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希望自己有那麼大本事,”吸血鬼又笑了。“那樣該多好,我就可以從各種各樣的鑰匙孔裡穿過去,體驗各個小孔不同的形狀。可惜我沒這個本事。”他搖了搖頭。“那其實就是……如今你們怎麼說來著……胡扯。”
男孩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但馬上又止住了笑,恢復成一本正經的樣子。
“你不必這麼小心翼翼的。”吸血鬼說了一句,又問:“還有問題嗎?”
“還有人們常說的用木樁戳進心臟這件事。”男孩說完這句話,臉頰微微有些泛紅。
“那也是,”吸血鬼說道,“胡扯。”他在說這兩個字時著重強調了一下,結果把男孩逗笑了。“這些魔法都沒有。你幹嗎不抽支菸?我看到你的襯衣口袋裡裝著煙。”
“噢,謝謝。”男孩應道,好像吸血鬼的建議正中下懷。可當他把煙放到嘴邊時,雙手又抖個不停,結果第一根火柴竟沒有把煙點著。
“讓我來。”吸血鬼說著,把他手裡的小包火柴拿過去,迅速擦著了一根給男孩點菸。男孩吸了一口,目光落在吸血鬼的手指上。吸血鬼前傾的身子縮了回去,衣服也跟著窸窣作響。“洗手池上有菸灰缸,”他說道。男孩惶惶然地走過去拿了菸灰缸,看看裡面不多的幾個菸蒂,又看到地上有隻小廢紙簍,就把菸灰往裡倒了倒,然後急忙回來把菸灰缸放在桌子上,再把香菸擱在了上面,煙上留著幾個手指的溼印。“這是你的房間嗎?”他問。
“不,”吸血鬼回答道,“這只是一個房問。”
“後來又怎麼樣了呢?”男孩又問。吸血鬼此時像是在注視著頭頂上燈泡下面繚繞的煙霧。
“啊……我們火速趕到新奧爾良,萊斯特的棺材就放在離城牆不遠處的一間非常簡陋的屋子裡。”
“你真的就進了棺材?”
“別無選擇。我祈求萊斯特讓我待在櫃子裡。他聽了又是一陣大笑,很吃驚地問我:‘你難道還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東西嗎?’‘可是難道棺材有魔力嗎?還是棺材的形狀很重要?’我繼續找理由祈求著他。他什麼也不說,只是笑。想到要和他同棺共眠,我實在有些受不了。不過在爭執中我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了恐懼。這真是很奇怪。我一生都懼怕封閉的空問。我生長在法式房屋裡,屋頂很高,整面牆壁的窗戶。我一向很害怕被包裹起來,甚至連教堂的懺悔室都令我很不舒服。這種恐懼實在是不正常的。現在,當我在向萊斯特提抗議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沒有了這種感覺,只是還記得這種感覺罷了。
我之所以會想到這種感覺,一方面完全是出於習慣,另一方面是還未能充分意識到目前這令人振奮的自由。‘你的表現可不怎麼好,’萊斯特最後說道,‘天快亮了,我應該讓你死。你會死的,知道嗎?陽光會把我給你的血全部破壞,每個組織,每個血管的血都遭到破壞。但是你完全不會為此感到害怕。我想你現在就像一個失去了一隻胳膊或者一條腿的人,總是堅持說覺得那原本是胳膊或腿的地方在隱隱作痛。’這絕對是萊斯特在我面前說過的最聰明最有效的話,我馬上就被說服了。‘好了,我要進棺材了,’他最後用不屑一顧的語氣對我說道。‘如果你能明白什麼對你有好處的話,就進來躺在我身上。’我照他說的做了,趴在他的身上,心裡很亂,一方面因為沒有了恐懼感,另一方面因為靠他這麼近使我很不舒服。儘管他很英俊迷人,但這樣和他在一起,我還是有一種厭惡情緒。他關上了棺材蓋。我問他我是否已經完全死了。我的全身又痛又癢。‘沒有,還沒有。如果你完全死了,就只會聽到和看到身體的變化,而沒有任何感覺。到了晚上你就完全死了。現在睡覺吧。’”
“正如他所說的嗎?你醒來的時候就……死了?”
“應該說是變了,因為很明顯我還活著,只是我的肉體死了。雖然體內不再需要的體液和器官並沒有馬上消除,但肉體已經死了,隨即出現了脫離人類感情的第二個階段。第一件顯而易見的事情,就是我根本不喜歡萊斯特,即便我和他一起把棺材裝上了一輛靈車,又一起從一間停屍房裡偷了另一個棺材,我還是不喜歡他。我和他相差甚遠,可與肉體死亡前相比,我離他卻越來越近了。這一點我跟你說不太清楚。現在的你就像肉體死亡前的我,你是不會明白的。在我死之前,萊斯特絕對是最震撼我靈魂的一個經歷,是我以前從沒有過的經歷。你的煙都成了一截長長的菸灰棒了。”
“噢!”男孩趕忙把過濾嘴在玻璃菸灰缸裡掐滅。“你的意思是,你們之間一旦沒有了距離,他就失去了……誘惑力?”他手裡拿著煙和火柴,眼睛看著吸血鬼問道。這會兒他顯得比剛才自如多了。
“說得對,”吸血鬼喜形於色地說。“那天回普都拉真是非常刺激,但萊斯特一直喋喋不休,我覺得沒有比這更煩人、更掃興的啦。當然我前面說過,我和他相去甚遠,肉體更無法與他抗衡。我是在當天晚上第一次殺人時瞭解這一點的。”
吸血鬼從桌上伸過手,輕輕撣掉男孩領口上的菸灰。男孩萬分驚奇地看著他那縮回去的手。“請原諒,”吸血鬼說,“我並不想嚇著你。”
“原諒我,”男孩說,“我突然覺得你的手臂……特別長。你的身子沒有動,手卻能伸這麼遠!”
