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綿綿,香港島墳場,明月默默地矗立在古仙的墓前。
兩名墓地工人重新封好穴後便離開了,明月已遵王婆婆的遺願將其骨殖與古仙合葬在了一起,這一對生死戀人終於同歸一穴。
她眼角掛著淚水,輕輕的將一束師父生前最喜歡的紅玫瑰花放在了墓龕上,冷雨瀟瀟,悲從中來,心中竟是無比的淒涼與惆悵。
師父,你們一個個的都走了,留下明月孤伶伶的活在這個冷漠的世界上……
明月就這麼默默地站在那兒,任憑冷雨打溼了頭髮和衣裳,雨水沿著下巴滴滴答答的流下來,許久,一把雨傘撐在了她的頭頂上。
“明月姑娘,斯人已去,當節哀順變吧。”一個渾厚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明月慢慢轉過頭去……
一位敦厚的黑髮老者站在自己的身後,年齡約有六七十歲,國字臉,兩道黑黑的劍眉,眉中突兀出幾根白色長毫,剛毅的雙層下巴,發福的身材略顯臃腫,寬鬆的奶白色西裝敞著懷,給人以既威儀又隨和的感覺,老者的身後站著四名身材黑衣保鏢,警覺的眼睛分別望向四方。
明月一愣,然後想起來了,此人正是香港太平紳士盧太官JP。
“明月姑娘,還認得我麼?上次在文華酒店。”盧太官慈祥的微笑著。
明月點了點頭,輕輕說道:“‘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你是血屍盧太官。”
“姑娘好記性,噓……”盧太官扭頭看了看身後面的保鏢,那些人正在全神貫注的盡職警戒著,遂嘆息著,小聲哼起了那首蒼涼的曲子,“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那刻骨的飢餓,那山洪的衝擊,
那毒蟲的齧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們受不了要向人講述,
如今卻是欣欣的樹木把一切遺忘。
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
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
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
你們卻在森林的週期內,不再聽聞。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
明月耳邊聽著那蒼涼悲壯的歌聲,眼中望見了盧太官臉上流露出來的那刻骨的痛苦,就如同自己此刻心境般,竟有一種同病相憐之感。
香港中環幹諾道中,英國傳統式的香港文華酒店,倚窗的座位上可以眺望維多利亞港美麗的景色,明月和盧太官坐在桌子旁,盧太官在默默地飲著酒,聽著明月述說著此行香港的緣由。
“你是說,何五行和髯翁道長他們都死了。”盧太官沉重的目光盯著明月說道。
明月點點頭,繼續敘述道:“所有的人,我師太師父、吳道明還有臺灣的人,都死了,婆婆親手將他們埋葬在了太極陰暈那兒。”
“那你現在是中原祝由科唯一傳人了?”盧太官呷了一口紅酒說道。
“嗯。”明月應了一聲。
盧太官沉默了好一會兒,眼睛盯著杯中如血的葡萄酒,長嘆一聲道:“天滅我輩,又奈若何?可嘆將軍一生鐵血丹心,竟付之東流,還有那些長眠異國他鄉的數萬將士,死不瞑目啊。”
明月望著極度愁楚的盧太官,想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盧太官看到明月疑惑不解的面孔,便解釋說道:“將軍魂系夢牽著重返野人山,祭奠遠征軍將士的亡靈,可惜被一直軟禁在臺中,離島半步而不得,這一次行動的失敗,更加對將軍不利。”
明月只是默默地聽著。
“明月姑娘,你可否願意隨我前往湖南益陽桃花江一趟?”盧太官突然說道。
明月一愣,想起王婆婆曾經說過的話來,於是問道:“羞山腳下,桃花江畔,鬼見鬼愁,禿頭老婦……你是要去見什麼人嗎?”
盧太官點了點頭,心道,這姑娘不僅模樣俊俏,而且聰明伶俐之極,“是的,那禿頭老婦是我的嬸孃,也是王婆婆的師妹,算下來也是你祝由門的長輩了。當年我答應嬸孃在她死後三年,開棺斂骨送往贛北鄱陽湖谷,可那時為了躲避全國鎮壓反革命的運動,我連夜逃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湖南老家,諾言終未兌現,至今為憾。”他說道。
明月輕輕搖了搖頭,道:“盧先生,明月準備香港事了,便折返雲南了。”
“哦,此去雲南其實正好可以經過湖南的,盧某用汽車載你一路同行,還可送你赴滇如何?”盧太官誠懇的說道。
明月想了想,自己身上的錢已基本花完,囊中羞澀,有便車搭當然是好了,於是點頭應允道:“什麼時候可以走?”
