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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翻譯:星雲

    我本不想去找他。時值隆冬,我正心滿意足地呆在倫敦,出沒於各大劇院觀賞莎士比亞的戲劇,並且時常把整個晚上都消耗在閱讀劇本和十四行詩上。心中除莎士比亞外更無旁鶩。正是萊斯特把他介紹給了我。於是每當我滿懷失望的時候,就去打開他的作品細細閱讀。但是萊斯特在召喚,萊斯特自稱感到恐懼。

    這一次我必須前往。上次他遭到麻煩的時候,我恰好自顧不暇。這是另外一個故事,不過沒有我此刻在講述的事情重要。

    我已經意識到和他見面很可能會輕易粉碎我苦心爭取來的精神上的平靜,但是他要我過去。於是我就去了。

    我先是在紐約找到了他,於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他把我捲入了迄今為止最糟糕的狂風驟雪之中。那天晚上,他殺害了一個凡人,他已深深愛上了這個犧牲品——那時候他總是選擇臭名昭著的案犯與謀殺犯,在享用之前長時間地跟蹤他們。那麼他需要我為他做什麼呢,我苦思冥想。大衛,當時你也在那裡,你似乎才是能夠幫助他的人。儘管你是他的雛兒,不能直接聽到他內心的呼喚,但他畢竟聯絡到了你。於是你們兩位彬彬有禮的紳士坐在一起,以低沉老練的耳語討論著萊斯特最近感受到的恐懼。

    後來我又在新奧爾良找到了他。他把那些事情簡潔地告訴了我——當時你也在那裡——魔鬼化身人形,降臨到他的身邊。那個魔鬼可以變換形狀,時而是生著巨翼與羊蹄的蒼白可怖之物,時而又是普通的人類。萊斯特被這一切逼得幾乎發狂。那魔鬼還向他提出一項可怕的建議,他,萊斯特,可以成為魔鬼的助手,籍此為上帝服務。你是否還記得我是怎樣平靜地回答他的講述,他的疑問與求助?啊,那個時候我堅定地告訴他,跟隨那個妖精無非是瘋狂的行為,不要相信任何沒有形體的生靈能夠吐露真相。

    但現在你已經知道他那怪異非凡的故事給我帶來的刺痛。難道魔鬼真的打算把他變成一個地獄般邪惡的魔鬼助手,藉此為上帝服務嗎?那時我本應狂笑,流淚,對他大叫的——我一度曾經深信自己正是惡魔的聖徒啊,在那些歲月裡,我身上裹著襤褸的衣衫,在巴黎冬夜的街頭尾隨著犧牲品,只為增添上帝的光輝與榮耀。但他知道這一切,我沒有必要再傷害他,不必移開照耀在他身上的傳奇色彩的水銀燈。萊斯特永遠是一個熠熠生輝的明星,他需要這些。

    我們矗立在在苔痕斑斑的老橡樹下,以斯文的語氣交談。我們兩個一再請求他謹慎小心。當然了,他把我們的話完全當作耳邊風。

    這件事還同朵拉,那位魅力非凡的凡人女性有關。那時她就住在我們現在置身的這座由古老磚石砌成的女修道院裡。她正是萊斯特跟蹤並且殺害的那個男人的女兒。

    當他決心去找她時,我感到有些生氣。不過現在我能夠理解他,因為我也在愛著兩個凡人,我要說,我愛瑟貝爾和本傑明,我把他們叫做我的孩子,在遙遠的過去,我曾是凡人們隱秘的行吟歌手。

    好吧,他愛朵拉,他就這樣把頭顱枕在一個凡人女子胸前,他想要吸食她的經血,這樣就不會對她造成任何損失與傷害。他被她父親的鬼魂所驅使,被魔鬼王子本人所奉承,這使他深受打擊,幾近瘋狂。

    而朵拉呢,我該說她些什麼好?在女修道院志願者的外表下,她有著位斯普廷(GrigoriEfimovitchRasputin,俄國僧侶,他聲稱自己擁有神力,並逐漸贏得沙皇皇室的信任,是沙皇尼古拉二世朝廷中最具權勢的人物,最後遭暗殺而亡——星雲注)般的力量,她是成熟老道的神學家,卻沒有陷入神秘主義的窠臼;她是一位激昂而狂熱的領袖,決不是白日做夢的空想家——那些誇誇其談者們的抱負足以使聖彼得和聖保羅的功績加在一起都黯然失色。毫無疑問,她正如萊斯特在這個世界的野人花園裡採擷的任何花朵一般優美迷人,完全是上帝創造的輝煌傑作。她有著烏鴉羽翼般的濃黑頭髮,微微翹起的雙唇,細磁般精美的雙頰與林間寧芙一般活潑的肢體。當然,當萊斯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馬上就感覺到了。那時我已經來到紐約,離他非常近,我知道你那時也在附近。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兩個都不想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接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風雪霧霰之中,從世界上憑空消失,彷彿從不曾存在過一般。

