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剛下過一場與隆隆雷聲並不相稱的小雨。
雷聲把街上的忙人和閒人都提前趕回了家,平時嘈雜的大街在越來越暗的天幕下,顯得越來越空洞、平靜。但沒有下足的雨卻使空氣中更多了一份溽熱、黏稠、潮溼,彷彿伸手摸得著,抓得住。他穿了一身對這種天氣而言明顯是太熱的軍裝,默默地穿過狼藉的市街,拐入一條幽靜的小巷。在進入小巷之前,他不經意地看見一隻褐色小鳥在灰暗的天空中一掠而過,短促得讓他懷疑不是一隻鳥,而是一顆流彈。
小巷窄又深,一眼望去,空空的,了無人影。有幾棵高大、蒼勁的桉樹和泡桐,從兩邊的高牆內伸出來,把灰暗的天空遮掩得更加昏暗。雷聲從高遠的天空中傳來,沉悶、乏力,更像是遠處的炮聲。一陣風過,樹葉發出沙沙沙的響聲,幾片落葉迎著他飄落。他下意識地躲開它們,彷彿飄落的是被炮彈炸落的飛沙走石。
這是一九三八年六月的一個傍晚,他的記憶深處烙著太多有關戰爭的陰影,他需要不斷提醒自己,此刻他在重慶,這裡已經成為陪都,也許是全中國最安全的地方。想到他能先於他人來這裡,並且幾天前他的妻子和孩子也輾轉來到這裡,他就覺得自己真是幸運至極。
自鬼子在杭州金山衛登陸後,他和妻子相繼離別了上海。他妻子帶著孩子一直躲在湖南鄉下,他則隨部隊撤退、撤退。從上海到南京,到安慶、九江、武漢、宜昌、酆都,沿著長江一路西撤,最後到了重慶。
撤退也可以叫逃跑,他們不停地逃跑,逃跑。
哪有這樣打仗的?人死得比螞蟻還要多,卻寸土不保,打一仗丟一個地方。他曾在鎮江郊外親歷了一場狙擊戰,回顧起來總想到一個詞:潰不成軍。那一天,生和死對他來說只隔著一張薄薄的紙,最後能夠死裡逃生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他撿了一條命,卻沒有絲毫慶幸的感覺。他覺得這場戰爭勝負已定,沒有懸念,南京必將失守,國人的江山和命運將不可避免地墜入可恥又可怕的黑暗中……傾巢之下,豈有完卵?國破家亡,在劫難逃,僥倖不死只能是加倍地痛飲苦水而已。想不到時隔半年,他還能過上這種日子,每天穿著周正的軍裝出入國家最高的軍事部門,有權有職,有吃有喝,生死無慮,下班有車坐,回家居然還能回到愛人身邊,享受家的溫暖和男女之樂。
現在,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腳下踩著日久無人清掃的落葉。他覺得難以相信,這條幽暗、狹長、安靜、骯髒的巷子深處,竟有一間屋子,是他的家。
若不是橫生枝節,不要五分鐘他即可回到家。但事情說來就來,阻斷了他回家的路。一輛黑色小車,比他晚一分鐘駛入小巷,車輪嘩嘩地碾過落葉,小心翼翼地朝他駛來,越來越近,近到一定程度,又似乎減慢了速度,勻速跟著他。
他注意到後面有車駛來,回頭看了看,見是一輛高級小車,禮貌地往一邊靠了靠,繼續往前走,步子卻在不緊不慢中稍稍放慢了。他在等待車子追上來,超過他。
車子理解了他的好意,鳴了一下喇叭,提速衝上來,卻沒有超過他駛去,而是緊急又霸道地停在跟前,擋住了他的去路。不等車子停穩,四扇車門中的三扇被同時推開,鑽出三個蒙面的持槍漢子,惡狼般撲上來,剎那間已將他牢牢架住。其中一人把冷硬的槍口抵在他後腰上,小聲地喝道:
“別出聲,跟我們走。”
“你們要幹什麼……”他接受過的專業訓練,使他在這樣的緊急時刻,還能夠保持冷靜。
“少廢話,快上車!”
“你們抓人要問問我是誰,”他對自己表現出來的冷靜比較滿意,“你們抓錯人了。”
“錯不了,就是你。”另外一個蒙面人,有點黑老大的感覺,得意地對他說,“你姓陸是不是?陸上校嘛,我們抓的就是你!”說著他迅速用早備在手上的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
他嗚嗚地叫,似乎在說:你們是什麼人?
黑老大不理會,推他一把,“上車,老實一點。”
他不肯走,掙扎。但越掙扎,架押他的兩個人就越發用力,幾乎令他動彈不得。他感覺到其中一人十分孔武且粗暴,雙手像老虎鉗子一樣厲害、無情。一隻手生生地揪住他的頭髮,另一隻手在他臀部發力,猛地一頂一託,他的雙腳頓時離地,人像一個包裹一樣被塞進了車門。
嘭!
嘭!
嘭!
車門以最快的速度關閉,引擎以最大的功率怒吼。
車子狂奔而去,捲起一地落葉,紛紛追著車子撲去,又紛紛散落在地。
沒有誰看見剛才發生的一切,除了一隻當時正在圍牆上游走的狸花貓。這必定是一隻野貓,在隆隆的雷聲中無處安身,慌張地遊弋於牆頭。它對著飛速遠去的黑色車影,叫了兩聲:喵、喵。
二
是什麼人綁架了他?
