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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看著他從前門走進來。高大,體格壯健,棕黑色的頭髮和雙眼,肌膚則是完全黝黑,因為當我把他變成吸血鬼的時候它便是黑的。他走得稍嫌過快,但基本上仍然屬於人類的步調。我深愛的戴維。

    我站在樓梯上。這座富麗堂皇的樓梯,是屬於那種莊嚴、造作、充滿豔紅和金黃色彩的富麗堂皇老式旅館樓梯。我的受害者而不是我選了這家旅館。我的受害者正在和他的女兒絮叼個沒完。看上這個受害者是因為我讀取他的心思,他總是和女兒在紐約帕特里克街對面的大教堂見面。只不過是為了這麼一個簡單的理由。

    戴維立刻瞥見了我──一個無精打彩,金髮碧眼的長髮青年,臉和肌膚都是古銅色,眼前架著一副羅蘭紫太陽眼鏡,頭髮梳理得人模人樣,穿著一套布魯斯克兄弟雙排扣套裝。

    我看見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他知道我的虛榮,或許他也知道,在二十世紀九0年代初期,意大利風席捲整個市面,帶來了一堆醜陋、惱人、笨重、沒有形的服裝,一個男人能夠自其中選出最性感最華麗的外衣,就是精工剪裁的海軍藍布魯斯克兄弟套裝。

    此外,一頭蓬亂的飄揚長髮加上精工講究的衣著永遠是個誘人的組合。還有甚麼比我更好的例子?

    我並不是要對衣服喋喋不休!別管它。我不過是對自己這身亮眼打扮並且充滿華麗對比的樣子感到自豪──這是一幅長髮、穿著無懈可擊、擁有帝王般風采的憔悴男人靠著扶手佔據了階梯一角的畫面。

    他立刻走向我。他的微笑就像外頭的深冬,人們在結冰的街道上溜行滑走,落入水溝裡的白雪變得發髒髮臭。他的臉孔具有那種微妙的超自然微光,它可以讓我察覺,讓我愛,讓我細細玩賞,最終可以親吻。

    我們一塊走上鋪著絨氈的臺階。

    有那麼片刻,我痛恨他比我高出兩吋。但我是如此高興見到他,如此高興能夠靠近他。這個地方很溫暖,陰暗,寬闊,這是那種人家不會隨便沒事盯著你瞧的地方之一。

    「你來了,」我說。「我本來以為你不會。」

    「我當然會來,」他斥責道。從這張黝黑臉孔突然柔聲迸出的熟悉英國口音令我一如往常地嚇了一跳。這是一個活在年輕軀體中的老人,不久前才被我締造成一位吸血鬼,是我族中最具力量者的其中一員。

    「你想做甚麼?」他說道,不讓旁人能夠聽見。「阿曼德告訴我你在呼喚我。瑪赫特也是這樣跟我說的。」

    「喔,答案是我的第一個問題。」我想吻他,突然間我極短暫而且優雅地舉起我的手臂,好讓他有機會能夠逃離,如果他想的話。當我緊抱他時他熱情的響應令我體會到數個月以來不曾感受的快樂。

    也許這個快樂是打從我離開他和劉易斯之後就再也沒有感受過的。我們三個曾經一起在某些不知名的叢林裡,直到我們彼此同意分開。這是一年前的事情。

    「你的第一個問題?」他非常仔細地瞪著我看,也許是在打量我,用一切吸血鬼所能辦到的技巧評估他創造者情感和心智的狀態,因為一個吸血鬼沒有辦法讀取他創造者的心思,就和創造者也無法讀取雛兒的心思是相同的。

    我們分別站立,以超自然的稟賦滿懷著沉重憂鬱,或者說得更恰當一點,是滿懷著情緒,沒辦法交流心靈,所以或許還是得尋求那個最簡單也最好的方法──把想說的付諸言辭。

    「我的第一個問題,」我開始回答、解釋,「很簡單:你都到哪去了,你有沒有找到其它人,他們有沒有試圖傷害你?你知道這些全都是廢話──當我締造你的時候就等於是破壞了法則,等等等的。」

    「這些全都是廢話,」他模仿我至今依然留存的法語腔調,它現在是混合了某些十分明顯的美國口音。「甚麼廢話?」

    「來吧,」我說。「我們到酒吧那邊去聊。顯然沒人對你做過甚麼。我不認為他們能夠或者想要這麼做,否則他們就是在冒險。如果我認為你有危險,我就不會讓你離開進入這個世界。」

    他微笑著。他的眼眸有一瞬間充滿金色的光芒。

    「這些你不是已經在我們分開之前和我講過大慨有二十五遍了?」

    我們找到一張固定在牆上的小桌。這個地方處於半滿狀態,一個最完美的狀態。我們看起來像甚麼樣子?一對亟欲尋找人類男伴或女伴的年輕男子?管他的,反正我不在乎。

    「沒有人傷害我,」他說,「也沒人對我表示過一絲一毫的興趣。」

    某個人在彈鋼琴。我認為對一個旅館的酒吧來說它聽起來相當柔和。是艾瑞克.薩提的某支曲子。多幸運呀。

    「這條領帶,」他說著傾身向前,白色的牙齒閃現,當然,獠牙是完全隱藏起來的。「這個,這塊繞在你脖子上面的綢緞,它不是布魯斯克兄弟的!」他對我輕柔、揶揄地一笑。「瞧你!還有這雙翼形尖頂鞋(惡注1)!我的老天哪。你到底發生甚麼事了?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酒吧侍者在小桌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咕噥著一些不用聽也能夠想見的廢話,因為興奮還有周圍的噪音,他說了些甚麼根本沒進我的耳朵裡。

    「我要一些熱的東西,」戴維說道,而我絲毫不覺得驚訝。「你知道,甜酒或是別的,只要是熱的都行。」

    我點了點頭向那個冷淡的侍者比了個肯定的手勢表示我也要一樣的。

    吸血鬼總是點熱的飲料。他們不會去喝它,但是他們可以感覺它的熱度,可以聞它,那是一種相當不錯的感覺。

    戴維再一次地望著我。或者該說存在這副熟悉軀殼中的戴維正在望我。因為對我而言,戴維永遠是那個我曾經認識曾經鍾愛的長者。同樣的,這副健美、容光煥發、偷來的軀體,已經慢慢被他的表情態度和神采固定住了外形。

    親愛的讀者,在被我締造成吸血鬼之前,戴維曾經換過身體。不過它和這個故事沒有關係。

    「有個甚麼東西又在跟蹤你了?」他問。「這是阿曼德告訴我的。還有潔曦。」

    「你是在哪裡見到他們的?」

    「阿曼德嗎?」他問。「那完全是個意外。我在巴黎看到他,當時他正走在街上。他是我第一個見到的人。」

    「他沒做出任何傷害你的舉動?」

    「他幹嘛這樣做?你為什麼呼喚我?誰在跟蹤你?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說你曾經和瑪赫特在一起。」

    他坐了回去,搖著頭。「黎斯特,我讀到了數個世紀以來從未有活人見過的手稿;我曾經把我的手放在黏土板上……」

    「戴維,永遠的學者。」我說。「被泰拉瑪斯卡教育成一位完美的吸血鬼,雖然他們做夢都想不到你變成了甚麼。」

    「哦,但是你一定了解的。瑪赫特把我帶到她保存那些珍藏的地方,你知道那代表你能夠把寫滿了楔形文字的黏土板捧在自己手上。還有瑪赫特她本人,我可能再過好幾世紀都沒辦法再見到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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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注1:“翼形尖頂鞋”,原文是“thewing-tipshoes”——我想種鞋這應該有個專門的名字?…但是惡靈毫無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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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瑪赫特是一位他真正必須要感到畏懼的人物。我想我們都知道這一點。我對瑪赫特的記憶並不包含威嚇,僅止於她乃是存活數千年之久的古老生物,古老到每樣姿態表情都像是液狀的大理石,她柔和的聲音就像是從人類的滔滔言辭之中萃取抽離出來的餾液。

