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河東黃河風陵渡。
春寒料峭,岸邊向陽的坡地上已經冒出了嫩綠,堤上一簇簇桃花含苞待放,村後背風的山坳裡,幾株老杏樹的枝頭上則已掛滿了粉白色的花朵,有蝶兒飛舞其間,黃豔豔的翅膀,煞是好看。
鎮東的老槐樹上落著兩隻黑烏鴉,“嘎嘎”的呱噪著,入耳甚是淒涼。那座青磚布瓦的高牆老宅內,正房臥室的床上躺著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骨瘦如柴,兩頰深陷。
“妮子,把地櫃裡面的那個包袱拿來……”老人有氣無力的說道。
“是,爺爺。”身旁一個六七歲、梳著一根長辮子的小姑娘應聲道,孩子的腳邊蹲著一條黑色的老狗。
小姑娘身穿一件藕荷色花襖,皮膚白皙,面容姣好,水靈靈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樑,只是臉上長了些雀斑。她按照爺爺的吩咐,用力的掀開沉重的地櫃木蓋,從裡面拎出來個包袱,轉身回到了床邊。
“妮子,打開它。”老人嘴唇顫抖的說道。
小女孩解開了包袱皮,露出一件老羊皮襖,皮襖裡有一張金黃色的絲方巾,那方巾上織著一隻模樣恐怖的血紅色大跳蚤,此外還有一隻琉璃小瓶,繪有一座金頂的宮殿,瓶口是密封著的。
“妮子,這些東西是六年前臘月裡一個寒冷的夜晚,有人連同你一道送來的,你那時只有一歲多,包裹在這件羊皮襖內……”老人吃力的說道。
小姑娘噙著眼淚站立在床前,默默地聽著。
“爺爺沒有看見來人,天寒地凍的,就把你抱回屋裡來了,”老人胸部劇烈的咳嗽著,然後接著說,“這件老羊皮襖很普通,是咱們山西的東西,而那塊黃絲巾就很奇怪,不似中土之物,尤其是上面畫的這隻血紅色大跳蚤,讓人有些發怵,所以爺爺一直不許你打開這個包袱。還有個小玻璃瓶子,裡面不知道裝的是什麼東西,由於是封口的,爺爺也就沒有打開過。”
小姑娘端來一杯水,遞到老人的面前。
老人搖搖頭,繼續敘述道:“爺爺估摸著這些東西一定與你的身世有關,因此一直保留著。現在爺爺要走了,不能再照顧你了,”說到這裡,老人深陷的眼窩內淌下了眼淚,“妮子,鎮政府答應給你找一戶好人家……”
“爺爺,妮子不要去別人家,要永遠陪著你。”小姑娘的淚水終於流下來了,嗚咽著說道。
“唉……爺爺又如何捨得妮子啊?只是已經油盡燈枯,不得不走啦。”老人痛楚的表情難以抑制,緊緊地抓著小姑娘的手,許久,許久……
老人睜大的眼睛漸漸的凝滯了,嘴唇微微抖動著,吐出了最後幾個字:“風鈴寺……頂針……”然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爺爺死了,空洞的雙目呆望著空中,眼角滲出了最後一滴晶瑩的淚珠……
老宅內傳出來妮子淒厲的慟哭聲,街坊鄰居們都知道,那個鰥居多年,性情古怪的郭老頭死了。
妮子哭了很久,慢慢的鬆開了爺爺逐漸僵硬的手,發現自己的手掌心裡握著一枚古銅色的頂針,那是一直戴在爺爺手指頭上的,從來都沒有摘下來過。
這是一枚黃銅頂針,表面有很多凹進去的小坑,是在縫補衣物或是納鞋底時頂針屁股用的,鄉下很常見,家家都有。
妮子輕輕的抽泣著,一邊將頂針與那支小琉璃瓶包在了黃絲方巾裡,加上羊皮襖重新包好,放回到地櫃裡,然後一言不發的坐在了床邊,就這麼一直呆呆的望著死去的爺爺。
自己童年的記憶裡,那個臘月夜晚之前的事情都早已經淡忘了,她與爺爺在這所老宅子裡相依為命,日子雖然過得十分清苦,但卻是覺得很幸福。尤其是颳風下雪的夜晚,躺在爺爺的身邊,搖曳不定的油燈光下,聽他講述一些恐怖的鬼故事,有著一種愜意的溫暖和安全感。
“妮子……是老郭頭過世了麼?”院子裡有人在問話,嗓音耳熟,緊接著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徑直來到了正房門前。
門推開了,一個帶著眼鏡消瘦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幾名婦女。
妮子記得,幾日前這個男人曾經來過家裡,同爺爺商量收養自己的事情,他是風陵渡的鎮長,叫做郭有財。
“我瞧瞧,”郭鎮長走上前來看了一眼,說道,“人已經硬了嘛,唉,幹啥還死不瞑目呢?”說吧,伸手按在老人的臉上一抹,合上了眼皮。
“來來,你們趕緊找找,弄件新點的衣服給老郭頭換上。”郭鎮長吩咐道。
幾名婦女立刻動手翻起衣櫃和地櫃來,舊衣物扔得哪兒都是,其中一位滿臉橫肉的女人拽出了地櫃裡的那件包袱。
“那是我的!”妮子撲上前去,奮力奪下了包袱。
那女人瞪了妮子一眼,轉身又去翻其他的東西。
“好了,趕緊點,要不胳膊腿兒太硬了,就更加不好穿了。”郭鎮長不耐煩的催促道。
妮子懷裡緊緊地摟著包袱,噙著淚水默默地望著那幾個婦女七手八腳的扒掉爺爺的內衣褲,掰胳膊拗腿的換上了“裝老衣服”。
“好了,回去喊人來,今天就裝棺下葬。”郭鎮長點燃了一根香菸,鬆了口氣說道。
棺材多年前就已經預備好了,是槐木的,又重又厚。在民間,一般都用杉木來打棺材,從來沒有人肯用槐樹來做,據說“槐”是“木鬼”,死後要屍變的。可那郭老頭性情古怪,非要用槐木的不可,所以村民們也就不理睬了,只是作為茶後飯餘的笑料而已。
郭家的祖墳位於後山坳的向陽坡地上,向前望得見黃河環繞如帶,後靠有高山藏風聚氣,聽說風水還是不錯的。村裡也有人對此不屑一顧,風言風語的私下議論道:“郭家墳地若是風水好,怎麼到了老郭頭這一輩兒連個子嗣都沒有?”