他們為什麼要綁架他?
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值得別人如此鋌而走險?
最後一個問題,不妨借用他首座的話來說。首座姓杜,人稱杜先生,聽上去好像是個大知識分子,其實是個玩刀子出身的人,統領著一群像刀子一樣危險又嗜血成性的人,包括他。他稱杜先生為首座,後者稱他為賢弟。幾天後,兩人首度相逢,問答如下——
“首座怎麼會選擇我?”
“當然是因為我瞭解你。”
“可首座您並不瞭解我。”
杜先生笑道:“我怎麼不瞭解你?知汝者莫如我。需要我證明一下嗎?”說著,不疾不緩,從容有力地背誦道,“賢弟陸姓,單名一個濤字,十九歲就讀南京高等軍事學院,成績優異,畢業後被保薦到德國海德堡軍事學校學習軍事偵察,同行六人,唯你畢業,令人刮目。鑑於此,歸國後委以重任,直升素有‘國軍第一師’美稱的第八十八師偵察科長。翌年調入國防部二廳二處,升任處座,時年二十五歲,乃國防部第一年少處座。同年十二月,你與蘇州女子秦氏喜結良緣,次年令郎陸維出世。盧溝橋事變前,你一直任上海警備司令部情報處處長。上海淪陷後,你一度轉入地下工作,任軍統上海站站長,為營救抗日將士建有奇功。今年年初,由杜(月笙)老闆舉薦,委員長欽點你赴武漢大本營任應急處處長,幹得好啊。武漢軍情告急,遷都事宜擺上日程,三個月前你又得重任,作為國民軍事委員會第七辦公室特派員,為即將遷都事宜趕赴山城。幾個月來,你盡職盡責,為遷都大業建功卓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你目前全部的履歷。”
那天陽光明媚,但陸濤上校眼前一片黑暗,因為他戴著黑色的眼罩,什麼也看不見。他在黑暗中誇張地鼓了鼓掌,道:“先生真是博聞強記,我陸某佩服至極。”
杜先生看看車窗外明媚的陽光,親自為他摘下了眼罩,笑道:“不該你給我鼓掌,該我為你鼓掌。你的才能,你的忠誠,你的理想,都將為你贏得最大的回報。你的前途光明一片啊,就像這陽光,明媚動人。”
陸上校眯著眼看著眩目的陽光,不知由來地感嘆道:“先生的美言,令我受寵若驚。”
杜先生爽朗地笑道:“如果說剛才說的這些事確實讓你覺得‘受寵’,那麼你不會介意我們再來點‘若驚’吧。當然,你放心,只是讓你‘若驚’,不必擔心安全問題。”
那天陸上校頭上還包著紗布,傷口不時隱隱作痛。他撫摸著傷口說:“我發現自從與先生相處後,我老是心跳不止。看來我是註定要陪你玩下去了,人生百態變化無常,什麼滋味都得嚐嚐啊,那我也不妨嚐嚐這‘若驚’的滋味吧。”
“不要說玩,”杜先生伸手指了指他的傷口說,“這不該是玩的代價。”
“先生不但知道我的過去,也知道我的未來,莫非還知道我這傷的來歷?”
“你被人綁架了,事發在幾天前你下班回家的路上。”
“那麼先生也一定知道是什麼人綁架了我?”
“這個嘛,你不久也會知道的,無須我贅言。”
準確地說,這場對話是在陸上校被綁架後的第五天下午進行的,地點是在杜先生鋥亮的黑色福特轎車上。大約半個小時後,陸濤上校將再次看到五天前綁架他的三個人,加上他們的同夥:一個長得很有些姿色的年輕女子。
三
五天前,三個傢伙把陸上校塞進汽車後,就給他蒙了頭罩,捆了手,然後帶他兜圈子。兜了一圈又一圈。幾個回合兜下來,他傻了,東西南北不分,城裡郊外難辨。當車子開進一個院子,他聽聞四周很安靜,以為是到了很遠的山上,其實就在他們單位附近。
院子古色古香,青石黛瓦,高牆深築,假山花徑,古木參天,看上去有種大戶人家的驕傲和威嚴。敵機已經多次光顧這個山城,街上殘垣斷壁四處可見,然而這裡秩序井然,幽然如初,有一種唯我獨尊的自負,彷彿眼前的戰爭跟它無關。
門是沉重的鐵門,深灰色,很厚實,子彈是絕對穿不透的,只有炮彈才可能摧毀。迎門有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兩棟樓屋,呈直角佈局;大的三層,小的只有一層,牆體都是青色的石條,堅固如碉堡。
他們把他關在那棟小樓盡頭的一間屋裡,門外沒有安排人看守,卻有一隻人高馬大的狼狗,毛色黑亮,伸著長長的紅舌頭,對著門呼呼地喘氣。黑色的頭罩讓他失去了眼前的世界,但耳朵分明是更加勤勞了,靈敏了,他幾乎能從狼狗的喘氣聲中,分辨出狼狗的大小和品種。這是一隻德國巴伐利亞狼犬,他以前在上海當軍統站站長時曾用過一隻,他知道它除了靈敏的嗅覺外還有良好的聽覺,可以分辨一個人的噴嚏聲。塞在嘴巴里的毛巾讓他口乾舌燥,眼冒金星,但他還是儘量用鼻子哼起了小調,目的是為了讓門外的狼狗熟悉他的聲音,以便在夜裡可能逃跑時對他放鬆警覺。