    「如果你得到了她的祝福,那再好沒有,」我微微嘆息著說道。我懷疑自己還想不想要再看到她,我既不期待也無意願。

    「我也見到了我深愛的潔曦,」戴維說。

    「噢,當然,我早該想到。」

    「我去尋找我深愛的潔曦,我到處呼喚她,就和你傳送呼喚我的訊息是同樣的方法。」

    潔曦。蒼白,小鳥般的骨架,紅髮。生於二十世紀。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巫。他所認識的潔曦曾是個人類;他現在認識的潔曦則已是非人。過去,在那個叫泰拉瑪斯卡的機構裡潔曦是他的學生。現在,他和潔曦擁有相同,或者至少可以說是相近的吸血鬼美貌以及力量。這我真的不曉得。

    潔曦是瑪赫特餵養的雛兒。瑪赫特是首代血族之一,生於人類還未開始記載歷史,又或者他們曾經這麼做過卻鮮為後人所知的年代。我們現在的始祖,現任的天譴者之後,便是瑪赫特和她那再也不能說話的啞巴姐妹,瑪凱。

    我從沒見過由瑪赫特那樣老的長者餵養的雛兒。在上次見到她的時候,潔曦看起來就像是個明顯充滿無以計數力量的容器。潔曦一定有她自己的故事可以說,她自己的年代記和冒險事蹟。

    我傾注給戴維的血液混合了比瑪赫特更為古老的血統。是的,來自阿可奇的血,來自大老馬瑞斯,當然也有我自己血液的力量,如同我們全都知道的,這力量遠超過人所能測量。

    所以他和潔曦是一對輝煌的夥伴。當她看見自己那位上了年紀的老師穿了一副年輕男子的肉體的時候,她是怎麼想的?

    我感到嫉妒,充滿失落。我真想把戴維從那些從那些蒼白富有彈性的生物身邊拉開。她們把他帶到那遠在海洋另一端,深入地底的聖殿,在那裡她們的寶藏可以世代免於災禍和戰爭損傷。我的心中浮現出好幾個異國地名,但我一時想不起他們去的地方究竟是哪裡。這兩個紅髮女子,一老一少。她們在日常生活之中認可了戴維的存在。

    有個微弱的聲音嚇了我一跳使我回頭一望。然後我平靜下來,對我表現出來的不安感到有一點窘。我把注意力放在我的受害者身上集中片刻。

    我的受害者仍然在旅館餐廳裡,離我們很近,和他的漂亮女兒坐在一起。今晚他不會逃出我的掌握,這點我相當確定。

    我嘆口氣,不再去注意他。我已經跟蹤他好幾個月了。他非常有趣,但他和這一切無關。也許也不盡然?我可能今晚就殺了他,只是我很懷疑。在觀察過他的女兒之後,我知道我這位受害者有多愛她,我決定等她回家以後再動手。我的意思是說,幹嘛要對一個年輕女孩這麼殘忍呢?而且他是多麼愛她呀。此刻,他正在說服她收下一件禮物,這是他最近發現的某樣東西,在他眼裡這玩意相當美妙。然而,我卻沒有在他或是她的心中看到這件禮物的影像。

    這個受害者是很好的跟蹤對象──生活奢華,貪婪,有時候善良,一直都很風趣。

    我把注意力轉回戴維。為什麼這位高大魁梧的不朽者會離開我奔向他所愛的潔曦,成為瑪赫特的學徒?為什麼我對這些長者們再無任何崇敬?我想要甚麼,是對天國的愛嗎?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此刻是不是正有某種東西想要得到我?我是不是正在逃離它?

    戴維很有禮貌地等待我再度望向他。我這麼做了,可是我沒說話。我依然沉默。因為他是這麼有禮貌的一個人,所以儘管我透過紫色的鏡片像個懷著不祥秘密的人似地瞪著他看,他也當沒這回事似地慢慢開口。

    「沒人企圖傷害我,」他重複了一遍,用他那種平穩可愛的英國腔,「沒人質疑你締造我,他們全都用敬重親切的態度待我,不過當然每個人都很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逃過肉體竊賊這一劫的,他們想要第一手詳情。我想你不曉得你有多令他們驚慌失措,他們有多愛你。」

    這還真是一個令人窩心的對比啊。對於我上一次的冒險來說。就是它使得我們在一起,使得我將戴維締造成了我族一員。在那次的冒險中他對我所向往的天國可沒有一絲一毫的贊同。

    「他們愛我是吧?」他們指的是其它的吸血鬼們,世界各地所殘存下來的幽冥一族。「我只知道他們從不曾試圖幫助我。」我想起那個被擊敗的肉體竊賊。

    如果沒有戴維的幫助,我不可能在那場戰鬥之中獲勝。我想象不出比那更糟的事情。不過我確實是不想再想起我那群美麗卓越的吸血鬼同胞還有他們曾經是如何地對我冷眼旁觀袖手不理。

    肉體竊賊自己已經下地獄去了。而那副肉體則是坐在我對面問著問題,裡頭裝著戴維的靈魂。

    「好吧,我很高興聽到他們還有一點點擔心我。」我說。「但重點是,我又被跟蹤了。這一次可不是個知道怎樣有計劃地觀察我還有如何竊取別人身體的狡猾人類。我被追獵了!」

    他打量著我,不過並不像是努力想要了解我話裡的暗示那般充滿懷疑的打量。

    「被追獵,」他覆述道,思索著。

    「絕對沒錯。」我點頭。「戴維,我很害怕。我真的害怕。假如我告訴你我認為那個正在追獵我的東西是甚麼,你一定會笑。」

    「是嗎?」

    侍者放下我們的熱飲,它散發出來的霧氣著實宜人。薩提的鋼琴曲非常輕柔。生命是如此美好,即使對我這麼一個狗孃養的怪物亦然。某件事忽然掠過我心頭。

    兩天前晚上,就在同一個酒吧裡,我聽到我的受害者對他女兒說,「你知道,我就為了像現在這樣的一切而出賣了我的靈魂。」

    那時我在兩碼之外,遠超過人類聽力所能及的範圍,但我卻可以聽到我的受害者嘴唇裡吐出來的每個字,而我被他的女兒迷住了。多拉,這是她的名字。她是我那古怪、有趣、迷人的受害者的真愛,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女兒。

    我發覺戴維正在看我。

    「我只是剛好想到那個將我帶至此地的受害者,」我說。「還有他的女兒。他們今晚不會出去。外面風雪太大,他會帶她回他們的套房,她可以鳥瞰帕特里克街的高樓大廈。你知道的,我想讓我的受害者留在視線之內。」

    「老天,你一次愛上兩個人類?」

    「不是,才不是。這只是一種新的狩獵方式。這個男人很特別,他有種火焰般的特質。我愛慕他。本來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想殺他,可是他一直讓我覺得很驚奇。我跟蹤他已經有半年了。」

    我的注意力一閃回到他們身上。是的,他們正要上樓,一如我的預料。他們剛從餐廳離開。即使是對多拉而言,今晚的天氣也太過惡劣,雖然她很想到教堂去為她的父親祈禱,並請求他也留在這裡和她一起祈禱。某個記憶在他們之間流轉著,在他們的思緒和片斷話語之間流轉。當多拉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的受害者第一次把她帶到那座大教堂去。

    他甚麼也不信。她卻是某種教派的領導者。希歐多拉。她在電視上向觀眾宣講真正價值的重要和靈魂的滋養。而她的父親?噢,在我聽不下去之前我會先殺了他,或是最後因為多拉的緣故而放棄這個衣冠楚楚的獵物。

    我回神望向戴維。他急切地看我,肩膀靠著漆成暗色的牆壁。在這樣的光線下沒人會曉得他不是人類。即使是我族一員亦可能看錯。至於我,我看起來大概像是一位瘋狂的搖滾巨星,想吸引全世界的注意,好讓他們慢慢把我碾成齏粉置諸死地。

    「這個受害者和此事無關,」我說。「下次我再把一切告訴你。只不過是因為我跟蹤他到這裡所以我們才會來這家旅館。你知道我的遊戲,我的狩獵。我和瑪赫特一樣不再那麼需要血,但我沒辦法忍受不去喝血這個念頭。」

    「那你的新遊戲又是怎麼回事?」他用那種英式的禮貌說道。

    「你知道,我現在很少去找那些愚蠢邪惡的人啦,殺人兇手啦,不像去找那些世故狡詐的罪犯一樣多,就是那種和伊亞歌(惡注2)擁有相同心理的人。這傢伙是個毒販。極度古怪,有才幹,還是藝術品收藏家。他愛賞別人子彈,愛在一星期之內由此地賣出古柯鹼再由彼地賣出海洛英賺進數十億。他也愛他的女兒。而她,她卻擁有一個專門在電視上傳道的教派。」

