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三點鐘,我們來到馬房。這時候,我們終於意識到自己一直被那個存在跟蹤着。
大約有半個小時到四十五分鐘的光景,我們聽不到它的蹤跡。接着,那沉悶的嗡嗡聲又再次傳來。這讓我十分惱火。
我們努力想從它那裏得到一些我們能夠理解的信息,可是我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邪氣和斷斷續續的吵鬧聲,就像幹樹葉在熊熊的火光中分崩離析那般。
她很高興我們能夠騎馬回家了。讓她煩惱的不是那個存在,而是她之前曾經説過的話——她想要鄉村的空曠和寧靜。
我們的面前出現了一片開闊的空地。我們加速前進,耳邊只有風聲。我想我是聽到了她的笑聲,但我不能確定。和我一樣,她也喜歡風的感覺,也喜歡映照着漆黑山頭的明亮的初升的星星。
我想知道,今夜會不會有某個時刻,她的內心在悄悄地落淚。對此,我無從知曉。有的時候,她安靜且令人捉摸不透,她的眼睛撲閃着,像是在哭泣,可是又絕無淚水。
加百列緊緊地抓住我的右手。這是如此突然,我幾乎摔倒。
每天晚上我都會騎馬進入這片沼澤,在水上窄窄的木橋上橫衝直撞。我十分喜愛落在木頭上的馬蹄聲和爬上傾斜的河岸的感覺。我的母馬對這條路已經很熟悉了,可是現在,它卻茫然不知所措。
它很害羞,又一次躊躇不前,並自説自話地朝着巴黎的方向奔馳,直到我用盡全力拉住繮繩把它控制住。
加百列回頭看着濃密的灌木叢。那黑壓壓的一大片揮舞着的枝條,遮住了小溪。一陣微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樹林裏,那個存在的脈搏清晰地跳動着。
毫無疑問,我們是同時聽見的。因為當我握緊她的手臂的時候,加百列也正好點頭抓住我的手。
“這脈搏越發強烈了!”她迅速地對我説。
“還不止一個。”
“是的,”我暴躁地説,“它正處於我和我的巢穴之間。”我拔出我的劍,用左臂摟住加百列。
“你不會直接衝上去吧。”她大叫。
“當然不會!”我一邊説,一邊穩住我的馬。“還有不到兩個小時就要日出了,把你的劍拔出來!”
她還想轉過身跟我説話,可是我已經策馬前行了。她依照我的話拔出了劍,像一個男人一樣,用她小小的手把劍緊緊攥住。
當然,我確信,只要我們一到灌木叢,這東西就會逃走。我的意思是説,這個該死的東西除了夾着尾巴逃跑之外什麼都不做。可是它已經讓我的馬,讓加百列都受到了驚嚇,這讓我火冒三丈。
我雄心勃勃地迅速夾了一下馬肚子,策馬迅速地朝木橋飛奔而去。
我緊緊地握住武器,把加百列摟在我的身下,深深地彎下腰,像一條憤怒的巨龍一般喘着粗氣。當馬蹄踏上水面上那中空的木頭上之時,我終於第一次看見了那惡魔!它們在我們上方,臉色和手臂都是蒼白的。它們迅速地瞥了我們一眼之後,就發出一陣可怕的尖叫聲,並晃動着樹枝,撒下片片落葉。
“渾蛋,你們這幫魔鬼!”我怒吼着,來到另一邊傾斜的堤岸。可是加百列已經發出了一聲尖叫。
某些東西落在我身後的馬背上,我的馬兒漸漸滑進了沼澤。這個東西抓住我的肩膀和我握劍的手臂。
我把劍舉過加百列的頭頂,憤怒地向那個東西砍去。我看見它像一團白霧一般在黑暗中飛走。這時,另一個傢伙用一雙爪子般的手跳到我們身上,加百列的刀刃正好劃開它張開的手臂。我看見那手臂向空中舉起,鮮血如噴泉一般湧出。尖叫聲逐漸變成了令人心悸的痛哭聲。我真想把它們每個都斬成碎片。我猛地扭轉過馬的身子,它倒退了幾步,差點跌倒。
加百列抓住馬的鬃毛,向開闊地奔去。
我們迅速地衝向塔樓,聽着它們的尖叫聲在耳邊迴響。馬兒筋疲力盡了,於是我們下了馬,手牽着手向它們跑去。
我知道,在它們爬上外牆之前,我們必須穿過那條秘道進入內室。我們一定不能讓它們看見我們從裏面搬出石頭。
我儘快地把門在我身後關上,拉着加百列衝上樓梯。
我們來到密室,再次把石頭推進來。這時候,我聽見它們在下面號叫,它們雙手第一次颳着牆壁。
我迅速抱起一捆木柴,從窗户扔下去。
“快點,把引火物給我。”我説。
可是窗框上已經出現了六張蒼白的臉。
他們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在小小的屋子裏迴響。有一刻,我只能看着他們,步步後退。