要逃跑,當然得首先解除頭罩和捆綁。手被反剪在背後,麻繩一公分粗。是先解除頭罩還是先解開麻繩?他選擇了頭罩。因為他迫切想知道,自己被關在什麼地方——如果是一間插翅難飛的鐵屋子,即便解了麻繩也無濟於事。而且,頭罩只是籠統地套在頭上,口子敞開著,要弄下來似乎並不難。他準備找個地方去解決頭罩,黑暗中碰倒了一張椅子,引得外面的狼狗一陣狂吠。
狂吠安定下來時,他已經知道怎麼來解決頭罩了,他把椅子移到牆邊,扶手頂著拐角,椅子基本上像長在牆體上一樣穩當。此時,椅子的一隻腳已經變得十分聽話,遠比他捆著的手聽話,他跪倒在地上,把頭低下來,通過頭的移動,調整方向,讓椅子腳鉤住頭罩的口子。這一步很關鍵,對他來說卻並不難,他很快做到了。接下來的事情是個簡單的機械運動,大概連門外的狼狗都能完成,更不可能難倒他。就這樣,他輕而易舉地把頭罩從頭上卸下來,讓椅子去戴它了。
卸掉頭罩,卻沒有給他帶來一絲快樂。他馬上發現,關押他的這間屋子似乎是一間專業的禁閉室,室內除了一張椅子和一隻馬桶外空無一物,窗戶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圓洞,狹小,而且加了四根鐵柵欄,欄間距也許可以讓一隻貓自由出入,一個人是無論如何出入不了的。
窗洞裡盛著一團朦朧的白光,預示著夜色即將降臨。他的目光從窗洞裡退出來,耷拉下來,最後落在黑糊糊的馬桶上。他知道,這不能幫他任何忙的,它是象徵,是暗示,是威脅。想到自己有可能要使用它,他就抑制不住地煩躁起來,上去狠狠地踢了它一腳。結果,又引得狼狗一陣示威。
狗叫能給他帶來好運。當狼狗的吠叫再次安定下來時,他已經在為可能的逃生努力了。原來馬桶的拎手是根不細的鐵絲,鐵絲頭略有刃口,只要有充足的時間,他有信心用它來磨斷該死的麻繩。手自由了,鐵絲和椅子都可以成為他的武器。他自幼習武,二十歲入軍統,接受過種種逃生和克敵訓練,只要給他機會,即便赤手空拳,對付幾個綁匪和一隻狼狗他是有信心的。他想象著等他磨斷了繩子後可能出現的逃生機會,心裡頓時熱烈並緊張起來。
但是,沒有機會。
不一會兒,有人來了,先是狼狗欣喜的支吾聲,然後是兩個人的腳步聲,然後是放肆的開鎖聲,然後是雪亮的燈光(開關在門外),然後吱呀一聲,門開了。
進來的是一女一男。女人年輕,漂亮,神氣活現,像只剛下了蛋的母雞,進門就咯咯地叫。她發現他頭上的罩子已經套在椅子腳上了,衝他放肆地冷笑道:“身手不凡嘛,不愧是漂過洋鍍過金的。”
他還在適應突來的亮光,沒有答理她。
男人矮壯,圓臉蛋,圓肚子,像只木桶。他邁著方步徑直走到牆角,從椅子腳上抽出頭罩,把玩著,說了一句日語。女人翻譯:“聽不懂吧,他問你,如果我們再遲來一會兒,你會不會把繩子也解了?”
他適應了光亮,嗚嗚叫,要求對方拔掉口裡的毛巾。
女人看看男人,男人點點頭,她就上前一把揪掉了毛巾,喝道:“放老實點兒,不要叫,叫也沒用。”
男人拍一下她的肩,示意她退後,同時用一種類似口吃的語調和生澀、可笑的口音指責她:“你對我們陸上校這麼兇幹什麼,他是我用四輪大轎請來的大救星,是來幫我做事的,知不知道?”
女人諾諾地退後。
陸上校想說話,卻彷彿也口吃了,張了幾次口都沒有出聲,好像毛巾還在嘴裡。男人顯然對這種感受很有經驗,依舊用那種類似口吃的語調和生澀、可笑的口音安慰他:“有話慢慢說,陸上校,都是我的失職啊,讓你受這麼大委屈。”說罷,對外面吆喝一聲,一個小年輕便送來剪刀。
男人接過剪刀,熟練地給上校鬆了綁,並請他去隔壁屋裡坐。陸上校不走,因為他要說話。他終於可以說話了,但似乎還不能說高難度的話,只能重複。他說的是嘴巴被堵之前說過的一句老話:“你們是什麼人,你們要幹什麼?”
男人呵呵笑,不語。女人有點自以為是,又走上前來,漫不經心地說:“什麼人?我嘛,翻譯。他嘛,自然是我的主人哦,山田君。山田君要找你問點事情。小事情,都是你張口就來的小問題。走吧,山田君請你去隔壁屋裡坐呢,你也需要喝點水吧,那邊有。”
陸上校瞪她一眼:“聽口音,不像個小日本,怎麼,當上漢奸了?”