    「你真的是很迷戀這些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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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注2:“Iago”,如果惡靈沒搞錯的話,這應該是莎劇“奧塞羅”裡那個陰謀陷害奧塞羅的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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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就是現在,從我肩膀上方看過去。你看到那兩個在過道上朝電梯方向走的人沒有?」

    「看到了。」他凝視著他們。可能他們剛好就停在那裡不動。我可以感覺到,聽到,嗅到他們,但除非我轉過頭去否則我無法知道他們精確的位置。但他們的確是在那裡,那個擁有陰沉微笑的男人和他那臉孔蒼白,熱切、天真的小女兒,她是個二十五歲孩子似的女人,假如我沒有估算錯誤的話。

    「我見過那個男人的臉,」戴維說。「他是個大人物。國際性的。他們一直都在想辦法起訴他。他曾經發動一場成功的特別暗殺計劃。那是在哪裡?」

    「巴哈馬群島。」

    「老天,你在哪碰見他的?你是在某個地方親自看到他本人的嗎?就像在海灘上找到一個貝殼那樣,你懂我的意思。還是說你是從報紙啦或雜誌上知道他的?」

    「你認不認識那個女孩?沒人曉得他們是父女。」

    「不,我不認得她。我應該嗎?她這麼可愛,這麼甜美。你不會向她下手,對吧?」

    我對他這個充滿紳士派頭的,對我的侮辱感到好笑。我懷疑戴維在吸血之前是不是會先向他的受害者請求許可,或者至少會為每個人將自己做一番適當的介紹。我對他殺戮的習慣一無所知,也不曉得他多常獵食。不過我是把他締造得夠強壯,這意味著他毋須夜夜獵血。這是他被賦予的祝福。

    「這個女孩在電視上吟詠基督,」我說。「她的教會未來將會在紐奧良某座古老的女修道院建立本部。她現在住在那裡。她在法國區的一個工作室裡錄製節目。我想她的節目是由來自阿拉巴馬的海底纜線播送的。」

    「你愛上她了。」

    「才不,我只是想殺掉她父親。她的節目有種異常的魅力。她用傳道人那種訴諸大眾感官令它們完全運作的方式宣講教義。我們不是全都害怕那一類人的出現?她像個寧芙女神(惡注3),或者說像個神廟處女祭司般地起舞,我想我還應該說,像個六翼天使(惡注4)般地歌唱,邀請所有的觀眾一起加入她。信仰和狂喜,完美的攙和。而所有必須的善行都是被讚揚的。」

    「我懂了,」他說。「這讓你在獵食她父親的時候感到更刺激是嗎?順帶一提,她父親是個引人注目的男人,似乎也沒經過喬裝改扮,你確定沒人知道他們的關係?」

    電梯門開了,我的受害者和他女兒將一個樓層接一個樓層地升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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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注3:(希臘神話)有時也翻成仙女、妖精等。

    惡注4:即色列芬,是位階最高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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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他想,他都可以在這裡悄悄地來去自如。他有很多保鑣。她是自己一個人和他單獨見面,我想他們是靠行動電話聯繫。他是個計算機業和古柯鹼鉅子,而她是他所有秘密交易中保護最周密的一樁。他的隨扈散佈在走道上,只要有人在附近窺探,她就會先從餐廳離開。他在這方面是個專家。五個州對他發出緝捕令,他卻能出現在大西洋城重量級拳賽的觀眾席上,正對著攝影機。他們永遠抓不到他。但我會抓到他,我這個吸血鬼正等著殺他。他看起來是不是很美?」

    「現在讓我來把一切搞清楚,」戴維說。「某樣東西正在追獵你,而它和你這個受害者,嗯,和這個毒販或者任何人或者這個女孩都沒關係。它跟蹤你,讓你害怕,卻不足以使你停止狩獵這個正要進電梯的黑皮膚男人?」

    我點頭,但接著我自己也開始有點懷疑。不,這一切不可能有關聯。

    更何況,這件打從骨子裡令我感到心慌的事始於我見到這個受害者之前。我首次「遇見」那個追獵者是在里約熱內盧,就發生在我離開戴維和劉易斯返回里約熱內盧狩獵的不久之後。

    我在紐奧良偶然看上我的受害者。他路經此地一時興起跑去見了他女兒多拉二十分鐘;他們在法國區的一家小酒吧見面,我剛好從那裡經過看到他像火焰般地燦然發亮,還有她雪白的面容和大而慈悲的眼睛,轟地一聲!我註定對他們飢渴無已。

    「一切與他無關,」我說。「我被追獵這件事在比那更早的幾個月之前就已經發生。他不曉得我在跟蹤他。我並沒有在一開始的時候就立刻了解到我被某樣東西跟蹤了,某樣……」

    「某樣甚麼?到底是甚麼?」

    「看看他們父女倆,簡直就像是我的迷你電影(惡注5)。他是這樣的複雜,邪惡。」

    「所以你告訴我,到底誰在追獵你?是某種東西或某個人或者……?」

    「我正要開始說。我的受害者,他害死這麼多人。這麼多人為毒品墮落,成千的人因它而死。而這個女孩,這女孩當然不是那種宣稱自己可以製造奇蹟、把手放在糖尿病患身上就可以把他們治好的白痴低能兒。」

    「黎斯特,你心不在焉。你出了甚麼問題?為什麼你會害怕?為什麼你不殺了那個受害者讓這件事情結束?」

    「你會回到潔曦和瑪赫特身邊,對不對?」我突然問。一種無助的感覺降落在我身上。「你想在那些黏土板和滾動條堆裡鑽研個兩百年,注視瑪赫特那對發痛的藍眼,聽她的聲音,我知道的。她是不是一直還選藍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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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注5:原文是miniseries,翻成“迷你電影”,老實說是亂猜的b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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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瑪赫特曾經瞎掉──雙眼損壞殆盡──在她成為鬼族之後的時候。她從受害者身上取下眼球自己戴上,直到它們再也無法看見,吸血鬼的血液再也無法支撐它們為止。這是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個特徵──大理石雕般的女王擁有一雙充血的眼睛。為什麼她從來沒有去扭斷某個吸血鬼雛兒的脖子然後竊取他們的眼睛?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是對於我族的一種道義?還是那根本不可行?或許她有她的顧忌,它們就和她自己一樣地堅定不移。一個古老到能夠記憶當摩西和漢摩拉比法典都尚未出現的年代的女子。當這世上還只有法老行過死亡之谷的年代……

    「黎斯特,」戴維說。「注意聽我說。你必須告訴我你在談的究竟是甚麼。我從沒見過你這麼爽快承認自己的恐懼。你說你害怕。先別管我,先別管那個受害者和他女兒。到底怎麼回事,我的朋友?誰在跟蹤你?」

    「我想先問你一些問題。」

    「不。告訴我到底發生甚麼事。你有危險,對不對?至少你認為你有。你傳送呼喚我的訊息把我叫來這裡。那還真是個厚臉皮的請求。」

    「那是阿曼德用的字眼嗎,『厚臉皮的請求』?我恨他!」

    戴維一徑微笑著用雙手比了個不耐煩的手勢。「你才不恨阿曼德,你自己知道。」

    「要不要打賭?」

    他用嚴厲非難的表情看著我。這大概是被英式學校教育出來的樣子吧。

    「好啦,」我說。「我告訴你。首先,我必須讓你回想某一件事。我們的某一段對話。那是在你還活著的時候,我們在你喀特斯沃德住處最後一次的談話,那時候你還是一位迷人而且上了年紀的紳士,正因為絕望而逐漸凋零──」

    「我記得,」他很有耐心地說。「那是在你進入沙漠之前。」

    「不對,是在那之後,在我知道我沒那麼容易死,全身灼傷回你那兒去的時候。你照料我。然後你開始談你自己,你的一生。你說你在戰前曾有過一次經歷,在巴黎的咖啡館。記得嗎?你知道我在說甚麼吧?」

    「我知道。我告訴你當我還年輕的時候我曾經見過一個景象。」

    「沒錯。就是似乎有某些結構裂開了片刻,讓你見到了過去從來沒見過的某種物體。」

    他微笑著。「你是第一個那樣說的人。你說那是某種結構正好裂開,而我意外穿越了那道裂隙。可不論當時還是現在我依舊認為那隻不過是個幻象。五十年過去了,我對那件事的記憶,我的記憶模糊得令人訝異。」