郭鎮長指揮村民將郭老頭匆匆的埋葬了,豎起了一個大墳包,也沒有立碑,只是在墳前撒了些黃紙錢,時至中午,人們紛紛扛著鋤頭鐵鍁離去了。
“妮子,我們回家了。”郭鎮長對長跪在墳前的妮子說道。
“我要在這裡陪爺爺。”妮子回答道。
“算了,有財,不要管她了,那邊大家還等著你開酒席呢。”那個一臉橫肉的中年女人拽著鎮長的胳膊說道。
她是郭鎮長的老婆,抬棺材出村的時候,鄰居大嬸悄悄地告訴妮子說,就是她家收養了妮子。
墳墓前只剩下了妮子一個人了,她蹲在地上一張張的撿起散落的紙錢,湊在蠟燭上點燃,淚水止不住的流淌下來。她默默地燒著,心中感到了有種莫名的恐懼,爺爺,妮子好怕……
黃昏了,冰冷的山風順著山谷吹來,其中隱約聽見有野狼的嚎叫聲。妮子渾身發抖,嘴唇青紫,已經是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她最後給爺爺磕了幾個頭,嘴裡唸叨著:“爺爺,妮子明天再來陪你。”然後跌跌撞撞的走回家去。
鎮東的老槐樹下,散落著一些紅色的炮仗紙皮,空氣中聞得見淡淡的火藥味兒。自家的老宅門前人影晃動,剛邁進門檻,一股燉肉的香氣撲面而來。
正房和東西廂房內燈光綽綽,酒氣熏天,碰杯聲、划拳聲不絕於耳。
“妮子,你怎麼才回來?”廚房門後突然閃出一個滿臉橫肉的婆娘,正是鎮長老婆。
妮子呆呆的望著屋子裡的人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
“看什麼看?還不趕緊到廚房裡去洗碗?”鎮長老婆厲聲訓斥道。
“這……這是我的家呀。”妮子哆哆嗦嗦的疑問道。
“打今天起,就是郭鎮長的家了,我們好心收養你,你可要聽話懂規矩,聽見了麼?”那女人上前揪住妮子的胳膊,硬是把她拽進了廚房裡。
廚房內已經換上了大燈泡,明亮耀眼,妮子眯著眼睛望去,有幫廚的師傅正在翻動著馬勺,肉香氣陣陣襲來,已經多久沒有吃肉了……妮子想不起來。
地面上撂著兩隻大水桶,裡面已經浸泡了滿滿的碗碟和數不清的筷子,水面上飄著一層髒兮兮的油花。
“妮子,還愣著幹什麼?快洗呀,下一桌還等著用呢。”鎮長老婆板起了面孔,臉上的橫肉一顫一顫的。
妮子眼噙著淚花,伸手到了桶裡,皮膚隨即變得油膩膩的。
“啪嚓”一聲脆響,她拿捏不住,一隻八寸大盤子摔在了地面上,裂成了碎片。
“你這個死妮子,連個盤子都拿不住,你不要吃飯了!”鎮長老婆暴跳如雷,大聲叫罵道。
“住口!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妮子呢?再怎麼說,她也是我們的養女嘛,今天喬遷之喜,別把孩子弄得哭哭啼啼的,敗興。”郭鎮長出現在了門口,皺了皺眉頭,生氣的責備道。
“妮子打爛了盤子,我看她是有意的。”鎮長老婆分辯道。
“我不是有意的……”妮子委屈的掉下了眼淚。
“好好,別哭啦,你還沒有吃飯吧?老王,”郭鎮長招呼燒菜的師傅,“你給妮子盛碗飯,多加幾塊肉。”
妮子止住了哭泣,眼巴巴的看著王師傅拎著勺子在鍋裡舀了幾塊紅撲撲、顫微微的五花肉放進了碗裡,遂以感激的目光瞥了一眼郭鎮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