女人氣得揮手要動粗,山田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日語訓了一句,回頭又綻開笑顏請上校去隔壁屋。上校開步往外走,發現走廊上除了一隻虎視眈眈的狼狗和剛才送剪刀的小年輕外,還有一個腰間明顯彆著槍的中年人,人高馬大,神色陰鬱冷漠,有股子深藏不露的殺氣。鬼知道周圍還有什麼人?上校思忖著,停在走廊上。
女人湊上前,對著他後腦勺說:“快走。別看他現在對你這麼好,如果你不滿足他,他就會用這把剪刀剪斷你的脖子。”
山田一邊嘰嘰咕咕地說著,一邊帶頭走進隔壁屋。女人推著他往前走,一邊翻譯著:“我的主人說,他希望跟你交個朋友。”
上校走進屋,看到辦公桌上放著香菸和茶杯,茶杯冒著熱氣,似乎等著他去喝。屋子的另一邊,靠窗的那一頭,擺著一張大臺桌,桌上擺放著一盞煤油燈和一些刀具、皮鞭等刑具,分明是在警告他:敬酒不吃要吃罰酒的。
山田邁著像山雞一樣的步子,慢吞吞走到桌前,款款入座,順手把香菸和茶杯往對面的空椅子方向推了推,示意陸上校坐下。
“過去坐吧,”女人推了他一把,“放聰明點兒,有話好好說,說了你就走人,還可以帶走一堆錢。”
上校過去坐下,問山田:“你想知道什麼?”一邊喝了一口水。
“我知道你抽菸的,”山田抽出一根菸,遞給他,“抽根菸吧,壓壓驚。”
上校接過煙,又丟回桌上,“這是你們的煙,我不抽,我抽自己的。”他從身上摸出一根菸,點燃,吸一口,又問山田,“你想知道什麼?”
山田說,女人譯:“你知道些什麼?”
上校把弄著水杯,笑道:“我知道的多著呢,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變之陰陽五行,數之九流三教,乃至飛禽走獸,柴米油鹽,我多少都知道一些。”
“你說的這些,我們不感興趣。”女人搶白,她顯然沒把自己當做翻譯。
“那你們還問我幹什麼?”
“問你的當然是我們感興趣的,”山田笑嘻嘻地說,“比如你鎖在鐵櫃子裡的X—13密件的內容,我們就很感興趣。”
“什麼密件?對不起,聞所未聞。”
“X—13密件!”女人咄咄逼人地警告他,“我們知道你手上有這個密件,說,是什麼內容?”
“我要說不知道呢?”上校反問她。
“那說明你不識相,要我們動刀子見你的血!”
“見了血還不說呢?”
“那只有死路一條!”
“我以為像你這樣活著還不如死。”
“我怎麼了?我現在可以叫你死,也可以叫你生不如死。”
“你已經生不如死了,人模狗樣,一條母狗而已。”
兩人唇槍舌劍,置山田不顧。山田倒也好,任憑他們吵,不置一辭。直到看女人受了辱,要發作,才出面壓住了女人,笑嘻嘻地對上校說了一大通,要求女人翻譯。女人不情願地收起性子,有氣無力地翻譯道:“山田君說了,你好像不想跟他交朋友,這樣不好,對大家都不好。告訴你吧,不要考驗他的耐心。你沒長眼睛嗎?外面有兩個人等著進來呢,你最好不要見到他們,他們比那隻狼狗還要兇。”
上校冷笑道:“請你告訴你的山田君,我什麼也不知道,他不需要忍著性子對我笑,讓他把真面目拿出來吧。你們有工夫耗,我還沒有性子陪你們囉唆呢。”
山田聽罷,拉下臉問女人:“他說什麼?他剛才說什麼?”看樣子他其實是聽懂了的,只不過不想直接發作,要過渡一下。聽了女人翻譯後,他覺得應該發作了,轉身從臺子上操起一把尖刀,對上校怒吼一聲,把刀子釘在他面前,拂袖而去。
女人對上校說:“你完了,準備吃苦頭吧。”言畢朝外面喊,“來人!”
兩個打手應聲而現。女人吩咐他們:“動手吧,交給你們了。”
兩人一齊撲上來,粗暴地將上校按倒在椅子上,要捆綁他。上校想反抗,但力不從心,那個大塊頭膂力過人,一舉一動都壓制著他。他斷定,此人就是下午把他扔上車的那個傢伙,這是一個高人,內功氣力都在自己數倍之上。轉眼間,上校已被捆綁在椅子上,像只任宰的豬,無效地掙扎著。
女人從牆上取下鞭子,遞給大個子,卻對上校說:“現在說還來得及。”
上校的目光落在鞭子上,默默吸了口氣,準備受刑。
女人一個眼色,大個子手上的鞭子呼的一聲飛過來。上校本能地一扭身,連椅子帶人翻倒了,同時也躲開了鞭子。緊接著又一鞭子追過去,這一回已無處可躲,鞭子抽在背上,上校忍不住慘叫一聲。
女人說:“我再說一遍,現在說還來得及,別不識相!”
上校怒目圓睜,看著她,猛然朝她吐出一朵口水。那口水居然像子彈一樣,遠遠飛過去,正正地擊中她的臉頰,可見上校身手不凡,是有功夫的!
