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起這些,我的眼淚就止不住,我就有説不完的話要説,好像這樣就能夠把阿寬留住似的。雖然我見證過父母親等一大堆親人的離去,但這一次是最傷心的:前面所有傷心加起來都沒有這次傷心!很長一段時間,過度的悲傷讓我失去了活下去的氣力,死亡的念頭時常盤踞在我心裏,呼之欲出,隨時可能生龍活虎地跳出來。
要不是阿寬對我有託付,我真的想隨他而去。
阿寬給我留下了兩個託付:一是他的孩子,這是他身體託付給我身體的,是客觀存在;第二是,他臨終前要我快去找阿牛哥幹掉秦時光,這是他給我下達的最後一道命令,是他臨終唯一的遺願。那天,老J不在莊裏——在也沒用,他和老P都不會開車,只有我去。因此,我當時連替阿寬哭的時間都沒有,他眼睛一閉我就把他丟給郭阿姨,迫不及待地出發了。
從幽幽山莊到秦時光家約有六公里,到我們單位也是差不多的距離,兩者相距約兩里路。按秦時光搭人力車、我開車來比算,我大約比秦時光可以早二十五分鐘趕到單位。阿牛的裁縫鋪就在我們單位門口,如果秦時光回單位,阿牛有充分的準備時間幹掉他。問題是,我們不知道他到底會回哪裏,家裏?還是單位?如果是家裏,阿牛徒步趕過去時間很緊張,我開車過去雖然快一些,可是我槍法哪有阿牛準?我沒有遠距離狙擊的經驗,去了那裏臨時找狙擊位,哪裏一下找得到?這真是非常兩難的事,而且時間那麼倉促,根本不允許我們深思。最後,我決定先開車把阿牛哥送過去,這樣保證了他的時間,然後我又趕回來,守在裁縫鋪裏。
當這樣安排時,我們當然希望秦時光回家去,只要他回家,走進阿牛的槍口,他必死無疑,而且對我們以後也不易留下後患。可如果回單位呢?只有靠我拚了。我選擇就在裁縫鋪裏行動,因為一時找不到更理想的地方。走之前,阿牛留給我—枝長槍,把後窗給我開好,一桶煤油放好,讓我開槍後迅速從後窗逃走,同時放火燒掉裁縫鋪。這就是不惜代價硬拚了,以後阿牛的身份再不可能是秘密,我也將因此受到重點懷疑。因為,誰都知道,我經常光顧此地。
關鍵是,我的槍能像阿牛哥那樣百發百中嗎?
是的,距離是很近,如果他從我門口走,只有三五米的距離,即使從劉小穎的書店門口走,至多也是二十多米的距離。但當時我的情況也很糟糕,我的心碎了,我的血像地下岩漿一樣要進發,我的心跳得像撥浪鼓,我的手抖得像篩子……真擔心秦時光走進我的槍口!
謝天謝地,秦時光沒有走進我的槍口,他走進了閻王廟,屍陳街頭。
其實,我和阿牛哥相距只有兩里路,正常發槍,我是可以聽到槍聲的,但那時阿牛哥的裝備已經十分高級,槍裝了消音器,槍聲還沒有一個氣球的爆破聲大。我只有在看到阿牛哥從後窗爬進來時,才知道該死的秦時光已經永遠開不了口了。
秦時光完蛋了,我就還有繼續潛伏的資格。剛才我已經豁出去了,因為如果不能殺他滅口,我什麼都完了,只有消失,逃走。所以,剛才我那些想法和做法其實是很冒險的,但我冒險成功了,現在我必須要保護好自己。於是,我顧不得悲傷,只跟阿牛哥簡單交代了一下情況,便綻出笑顏,大搖大擺地走出裁縫鋪。此時我要儘量讓人看見我在這裏:停在路邊的汽車可以證明。我在這裏已經半個小時了。我在倉促中把車亂停在裁縫鋪門前這一點,為我後來消除嫌疑起了莫大作用。這就是運氣,我相信這是阿寬的在天之靈給我的。
不過,事實上當時有一點我是疏忽的,就是:我沒想到秦時光的死,俞猴子會立刻懷疑到我,並迅速召見我。我離開阿牛哥後便直奔水佐崗家中,我給郭阿姨打電話,知道二哥已經把阿寬遺體運走了,我便又直奔會所。
我剛駕車上山,只見二哥的車從山上下來。
我跳下車,撲進二哥的懷裏,大哭起來。
二哥焦急地説:“你別哭,快回頭。”
我説:“怎麼了?”
他説:“老金來電話,讓你馬上去單位開會。”
我問:“他怎麼知道你的電話,我還沒告訴過他。”
他説:“打到你家裏的,老趙又打給我,好像很緊急,我估計一定跟秦時光的死有關。”説着鑽進我的車,快速地替我調轉好車頭,讓我快快下山。我上車要走了,他卻又叫我等一下。已經是嚴冬,山澗小溪裏已經結有冰凍,他下去尋了一塊冰,用手絹包好,交給我説:“你眼睛腫得很,隨時敷一下。不要緊張,萬一有什麼千萬不要承認,能逃就逃,逃不了就去蹲班房,不要認罪,我會設法救你出來的。”他的鎮定和理智讓我佩服至極。我因此想,如果他真是我二哥,我二哥真是脱胎換骨了。當然,我這麼想也不是説我由此認定他一定不是我二哥,革命確實會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的,難道我還是原來馮家的那個大小姐馮點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