    你是他的雛兒,所以無法傾聽到他消失的那一刻降臨下界的那種完美的緘默。你不知道他是如何徹底拋棄了萬事萬物在他心中激起的細微迴音。

    我知道這一切,後來我提議我們得去照顧深受傷害的朵拉,這樣多少可以轉移我們的注意力——她的父親死於一個英俊的金髮吸血怪物之手,但她卻成了他的忠實伴侶和朋友。她對此一定大為震驚。幫助她應付繼之而來的夜晚並不是什麼難事。可怖之事層出不窮,她父親的死被發現了。他那骯髒汙穢的一生一度成為全世界媒體的一樁神秘而輕率的談資。

    那時候我們把她父親苦心收藏的無數十字架,雕像和聖像都搬到這棟房子裡南面的房間,我冷漠地搬運著那些聖像,彷彿我從不曾深愛過那些珍貴的寶物。那時的事情回想起來真是恍如隔世。

    那時候我為她悉心打扮,穿上在第五大道的時髦店鋪裡買下的一件合身的老式紅色天鵝絨外套,他們所謂富於詩人氣質的繡滿蕾絲的純棉襯衫,羊毛質材的黑色丁字褲,還有閃閃發光的高筒皮靴。這樣體面的穿著足以陪伴她去指認她父親被割下的頭顱。它被安放在巨大的停屍間裡,那裡人頭攢動,熒光燈幽微地閃爍光芒。那時的事情回想起來真是恍如隔世。

    在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裡,任何年齡的男人都可以留長髮,這對於我來說畢竟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情。

    於是那時候我梳理好豐美捲曲的長髮,並破例把它們清洗乾淨,我只是為她才這樣做。那時的事情回想起來真是恍如隔世。

    那時候我們堅定地站在她身邊,她幾乎癱軟在地,需要我們把她架起。她短短的頭髮垂落下來,露出長長的頸項,似乎完全被迷惑魘住。她倒在我們懷裡,為她父親的死傷心流淚,與此同時,還帶著病態般的狂熱智慧向我們拋擲一連串冷靜的問題,詢問我們究竟有著怎樣邪惡的本質。彷彿把我們這些吸血鬼條分縷析地解剖一遍,就能夠使她更加逼近那危害著她的身心健康與聖潔靈魂的恐怖中心,就能夠讓她那可憐可悲,喪盡天良的父親死而復生。那時的事情回想起來,真是恍如隔世。

    不,事實上她不是祈禱羅傑能夠起死回生,她深信上帝的全知與仁慈。此外,親睹一個被砍下的頭顱畢竟是一種強烈的震撼,那個頭顱被冷凍起來,在它被發現之前曾經被野狗咬過一口,我們被禁止碰它,這幅景象甚至對於我來說也很少見。(我還記得驗屍官的助手嚴厲地警告我說,我年紀實在太小,不適合目睹這樣的景象。她還以為我是朵拉的弟弟呢,多麼可愛的女人啊。或者我偶爾也該在人類的官方世界中出現一下,以便被大家看作“真正的演員”,而不是“波提切利的天使”,像我在不死者的世界裡被一貫認定的那樣。)朵拉夢寐以求的其實是萊斯特的歸來。除了萊斯特那個白馬王子的最後賜福,還有什麼能夠幫助她從我們的法力中擺脫出來呢?我矗立在高層公寓的茶色玻璃窗前,遙望第五大道上厚厚的積雪,等待著,並且和她一同祈禱。假如我的這個夙敵離棄人間,這個偉大的地球該是多麼的空空蕩蕩啊。在我那愚蠢的心裡,我想他的消失之謎總有一天會像奇蹟一般水落石出,它會令人悲傷,但並不帶來什麼損失。自從很久以前我和主人永遠分別的那個威尼斯的夜晚,我這個人總是被拋在後面,這麼多年來只是在裝作猶自苟延殘喘方面學得聰明瞭一點,這一次我多少也會從他的經歷中稍稍得到一點啟示罷。我其實並不為萊斯特擔心。我別無所求,只是希望他終有一天能夠回來,給我們講述他的天方夜譚。萊斯特經常會講述這樣的故事,沒有人能像他那樣誇誇其談地講述自己那些荒謬的冒險。

    我不是說他根本就沒有和人類交換身體。我知道他確實這麼幹過;我不是說他根本就沒有喚醒我們可怕的母后阿卡莎,我知道他確實這麼幹過;我不是說在法國大革命之前的那些浮華歲月裡,他根本就沒有把我們那個迷信的集會徹底摧毀,我告訴過你,他確實這麼幹過。

