參觀的人出了什麼事情?”我心裡隱約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問了出來。

    姜明泉卻沒有直接回答:“我們局裡,是從十一月五日介入的。我們這座小城,別看平均收入不高,但大家各有各的活法,日子都過得挺瓷實的,不提精神病院,幾年都見不著一個自殺的。每次要是出了件自殺案,嘿,那背後準有什麼小道消息,傳得滿城飛啊,得唸叨好久呢。所以,那年十月份一下子出了這麼多的自殺案,誰都覺得不正常啊。本來那麼明確的自殺案件,我們是不會查的,但這麼密集,也太妖蛾子了。案子是派給我的,我就一家一家的摸情況,起先壓根兒就沒往這上面想,問的都是收入啊感情啊,一般自殺不都是因為這個嗎。但大多數自殺的,都沒這種問題。然後再想起來問自殺前去過什麼地方,這一問啊,嘿,武夷山市精神病院!”

    這是個已經被我猜到的答案,但此刻後脊樑還是刷地掠過一片陰寒。

    “每個自殺的人都去過,有的是前一天去的,有的是當天去的。都是這樣,也就是說,只要參觀過,要麼當天要麼第二天,都自殺了。而且那個絕決喲,有三個被救過來了,你猜怎麼著,接著死!我就沒見過這樣的,一般的來說,自殺的人死過一次,被救醒了,嘗過那種滋味,都不會想著要再去死。等我確認事情和精神病院有關係,已經到了九號,又死了兩個。”

    “你是說,所有參觀過精神病院的人,都自殺了?”

    “差不多吧,當年還剩下一個,不過現在嘛,一個都不剩啦。”

    他說的,當然就是楊展。

    “這麼說,這一系列的自殺案,和那個金院長有關係囉。”

    我這麼問,想來姜明泉應該毫不猶豫地點頭稱是,沒想到他遲疑了一下,才說:“應該是和他有關係,但到底有什麼關係,這些參觀的人好端端為什麼一個接一個的自殺,還是說不清楚啊。”

    我奇怪了,問:“可你們難道沒有審那個金院長嗎?”

    “審?那些人是明明白白自殺的,沒有人把他們推下樓也沒人按著他們的脖子往刀上撞,我們憑什麼就把姓金的抓起來審?當時我第一步,先讓他們把參觀停了,打算接著再多瞭解瞭解情況。誰想,十一月十日,金斌也自殺了。”

    “啊!”

    “非但是金斌,整個負責操辦參觀活動、管理特殊病區的醫生護士,其它病區的醫生護士,甚至門診掛號的,一整個醫院的員工,共二十六人,全都在第二天自殺。”

    姜明泉說著直搖頭:“你能想得到嗎,能想得到嗎,當時我都傻啦,所有聽到的人都嚇傻啦。一整個醫院,全都空了,全都死了!跳樓的跳樓,淹水的淹水,割腕的割腕,上吊的上吊,哈,把自己吊在窗戶外面的就有三個,我到的時候,就看見三具屍體在牆外面搖搖晃晃,走進去,沒幾步就是一具,沒幾步就是一具呀。”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完全被震懾了,毛骨聳然。想像當年籠罩著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氣氛,真是恐怖詭異到了極點,兩個病人兩個醫護的自殺才剛剛是個開始,再是十六個在醫院短暫停留的參觀者回家後迅速自殺,最後包括院長在內的二十六個醫生護士於同一天自殺。想想那些屍體被發現時的情形,各有自法不同,卻全都是自殺,一精神病院的屍體。而所有的自殺,都是突兀的,找不出任何理由。

    就和楊展及陽傳良的自殺一樣,毫無理由,毫無端倪。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彷彿受了集體催眠一樣。

    姜明泉長吁了口氣,看得出來,直到今天,這件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案還壓在他的心頭。

    “這二十六個人一死,線索就斷了,但上面反而更加催逼我要找出原因。到了那個時候,要說這一堆自殺案沒有一根線連著,誰也不相信啊。那幾天真是一片混亂,所有醫護人員都死了,病人怎麼辦啊,從其它地方再調人也不行,調幾個人根本撐不起這個醫院,也不敢撐這個醫院,最後南平市衛生局拍板,緊急把病人都轉移到了南平市精神衛生中心去,算是合併了。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啦。這事情安定了,我們再和市衛生局聯合起來,想找出這一連串自殺的真相。”

    “看來是沒找出來了。”我說。

    “也不能這麼說。”

    我倒吃了一驚,我還以為這件事情到現在,都依然是個不解之謎呢。

    “當時最後我們是有一個結論的。但是這個結論呢,不太可信,至少我是不相信的,沒有那麼簡單啊。”

    我等著姜明泉說下去,沒想到他卻不說了,我只好問:“那當時的調查結論是什麼呢?”

    “不能說。當年我們和衛生局有約定,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調查內容不對外公佈。如果不是老陳的關係,我連剛才那些都不會講。不過想想,那些事情你自己花點力氣去查也能查到,就幫你省點工夫了。要是再說,嘿,就不地道了,不能再往下說啦。”

    我愕然。

    “這事情你又不能寫在報紙上,要知道的這麼清楚幹什麼呢。再說了,那個調查結論,我都覺得荒唐,覺得不靠譜,知不知道一個樣。”

    “這話不能這麼說呀,您看您都把我吊到這兒了,現在這不上不下的。”

    “反正我是不能往下說了,答應過的事情,不能當放屁。衛生局啊,也覺著要是宣揚了出去,太不是個事兒。但你要是真熬不住那份好奇……”

    “哎您就說吧。”

    “我是不能說的,話不能從我嘴裡出去,這是我的原則。你不是記者嗎,你不是挺能尋根挖底的嗎,你自己採訪去呀。”

    我苦笑:“你自己先前也說了,最後一個都死了,我去採訪誰呀。”

    “那當年我們不是一樣,我們怎麼查的呀?好吧給你提個醒,精神病院裡的醫生護士是都死光了,不過呢,在精神病院裡,除了病人和醫生護士,還是有其它人的。行了,就到這兒吧。”

    說著,他跨上車,揚長而去。

    “哎,給您的菸酒還有豬耳朵!”我喊。

    他拍拍衣服口袋:“一包煙,緊夠了。”

    我拎著本打算給他的東西,看著他迅速遠去的背影,原來他一開始就沒準備要我的東西,所以才給自己另買了豬肚子呢。告訴我這些事情,拿一包煙,這還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這個挺有意思的人,說的事情可和有意思差了十萬八千里。當年武夷山市精神病院一共死了多少人吶,四個加十六個加二十六個,一共四十六個自殺者。

    如果再加上楊展,就是四十七個人。

    這一刻,我忽然一閃念。人的閃念常常是毫無邏輯毫無理由的,所以我不是在想這四十七人為什麼自殺,也不是在想一所醫院裡除了病人和醫護人員還會有誰,而是想到了陽傳良寫在小本子一角的那兩行字。如果歷史是不確定的,如果歷史是在不斷變化的,難道說,曾經自殺的人,未必是四十七個,可能是四十八個,也可能是二十八個嗎?

    荒謬。我在心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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