女人的反應比中彈還恐懼,她本能地彈跳起來,尖聲高叫:“給我打,狠狠打!打死他!”然後捂著臉跑走了,像有人摸了她的下身一樣。
四
入夜,高牆深築的小院靜靜的,偶爾傳出上校的慘叫聲。因為靜,叫聲更顯得突兀、慘烈,以致拴系在門衛房前的狼狗都似乎受到驚嚇,躁動不安,嗚嗚地呻吟不已。沉沉的夜色下,四周的一切有影無實,有聲無影,院子空洞得輕飄飄的,彷彿不在人間,在地獄。
作為黨國的特工,軍統的幹員,陸上校曾經多次像這樣,為了撬開一張牙關咬緊的嘴,把人打得鬼哭狼嚎,想不到自己也會有這一天。關鍵是在這裡,重慶,這兒現在是陪都,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他覺得不可思議,也覺得敵人太猖狂了。逃出去的信心就像身體一樣,已被打得遍體鱗傷。他開始等待死亡,用死亡來捍衛尊嚴和忠誠。
死亡以昏迷的形式出現,所以“死而復生”並不是件困難的事,只需要對著腦門澆上一桶冷水。上校醒過來,得到的不是生的喜悅,而是再一次受辱和考驗。女人揪著他的頭髮,使勁搖晃著,一邊幸災樂禍地喊:
“嗨,英雄,你沒事吧?沒事就好,我要告訴你,現在說也還來得及,起碼可以保住你的狗命。”
也許她怕他又朝自己吐口水,說完快速地退開去,站到山田身後。
上校抬起頭,久久地看著她,當他相信自己已經無力再朝她吐口水後,他尤其需要找到一句有力的話來回擊她。上校說:“只有你這種賤貨……才把狗命……看得值錢……”他並不滿意,因為嘴巴受傷了,腫了,說得吞吞吐吐,像個懦夫。
女人哈哈大笑,“死到臨頭還嘴硬,真是大英雄啊,可我知道你的嘴馬上就硬不下去了。你看,這是什麼?我的主人要請你吃點好東西,這可是從美國進口的,很貴的哦。”
上校看見山田張開的手掌心裡,盛著兩粒紅色的藥囊。
“把它灌下去!”山田一聲令下,兩位打手立刻動手,把兩粒藥囊強行塞入上校嘴裡,並把一杯白酒強行灌入他的喉嚨。
山田雖然矮,但面對軟在椅子上的上校還是顯得居高臨下。他的語言和句式似乎都受了女人的影響。他說:“尊敬的大英雄,告訴你,你馬上也會變成一條狗的。”說罷,帶三人一齊離去。
一個小時後,四人又來。沒有開燈,而是點旺了煤油燈。昏濁的燈光下,只見上校為了強迫自己不睡,竟然掀倒了椅子,貼牆倒立著,人蜷在椅子上,像一隻被倒掛的大蝦。他的雙目圓睜,但神光全無,有點睜眼瞎的意思。
女人一看這架勢,有些著急地對山田耳語:“這要弄出人命來的。”說著,幾人一起將椅子扶起,讓上校坐正了。上校莫名地哈哈大笑,像夢中人的痴笑。
“你笑什麼?”女人問。
“我回家……飛來一隻大鳥……天怎麼黑了……好黑……好黑啊。”上校睏倦地打著哈欠,語無倫次地說著。
山田對女人耳語一下,女人即說:“是的,你回家了,你是從單位下班回家的。幾天前,你在辦公室收到了一份絕密文件,是不是?”
“是……”
“是什麼文件?”
“是……那個……那個……你是誰?”
“我是你的保密員,小林。處長,我是小林啊。”
“小林……小林……你是小林……”
“對,我是小林。處長,你怎麼喝醉酒了?”
“我喝多了……我們回家……”
“好的,我等一下就帶你回家。現在局長要我問你,你收到的X—13密件說的是什麼事,他等著我回話呢。”
上校突然睜開眼,彷彿醒了,厲聲罵她:“你這個賣國賊……你讓我吃了什麼……”接著又迷糊過去,耷拉下腦袋,喃喃地自語,“我們回家……我喝多了……”
山田搖搖頭,示意女人繼續催眠。
女人低下頭,俯在上校耳邊開始輕聲地念,聲音頗為溫柔又有節奏,“天黑了,風止了,鳥回家了,上樹了,睡覺了……天黑了,我困了,困了……”
上校不知不覺地跟著她念:“天黑了……我困了,困了……”
“外面在下雨,雨好大好大,雷聲也好大好大。”
“雨好大好大,雷聲也好大好大……”
“X—13密件呢,在哪裡?”
“燒掉了……”
“幹嗎要燒掉?”
“絕密文件……看過都要毀掉……我記住了,當然要毀掉……”
“你肯定都記住了?”
“一個字不會漏的……我受過訓練,過目不忘……”
“那你記得它說的是什麼嗎?”
“說……它說……說……”上校突然昂起頭,形同常人,冷笑道,“它說你是個賣國賊!少來這種小兒科的東西,我早玩膩了。你看看,那是什麼——”
幾人都看見,就在剛才他倒立的地方有一攤髒物,顯然是他吐出來的。
山田惱羞成怒,掏出手槍,抵著上校的腦門吼:“死啦死啦的!”
上校不為所動,淡淡地說:“快收起來吧,走火了可不得了,我死了你們找誰要貨去啊?”