“不是的,”吸血鬼回答說。他蹺起腿,把手放在膝蓋上。“我的身子動了,只是速度太快,你沒有看清楚,才產生了這種錯覺。”
“你身子往前動了?可你沒有啊,你剛才就像現在這樣坐著,背也靠在椅子上。”
“不是的,”吸血鬼重複道,語氣很堅定,“我的身子確實移動了。好,我再做一次給你看。”說著,他重複了剛才的動作。男孩瞪著眼睛,滿臉的迷惑與恐懼。“你還是沒有看清嗎?”吸血鬼說,“我現在把手伸給你看,我的手臂根本不是特別的長。”他舉起手臂,食指向上指著,就像一個天使要傳授主的旨意。“你所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有著本質的不同。我的動作在我自己看來已經是非常遲緩,甚至有些呆滯了,我的手指彈你的衣服時發出的聲響也是很大的。好了,我並不想嚇著你,不過也許從這一點上你能看出為什麼我們返回普都拉種植園時充滿了刺激,因為即便是樹枝在風中搖曳也令人興奮不已。”
“是啊。”男孩說道,但是看得出來他很驚訝。吸血鬼注視了他片刻,然後說:“我要給你講……”
“講你第一次殺人,”男孩說。
“是的。不過我該先給你講一下,那個時候種植園一片混亂。人們發現了監工的屍體,也發現了主人臥室裡的瞎眼老人。誰也說不清怎麼會出現這麼個老人,並且發現新奧爾良沒了我的蹤影。妹妹報告了警方,我們回到普都拉的時候,有幾個警察已經在那裡了。這個時候天色已是昏暗一片。萊斯特簡短地提醒我,不要在有亮光的地方讓警察看到我,一點點亮光也不行,尤其是目前我的肉體還太引人注目。於是,我就在房前的櫟樹蔭裡和他們談話。他們要我進屋談,我都沒有理會。我對他們解釋說,前一天晚上我來過普都拉,那老人是我請來的客人;至於工頭,他沒來過這裡,他出差去了新奧爾良。
“事情便這樣得以解決了。這其間我剛剛具備的冷漠超然起了很大作用。接下來的事是我面臨種植園本身的問題。奴隸們處於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一整天沒做任何工作。當時我們有一家很大的蓼藍染料廠,工頭的管理至關重要。不過我還有幾個特別精明的奴隸。如果我早發現他們的精明,不懼怕他們非洲人的外貌和舉止,那麼他們早就會像工頭一樣充分展示各自的才能了。我現在研究了他們幾個的情況之後,就把管理工作交給了他們。我向他們許諾說,誰幹得最好就把工頭的房子給誰。我把在田間勞作的兩位年輕女人召回主宅,讓她們照料萊斯特的父親。我告訴她們儘量不要干擾我。只要她們不影響我和萊斯特,我會付給她們額外的報酬。我當時沒意識到,就是這些奴隸最先懷疑到我和萊斯特不是普通的人。我也不曾想到他們對神和鬼的體驗要比白人強得多。由於經驗不足,我還以為他們只是被奴役馴化了的粗人,頭腦簡單。在這一點上,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還是講那天晚上的事吧,我要給你講我第一次殺人的經歷。因為萊斯特缺乏常識,他把這次行動給搞糟了。”
“搞糟了?”男孩問。
“我決不該拿人先開刀的。不過,這類經驗我只能自己去學習了。剛剛應付完警察,安頓好奴隸,萊斯特就讓我和他一起鑽進沼澤地。夜已經深了,奴隸們住的小屋漆黑一片。我們很快就看不見普都拉的燈光了。我感到焦躁不安起來,還是那些感覺:記起恐懼,迷惑不解。如果萊斯特天生有些才智的話,就會耐心溫和地把情況說個清楚,告訴我不必害怕沼澤,蟲蛇絕不會對我造成傷害,我應該集中注意在黑暗中看清物體這一新的能力。他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一個勁責怪我,弄得我心煩意亂。他只關心獵物,以及幫我開一個頭,並讓我繼續下去。
“當我們終於發現獵物時,他就催促我行動。這是一小群逃跑的奴隸,聚集在一起。萊斯特以前就襲擊過他們,大約已經襲擊了他們總數的四分之一。他躲在黑暗處注視著,等待他們中的某個人離開簧火,或者等他們睡著的時候攻擊他們。他們一點也覺察不出萊斯特的出現。我們在那裡注視了他們有一個多小時,才看見一個男人——他們都是男人——終於離開那塊空地,走了幾步進樹叢去解手。當他轉身要走的時候,萊斯特搖了搖我,說:‘去要他的命。’”吸血鬼看著男孩睜得老大的眼睛,笑了笑。“我想我那會兒嚇壞了。要是你的話,你也會嚇壞的,”他說。“不過那時我不知道我應該先殺動物,而不是人。我趕緊說我不大可能抓住他的,結果那個奴隸聽到了我的說話聲,轉了轉身,背對著遠處的火,往黑暗處看去,然後悄無聲息地迅速從腰帶裡抽出一把長長的刀。他上身赤裸,只穿一條褲子,系一根腰帶。這是一個又高又壯的年輕人。他說了句法語土語,然後向前走來。我知道他看不見我們,而我在黑暗處看他很清楚。萊斯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現在他身後,一手抱住他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的手臂,動作之快,令我目不暇接。這個奴隸大聲喊叫起來,想把萊斯特甩開。萊斯特低頭一口,那個奴隸就像被蛇咬了一下,僵在那裡,一動不動了。接著他又咬了那人的膝蓋,快速地喝著血。這時,其他奴隸都往這面跑來。‘你真讓我噁心。’他回到我身邊時對我說了這句話。我們好似黑色的蟲子,隱蔽在夜色中,看著那些奴隸來來去去,發現了那個受傷的人,把他拖了回去,絲毫沒有留意到我們。他們四下散開,在樹叢中搜尋攻擊者。‘快,在他們返回營地之前,咱們還得再抓一個,’他說道。於是,我們迅速奔向一個離群的人。我依然忐忑不安,認為自己沒有攻擊能力,也沒有攻擊的慾望。我說過有許多事是萊斯特應該給我講講清楚的,還有許多事是他應該做的。他本來應該能使我這一經歷豐富多彩,然而他沒這麼做。”
“他該做什麼呢?”男孩問,“你指的是什麼呢?”
