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向我襲來的是熱浪——彷彿一堵蒸汽牆,潮溼厚重的空氣在周圍升騰翻滾,打溼了我的皮膚。我自然而然地張開嘴巴,費力地從突然變得濃密的空氣中呼吸。味道比以前更強烈——殘留在我喉嚨裡的金屬酸味和這裡的水的味道相同。
低音和高音混雜在一起的汩汩聲似乎從四面八方傳來,在牆壁上回蕩。我眯起眼睛憂心忡忡地透過盤旋的溼雲,想要弄清楚聲音傳來的方向。這裡很明亮——頂部令人眼花繚亂,就像在那間大屋子裡一樣,但是更加接近。光線在水蒸氣上舞動,形成一條微光閃閃的簾子,幾乎使我什麼也看不見。我費力地調整視線,恐慌地抓緊傑布的手。
我很驚訝陌生的、彷彿液體流動的汩汩聲對我們進入這裡毫無反應,或許他們也還看不見我們。
“離這裡已經很近了。”傑佈滿懷歉意地說道,扇走撲面而來的水蒸氣。他的聲音很放鬆,是對話的語調,聲音響得足以讓我跳起來。他說話的時候彷彿我們周圍沒有人,而汩汩聲連綿不斷,對他的聲音置若罔聞。
“不是我在抱怨,”他繼續說道,“如果這個地方不存在的話,我都死了好幾回了。當然,我第一次被困在這些山洞裡。而現在,沒有它,我們根本不可能藏身於此。沒有藏身之處,我們全都會死,對嗎?”
他用胳膊肘推了推我,是種搞陰謀的姿勢。
“極大的方便,這樣的佈局。如果我是自己用橡皮泥把它捏出來的話,佈局不可能比現在更完美了。”
他的笑聲吹散了一塊潮溼的薄霧,我第一次看見了這間房子。
兩條河流過潮溼陰冷、高高拱起的空間,這就是充滿我的耳鼓的水流聲——水滔滔不絕地從紫色的火山岩下面湧出來。傑布說話時彷彿只有我們倆,是因為的確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這裡。
實際上只有一條河,一條小溪流。小溪流離我們最近;在從上面照射下來的光線下像一條淺淺的編織起來的銀色緞帶,環繞在低矮的石頭岸邊流淌而過,水好像會不斷地漫溢出來似的。一個聲調很高的女性輕聲地說著話,從柔柔的波紋那頭咕嚕嚕地傳過來。
男低音汩汩地從河那邊傳來,濃厚的水蒸氣團也從遠山附近地面上的許多洞穴中升騰起來。河是黑的,淹沒在山洞的地面下,沿著房子經由寬大滾圓的風化石暴露出來。那些洞看起來陰森危險,河水向看不見、摸不透的終點奔湧而去的時候幾乎看不出來。水似乎在慢慢沸騰,熱量和水蒸氣就是這樣形成的,它的聲音也像水開了的汩汩聲。山洞頂上倒掛著幾個狹長的鐘乳石,水滴向對應著的筍石。它們當中的三個連在一起,形成了兩條流水主體之間黑而細的支柱。
“在這裡得小心,”傑布說,“溫泉裡有湍流。如果你掉進去了,你就完蛋了,以前發生過一次。”想到這裡他低下頭,神色凝重。
地下河中黑色的旋渦突然在我眼裡變得恐怖起來。我想象著被困在灼燙的急流中,這讓我戰慄。
傑布把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別擔心,只要當心腳下,你就不會有事兒。那麼,”他說道,指著山洞的最那頭,淺淺的溪流在那裡流入了黑漆漆的山洞,“那裡後面第一個山洞就是浴室。我們挖開地面,造了一個很不錯、很深的浴缸。洗澡有日程安排,不過暴露隱私是不太常見的問題——那裡黑漆漆的一片。離小溪那麼近,房間很舒服、很溫暖,不過水不會像這裡的溫泉一樣燙傷你。過了那個山洞之後還有另一個洞,穿過那個裂口。我們把入口拓寬了,這樣就能舒舒服服地過去。那個房間是我們沿著小溪能走得最遠的地方了——那裡陷入了地底下。所以,我們把那個房間修成了公共廁所,很方便,也很衛生。”他的聲音裡帶有一種自鳴得意的調子,彷彿自然天成的事情都歸功於他似的。好吧,他發現並改造了這個地方——我猜一點點自豪是合情合理的。