“你要怕死就給我老實回答問題!”女人衝上來幫腔。
“No!No!No……”上校瀟灑地說起了洋文,“我怕死,當然怕死,但我更怕當走狗。你是條母狗,白天跟著狗汪汪叫,晚上還要當婊子被狗日,活著有毬意思!”
太放肆了!女人一腳踢翻椅子,罵罵咧咧地從山田手上奪過手槍,抵著上校的腦袋,“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敢,”上校臨危不懼,“當然敢,亡命之徒嘛,有什麼不敢的。”
女人氣瘋了,啪的一聲拉開槍栓,真要動手,被山田一把拉住,嗚裡哇啦地教訓了一通,很兇的樣子。當然,人死了還能說什麼,他現在是不想說,不是不能說。一槍斃了,報銷了,就是不能說了——不能說和不想說是完全不一樣的。只要“能說”,就有可能“想說”。
五
不說就是死,這就是他當時的處境。
可怎麼能說呢?上校很明白,不說,死的只是他一個人,說了,死的可能是很多人,而且,他雖然活著,卻將生不如死。因為說了就是賣國賊,是漢奸,子子孫孫都要背罵名的。
這筆賬不糊塗啊,誰又敢糊塗呢?不,堅決不能說!當時上校確實是這麼想的,寧可碎屍萬段也不當賣國賊,不做鬼子的狗。但誰也想不到,他已經準備赴死,老天爺卻不讓他死。事實上,這是個陰謀,上校面對的不是生和死的折磨,而是靈和肉的考驗……
天亮了,他們把他拖回隔壁的禁閉室,空蕩蕩的屋子裡多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紙和筆,還有兩個金元寶。即使在黑暗中,金元寶依然散發出一團暗紅的光芒,像團火炭似的,彷彿是燙的。不需要他們告訴,陸上校也知道,只要他在桌子前坐下來,留下X—13的密件內容,他就可以帶著金元寶走人。金元寶的樣子其實有點像心臟。就是說,他們想用“兩顆心”買他一顆心,成交了,他可以帶一條命出去,即使外面天塌下來,憑著這兩個金光燦燦的傢伙,他照樣可以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
否則,只有死路一條,別無選擇。
他選擇了死。令人起敬的陸上校,他把紙和筆以及兩個金元寶一股腦兒都扔進了馬桶,並且對它們撒了一泡尿。他還試圖想屙一泡屎,但屙不出來,怎麼都不行。
順便提一下,膀胱和直腸是兩個不同脾氣的器官,恐懼會讓小便失禁,大便卻會因此躲起來。他在德國受訓時,教官教他們怎麼抗拒恐懼,其中有個方法就是:捏住耳垂可以增加膀胱的自制力。膀胱會出賣你的恐懼,比如小便失禁就說明你內心極度恐懼,可要克服它其實也不難,只要捏住耳垂就可以。耳垂上的神經是控制膀胱,包括性衝動的,後面這一點可能很多人知道。上校記得,在讀中學時有一天一個同學曾問他,如果在大街上突然有性衝動,那東西翹起來,下不去,挺丟人的,怎麼辦?他不知道。那同學告訴他,只要反覆捏弄耳垂就行,就能“偃旗息鼓”。
確實是這樣的,年輕時他曾多次試過,反覆捏弄耳垂會抑制性衝動。
話說回來,原以為他把金元寶扔進馬桶又會招來一頓毒打,結果一整天都沒人來理他,只有一個說蘇北話的老漢給他中午、晚上送了兩餐飯。老漢對他很客氣,送來的飯菜也很好。他是已經準備死的人了,對吃飯沒興趣,可老漢一句話讓他胃口大開。
老漢說:吃吧,吃飽了還有可能逃走。
他太想逃走了,一相情願地把他的話當做一種好意和暗示,好像對方有可能要幫他逃走似的。不過,等他把飯菜吞下肚後,他又擔心起來,怕老漢騙他,飯菜裡面是下了藥的。這種可能當然是存在的。可以說,這也是他在他們手上犯的唯一一個錯誤,如果以一百分計,這也許要扣掉五分。百密一疏,一疏其實就是百疏,因為五分又可能擴大成五十分,甚至是兩個五十分。如果對方時時處處不見失手,是一百分,滿分,百密無疏,無懈可擊,那麼他的一點點瑕疵都可能被放大又放大,無限放大,直至要掉他的命。所以,儘管只有一個錯誤,但他無法原諒自己,因為他的職業必須是“密不透風”的,百密一疏也不行。
當他意識到飯菜裡面有可能下毒後,他曾試圖把它吐出來,但當時他的肚子太飢餓了,飯菜下去後轉眼即被洶湧的胃酸吞食,變成血液和蛋白質,擴散在血管和肌體裡,任憑他怎麼想辦法,用手指摳喉嚨也好,用拳頭捶胃部也罷,都沒有用。後來證明中午的飯菜裡沒有下藥,所以晚飯他遲疑一番後又吃了,想的是晚上也許有機會可以逃跑。他一邊吃一邊想著那個蘇北老頭,還一門心思在飯菜裡找“傢伙”:紙條、刀片、鐵絲、鑰匙、尼龍絲……他在經歷了午飯的虛驚後,更把老頭的話當做了一根救命稻草。結果,晚飯入肚後不久他便沉沉地昏睡過去:濃烈的睡意像飢餓的胃酸,把他訓練有素的意志一口吞掉,讓他毫無招架之力。
昏睡居然把他倒黴的過去和以後隔開了,等他清醒過來後,一切都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首先,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舒適的床上,尼龍紋帳,牛皮涼蓆,繡花枕頭,枕頭邊飄來陣陣香氣,讓他的鼻子一下凸出來,又輕又爽,像抹了清涼油似的。他循著撲鼻的香氣側目看去,發現身邊躺著一個幾乎一絲不掛的女子。
什麼人?!