“殺人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吸血鬼說道,“不是簡單地把血喝足。”他搖搖頭。“這無疑是在感受另一個生命,而更多的是在感受另一個生命的消失。隨著他的血液慢慢消失,那是一次又一次對我自身生命消失的感受。第一次有這種感受是從萊斯特手腕上吸血的時候,我感受到他的心跳,也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殺人是對這種感受的一次又一次回味。因為對於吸血鬼來說,這是至高無上的感受。”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非常嚴肅認真,就像是在與一個觀點不同的人爭論一樣。“我認為萊斯特從來不曾體會到這一點,但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能體會到這一點。可以說,他也能體會一些東西,但對於那些該體會到的卻體會得微乎其微。在任何時候,他都沒有費心提醒我,讓我想起那時為了求生而抱住他手腕不放時的心情,或者為我選擇一個地方,讓我在第一次殺人的時候能保持一點平靜,保留一些風度。他在整個過程中猛打猛撞,就像要儘快把什麼東西拋在身後一樣,比如一段路程。他一抓住那個奴隸,就弄得他喘不過氣、脫不了身,同時把他的脖子露出來。‘幹吧,’他說,‘你現在不能回頭了。’我克服了精神不振和滿心的厭惡,聽從了他的話。我在那個弓著腰拼命掙扎的男人旁邊跪下,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咬向他的脖子。我的牙齒剛開始變化,還不能順利戳進去,只能撕開他的肉。有了傷口,血就流出來了。我緊緊抱住脖子喝起來……這時其他的一切都化為烏有。
“萊斯特、沼澤地、遠處人群的嘈雜聲都煙消雲散了。萊斯特好像變成了蟲子,嚶嚶嗡嗡,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吸著吸著,竟然迷迷糊糊起來。那個人的使勁掙扎給我握緊的雙手帶來了安慰,隨即又傳來了敲鼓的聲音,那是他的心臟在跳動——只是這一次他的鼓聲和我的鼓聲非常和諧地糅和在了一起,我的每一根纖維裡都回蕩著這兩個聲音。鼓聲越來越慢,一聲接一聲地低沉下來,像是要永無止境地敲下去。我迷迷糊糊、昏昏欲睡,身子有點支持不住要倒下去的樣子。這時萊斯特拽了我一把。‘他已經死了,你這白痴!’他以他那特有的魅力和老練對我說道,‘人死了就不能再喝他的血了,明白嗎!’我有些失魂落魄,固執地對他說那個人的心還在跳。接著我就像瘋了一般地又把那人緊緊抓住,雙手迅速滑過他的胸脯,一下抓住他的手腕。我剛要咬他的手腕,這時萊斯特一把將我揪起來,給了我一個耳光,打得我轉了個圈兒。這一耳光使我吃了一驚,因為它不像平常一樣覺得疼,那是另外一種震驚的感覺,像是觸動了各種感官。我迷惑無助,背靠著柏樹站在那裡發愣,耳聽著此起彼伏的蟲鳴。‘你那樣做會死的,’萊斯特繼續說道。‘他死了你還抱住他不放,你會生病的。’他的聲音簡直讓我受不了。我一陣衝動,想朝他猛撲過去,但這個時候他所說的話應驗了。我的胃一陣劇烈疼痛,像是有個旋渦要把我的內臟都吸進去一樣。那實際上是他的血液在迅速轉換成我的血液,不過我當時並不知道。萊斯特在夜裡的行動敏捷得像只貓。我低著頭,跟著他回到了種植園,胃痛並沒有絲毫好轉。
“我們進了客廳,在桌邊坐下。萊斯特在光潔的木桌上玩起單人紙牌,我坐在那裡看著他,心裡很有些瞧不起他。他一邊玩一邊嘴裡咕咕噥噥說些沒意思的話。他說我會習慣殺人的,那算不得什麼;我必須使自己不受驚嚇;我的反應太強烈,好像還沒有擺脫‘塵世的煩惱’;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習慣這一切的。‘你認為是這樣嗎?’最後我問了他這麼一句,卻絲毫沒有興趣聽取他的回答。我現在看清了我們之間的差別。對我來說,一次殺人近乎於一場災難,吮吸萊斯特的手腕時也有這種感覺。這一次次體驗大大影響並改變了我對周圍事物的看法,從掛在客廳牆上的弟弟的照片,到透過法式窗戶最上面一格看到的一顆星星。我無法想象另一個吸血鬼會對這種變化視若無睹。我已經改變了,永遠改變了,這一點我很清楚。我對一切事物最深切的感情就是敬意。撲克被擺成一排排閃亮的單人紙牌戲圖形,即使是對那一張張往下放牌的聲音,我都滿懷敬意。萊斯特的感覺正好相反,他或許就沒什麼感覺,根本就是朽木一塊,不可雕琢。他手裡玩著紙牌,嘴裡一個勁喋喋不休,像世人一樣婆婆媽媽、無聊乏味,真是可悲可嘆。他對我的感覺不屑一顧,還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不讓自己有任何感覺。到了早晨,我意識到自己其實強他百倍,竟然還把他奉為老師,簡直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如果真有必修課的話,他應該引導著我學,當然我必須忍受他的心態,對生命本身極為不敬的心態。我開始對他冷眼相看,沒有因高他一等而瞧不起他。我萬分渴望新的體驗,類似殺人那樣的一種極其美麗懾人的體驗。我發現如果要充分體會每一次的經歷,就要儘自己的一切努力學習,光靠萊斯特是沒用的。