“我們不想浪費電池,大多數人都記得住這裡的地面,他們摸黑都可以。不過由於你是第一次來這裡,你可以拿著這個過去。”
傑布從他的口袋裡抽出一個手電筒,把它遞給我。看見它使我想起他在沙漠裡發現我奄奄一息的那一刻,那時候他檢查了我的眼睛,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不知道為什麼回憶起這件事讓我感到悲傷。
“別異想天開地以為小河或許會帶著你從這裡出去之類的。一旦水流到地下,就不會再流回來了。”他警告我。
由於他似乎在等待我認可他的警告,我點了一下頭。我緩慢地接過他手裡的手電筒,小心翼翼地,以免倉促的動作嚇倒他。
他對我微笑以示鼓勵。
我迅速按照他指的路走過去——奔湧的水聲沒有使我的不適更易於忍受,走出他的視線感覺很奇怪。要是有人猜到我終究會來到這裡,所以藏在這些洞裡呢?傑佈會在這震耳欲聾的流水聲中聽見我們的打鬥嗎?
我用手電筒把浴室照了個遍,尋找伏擊的跡象。手電筒產生了詭譎閃爍的影子,並沒有使人感到安慰,不過我沒發現令我感到恐懼的東西。傑布的浴缸比一個小遊泳池還要大,裡面像墨水一樣黑。在下面,只要屏住呼吸就不會被發現……我倉皇地穿過房間後面細長的裂縫,逃離我的想象。離開傑布,恐慌幾乎將我擊倒——我無法正常地呼吸;由於我的耳鼓嗡嗡作響,我幾乎什麼也聽不見。當我朝著那條河從地下流經的那個房間走去時,與其說我是走的,還不如說我是飛奔過去的。
發現傑布站在那裡,還是同樣的姿勢,還是一個人,這給我已經支離破碎的神經帶來一絲安慰,我的呼吸和心跳減慢了。為什麼這個瘋狂的人類會給我帶來如此大的安慰,我無法理解,我猜這正如梅蘭妮所言,絕望的時代。
“不是太亂吧?”他問道,臉上露出一個驕傲的笑容。
我又點了一下頭,把手電筒還給他。
“這些山洞是了不起的恩賜,”我們折回陰暗的通道時他說道,“沒有它們,我們就沒有能力使這麼一大群人活下來。瑪格諾麗亞和莎倫兩個人相處得非常好——好得令人震驚——在芝加哥的時候,不過她們的幸運只夠藏兩個人。再次擁有社區是極其美好的事情,使我感覺十足像人類。”
我們從凸凹不平的樓梯上攀爬出來的時候,他再次拉住我的胳膊肘。
“我很抱歉,呃,我們讓你住的地方。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我很驚訝那些小夥子們能那麼快找到你。”傑布嘆氣道,“啊,凱爾真的……很積極,不過我想那都是為了大家好,不妨適應新情況。或許我們能找到更舒適的地方讓你住,我會考慮這件事的……至少,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沒必要把你自己塞進那個小洞裡。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和我一起坐在過道上,不過和傑萊德在一起……”他的聲音慢慢消失了。
我驚訝地聽著他抱歉的話語,這種友善遠遠超過了我期望得到的,這種同情心遠遠超過了我以為這個物種能夠給予其敵人的。我輕輕地拍了拍放在我胳膊上的手,猶豫不決地想要表達我的理解,而且不會引起麻煩,我確定傑萊德倒是非常樂意看不見我。
傑布難以理解我無言的交流。“好姑娘,”他說道,“不管怎樣我們會想出辦法的。醫生只能集中精力治療人類同胞,你活著的話會更有趣,我想。”