他一下驚醒,迅速坐起身子。
女子見他醒了,嗲聲嗲氣地撲倒在他懷裡,一邊色情地撫摸他,眼角眉梢都堆滿了下賤和淫穢。他馬上作出判斷,這是一個妓女!他推開她,倉皇地下了床,一邊穿衣服,一邊問她這是什麼地方。她說:“這要問你啊長官,是你來找我的,難道你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你們男人找樂子的地方,你是第一次來嗎?”
不用說,這兒是妓院。
可我是怎麼來這裡的,他問自己的記憶,記憶裡一片空白。問她,她也不知道。“我來之前你就躺在這裡了,一直呼呼地睡,我都陪了你一個多小時了。你是不是喝醉酒了,但你身上又沒有酒氣,你是怎麼了?”她說。
他問:“外面有人嗎?”
她說:“你要找什麼人?”
他說:“送我來的人。”
她說:“我不知道是誰送你來的,現在外面什麼人都沒有,這麼遲了,都睡了。”
他問:“現在幾點了?”
她說:“你手上不是戴著表,還問我?”
清晨的天光泛亮,但他還是無法看清時間,那時的表不像現在一樣,有夜光的。他問她安排她來這裡的人現在在哪裡,她牢騷滿腹地說:“鬼知道,你的人像鬼一樣神神秘秘的,不就是玩個女人嘛,有什麼可神秘的。”
她看他穿上衣服要走的樣子,著急地上來拉住他,“怎麼,你要走?”他讓她滾開,她反而蠻橫地擋住他的去路,“錢呢?你還沒給錢!”
他說:“是誰喊你來的你就去找誰要錢。”
她說:“他們都走了,我去找誰要錢。”
他說:“那是你的事,反正我身上沒錢。”
她威脅他:“那我就這麼光著身子跟你走,你去哪裡我跟到哪裡。”
他認為自己是不可能這麼一走了之的,門外面一定有幾條狗盯著他呢,讓他們去對付她吧。所以他沒理她,一把推開她,奪路而走,出了門。她還真的跟出來了,驚驚乍乍的,好像就怕人不知道她光著身子。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等人衝出來攔他,結果一路走去,不見一個人影,聲音都沒有。已經凌晨四五點鐘,妓院也安靜下來了,樓上樓下見不著一個活物。就這樣,他們像一對冤家,吵吵鬧鬧,拉拉扯扯地從樓上下來,穿過大堂。最後,他都已經拉開大門,轉眼就要走掉了,還是沒有人出來攔他。唯一攔他的只有她,嚷著要錢,要錢,要錢。
沒辦法,他只好摘下手錶給了她。這手錶是上校在德國買的,貴著哪,要論價至少可以睡她一個月,而他其實連碰都沒有碰她,顯然是讓她佔了大便宜。她拎著手錶,樂顛顛地回屋去了。他不相信那些人會讓他走掉,他們一定在門外守著,汽車裡,或者貓在哪裡。他等著他們出來抓他,押他。可沒有,真的沒有。出門沒有,走過一條街也沒有,兩條街還是沒有,回了家依然沒有,彷彿他真像是去逛了一趟妓院。
這事情他怎麼也想不通,直到見到了杜先生。
六
杜先生是一號院的人,又是三號院的後臺老闆,馬上又將是五號院的背後老大。當時重慶有四大秘密權力機構,俗稱“四院”。一號院當然是蔣委員長的,二號院是汪精衛的,三號院是一號院的“暗室”,四號院是二號院的“密室”。這四個院落在行政編制上是找不到的,但它們可以左右、影響諸多大小事務,國家的、黨務的、軍事的、行政的,無處不受它們的制約。當時陸上校是三號院的人,該院對外稱是國民革命軍事委員會第七辦公室,主任由杜先生兼任,常務副主任姓傅,是個中將——可見級別之高。陸上校是該辦公室第三處處長,主要負責國內安全事務,說白了,是幫助委員長私人找尋異己力量的。
幾個月前,陸上校在赴任該職之前,曾接到杜先生的電話,但人卻從沒有見過。在陸上校的想象中,杜先生應該是一個膀大腰圓的人,因為他的聲音即使在電話上聽起來依然震耳欲聾。但事實上,杜先生怎麼看都是文弱的,個兒不高,塊兒不大,戴眼鏡,發謝頂,邁小步,抽紙菸,穿布鞋等等這些,都是知識分子的樣子,樸素的知識分子。
這一天,是綁架事件發生後的第五天,陸上校剛從醫院回到家,他的副官小許就驅車上門把他接走了,說是局長要見他。局長就是常務副主任,三號院的實際頭腦,可能是副主任的稱謂和他行使的權力有點不吻合,太文縐縐了,私下裡人們都習慣喊他局長,不帶姓的。為什麼?因為他姓傅,又因為名義上杜先生兼任著局長,叫他傅局長,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傻。
到了單位,陸上校在車裡就看見一輛黑色高級轎車停在他們的辦公樓下,位置特殊,和上峰局長的專車並排停在一起。
上校問:“那是誰的車?”