“天快亮的時候,我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到走廊裡。明月高掛,照著棵棵柏樹,燭光從開著的門縫中瀉出。水泥柱子和牆壁粉刷一新,地板潔淨如洗,剛剛下過的一場夏雨使夜晚更加清爽、潔淨,處處可見水珠晶瑩閃亮。我斜靠在走廊盡頭的一根柱子上,頭輕觸著一株素馨花柔軟的花須,旁邊有顆紫藤與它爭奇鬥豔。我靠在那裡,想著在未來的時空裡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麼,並決心無論什麼我都小心以待,誠心以待,從中學習,豐富自己。這意味著什麼,連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如果我說我不想匆匆經歷每次感受,如果我說要好好體驗吸血鬼的強烈感受,你能理解嗎?”
“能,”男孩熱切地說道,“聽起來像是在戀愛。”
吸血鬼兩眼放光。“說得對,就像戀愛。”他的臉上露著微笑,“我把我那晚的心態告訴你,你就能瞭解吸血鬼和吸血鬼是有很大區別的,你也就能瞭解我怎麼會和萊斯特的態度不一樣。我不會因為他不懂得體驗各種感受而冷落他,我只是不明白這樣的感受怎麼能白白浪費。但是後來萊斯特做了一件事,讓我懂得了該怎樣學習。
“他並不僅僅對普都拉的財富感興趣。他父親晚餐使用的瓷餐具令他陶醉不已,讓他覺得很美。他還喜歡天鵝絨窗簾的質感,會光著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這會兒他從一個瓷具櫃裡拿出一隻水晶玻璃杯,對我說:‘玻璃杯,久違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那麼點惡作劇的喜悅神情,令我不由得仔細審視起他來。我很厭惡他。‘看我給你做個小遊戲,’他說,‘如果你喜歡玻璃杯的話。’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來到走廊裡,走到我面前。這時,他又馬上變得像只敏銳的動物,目光刺破屋內燭光照不到的黑暗,凝視著株樹那拱形樹枝的下面,搜尋著。突然,他越過欄杆,輕輕落在下面的土地上,迅速衝進黑暗,用雙手去抓一樣東西。當他拿著那樣東西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驚異得連氣都透不過來——我看見他手裡拿著一隻老鼠!‘別他媽像個白痴似的,’他說,‘難道你就沒見過老鼠!?’那是一隻田鼠,個兒很大,長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在他的手裡使勁掙扎著。他卡住老鼠的脖子,使它咬不到人。‘老鼠也可以是非常可愛的,’他說道。他拿著老鼠走到酒杯前,撕開老鼠的喉嚨,迅速將老鼠的血滴入酒杯,然後把老鼠猛地一下扔出走廊欄杆。萊斯特得意洋洋地把酒杯舉到蠟燭前。‘你也會不時需要吃些老鼠維持生命,別滿臉那樣的表情,’他說道,‘老鼠、雞、牛。如果坐船旅行的話,你就最好吃些老鼠。你總不至於要在船上搞得大家驚慌失措,以至於去搜你的棺材。你最好把船上的老鼠都吃光。’他抿了一口血,有滋有味的樣子,像是在喝紅葡萄酒,然後臉上稍稍露出一點怪相說:‘這麼快就涼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也可以動物為生?’我問他。
“‘是的。’他一口喝乾杯中的血,隨手把玻璃杯扔向壁爐。我盯著那些碎片。‘你不會介意的,是吧?’他示意了一下砸碎的杯子,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我當然希望你不介意,因為如果你介意的話,你也無可奈何。’
“‘如果我介意的話,我可以把你和你的父親扔出普都拉,’我說道。我想這是我第一次發脾氣。
“‘你為什麼會那麼幹?’他問道,故作吃驚狀。‘你還沒了解一切……對吧?’他哈哈大笑,在房子裡踱著步,手指掠過鋼琴光潔的琴蓋。‘你彈琴嗎?’他問我。
“我說了句類似‘不許碰它!’的話,他聽了付之一笑。‘我想碰就碰!’他很不以為然地說,‘你還不知道你怎麼樣會死掉,而現在死對你來說簡直就是災難,不是嗎?’