    「喔,那是可以預見的。當你身為吸血鬼的時候,所有發生在你身上的事都會一直生動鮮明歷歷如繪,然而你身為人類時的一切細節卻會迅速消失,特別是那些需要用到感官記憶的事物,你會發現自己一直納悶──酒的味道到底像甚麼?」

    他示意我別再說下去。我讓他難受了。我並非有意如此。

    我拿起我的飲料,品味它的芬芳。它是某種熱的聖誕調酒,我想他們在英國大約是叫它wassail。我放下杯子。我的雙手和臉仍舊是黑的。自從我在沙漠中歷經那段奮力飛向太陽的短暫嘗試之後它們便是黑的。它對我混跡人群很有幫助。多諷刺啊。它也讓我的手對熱度更敏感了些。

    一陣愉悅的漣漪流遍全身。溫熱!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可以從任何事物裡得到滿足!我沒辦法欺騙自己,欺騙像我這樣的一個感官主義者,一個可以對著旅館走道的地毯圖案大笑好幾小時的人。

    我又再度意識到他正在看我。

    他似乎已經讓自己冷靜,已經第一千次地原諒了我,原諒我把他的靈魂塞進了一個吸血鬼的身體而沒有經過他的同意,完完全全違反他的意志。忽然間他幾乎是仁慈地看著我,彷佛他想教我安心。

    我的確是安心了下來。

    「在那家咖啡館裡,你聽見有兩個人正在交談,」我把話題帶回多年以前的那個景象。「那時候你是個年輕人。它的發生是漸進式的。但你明白他們其實不是『真的』在那個地方,這兩個人感覺像人類,但你卻無法裡解甚至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用何種語言在交談。」

    他點頭。「沒錯。更精確地說,那聽起來像是上帝和魔鬼正在進行對話。」

    我也點頭。「去年在叢林裡,當我離開你的時候,你說我毋須擔憂,你已不再探尋你曾經在巴黎那家咖啡館所見到的上帝和魔鬼。你說你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在泰拉瑪斯卡尋找諸如此類的東西,而這一次你將過不同的人生。」

    「沒錯,我是這麼說的,」他欣然同意。「那個景象已經變得黯淡,比我把它告訴你的那時候要來得黯淡。不過我仍舊記得它,我仍舊相信自己當時的確是看到聽見了甚麼,我也對自己永遠不可能知道它是甚麼的事實泰然處之了。」

    「你已經把泰拉瑪斯卡的上帝和惡魔丟到一邊去了,就和你承諾的一樣。」

    「應該說是把泰拉瑪斯卡的惡魔丟到一邊去了,」他說。「我可不認為像泰拉瑪斯卡這樣的靈異研究機構曾經對上帝有過一絲一毫興趣。」

    我承認這些對話聽起來都不陌生。我們都曾經關注過泰拉瑪斯卡。這個熱心的機構所有的學者當中只有一位知道前會長戴維.泰柏特的真相。此人名叫阿倫.萊特那,已經過世。戴維對此十分傷心,他失去了一位曉得他現在身份的人類好友,失去了一位人類的知音,就像當初他也曾經是我的人類知音一樣。

    他想把所有的線索都拼湊起來。

    「所以你也見過一個景象?」他問。「那就是讓你害怕的東西?」

    我搖頭。「沒那麼清楚。但這個東西的確是在追獵我,有時候它會讓我在瞬間見到某些影像。我多半是聽到它。有時候我會聽到它用正常的聲音和另一個人對話,在街上聽到它的腳步聲跟在我後面,然後我開始頭暈。真的,我被它嚇著了。當它現身的時候我通常會感到天旋地轉,整個人跌坐在水溝邊,像個普通的醉漢。然後一星期過去,沒事。然後我又開始聽到斷斷續續的對話……」

    「它的內容是甚麼?」

    「沒辦法整理出一個脈絡。我常常在還沒意識到以前就聽見它們了。在某種程度上,我可以知道那個聲音是從某個其它場所傳來的,而不單單只是隔壁房間的某個人類。但就我所知,這說不定可以用自然現象來做解釋,某種電子電訊現象的解釋。」

    「我瞭解。」

    「但是,我聽到的對話片斷很像兩個人正在交談,其中一個人──那個正在追獵我的東西──說,『噢,不,他很完美,這不是報復,你怎麼會認為我只是想報復?』」我突然間停了下來,聳聳肩。「你知道,這是對話的中途。」

    「所以,」他說道,「你覺得是那個東西讓你聽到一部分的對話……就和當年我在咖啡館見到那景象時的感覺相同。」

    「完全正確。它在折磨我。另外有一次,就在兩天前,當時我身在紐奧良;我正在窺伺我那受害者的女兒,多拉。她住在我先前提過的女修道院裡。它是1880年建造的修院,多年無人居住,遭過劫掠,所以建得像一座磚造城堡。而這個像只小麻雀般的女孩,這個可愛的小女人住在那兒一點都不害怕,完完全全單獨一個人。她在那棟建築物裡走來走去,簡直像是所向無敵。

    不論如何,我跑到那裡去,進到修院的庭院裡──你知道,那個時代的建築有主屋,兩個長廂房,和內部的庭院。」

    「典型的十九世紀晚期磚造建築。」

    「沒錯。然後我就透過窗戶看著那個小女孩走過漆黑的長廊。她拿著一支手電筒,對自己唱歌,就是她那些讚美詩的其中一首。它們聽起來兼具中古和現代的風格。」

    「我想那是所謂的『新世代』音樂,」戴維說。

    「的確,是有幾分相似,不過這個女孩的節目隸屬於全基督教派(惡注6)的電視廣播網。她的節目很老套。相信基督,你就能得救。她會歌唱舞蹈引領人們進入天堂,尤其是女人。顯然,或者說至少她們將可以為大家指引道路。」

    「繼續你的故事。你說你看著她……」

    「我看著她,然後想說她真的是很有勇氣。最後她回到她的房間;她住在這棟建築四座塔的其中一座裡;我聽見她鎖上所有的鎖。接著我就想,沒有多少人類會願意在這棟烏七抹黑的建築物裡四處徘徊,何況這地方還不是很清靜。」

    「甚麼意思?」

    「有一些鬼魂啦,或者說精靈,你們在泰拉瑪斯卡是怎麼叫的?」

    「精靈,」他說。

    「總之,這棟房子裡聚集了一些精靈,但是它們沒有嚇到這個女孩。她太有勇氣太強壯了。

    但吸血鬼黎斯特可不一樣,他正在窺伺她,正在外面的庭院裡,而他聽到自己的耳邊有聲音,彷佛有兩個人正在他右邊的肩膀上說話,其中一個人,不是跟蹤我的那個,用非常平靜的聲音說,『不行,在相同的光線下我看不見他。』我不停地轉來轉去,試圖找出這個東西在哪裡,用我的心靈和精神逼近它,引誘它,然後我發現自己全身都在顫抖。而且,戴維,你知道,精靈們,那些麻煩的鬼魂……我可以感覺到它們在修院裡遊蕩……我不認為它們知道那個東西是甚麼,不認為它們知道那個在我耳邊講話的東西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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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注6:“ecumenicalreligiousnetwork”,ecumenical表示全基督教的、以統一所有基督教派為目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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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斯特,你那不朽的心神好像有些迷亂,」他說。「不不,我相信你,不過,讓我們來回溯一下。為啥你會跑去跟蹤那個女孩?」

    「我只是想見她。我的受害者正在憂慮──憂慮他到底是甚麼樣的人,他到底都做了些甚麼,憂慮當局對他知道多少。他害怕自己最終將被起訴,媒體會爭相報導,令她蒙羞。不過,重點是他永遠不會被起訴。我會先殺了他。」

    「你的確是會。這樣一來她的教派就能保住,不是嗎?你很快就會殺了他,我說得沒錯吧?」

    「我絕對不會傷害她,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事能促使我這樣做。」我沉默了片刻。

    「你確定自己不是墜入愛河了?你似乎對她意亂情迷。」

    我回憶著。不久前我才愛上一位人類女子,一位修女。她的名字是葛麗卿。我令她陷入了瘋狂。戴維知道整個故事。我曾經將它寫下;我也寫了戴維的故事,讓他們進入了小說虛構的世界。他知道這些。