    但是他敘事的方式簡直能把我逼瘋。他總是把每件事都聯繫在一起,彷彿那些偶然的,突發的可怕事件事實上都互相關聯,可以被串在某條意義重大的線索上。事實上不是這樣的,其實這些事實本是跳躍的。他自己也知道。但是他得把故事敘述得流暢而富有戲劇性。

    在他自己的書裡,他簡直就是吸血鬼中的007,簡直就是山姆·史培德!他是搖滾歌星,可以在人類舞臺上引吭高歌兩個小時,時至今夜,人類開辦的公司還在幫助他通過唱片版稅牟取暴利。他擅長賦予苦難某種悲劇色彩,在他書寫那些懺悔的篇章時,他事實上已經徹底原諒了自己。

    我真的不是在挑剔他。我真的深恨他躺在那禮拜堂的地板上昏睡不醒,闔起的雙目凝視著完滿的緘默深處。全不顧年輕的吸血鬼們為了和我同樣的原因圍繞在他身邊。他們也想親睹基督的血是否改變了他,經歷了這樣的聖餐,他是否顯示出某種奇蹟。我會很快說到這些的。

    我好像已經把自己逼向絕路,在角落裡咆哮不休。我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怨恨他,這樣不住口地詆譭他的名聲,痛斥他那無垠的偉大。

    他教會我太多東西,是他把我引向此時此刻,讓我得以站在你面前,以某種連貫而平和的方式向你敘述我的往事,在我趕來幫助他對付那可貴的惡魔蒙那克和照顧他脆弱的小朵拉之前,這樣的事情絕對是不可能的。

    兩百年前,他從我身上剝下了一切幻覺,謊言與藉口,是他把赤裸的我推向巴黎街頭,讓我得以尋回我曾一度瞭解,但又痛苦地失去的,星光中蘊含的榮耀。

    但當他回來之前,我們滯留在能夠俯視到聖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別墅裡等待他時,我還不知道他還將從我身上剝下更多東西。我真恨他,只因此時我無法想象我的靈魂再不能與他同在;只是因為他,我才得以成為這樣的我,但我卻不能為他做任何事,不能把他從這冰寒般的長眠中喚醒。

    不過想想看。他就靜靜地躺在那裡,好像真的沒有任何氣息,好像一切感官已經消失,好像永遠也不再回來。就算我現在回到那座禮拜堂裡,把雙手放在他身上,請求他聽我的聲音,那又有什麼用處呢。

    我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我不會接受。我已失去了全部的耐性。我再也不能以麻木不仁作為自我安慰。我再也不能忍耐這樣的時刻。

    但我還得繼續給你講述下去。

    我還得講給你當我看到聖紗之後發生了什麼,當太陽照耀到我身上的時候發生了什麼,當我悲慘地來到萊斯特身邊,爬到他面前以便喝他的血時,發生了什麼。

    啊,等一下,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他的故事裡都貫穿了線索。那不是因為他的虛榮,對不對,那其實是必須的。如果不把事件彼此貫穿聯繫起來,就連不成一個故事,而我們這些可憐的被時間遺棄的孤兒們除了事件的先後次序,就不知道其他的敘事方法。啊,是的,我被遺棄在瀰漫風雪的暗夜,在這比純粹的空虛更糟糕的世界,我也在尋找我的線索,是不是?啊,上帝,我該如何找到線索,如何在這可怕的下墮中抓住一條堅實的鏈子?

    那個時候他突然就回到你我和朵拉麵前。

    那是他離開後第三個早晨,接近黎明的時候。我聽見我們所住的玻璃大廈底層的門重重地拍響,以及他心跳的聲音——那聲音每一年都在怪異地增強。當時我們爭先恐後地從桌邊站起來。我仍然感到恐懼。他很快進了房間,身上猶自帶著來自林地與荒原的芳香。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碰翻了面前的所有東西,好像那些把他帶走的人還在後面追趕,事實上他身後一個人也沒有。他走進房間,關上門,神志清醒地站在我們面前。他的樣子比我想象中的還可怕,似乎這一次他遭受的打擊比以前的那些小小失敗都遠為劇烈。

    朵拉奔向他,滿懷著毋庸置疑的愛。而他帶著非常人性化的絕望渴切猛地攫住了她,簡直要把她弄傷了。

    “你現在安全了,親愛的,”她叫道,拼命想讓他聽明白。但是看著他的樣子,我們知道此事絕對沒有就此結束,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凝視著他的面孔,低聲說著一些表示安慰的空洞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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