“‘這個世界上肯定還會有別人能教我懂得這些!’我說道,‘你肯定不是唯一的吸血鬼!你的父親或許才70歲,你做吸血鬼的時間不可能很長,一定有人教過你……’
“‘那你認為你自己就能找到別的吸血鬼嗎?他們或許能看見你,我的朋友,而你看不見他們。不行的,我認為你在這一點上沒有什麼選擇餘地,朋友,我就是你的教師,你需要我,別無選擇。而且,我們都要養家。我的父親需要一名醫生;你呢,有母親和妹妹。千萬不要有俗人的念頭,告訴她們你是吸血鬼。只要贍養她們,贍養我的父親就行了。這就是說,明晚殺人時,動作要快,因為那之後我們還要處理種植園的事務。現在睡覺吧。咱們倆睡一個房間,這樣可以少冒風險。’
“‘不,臥室你自己用,’我說,‘我無意與你同居一室。’
“他馬上暴跳如雷。‘你不要犯傻,路易。我警告你,太陽昇起的時候,你無力保護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分開睡就意味著把安全分割了,兩人的防備就是加倍的警惕。’後來他又說了一大堆話嚇唬我,想讓我順從他的意思。他還不如對牆說話呢。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但沒有聽他的話。他在我眼裡顯得脆弱無比,而且愚蠢可笑,像一個用幹樹枝做成的人,尖著嗓子在那裡咋咋唬唬。‘我單獨睡。’我說道,用手把蠟燭一一抓滅。‘馬上就天亮了!’他又固執地說了一句。
“‘那就把自己關起來吧。’我對他說完,抱起棺材下了石階,聽到上面落地長窗的鎖啪嗒一聲鎖上了,又聽到窗簾拉上的聲音。天空微微泛起魚肚白,星星依然閃爍。河邊刮來陣陣涼風,伴著一絲絲細雨,點點撒在石板路上。我打開弟弟小禮拜堂的門,門口快被玫瑰和雜草堵住了。我撥開花草走了進去,把棺材放在祈禱檯面前的石板地上。牆上各聖人的畫像依稀可見。‘保爾,’我輕聲呼喚著弟弟的名字,‘生平第一次,我對你、對你的死無所感受,又是生平第一次對你最有所感受,為失去你感到萬分悲痛,勝過以往任何時候。’你看……”
吸血鬼說著轉向男孩。“我完完全全變成了吸血鬼。我關好帶柵小窗上的木擋板,插上門,然後爬進鋪了緞子的棺材裡。黑暗中幾乎看不清布的光澤,我把自己關在裡面,就這樣變成了吸血鬼。”
“你就這麼著,”男孩頓了頓又說道,“和一個你憎恨的吸血鬼在一起。”
“可我只能和他待在一起,”吸血鬼回答說。“正如我告訴你的,他使我處於很不利的地位。他暗示過我,我有很多東西需要了解,但還不瞭解,只有他才能教給我。而實際上,他所教給我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實踐性的,自己也不難揣摩。比如怎麼帶棺材坐船旅行,裝作是帶著愛人的屍體去安葬;怎樣不使人打開棺蓋;怎樣夜間從裡面出來清除船上的老鼠——類似的事情。他還認識一些店鋪的生意人,這些人下班後會接待我們,以最好的巴黎人的方式款待我們。他還認識一些喜歡在餐館和酒館裡做金錢交易的代理人。在應付這類世俗的事情上,萊斯特確實是個稱職的教師。他生為人時的行為舉止我說不上,也不在意,不過他看上去像是我這個階層的人,這對我來說沒什麼意思,只是這樣我們的生活要順利得多。他有潔癖,我的書房在他眼裡是‘一堆灰塵’。另外,他不止一次因看到我讀書或者給雜誌寫點東西而氣憤不已。‘那都是人的鬼話。’他總是這麼對我說。同時,他花去我大量的金錢,把普都拉裝修得富麗堂皇。即便是不在乎金錢的我,也不由得委瑣起來。他在接待普都拉的來客時——那些出門在外的可憐人,他們或是騎馬或是坐馬車沿河而來,拿著其他種植園主或新奧爾良官員的介紹信來請求借宿——對這些人他很溫文爾雅、禮貌周到。這就讓我輕鬆得多,因為我現在離不開他,而他的惡習又一再刺激我,使我幾乎處於絕望的境地。”
“可他不傷害人嗎?”男孩問。
“噢,傷害,那是經常的事。不過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這不僅和吸血鬼有關係,還和將軍、士兵、國王有關係。我們大多數人都寧可目睹別人死去,也不願在自己家裡粗暴無禮。這很奇怪……是的,但卻千真萬確。我敢保證,萊斯特每夜都要殺人,這我是知道的。但是如果他對我的家人、我的客人,甚至我的奴隸粗暴無禮,我是決不能忍受的。他不曾這樣做過。他好像還特別能取悅客人,還說我們兩家人需要的費用絕不能省。他極力使他父親的生活奢侈,但是做法非常可笑。他總是對老人說,他的床多麼豪華,給他買的夾克、外套多麼昂貴,他的床罩是進口貨,地窖裡的酒是法國和西班牙的,有多麼多麼好,還要告訴他種植園一年的收成有多少,即便年成不好、沿海地區在考慮完全放棄生產蓼藍染料而改種蔗糖時,收入也頗豐。但是他又會經常蹂躪老人,這一點我前面已經給你講到過。他會勃然大怒,氣得老人像孩子似的抽泣。‘難道我沒讓你過豪華的生活嗎?’萊斯特總是這麼對他大叫大嚷。