    「我永遠不會向多拉揭露自己,就像我對葛麗卿所做的那樣。我已經學到了教訓。我只關心要如何殺掉她父親才能讓她的傷痛減到最低並且獲得最大利益。她知道她父親是怎樣的人,但我不確定她對他所有惡行的每一筆帳全都有接受的心理準備。」

    「這樣啊。可是你還在玩遊戲。」

    「因為我必須做點甚麼事讓自己分心不去想那個跟蹤我的東西,否則我會瘋掉!」

    「噓,冷靜點……你是怎麼了?我的老天,你看起來真的是很慌亂。」

    「那還用講,」我喃喃地說。

    「對那個東西多解釋一些。告訴我更多對話。」

    「沒甚麼好說的。它們在爭論。爭論關於我的事。戴維,那聽起來像是上帝和魔鬼正在爭論關於我的事情。」

    我抒了一口氣。我的心口發疼。它跳得太快了,對一個吸血鬼的心臟來說還真是項驚人成就。我倚著牆壁,讓視線遍及整個酒吧──大部分都是中年人,小姐們穿著老式的毛皮大衣,禿頭的男人在喝了夠多酒之後變得喧譁、無憂無慮,幾乎年輕了起來。

    演奏鋼琴的人換了一支曲子。我想那大概是百老匯某支非常受歡迎的曲子。它很悲傷,甜美。一個老女人隨著音樂的旋律緩緩擺動,輕啟嫣紅的嘴唇無聲念出歌詞,就好像對著煙輕吐氣息一樣。她屬於那個抽菸抽得兇的世代,現在毫無疑問是已經戒了。她的皮膚皺得像蜥蝪。但她是無害而美麗的生物。他們全都是無害而美麗的生物。

    而我的受害者?我聽到他在樓上。他仍然在和他的女兒說話。她難道連他的一件禮物也不肯收下?那似乎是一幅畫。

    他可以為他的女兒搬來一座山,我的受害者,但她卻不想要他的禮物,她也不會拯救他的靈魂。

    我發覺自己正在懷疑帕特里克街的教堂會開到幾點。她極想到那裡去。她一如往常地拒絕了他的錢。這些錢「不乾淨」,她這樣告訴他。「羅傑,我缺的是你的靈魂而不是錢。我不能拿你的錢用在我的教會上!這些錢是犯罪得來的,是骯髒錢。」

    外頭下著雪。鋼琴聲變得急促迫切。是安德魯洛依韋伯最好的作品,我想。是歌劇魅影。

    走道上又傳來那個聲音。我驀然從椅子上轉身由肩膀上方望過去,再回頭看戴維。我想我又聽到它了,腳步聲,蕩著迴音的腳步聲,凝重恐怖的腳步聲。我的確聽到它了。我知道我在發抖。但是它消失,不見了。再也沒有聲音傳入我耳中。

    我看著戴維。

    「黎斯特,你好像又被嚇到了,對不對?」他非常同情地問。

    「戴維,我想魔鬼很快就要來找我了。我想我大概快下地獄了。」

    他沒說話。畢竟,他能說甚麼?對這樣的話題一個吸血鬼能夠向另外一個吸血鬼說甚麼?假如阿曼德,這個比我老三百歲比我邪惡許多的吸血鬼告訴我魔鬼很快就要來找他了,我會說甚麼?我會嘲笑他。我會開一些殘忍的玩笑,說那是他應得的獎賞,在下面他將會碰到很多咱們的同類,然後提出一種專門用在吸血鬼身上的刑罰,遠比用在那些下地獄人類身上的更糟。我又開始發抖。

    「仁慈的上帝,」我低聲說道。

    「你說你看過它?」

    「沒看到全貌。我是……在某個地方看到它的,那不重要。我想大概是在紐約吧,沒錯,那次我也是在這裡和他──」

    「和你的受害者。」

    「沒錯,我在跟蹤他。他到市中心一家畫廊談了幾樁交易,事實上他是個走私者。他特別喜歡美麗的東西,古代的東西,就跟你一樣,戴維。等我殺了他之後也許我會帶一樣他的珍藏送給你。」

    戴維沒說甚麼。不過我看他好像不怎麼喜歡這個主意。從一個我預定要殺卻還沒動手的人身上竊取貴重物品。

    「古書啦,十字架啦,珠寶啦,遺物啦,這些是他買賣的對象。他對蒐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歐洲散佚的藝術品相當著迷,你知道,像是被掠奪的天使、聖徒雕像之類。他的收藏全部存放在他住處東邊樓上的一幢公寓裡。那是他最大的秘密。我想他販賣毒品其實是為了這個。某個人有他想要的東西。我不曉得。我讀取他的心思可是我又厭倦了。他很邪惡,他的古物通通沒啥魔力,而我很快就要下地獄去了。」

    「沒那麼快,」他說。「那個追獵者。你說你看到了一些東西。到底是甚麼?」

    我陷入沉默。那一刻我驚怖莫名。我甚至沒有對自己重述過那一次的體驗。但我必須繼續。我將戴維喚來此地尋求幫助。我必須解釋。

    「我們在外面,在第五大道上;他──我的受害者──坐在車子裡朝住宅區駛去,我知道那個方向,那是通往他存放收藏品的秘密公寓。

    而我是步行,以人類的方式步行。我在一家旅館前停住,走進去看花。你知道,這些旅館裡永遠都能夠找到花。當你受夠了計算冬天到底還剩多少時日的時候,你可以進旅館去尋找那些盛放的花束,那些幾乎可以將人淹沒的百合花海。」

    「對,」他說道,輕柔而無精打采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

    「我在走道上。我看著巨大的花束。我想要……想要,喔,想獻上一些祭物,彷佛這是一座教堂……想獻給製作這把花束的人之類的,然後我想到我自己,也許我該殺了那個受害者,然後……戴維,我發誓那真的就這麼發生了──

    地面消失了。旅館消失了。我不在任何地方也完全沒有著地,然而我的四周卻圍繞著人,他們在哀嚎,喋喋不休,尖叫哭喊,還有笑,沒錯,他們真的在笑,這一切都是同時發生,還有光線,戴維,光線眩目刺眼。沒有黑暗,沒有老掉牙的地獄火焰。我朝四方伸展,卻不是伸展我的手臂。我根本找不到我的手臂。我伸出身上的一切,每一個分支,每一條纖維,試著碰觸甚麼東西,獲得平衡,然後我意識到我正站在天地之間,那個物體就在我面前,它的陰影籠罩著我。我簡直沒有辦法形容。它太可怕了,我真的沒見有過比它更糟的東西!光線在它身後閃耀,它立於我和光之間,它有一張臉,幽暗的臉,極度地幽暗,當我看著它的時候我完全失去了控制,我一定在咆哮。然而我卻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在現實世界中發出了聲響。

    等到我甦醒的時候,我仍舊在那裡,在走道上,一切都很平常,而我彷佛已經在那另外一個空間裡度過了許多年,所有的記憶碎片都從我身上溜走,從我身上飛逝,快得讓我抓不住任何思緒,任何完整的情景和任何的痕跡。

    所有我能記得的就是我剛剛告訴你的。我站在那裡。我注視著花朵。走道上無人注意我。我假裝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我仍然不斷嘗試記憶,不斷追逐這些碎片,捕捉一小片一小段的對話,或是任何的威脅或是描述,而我也不斷很清楚地看見那個醜陋幽暗的物體就在我眼前,真的就是那種一個人想把自己逼到失去理智的時候會幻想出來的魔鬼。我不斷看見那張臉,而且……」

    「而且?」

    「……我又第二度見到了他。」

    我發覺自己正在用侍者給我的小毛巾擦拭額頭。侍者來過第二遍,是戴維叫來的。然後他傾身靠向我。

    「你認為你見到了魔鬼。」

    「沒有其它東西會讓我感到害怕,戴維。」我說。「我們都知道這點。現存的吸血鬼沒有任何一位會令我感到害怕,那些最古老、最聰明、最殘酷的,都不會,甚至瑪赫特也不例外。而除了我們之外我還曉得其餘的甚麼超自然?精靈,搗蛋鬼,腦袋不清楚的幽魂,我們全都知道而且可以瞭解……那些你用坎多佈雷巫法召喚出來的玩意。」