盧太官大喜,忙道:“聽明月姑娘的。”
“明天行麼?”明月說道。
“沒問題。”盧太官回答。
這是一輛簇新的藍灰色越野車,正沿著桃花江邊崎嶇的山路行駛著。
桃花江發源於寧鄉的龍塘,過桃江縣境內的子良巖後,稱之為桃花江,蜿蜒50多里入資江。桃花江上游遍佈奇峰怪石,其間瀑布連連,兩岸是江南最負盛名的竹鄉,連綿不絕,碧海無垠。
“記得小時候,每當春天桃花盛開之時,兩岸山水相映,一片火紅,爛漫芳菲,其色甚媚。”盧太官感慨萬端的對明月說道。
明月從車窗裡望出去,青山起伏,古木迭翠,林間偶見鹿兔時有出沒,遠處有一座翠綠酷似女人形體的山峰,下頜高高翹起,青雲般的長髮軟軟地飄垂,一雙粉臂舒展地張開,勻稱的長腿,兩膝微微彎曲著,雙腳浸入清清的桃花江水中。
“那是羞女峰,據說就是《史記》中所載黃帝南巡登熊湘的湘山。”盧太官解釋道。
山路的盡頭,是一塊紅褐色巨大而光禿的岩石,好像是人的禿頂一般,在夕陽中泛著油亮亮的光澤。
“我們得下車步行了。”盧太官說道。
明月好奇的望著巨石,說道:“此石好似人的禿頭。”
盧太官微笑道:“我的嬸孃‘禿頭老婦’因此而得名,她就住在禿石後面江邊的那片竹林裡,大山深處裡面還有更像人腦袋禿頂的一座大山呢。”
“你們留下。”盧太官吩咐車上的保鏢道,然後帶著明月沿著翠竹林中間的小道走去。
小路看似已經荒蕪很久了,兩側修竹叢生,溪水潺潺,十分的幽靜。
“她不是已經死了麼?”明月問道。
“嗯,但她曾告訴過我,死後就葬在這竹林之中。”盧太官答道。
茂密的毛竹林中,座落著一間幾乎頹敗坍塌的竹屋,近前一看,房前蓬蒿叢生,簷下蛛網密佈,室內竹桌竹椅早已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
“好像已經多年無人居住了。”明月推測道。
盧太官站在屋前,唏噓道:“二十多年了,物是人非,當年赫赫有名的禿頭老婦可能早已化為一副白骨了。”
“她家裡沒有其他人麼?”明月問道。
“沒有,嬸孃嫁來桃花江吳家不久後便守寡了,並無香火子嗣,聽聞坊間說與練什麼鬼功有關,後來嬸孃便離開了村子,獨自一人隱居在了這竹林裡。”盧太官瞟了明月一眼。
兩人繞到了屋後面,果然在竹林間看到了一座土墳,墓前立有碑石一塊,上面佈滿綠色的青苔。
盧太官蹲下身來,輕輕蹭掉斑駁的青苔,露出了一行字跡:禿頭老婦之墓一九五一年二月十四日。
“禿頭老婦都已經死了二十五年啦。”明月倒抽一口冷氣說道。
盧太官點點頭,對明月說道:“你等一下,我去找把鋤頭來。”
明月默默地站立在土墳前,心中尋思著盧太官的那番話,莫非練祝由神功定要單身不可麼?婆婆也是一個人,禿頭老婦也是,不知道臺灣苗栗的客家嬤嬤是否也是?
盧太官拎著一把生了鏽的鐵鋤回來,往手心裡吐了口吐沫,開始用力的刨了起來。
竹林中十分靜謐,惟有“噗噗”的刨土聲,不多時,便已見褐色的棺材板了。
“明月,靠後點,棺材裡的屍骨味道很難聞的。”盧太官關心的說道。
明月搖了搖頭,仍站立在一旁看著,死人可見得多了。
棺材蓋子“嘎吱吱”的揭開了。
裡面空空如也,根本沒有屍骨……
盧太官驚訝的望著空蕩蕩的棺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那是什麼?”細心的明月發現了一塊不大的薄石板躺在棺材底板上,表面積有一層塵土。
盧太官彎腰將那塊石板拾起,拂去灰土,這是一塊青石板,上面竟然刻有文字。
“禿頭老婦,血屍太官,相見之日,石人之巔,兩眼清泉,一縷青煙,狼牙霍霍,洞隱其間。切記。”盧太官一面仔細辨認著,口中緩緩念道。
明月不解的望著他。
“她是要我去見她。”盧太官說道。
“可這座墓安葬於1951年……”明月疑惑道。
“是的,禿頭老婦以為我會很快回來,沒想到這一等就是25年。”盧太官心情沉重的說道。
世間上總有許多令人費解的事情,這一點明月深有感觸,就像婆婆與古仙,兩人如此相戀卻生不能同衾而只能死同穴,唉,不過禿頭老婦是盧太官的嬸孃,斷不會涉及男女之情的。
“她在哪兒等你呢?”明月幽幽道。
“就在大山深處的那座禿頂石山,我們這裡過去土話,禿頂也叫做‘石人’,你願意一同去麼?”盧太官問道。
明月感到此事有些匪夷所思,遂勾起了心中的好奇,於是說道:“好吧。”
盧太官和明月徒步穿過了大片的毛竹林,沿著崎嶇生滿了荊棘的羊腸小道朝深山裡走去。
盧太官本是一具血屍,除每月一次九竅大失血,需立時補充大量的鮮血外,體能卻是矯健之極。明月身懷祝由神功,區區山路更是不在話下,兩人翻山越嶺一路疾行,不多時便已看見了那座禿頭石人山,而此時,夕陽剛剛落下,山林間朦朧一片。
明月驚奇的望著石人山,整座山峰都是光禿禿的褐紅色岩石,與四周鬱鬱蔥蔥的群山顯得格格不入,更為奇特的是,山頂渾圓,無任何樹木乃至雜草,像極了人的禿腦殼。
攀上山巔,這才看出石地之上亦是凹凸不平,果真有兩口清泉,如同人的眼睛,水呈墨綠色,波紋不行,像兩面圓圓的鏡子,反射著天空中的晚霞,五彩斑斕。
“兩眼清泉,一縷青煙,狼牙霍霍,洞隱其間。”盧太官口中一面唸叨著,一面四下裡打量著。
“你看那兒!”明月突然手指著山背,那裡升騰著一縷水汽,在夕陽的餘暉映射下,呈現出紫色霧狀,如裊裊炊煙般。
盧太官來到了崖畔,目光瞥下,峭壁上竟然生滿了尖尖的石筍,犬牙交錯,甚是奇特。
“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啊。”盧太官感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