‘難道我沒有滿足你的所有需求嗎?少跟我叨叨要去教堂,要去看朋友!那都是屁話。你的老朋友都死了,你幹嗎還不死,好讓我清清靜靜自己一個人花錢!’老人啜泣著,說他年紀大了並不稀罕這一切,他倒希望能永遠待在那個小農場。我後來經常想問他‘這個小農場在哪裡?你們是從哪裡來到路易斯安那的?’以便從中得到一些線索,瞭解萊斯特以前待過的地方。那裡可能會有萊斯特認識的吸血鬼。但是我沒敢提起這些事情,唯恐惹得老人哭起來,萊斯特又跟著發怒。不過,他也不是經常發作的,偶爾也會對父親非常好,甚至想討好父親。他會親自託著晚餐給父親送去,耐心細緻地一口一口餵給他吃,一邊還跟他談論天氣、新奧爾良的新聞,還談論我的母親和妹妹。顯然他們父子之間有著很深的隔閡,無論是受教育的程度還是修養方面均有很大的差距。但究竟怎麼會這樣,我也猜不透。自始至終,我都沒過問他們的事。
“生存,正如我前面所說,總是可能的。他譏諷的笑容表明他深諳某些了不起的或者是糟糕的事情。他與人交往時會有各種陰暗的心理,這種心理我無法猜透。他總是因為我沉迷於各種感受、不願殺人以及殺人時的心醉神迷而瞧不起我,進而打擊我。當我發現自己能照鏡子,發現十字架對我不起作用時,他則在一旁縱聲大笑。當我向他問及上帝和惡魔時,他閉口不答,只是挪揄、笑罵我。‘我想哪個晚上去見見惡魔!’有一次他不懷好意地對我這麼說,‘我要從這裡追他,一直追到太平洋地區的窮鄉僻壤,我就是那個惡魔。’我聽了他的話,目瞪口呆。他看著我的樣子哈哈大笑。然而,伴隨著對他的嫌惡.我開始不理會他,懷疑他,還以一種漠然的興趣琢磨他。有時我會愣愣地盯著他的手腕,那是我獲得吸血鬼新生的源泉。我一直呆呆地出神,像是靈魂出了肉體,又像是肉體變成了靈魂。他要是看見我這個樣子,會瞪著眼看我一陣,然後硬是不顧我的感受,不管我在想什麼,伸出手來,粗暴地把我搖醒。我以一種公然的冷漠態度對待他的行為,這種漠然的態度是我生為人時所不曾有的,想必是吸血鬼的一種稟性吧。我會坐在普都拉的家裡,幾小時地想著弟弟的人生。我發現弟弟的人生短暫但完整,一直處於深不可測的黑暗中,於是明白了我哀慟他的死亡、像只瘋狂野獸一樣撲向他人時那徒勞無益、愚蠢可笑的激情。於是那種狂亂就成了舞蹈演員在霧中的狂舞;現在從吸血鬼的奇怪視角看待這一切,不由得使我有一種深深的悲哀。不過我並沒有沉湎於此而不能自拔。我不想給你留下這種印象,因為沉湎對我來說是最可怕的浪費,所以我只是觀察身邊所有認識的人,認識到他們的生命都很寶貴。我唾棄一切徒勞的犯罪、無益的激情,因為那會像沙子從指間滑過,讓生命悄悄溜走。我也只是變成吸血鬼之後才慢慢了解了妹妹,因此不讓她管理種植園,而讓她去過城市生活。她很需要這種生活,以便充分了解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美麗,然後嫁人,而不是沉湎於對死去弟弟的悲傷中,為我的離去而難過,或把自己弄得像個媽媽身邊的小保姆。我給她們提供一切所需所要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請求,我都立即予以關注。我和妹妹在夜晚相會的時候,她會取笑我的變化。我會把她帶出戶外,來到狹窄的街道上,沿著長滿樹木的河堤在月光中散步。白色香橙花的香味陣陣撲鼻,給人一種融融的暖意。我們邊走邊聊,能聊上幾個小時。她跟我談她的想法、她心裡的秘密,還有一些不敢對別人講的奇思怪想。有時在昏暗的客廳裡,沒有別人在場時,她也會跟我說些悄悄話。我看著面前甜甜的、實實在在的她,玲瓏剔透、光彩照人,卻很快會衰老,死去,失去現在的時光。這些時光看不見,摸不著,讓我們錯誤地……錯誤地以為是永恆的,不滅的。這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權利,只有當我們步入中年時方解其中之意,而這時的我們,剩下的日子已和我們度過的日子相差無幾了。每一個時光,都是經歷了以後才慢慢得以細細品味的。
“只有超脫才能得以解脫,那是一種至高無上的空寂。我和萊斯特就是帶著這樣一種空寂穿行於人類的世界,一切物質的麻煩都與我們無緣。我該給你講講這非常實際的一面。
“萊斯特很善於偷盜。他總是選擇一些衣著華貴,或者看上去很奢侈的人作為殺戮對象,事後就從他們身上拿東西,但是隱藏和保密之類的大問題使他最為困惑。他看上去一表人材,完全是紳士風度,但我懷疑他連最簡單的財務問題都一無所知。而我就不一樣,因此他任何時候都可以從我這裡得到現金。他要不是在哪個小衚衕裡掏死人的腰包,就是在城裡最豪華的賭館裡最大的賭桌邊,憑藉他吸血鬼的敏銳從種植園主的兒子們那裡獲取金子、美元和財產契約。這些人明知他的友情靠不住,可禁不住他無限魅力的誘惑。但這一切都沒有給他提供他所需要的生活,正因為如此,他把我引入這奇異的塵世之外的世界,這樣他就有了一個投資者兼經理,這個經理在人間所掌握的技巧,其價值在此後的生命中才得以更好地體現。