    「沒錯,」他說。

    「那真的就是祂,戴維。」

    他微笑著,並非無情冷漠的微笑。「對你而言是如此,黎斯特,」他輕柔、魅惑地揶揄著我,「對你而言,祂必須要是魔鬼才行。」

    我們都笑了。雖然我認為作家會把這稱做是毫無歡樂可言的笑。我繼續說下去。

    「第二次是在紐奧良。我在我住所的附近,皇家大道上的那幢公寓。我只是在走路。然後我開始聽到後面有腳步聲,就好像有人故意跟蹤我而且還讓我知道一樣。該死!我自己也對人類做過這種事,那真是充滿惡意。上帝!為什麼我會被創造出來!接著是第三次,這個物體更接近了,相同的戲碼,龐大、如同巨塔一般的物體矗立在我面前。而且還有翅膀,戴維。也許它本身就有翅膀抑或是我在我的恐懼之中賦與了它有翼的形象。它是一個有翅膀的物體,醜陋可怖,再來是最後一次,我攫住了那個影像,久到我終於受不了而逃離,戴維,就像個懦夫似的潰敗而去。然後等到我醒過來的時候,一如既往地,我又到了那個熟悉的所在,我真的就出現在那裡,那裡的一切還是那個樣子。沒有一根毛髮在它應該在的地方,沒有任何東西對勁。」

    「當它那樣出現的時候它有沒有跟你說過話?」

    「沒有,完全沒有。它試著逼瘋我。它試著想要……想叫我去做某件事,大概吧。你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戴維,你並不知道上帝和魔鬼為什麼會讓你見到祂們。」

    「這會不會和你正在跟蹤的受害者有關?也許是某個東西或某個人不想讓你殺他。」

    「這太荒謬了,戴維。想想這個世界今晚所受的苦。想想東歐的死者,想想聖地(惡注7)之上的戰爭,想想這個城市正在發生的一切。你認為上帝和魔鬼會對一個男人判罪嗎?而我們的族類,我們這個族類已經持續了無數個世紀在捕殺那些或虛弱或迷人或倒黴的人類,甚麼時候魔鬼出來干涉過我們,干涉劉易斯,阿曼德,馬瑞斯,或是我們其中任何一員?噢,要召喚祂尊貴無匹的降臨和垂知是多麼的容易啊,哪怕僅只一次!」

    「你想獲得祂的垂知嗎?」他非常認真地問。

    我停下來,思索著,然後搖頭。「這應該是可以解釋的。我實在很厭惡自己的恐懼!也許這就是瘋狂。也許地獄就是這個樣子。你發瘋了,然後所有你能想象出來的惡魔就會全部出現跑來把你抓走。」

    「黎斯特,你說它是邪惡的嗎?」

    我本來想回答,卻住了口。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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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注7:聖地,即巴勒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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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它醜陋可怖,你描述那些令人難以忍受的噪音,還有光線。那它邪不邪惡?你可曾感受到邪惡?」

    「這個嘛,事實上,沒有。我的感覺和我聽到那些片斷對話時相同,是一種真誠,或者說真誠和決心,而且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戴維,關於這個物體的事,這個正在追獵我的物體──它擁有永不歇止的心靈和永不饜足的性情。」

    「甚麼?」

    「永不歇止的心靈,」我強調,「和永不饜足的性情,」我是脫口而出。但我知道我是在引述這些話。我從某個地方引述了這些話,卻沒有任何印象。也許是來自某些詩句?

    「這是甚麼意思?」他很有耐心地問。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這些。我甚至不知道心裡為什麼會浮現這些字句。但那是事實。祂的確擁有永不歇止的心靈和永不饜足的性情。祂不是活人。祂不是人類!」

    「『一個永不歇止的心靈,』」戴維覆述我的話,「『和永不饜足的性情。』」

    「沒錯,那就是祂,好吧,應該說就是這個物體,這個像男性的東西。不,等等,我不曉得它是不是男性;我的意思是說……因為我並不曉得它的性別……它顯然不是女性,就我們的標準來看它顯然不是女性,因為它看起來……就是像男的。」

    「我瞭解。」

    「你一定認為我瘋了,對不對?你一定希望是這樣,對吧?」

    「我當然不希望。」

    「你應該這麼希望才對,」我說。「因為假如這個物體不是存在我的腦袋裡而是真的存在外界,它說不定接著就會找上你。」

    這令他明顯陷入了沉思,思緒飄向了遠處,然後他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出乎我的意料。

    「但是祂不想要我,不是嗎?祂也不想要其它人。祂想要的是你。」

    我感到垂頭喪氣。我是很驕傲,我也是個自大狂;我愛吸引別人注意;我要光榮;我要上帝和魔鬼都來捉拿我。我要,我要,我要,我要。

    「我可不是在譴責你,」他說,「我只是說這個東西應該不會對別人造成威脅。在過去的幾百年間,沒有其它人……沒有其它我們所知的任何人提到過這樣的一個東西。事實上,你在你的文章和書裡很明確地指出沒有任何吸血鬼曾經見過魔鬼,不是嗎?」

    我聳了聳肩承認這個事實。劉易斯,我心愛的弟子和雛兒,曾經橫跨整個世界去尋找吸血鬼的「長老」,而阿曼德踏步向前對他伸開雙臂告訴他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甚麼上帝或者魔鬼。而我,在比那更早的半世紀之前,也曾經進行過尋找「長老」的旅程,而馬瑞斯,這位締造於羅馬時代的吸血鬼,也告訴我相同的事。沒有上帝,沒有魔鬼。

    我仍然坐著,一邊意識到自己可笑的不適感,覺得這個地方令人窒息啦,香味不是真的香味,室內沒有百合花,外頭一定變得很冷,而我一直要等到黎明時分才會被迫想起休息的事,夜還很長,我沒辦法讓戴維理解這一切,我可能失去他……而這個東西可能會來找我,這個東西可能再找上我。

    「你會待在我附近嗎?」我真痛恨自己說這樣的話。

    「我會留在你身邊,如果它想帶走你,我會試著抓住你。」

    「真的?」

    「沒錯,」他說。

    「為什麼?」

    「別這麼傻,」他說。「聽著,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家咖啡館看到了甚麼。我的一生中不曾再看見或聽過像那樣的東西。你知道的,我把自己的故事告訴過你。我到巴西去,學到了坎多佈雷的秘法。那一夜當你……當你來找我的時候我曾經試著召喚精靈。」

    「它們是來了。它們太弱幫不上甚麼忙。」

    「沒錯,但是……我的重點是甚麼?我的重點很簡單,我愛你,我們之間的連結是其它人從來沒有過的。劉易斯崇拜你,他視你為某種黑暗的神祇,卻又聲稱自己因為你締造了他所以恨你。阿曼德嫉妒你,他暗中監探你的程度遠超過你的想象。」

    「我聽得見阿曼德也看得到阿曼德而我根本就不會理他。」我說。

    「馬瑞斯,他不原諒你沒有成為他的弟子。我想你也知道這一點,他不原諒你沒有成為他的門徒,也不相信歷史是一連串的救贖。」

    「省省吧。那是他相信的。喔,但是他氣我的是比那嚴重得多的事情。當我喚醒母后和父王的時候你還不是我們的一員。你不在那裡。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

    「我知道那件事全部的經過。你忘了你寫的書。我幾乎是在你寫下那本書並讓它流入人類世界的同時立刻就讀到了它。」

    我澀然一笑。「說不定魔鬼也看過我的書呢。」我說。再一次地,我對自己的恐懼深惡痛絕。它令我狂怒。

    「但重點是,」他說,「我會留在你身邊。」他的目光朝下望著桌子,漫無目的地飄動,就和當初他還是人類時常會做的一樣,那時候我還能讀他的心而他卻能抗拒我將我屏除在外頭。如今那裡只剩下一個很單純的障壁,我再也無法感受到他的思緒。

    「我餓了,」我低語。

    「去狩獵啊。」

    我搖頭。「當我準備好的時候,我就會殺了那個受害者。只要多拉離開紐約。她很快就會回到她那古老的修道院。她知道這個雜種註定被毀滅。當我這麼做了之後她就會這麼想,他眾多的敵人之一找上了他,他的邪惡得到了報應,非常非常聖經化,然而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在野性花園之中漫遊的殺手族類,一個吸血鬼正在尋找豐潤多汁的人類,而她的父親剛好吸住了我的視線,然後一切就此了結。只不過就是這樣而已。」