他們像蝙蝠一般緊緊地貼着鐵製窗柵,可是它們並非蝙蝠。他們跟我們一樣,是有着人形的吸血鬼。
他們的頭髮又髒又亂,頭髮下面露出黑洞洞的眼睛窺視着我們。他們的叫聲越發的嘈雜刺耳,抓着窗框的手指積着厚厚的污垢。
他們身上的衣服在我看來只不過是一堆黯淡無光的破布而已,身上散發出的臭氣正和墓地的臭氣一模一樣。
加百列把引火物朝牆上扔去。那些傢伙上前想要捉住她,加百列躲開了。他們露出尖牙,發出刺耳的尖叫,並撿起木柴朝我們扔來。他們一起奮力地拉着窗框,想要把它從石頭上扳下來。
“去拿引火盒。”我咆哮着。我抓起一塊比較結實的木頭,把它嵌進離我最近的一張臉孔裏,輕而易舉地就把這傢伙丟出了窗外。
我聽見了這沒用的東西下落時發出的尖叫。
可是,當我在對付另一個骯髒的小惡魔之時,他的同夥們緊握住木柴開始向我開戰。不過,此時加百列已經點燃了引火物。
火光沖天,那些尖叫聲於是變成了狂亂的話語:“這是火,你們這些蠢貨,後退,下來,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下來,下來。窗框現在很燙了!快點撤退!”
這真是完美的法語!典型的法國本土的罵人的話。
我看着加百列,腳重重地踢踏着,手指着它們發出一陣大笑。
“褻瀆神靈的人,你會受到詛咒的!”一個傢伙尖叫着。火苗觸到了他的於,他哀嚎着退後。
“詛咒瀆神者和反叛者!”下面傳來一陣尖叫聲,並很快連成一片迴響。“詛咒竟敢闖入上帝聖殿的反叛者!”可他們還是一個接一個地跌落在地板上。木柴全都燒着了,熊熊的火光衝向天花板。
“回到你們的墓地去吧,你們這幫惡魔!”
我説。如果我能離窗户更近些的話,我會把火苗直接扔在他們身上。
加百列靜靜地站着,眯縫着眼睛。很明顯,她在傾聽。
叫聲和哀嚎聲持續不斷地從下面傳來。
他們又開始用新的語言詛咒那些破壞了神聖律法、褻瀆並激怒了上帝和撒旦的人。他們拉扯着門和較低的窗户,並愚蠢地朝牆上扔着石頭。
“他們進不來的,他們不可能破門而入。”
加百列低聲地自言自語。她的頭依然專注地高昂着。
對此我倒不是十分確定。大門已經是年代久遠,鏽跡斑斑。我們目前無能為力,只能等待。
我倒在地板上,斜靠着石棺的一側,彎下腰,把胳膊環抱在胸前。我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也靠着牆坐下,把兩腿懶散地放在身前。她的胸部微微抬起,頭髮從辮梢中散落下來,像條眼鏡蛇一般環繞着她的臉。鬆散的髮絲貼着她白色的臉頰,煙灰黏着她的衣服。
屋子裏熱氣騰騰,幾乎令人窒息。蒸汽和火光幾乎讓黑夜蕩然無存。可是我們依然能夠靠那僅存的一點空氣保持呼吸。我們一點也不覺得痛苦,除了驚嚇和疲倦之外。
漸漸地,我意識到她是對的。那些傢伙無法把門弄開。我聽見他們撤退的聲音。
“讓上帝的憤怒懲罰瀆神者!”
馬廄邊傳來一陣微微的騷動。我在意識中看見那可憐的看管馬廄的弱智男孩驚恐地躲在那裏,這讓我倍感憤怒。那些渾蛋。
“冷靜點,”加百列説着,“現在太晚了。”
她傾聽着,時而睜大眼睛,時而又眯縫上。他死了,這可憐的小東西。
我感覺到了死亡,就像我看見一隻小黑鳥突然從那馬廄飛出一樣。她往前坐了坐,似乎也看到了這個景象。然後她又坐了回去,似乎已經失去r意識,雖然實際上她並沒有。她的嘴裏嘟囔着什麼,聽起來像是“紅絲絨”,但她屏住呼吸,我聽不清她的話。
“我要懲罰你們,你們這幫惡棍!”我大聲朝他們説着。“你們毀了我的屋子。我發誓要讓你們付出代價。”
可是我的四肢越發沉重起來。熱乎乎的火苗幾乎讓我昏昏欲睡。晚上所發生的一切讓我疲憊不堪。
火光中筋疲力盡的我已經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想,我做了一會夢,然後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我抬起頭,看見一個超自然的年輕男孩的影子,在小屋的地板上優雅地踱步。
當然,這只是加百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