“不過我還是先描述一下新奧爾良吧,講講那時的新奧爾良是什麼樣,以後又是什麼樣,以便你能瞭解我們的生活多麼簡單。美國再沒有像新奧爾良這樣的城市了。那裡先有各個階層的法國人、西班牙人,這些人中的一部分是這個城市的貴族階層,除了他們,這個城市後來又來了各地的移民,其中愛爾蘭移民和德國移民居多。這個城市裡不僅有黑人奴隸,還有越來越多的自由有色人種。那些黑人奴隸保留著各自部落特有的裝束、特有的禮儀,真是五彩紛呈,形式各異。而在那些有色人種中,在混血兒和孤立族①的優秀分子中,出現了一批工匠、畫家、詩人,還有美女。另外在夏天,河堤上坐滿了印第安人,擺攤賣草藥和手工藝品。在這個語言的大雜燴與膚色的大雜燴裡,還時常流動著碼頭上來的人和船員。他們湧入這個城市,揮霍著金錢,或去酒館,或買美人過夜。這些美人有黑人,也有白人。他們吃的是上好的西班牙式飯菜和法式飯菜,喝的是世界各地進口的酒。隨後,也就是在我改變了之後的幾年中,美國人也來錦上添花。他們的到來擴展了這個城市。他們順著舊的法國人居住區,沿著河的上游修建了許多房屋。這些建築富麗堂皇,在日光下像神殿一樣閃閃發亮。當然這個城市少不了種植園主,不斷會有植物園主攜妻帶子,坐著光彩奪目的四輪馬車進城來,買睡袍,買銀器,買寶石,然後紛紛奔向古老的法式劇院、新奧爾良戲院、聖·路易斯教堂。狹窄的街道便車水馬龍,擁擠不堪。星期六,教堂裡吟唱著大彌撒曲,曲聲從教堂開著的門裡傳出來,傳向阿爾摩廣場的人群,傳向法國市場,掩蓋了那裡嘈雜的人聲,也傳向隱隱約約、悄無聲息在密西西比河裡漂流的船隻。密西西比河的水位很高,高過新奧爾良城的地面,河水沿著高築的河堤流淌,河裡的船隻看上去就像是漂浮在空中一樣。
①指因人種、文化、語言等的不同而形成的與周圍區域相對孤立的一群人。
“這就是新奧爾良城,一個蔚為壯觀、令人神往的地方。在這樣一個地方,一個衣著華貴、姿態優雅的吸血鬼,在夜晚穿行於一個又一個煤氣燈組成的片片燈海是不會引起人的注意的,就像成百上千的其他富有異域情調的人一樣——如果真引起了別人的注意,真有人停下步子用扇子遮住臉悄悄說:‘那個人……多麼蒼白,那樣閃閃發光……他那走路的步態,多麼不自然!’在這樣一個城市,這樣的話還來不及傳開,吸血鬼就能逃之夭夭,以他貓一般的眼睛,搜尋於小巷中;搜尋於船員們頭枕桌子沉睡著的昏暗酒櫃旁;搜尋於屋頂高高的旅館房間裡,那兒或許有個女人正孤獨地坐著,雙腳擱在繡花枕頭上,腿上蓋著花邊床罩,一根蠟燭發出黯然的光,照著她低垂的頭。她絕不會看見一個巨大的影子移過房頂上的石膏花,也決不會看見一根長長的手指伸出去壓滅那微弱的燭焰。
“值得注意的是,所有那些因不同的原因在這個城市裡待過的男人和女人,都在身後留下了某種紀念碑,有大理石做的、磚做的,還有石頭做的,至今依然聳立在那裡,因而即便煤氣燈消失了,飛機出現了,辦公大樓擠滿了可納爾大街,但美和浪漫最本質的東西還是保存了下來。雖然這些東西不是每條街上都能見到,但很多地方的景象對我來說,依舊是昔日的景象。當我在星光下漫步於夸特街或者花園街,便又回到了那個歲月。我想這就是紀念碑的意義,不管它是一間小屋,還是有著科林斯式柱子和金屬雕簷……的高大建築。紀念碑並不告訴你這個或那個人來過這裡,不會的,而是告訴你他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所感受到的東西依然在延續。過去照耀過新奧爾良的月亮,今天依然在那裡升起。只要紀念碑豎著,它就會陪伴月亮升起。這種感受,不管在這兒……還是那兒……都是一樣的。”
吸血鬼顯得有些悲哀,嘆了口氣,似乎對自己剛才說的話有些懷疑。“剛才講到哪兒了?”他突然問了一句,有些疲勞的樣子。“對了,錢,我和萊斯特得掙錢。我告訴過你他可以偷,但關鍵是為以後的投資。我們必須使用積攢下來的錢。我講到後面去了。我殺動物,這個待會兒再講。萊斯特一直就殺人,有時一晚殺兩個或三個,有時則更多。他喝一個人的血,經常是解了一時的飢渴便住口,接著就去找另一個。用他粗俗的話說,他就是喜歡人血。嬌嫩的少女是他晚上最喜愛的第一道菜,而使他最得意的是殺年輕男子。像你這個年齡的小夥子尤其稱他的心。”
“我?”男孩低聲說道。他一直將雙臂交叉放在桌上,身子向前傾著,盯著吸血鬼的眼睛,聽到這裡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是的,”吸血鬼接著說,似乎沒有注意到男孩表情的變化。“知道嗎,他們代表了萊斯特最大的失敗,因為他們最有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當然,萊斯特本人並不明白。我漸漸明白了這一點,而萊斯特卻什麼都不明白。