    「你打算折磨這個男人嗎?」

    「戴維,你真教我震驚。這是一個多不禮貌的問題啊。」

    「你會嗎?」他更加羞怯,更加懇切地問。

    「我不這麼認為。我只是想」我微笑了。現在他應該夠明白了。不必任何人來告訴他有關啜飲鮮血,啜飲靈魂,啜飲記憶,啜飲心靈,啜飲心臟。我不會認識這些卑劣可憐的人類,直到我抓住他們,讓他們靠在我胸前,撕開他們體內唯一能夠稱得上是純淨的血管。噢,太多的思緒,太多的記憶,太多的忿怒。

    「我會留在你身邊,」他說。「你在此地有沒有可供住宿的房間?」

    「沒有合適的。去找一個來吧,找一個靠近靠近大教堂的房間。」

    「為什麼?」

    「這個嘛,戴維,你應該知道為什麼。如果魔鬼開始在第五大道上沿路追我,我就會跑進帕特里克街的大教堂,跑向聖餐檯,跪在受過祝福的聖體前乞求上帝原諒我,不要把我沉到火河裡面去。」

    「我看你真的差不多快瘋了。」

    「沒有,才沒有呢。看著我。我能夠綁好我的鞋帶。看到沒?還有我的領帶。我會留心,你知道,讓它全部在脖子上繫好,塞到襯衫裡面去等等的,而不會像是個在脖子上圍了一大條餐巾的精神病患。我也會讓自己看起來和人類一樣僵硬遲緩。你可以去找些房間來嗎?」

    他點頭。

    「有一棟玻璃帷幕大廈,就在附近某個地方,大教堂旁邊。一棟怪物似的建築。」

    「奧林匹克大廈。」

    「沒錯。你能不能去那裡訂幾個房間?事實上我是有人類的經紀人可以處理這一類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像個白痴似的哭哭啼啼,還要叫你去辦這些可恥的事情」

    「我會去辦的。今天可能已經太晚,不過我可以明天晚上進行。我會把房間登記在戴維.泰柏特名下。」

    「我的衣服。有一些放在這家旅館裡,在伊薩克.拉謬名下登記的房間裡。只有一兩箱,還有一些外套。現在真的已經是冬天了,對吧?」我給了他房間的鑰匙。這真是可恥。好像拿他當奴隸使喚一樣。說不定他真的會改變心意用倫費(惡注8)這個名字來訂我們的新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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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注8:一開始,我還覺得黎斯特說這句話好像沒啥意義。一直等到足足十秒鐘過去我才開始大笑起來。“Renfield”,“倫費爾德”,八成就是那個在德古拉故事裡被德古拉搞成精神錯亂、當成奴隸一樣蹂躪的律師倫費哦?後來去把電影VCD翻出來對照角色名單上的名字,果然沒錯。可憐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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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會處理一切。從明天起我們就會擁有一個皇宮似的活動據點了。我會看著鑰匙留在櫃檯上等你來拿。不過,你打算要幹嘛呢?」

    我在等待。我傾聽著那個受害者。還是在跟多拉說話。多拉明早就會離開。

    我朝上指了一指。「我會去宰掉那個雜種,我會在明天日落後那一刻動手,假如說我夠快就能夠把他找出來的話。那時多拉已經走了。噢,我好餓。我真希望她能搭午夜的班機離開這裡。多拉,多拉。」

    「你真的是很喜歡這個小女孩,對不對?」

    「沒錯。找個機會到電視上看看她,你就會了解。她的才能相當特殊,她的講授具有一種危險的情緒支配力。」

    「她真的非常有天賦?」

    「她擁有一切。非常白晢的肌膚,短短的黑髮,躍動、纖長然而形狀優美的腿,她的舞蹈是如此狂放,雙臂猛然飛甩,會令人想到疾旋迴轉的伊斯蘭托缽僧(惡注9),或是沉浸在他們的圓滿狀態中的神秘主義者,當她講道的時候,聽來精確地說並非是謙卑,而是充滿了神奇美好和極度的仁慈親切。」

    「我想也是。」

    「唔,你知道,信仰並非永恆。我的意思是說她不會怒吼著像是末日審判的到來啦或是你若不貢獻她一張支票魔鬼就會跑來把你抓走之類的。」

    他沉思了片刻,然後意味深長地說道,「我瞭解你指的是甚麼。」

    「不,你並不瞭解。我愛她,沒錯,但是我很快就會把她徹底遺忘。只不過是這世上是有一些十分具說服力的言論,精巧美妙,她真的相信這些;她認為基督真的曾經在這世上行走,她認為那的確發生過。」

    「而那個正在跟蹤你的東西,和你選上這個受害者,選上她的父親真的沒有任何關聯?」

    「這個嘛,有一個方法可以確認,」我說。

    「甚麼方法?」

    「今天晚上就去殺掉那個狗孃養的。也許我會在他離開她之後動手。我的受害者不會留在這裡和她在一起。他深怕自己會為她帶來危險。他從來不和她待在同一家旅館裡。他在此地有三幢不同的公寓。我很意外他這次居然會停留這麼長的時間。」

    「我會和你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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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注9:“dervish”,“回教托缽僧”不要問我甚麼是回教托缽僧也不要問我他們為什麼會“旋轉”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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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外面去吧,我必須了結這個傢伙。我需要你,我真的需要你。我需要向你傾吐,想要你和我在一起,古老的人類的需求,但我不需要你在我身邊。我知道你非常口渴。我不必讀你的心就可以感覺到。你是餓著肚子來這裡的,你不想讓我失望。去遊歷遊歷這座城市吧。」我微笑著。「你從來沒在紐約狩獵過,對不對?」

    他搖著頭表示的確沒有。他的目光變了。是因為飢餓的緣故。它令他表情呆滯,像是一條狗聞到了發情母狗身上的氣味。我們都擁有相同的表情,野獸般的表情,但我們可不像野獸那樣善良,可不是嗎?我們之間的任何一員都是如此。

    我站起身。「在奧林匹克大廈訂的房間,」我說,「你可不可以讓它們能夠俯瞰帕特里克街的教堂,不要太高的樓層,儘可能低一些,這樣才能比較靠近教堂的尖塔。」

    「你那卓越的超自然神智真的是有些不清了。」

    「才沒有呢。現在我要進入外面的雪地。我聽見他在樓上。他打算離開她,他正在吻她,純潔而充滿愛意的吻。他的座車正在前頭徘徊。他將會前往位於住宅區他存放古物的秘密所在。他認為他的敵人以及政府全都對那個地方一無所知,或者相信那裡不過是他一個朋友開的破爛商店。但是我知道那個地方。我也知道這些寶藏對他有甚麼意義。如果他到那裡去,我會跟蹤他時間不多了,戴維。」

    「我從來沒有像這樣不安過,」他說。「我想告訴你,願上帝與你同在。」

    我笑了。我傾身在他的額上飛快一吻,快得讓任何見到的人都不會認為我吻了他,然後嚥下自己的恐懼,瞬息而過的恐懼,我離開了他。

    在高高的樓上的房間裡,多拉正在哭泣。她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雪哭泣。她後悔自己拒絕了他送給她的禮物。如果僅僅只是她把自己的額頭緊貼著冰冷的玻璃,為她的父親祈禱。

    我越過街道。雪的感覺很棒。但接著我又是一個怪物了。

    我站在帕特里克街大教堂的後面,看著我那英俊的受害者走了出來,匆匆穿越飛雪,縮著肩膀,鑽進他那昂貴的黑色轎車後座。我聽見他說出來的地址很靠近那個破爛商店,他存放珍藏的公寓。好吧,他會在那裡單獨待上一會兒。為什麼不去動手呢,黎斯特?