副官答:“不知道。我走的時候沒看到這輛車,說不定是哪個大人物的,看來今天不光是局長想見您哦。”
副官說著笑笑,他的主官卻笑不起來,他陰沉著臉,回顧著連日來發生的奇怪事,心裡有點忐忑。車停了,他沒有馬上下車的意思,對副官試探性地問:“我的事,這樓裡大概人人都在唸叨吧。”
副官如實說道:“嗯,大家都在猜測綁架你的到底是哪一路人。”
上校沒好氣地說:“當然是鬼子。”
副官訕訕地笑:“是,我也跟大家這麼說。”
可如果是鬼子,又憑什麼好好地放人了?陸上校想,這是個問題,他將不可避免地面臨各種問詢,自己是無法滿足他們的好奇心的,因為他自己對這次遭遇也感到一頭霧水。也許,局長緊急召見他,會告訴他一些情況……他這樣想著下了車,看著熟悉的辦公樓,竟然有些陌路的恍惚,雙腿有些發軟,遲遲邁不開步子,好像是置身於異地險途。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他走進局長辦公室。
局長站在桌子旁,正對著他的座椅在低聲說話。仔細一看,他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側著臉,低著頭,從上校的視角一時看不到他的正面。不過,從局長難得一見的謙卑表情和口氣來看,此人來頭不小。
上校上前,一個立正,報告:“局長,我來了。”
局長迎上來,看看他的傷口,問道:“怎麼樣,好些了吧?”
不等上校做答,椅子上的人站起來,看看他,說道:“他們下手真狠啊。”因為個子矮,他站起來也並不顯得高,但高人一等的派頭是明擺著的,他目中無人的目光,他底氣十足的聲音,他反剪著雙手的樣子,他的金絲眼鏡,他的平底布鞋,他的紋絲不亂的稀疏的頭髮。
局長的目光一直緊隨著此人的目光,一邊對上校笑道:“還不趕快行禮,不認識嗎?杜先生。”
如雷貫耳!
上校連忙一個筆挺的立正,聲音洪亮地喊道:“首座好!”
杜先生面對著他,似笑非笑地說:“你就是陸濤,久仰大名啊,今日一見,果然氣宇不凡。幸會,幸會。”
上校畢恭畢敬地說:“首座過獎了,陸某不才,請首座多多賜教。”
杜先生摘下眼鏡,擦拭著鏡片說:“客套話就不說了,我想我已經很瞭解你,你遞交的工作報告是我最喜歡看的,有東西,文筆也是一流的。我們邊走邊說怎麼樣?”說著,開步要走的樣子。
上校下意識地問:“去哪裡?”
杜先生看看局長,笑而不答。
局長臉一沉,訓他:“杜先生讓你走,你跟著走就是了,哪有那麼多問的。”
杜先生回頭對陸上校笑道:“走吧,我不會綁架你的。”言畢,率先走出去。
陸上校猶猶豫豫地跟著,心裡有種火星子噼噼啪啪冒開來的感覺。他聽出了首座的弦外之音,他預感到,首座要帶他去一個重要的地方。
笑話,那地方怎麼能用普通的“重要”二字來形容?事實上,沒詞兒可以形容!偌大的中國,再沒有第二個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地方,陸上校還不配知道地址,所以他跟杜先生上車不久即被戴了眼罩,離開時也是同樣的待遇。和幾天前的綁架被矇頭不一樣的是,戴眼罩不是嚇唬人,不是搞陰謀,而是神秘,是程序和待遇。國人四萬萬,國軍四百萬,有此待遇者不過幾十人。這天下午,年僅三十三歲的國軍上校陸濤平生第一次見到了蔣委員長。
像在夢中一樣,委員長穿著藏青色斜襟長衫,趿著黃色軟皮拖鞋,手裡捧著一塊產自浙江昌化的、形如心臟的大紅雞血石。在他面前踱了兩圈步,說了兩句話,不到一百個字,會見就結束了。話少,但信息量大,一句頂一萬句。第一句話落地後,這個國家多了一個新的秘密機構:五號院。第二句話出口時,陸上校已經搖身變為少將,一方之主,五號院的大管家。
臨別時,委員長把那塊心形的大紅雞血石和一個暗紅的檀木底座一併送給他,對他說:“拿回去,把它放在你新的辦公桌上,記著我今天對你說的話,幹你的事,只有一種情況下你可以對我變心,就是這塊石頭變色了。”
陸上校接過石頭時身子不由得矮了一下,彷彿這塊石頭重有千斤。他清楚地知道,當他接下這塊石頭時,自己已經再也不是過去的那個人,他成了一個必須隱姓埋名的人。他從此有了莫大的權力,但也有莫大的責任。這個責任需要他用一生去完成。
總之,杜先生跟陸上校唱了一出誘人的苦肉計,他吃了一頓打,經受了靈與肉的考驗,結果是得了個大便宜:官升二級,成了五號院的實際頭腦,像傅將軍之於三號院。
在以後的日子裡,五號院將有一個全世界通曉的別名,聽上去陰森森的,黑糊糊的,叫“中國黑室”。這不是一個凡人的世界,這是一個天才的角鬥場,負責偵聽和破譯日本高級軍事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