“我給你舉個例子,最能說明萊斯特的所好。從我們這裡往河的上游方向有一個弗雷尼爾種植園,那是一大片蔚為壯觀的土地,莊園主人有希望靠產糖發一筆財。那時剛發明了提煉技術,我想你知道,糖是在路易斯安那提煉的。我所熱愛的這個地方出產精製糖,這其中有某種具有諷刺意味的東西,我說這話時心裡的酸楚是你無法瞭解的。這種精製糖是一種毒藥,它就像新奧爾良人生活的本質,甜美無比,卻能致人於死地;它充滿無窮魅力,以至於使人忘記其他所有的價值與意義……我剛才說上游住著弗雷尼爾一家人,這是一個古老的法國家族,家族很大,這一代共有五女一男。三個女人已註定不能結婚,另兩個還太小,所以都要依靠家裡這個兒子。這個年輕人就得像我曾經為母親和妹妹所做的那樣掌管整個種植園,洽談婚姻,置辦嫁妝,所有的費用都要指望下一年糖的收成,而收成好壞還難以預測。為了弗雷尼爾這個小世界,他得與人討價還價,奮力拼搏,與整個物質世界保持適當的距離。萊斯特決定要這個年輕人的性命,但當他運氣不好,沒有得逞時,簡直就要瘋了,於是冒著生命危險去取這個弗雷尼爾男孩的命。這個男孩當時正好捲入一場決鬥中,在一次舞會上侮辱了一個年輕的西班牙克里奧耳①人。其實整個事情也沒什麼,但是就像大多數年輕的克里奧耳人一樣,這個年輕人願意作無畏的犧牲。你要明白,萊斯特對那兒的一切瞭如指掌,我們倆都夜襲過弗雷尼爾種植園,萊斯特殺奴隸和偷雞賊,我殺動物。”
①指美國墨西哥灣沿岸各州早期法國或西班牙殖民者的後裔。
“你只殺動物嗎?”
“是的,我說過關於這個後面再給你講。我們倆都熟悉這個植物園。我已深深沉迷於吸血鬼所特有的一種快樂之中,那就是隻管盡情地看著別人,而被看的人一無所知。我熟悉弗雷尼爾的幾個姐妹,就像我非常熟悉弟弟禮拜堂周圍那些鮮豔奪目的玫瑰花一樣。那幾個女人非常獨特,每一個都和她們的兄弟一樣聰明,只是形式各不相同。其中的一個,我稱之為巴貝特,其聰明才智與其兄弟相比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她們沒有一個受過教育,因而不能掌管種植園。她們沒有一個懂財經方面的知識,即便是最簡單的東西也不懂,都完全依賴於小弗雷尼爾。小弗雷尼爾也清楚這一點。因此,她們對他充滿了愛,並且狂熱地迷信他能把月亮掛上天。她們相信有夫妻情愛,但她們認為,和她們對兄弟的愛相比,那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正因為如此,她們現在絕望的心情就像求生的慾望一樣強烈。如果弗雷尼爾死於此次決鬥,無疑整個種植園將土崩瓦解。它那脆弱的經濟體系,那年年指靠第二年收成的生活之光,都在他一個人手心裡。所以那晚弗雷尼爾按約定的時間去城裡進行決鬥的時候,你就能想象她們全家人處於怎樣的恐慌與痛苦之中。而你再看萊斯特,他就像喜劇裡的惡魔,牙齒咬得咯咯響,因為他現在想殺小弗雷尼爾。”
“那麼你的意思是……你同情弗雷尼爾姐妹?”
“我十分同情她們,”吸血鬼說,“她們的處境太令人難過了。我也同情那個男孩。那晚他把自己一人關在父親的書房裡,立了遺囑。他十分清楚,如果他明晨四點倒在劍下,那麼全家也都會跟著他倒下。他很為此狀況痛惜,但卻無可奈何。如果不參加決鬥,他將在社會上名聲掃地,而且即使他現在想逃脫,恐怕都逃不開了,對方會一直追逐他,逼他決鬥。當他子夜離開種植園的時候,已經能夠面對死亡,就像一個人如果眼前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會下定決心以十足的勇氣走下去一樣。要麼把那個西班牙人殺死,要麼他自己死。儘管他劍藝嫻熟,也無法預測後果。他的臉上浮現出深情和智慧,而所有在萊斯特面前掙扎的人,他們的臉上都沒有這種神情。此時此地,我第一次和萊斯特發生了搏鬥。幾個月來,我一直設法阻止他殺這個年輕人,而他現在就想早西班牙人一步殺死他。
“我們騎著馬,朝新奧爾良方向追趕小弗雷尼爾。萊斯特使勁追他,而我使勁追趕萊斯特。此次決鬥定在凌晨4點,地點是城北門外的沼澤地邊上。我們趕到那裡時已近4點,因為還要趕回普都拉,所剩無幾的時間對我們來說便十分寶貴,意味著我們的生命也危在旦夕。我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氣恨萊斯特,因為他執意要這個男孩的命。那已是隆冬季節,沼澤地寒冷徹骨、潮溼難當,一陣又一陣冰冷的雨掠過那塊即將展開決鬥的空地。當然,我懼怕這些東西的原因和你們是不一樣的。我不會被凍麻木,也不會像人一樣發抖或者生病,但吸血鬼對冷的感覺和人是一樣的,喝人的血往往能大大緩解寒冷感。不過那個清晨,我在意的不是寒冷的痛苦,而是擔心夜色沉沉,弗雷尼爾極易受到萊斯特的攻擊。他只要一離開身邊的兩個朋友,走向沼澤地,萊斯特就會要他的命。於是我和萊斯特奮力搏鬥,緊緊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