    為什麼不讓魔鬼帶走你?不要遲疑!拒絕在恐懼中邁入地獄。去就對了。

    他帶著一種隱約的算計向她施加壓力,這件新禮物可以向大眾展示。他所有的古物都可以。它們能為教會帶來財富。

    她開始哭泣。這一切都是在旅館中發生的,當時戴維和我在離他們數碼外的酒吧裡。

    「而說到那些正在計劃逮捕我的雜種,有些東西是有合法憑證的,我並未隱藏。你要告訴我你不會收下那些東西?你要讓陌生人拿走它們?」

    「贓物,爹地,」她哭泣著。「它們是不潔的。它們被玷汙了。」

    他真的搞不懂自己的女兒。從孩提時代開始他似乎就已經是個賊了。紐奧良。貧窮與優雅相混合、風格奇特的出租公寓,他母親大部分時間都在喝酒。一位老上尉經營著一家古董店。這一切全部掠過他心頭。老上尉擁有那棟公寓前面的房間。而他,我的受害者,每天早上上學前會為老上尉送早餐盤去。出租公寓,外送服務,優雅的老人,聖查爾斯大道。這是當這個男人會在傍晚時分坐在穿廊上,而那些老女人也會戴著帽子做相同事情的日子。我再也感受不到的白晝時光。

    全是空想。不,多拉不會喜歡這樣東西。忽然間,他也同樣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喜歡了。他有一種很難向別人解釋的標準。他開始在心裡和那送雕像來的藝品商進行一段辯論。「它很美,沒錯,但是它太巴洛克了!它缺乏我一向偏愛的扭曲元素。」

    我泛起微笑。我愛這傢伙的心思。血的味道聞起來很棒。我深吸一口氣,令自己迴歸成一個全然的掠食者。慢慢來吧,黎斯特,你已等待數月,不要倉促行事。他是這樣的一個怪物。他曾經射穿別人的腦袋,用刀殺人。曾經有一次在一家小雜貨店裡,他完全無動於衷地射殺了自己的敵人和店主的妻子。那女人擋住了他的路。而他冷酷地走了出去。那是早先在紐約的時期,在邁阿密和南美之前。但是他記得那樁謀殺,所以我也知情。

    他想起好多件各式各樣的死亡,所以我也就想起它們。

    他端詳著雕像蹄形的腳,那個天使,魔鬼,惡魔。我意識到雕像的翅膀碰到了天花板。我可以感覺到假如讓自己失控,顫慄會再度傳來。但再一次地我回到了堅實的地面。並沒有任何從其它空間來的東西。

    現在他脫下外套,只穿襯衫站著。那就夠多了。我可以看見他脖子上的血肉,當然,因為他敞開著領口。我可以看見他耳下那塊特別美麗的地方,那塊人類頸背間的特殊地帶和他耳翼的輪廓,它們是這麼的具有男性美。

    見鬼,脖子的特殊含義不是我發明的。每個人都曉得那代表甚麼意思。他可以激起我愉悅的感受,但那是在心靈方面,真的。去他的亞洲人美貌以及一切,還有那令他光芒四射的虛華外表。是因為心靈,這個心靈牢牢地鎖定住這尊雕像,而有那麼仁慈的一瞬間,它拋開了所有關於多拉的思緒。

    他伸手挾起另一盞發燙的小鹵素燈,將燈光照向惡魔的翅膀,那對我看得最清楚的翅膀,我也看見了那一份他正在思索的完美性,巴洛克式樣最偏愛的細節;不,他沒收集過這類物品。他喜歡扭曲怪誕的風格,而這尊雕像只是正好很怪誕。天哪,它真是恐怖。它的頭髮粗野蓬亂,面帶一副也許是威廉.貝克所描繪出來的怒容,圓睜的巨大雙眼彷佛憎惡似地瞪著他。

    「貝克,沒錯!」他突然說,轉過身。「貝克。這尊該死的雕像看起來就像貝克的畫。」

    我意識到他正凝視著我。我不小心投射出自己的思想,而且還帶著明顯的企圖。當意識銜接而上時我感到一陣顫慄。他看到我了。他可能看到了我的眼鏡,反光,或者我的頭髮。

    我非常緩慢地踏步向前,雙手放在身側,我不希望他那麼老套地去掏槍。不過他沒有掏槍。他只是看著我,或許是被過度接近的明亮光線弄花了雙眼。鹵素燈將天使翅膀的陰影投射在天花板上。我向前靠得更近。

    他完全沒開口。他在害怕。或者我不如說,他在警戒。也許程度比警戒更多一些。他覺得這可能是最後一次和人交手。有個人完全逮住了他!要掏槍已經太遲,諸如此類的。他不是真的對我感到恐懼。

    天殺的他搞不好不曉得我不是人類。

    我迅速來到他面前,用雙手捧住他的臉。他開始流汗、發抖,這很正常。但接著他伸手扯下我的眼鏡,讓它落到地上。

    「噢,這最後一刻實在太令人高興了,」我低語,「如此地接近你!」

    他說不出話來。沒有任何人類在被我攫住時能發出除了祈禱外的任何聲音,而他沒有祈禱。他直直看入我的眼睛,十分緩慢地打量著我,不敢移動,他的臉仍然牢牢被我捧在冰冷的手中。冰冷的手,他知道。不是人類。

    這真是奇怪的反應!當然,過去我不是沒被認出來過,但伴隨而來的永遠是禱告、瘋狂、某種垂死前的絕望掙扎。每塊大陸的人類都一樣。即使是相信「諾斯非拉圖」(惡注10)的古老歐洲,在我還沒把牙齒戳進去前他們往往就已經開始尖叫禱告了。

    但這是甚麼?他瞪著我看。多麼荒唐愚蠢的勇氣!

    「準備以你活著的相同方式來迎接死亡?」我低語。

    一道思緒如電流般竄過他。多拉。他開始劇烈顫抖,抓住我的雙手,意識到它們的觸感如同石頭,然後他開始痙攣,彷佛試著要讓自己放鬆,讓自己面無表情。他對我發出噓聲。

    某種神秘難解的憐憫情緒籠罩住我。別這樣折磨他。他知道太多,瞭解太多。天哪,你監視了他好幾個月,你不必延長這個酷刑。但話說回來,甚麼時候你才能找到另一個像這樣的獵物來殺!

    唔,飢餓壓倒了正義感。我先讓額頭貼住他頸項,把手移到他腦後,讓他碰到我的頭髮,聽他吸氣的聲音,然後我開始啜飲。

    我擁有了他。我擁有了他的情感,他和老上尉在前屋裡,街車由外疾駛而過。他對老上尉說,「如果你再向我暴露,要我碰它,我就永遠不會再靠近你。」而老上尉發誓他再也不會那麼做。老上尉帶他去看電影,到蒙特裡恩酒店吃晚餐,在飛往亞特蘭大的班機上發誓再也不那麼做,「只要讓我在你身邊,孩子,讓我靠近你,我再也不會那麼做了,我發誓。」他的母親在門前喝酒,梳自己的頭髮。「我知道你們的遊戲,你跟那個老頭,我知道你們在幹嘛。他買那些衣服給你穿?你以為我不曉得。」然後是泰瑞臉孔正中央的彈孔,一個金髮女孩側過身倒向地面。第十五件謀殺,那就是你,泰瑞。他和多拉在卡車上。而多拉知道。多拉只有六歲,但是她知道,知道他射殺了她的母親,泰瑞。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過半個字。泰瑞的屍體在一個塑料袋裡。老天,塑料袋。然後他說,「媽咪走了。」多拉甚至沒有問。她才六歲,她知道。泰瑞尖叫著,「你以為你可以把女兒從我身邊帶走,你這個狗孃養的,你以為你可以帶走我的孩子,我今晚就要和傑克一起帶她離開!」磅,你掛了,甜心,我對你忍無可忍。倒在地上的是一個漂亮可愛樣子很普通的女孩,渾圓蒼白粉紅色的指甲,嘴唇看來永遠格外鮮潤,頭髮紮成一束。粉紅色的小東西,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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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注9:nosferatu,“諾斯非拉圖”,羅馬尼亞語的吸血鬼、不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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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多拉開著夜車。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過半個字。

    你對我做了甚麼!你殺了我!你在奪取我的血液、而非靈魂,你這個小偷,你這個天殺的你究竟是甚麼東西?

    「你在跟我說話?」我抬起頭,血從我唇邊滴下。老天爺,他在跟我說話!我再次咬下去,這一次我扭斷了他的脖子,但他沒有停止。

    沒錯,就是你,你是甚麼?為什麼,這些血是為了什麼?告訴我,該死的你下地獄去吧!該死的你!

    我壓碎他手臂的骨骼,扭脫了他肩膀的關節,最後一滴我所能得到的血是在我的舌頭上,我把舌頭伸入他的傷口吸吮,給我,給我,給我吧

    但你是甚麼?你叫甚麼名字?上帝在上,你到底是誰?

    他死了。我丟下他倒退一步。他在跟我說話!在我殺他的時候跟我說話!問我是誰?還極力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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