我們的身體靠得很近,他能夠感受到我在顫抖。
“別擔心,醫生現在不會來找你麻煩的。”
我沒辦法使自己不顫抖,傑布只能向我保證現在,無法保證傑萊德不會確定我的秘密比保護梅蘭妮的身體更重要。我知道這樣的命運會使我希望昨天晚上伊恩成功了,我哽咽了,感到傷痕遍佈我的脖子,直入我的喉嚨內壁。
你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會有多少時間。梅蘭妮那麼多天以前如是說,那個時候我的世界還在掌控之中。
她的話在我的腦海中迴盪,我們重新進入那個大房間,這是傑布所言的人類社會的主要的聚集地。裡面全是人,和昨天晚上一樣,那裡的每個人目光如火,怒氣衝衝,他們看他的時候帶著憤怒與背叛的眼神,看我的時候則是面露殺機。我的眼睛一直盯著腳下的岩石,從我的眼角能看出傑布又端起了他的槍。
實際上,這只是時間問題。在仇恨和恐懼的氣氛中我能感覺到這一點,傑布無法長期保護我。
能再次勉強通過狹窄的縫隙,穿過曲曲折折、黑漆漆的迷宮,來到我擁擠不堪的藏身之處,是一種安慰,在那裡我能期待一個人待一待。
在我身後響起一陣憤怒的噓聲,彷彿一窩被棍棒驅趕的蛇似的,在大山洞裡迴盪。這種聲音使我期待傑布能更快地領著我穿過迷宮。
傑布輕聲地笑了笑。我和他相處的時間越久,他似乎變得越奇怪。他的幽默感和他的動機令我同樣百思不得其解。
“有時候這裡會變得有些無聊,你知道,”他對我低聲咕噥道,或許是自言自語吧。輪到傑布,這就很難說清楚了,“或許他們不再生我的氣之後,就會意識到他們感激我現在給他們帶來的興奮的。”
我們穿過像蛇一樣蜿蜒曲折的黑暗小道,感覺一點兒都不熟悉。或許他走了另一條路,使我迷失方向。這一次似乎比之前花的時間更長,不過我終於能看見那盞昏暗的燈在下一個拐彎處散發出幽藍色的光。
我抱緊自己,不知道傑萊德是否又會在那裡。如果他在的話,我知道他會生氣。我確定他不會贊成傑布領著我走了一圈兒,無論這可能有多麼必要。
我們一拐彎,我就看見燈旁邊有一個人影無力地靠在牆壁上,向我們投射過來一個長長的影子,不過顯然不是傑萊德。我的手緊緊地抓住傑布的胳膊,由於恐懼本能地抽搐起來。
接著我真的看見在等待的那個人了。比我還要小——我就是因為這一點才知道不是傑萊德的——而且很消瘦。小,但是也太高,太精瘦結實了。即使在昏暗的幽藍燈光下,我能看見他的皮膚被太陽曬成了深棕色,他如絲般的黑髮現在蓬亂地垂到下巴下方了。
我的膝蓋跨了下來。
我的手恐慌地抓住傑布的胳膊,支撐住身體。
“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傑布驚呼道,顯然很煩躁,“難道就沒人能在這裡保守秘密超過二十四小時?該死,這真讓我心煩!一群愛饒舌的人……”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哼哼唧唧。
我甚至沒想去理解傑布在說什麼,我陷入了有生以來——包括我曾經歷過的每一次生命——最兇猛的鬥爭之中。
在我身體中的每個細胞裡我都能感受到梅蘭妮的存在。認出她熟悉的存在之時,我的神經末梢感到刺痛。我的肌肉跟隨著她的指令而抽搐,我的嘴唇顫抖著想要張開。我的身體往前傾,想要靠近站在走道上的那個男孩,我的身體探出去了,因為我的胳膊不願意這麼做。
梅蘭妮從我鮮有的幾次屈服或遵命於她的經歷中學會了許多事情,我真的不得不跟她作鬥爭——鬥爭得如此激烈,新的汗珠從我的額頭上滲出來。不過我現在並不是像在沙漠裡奄奄一息那樣了,而且我也不虛弱,沒覺得頭昏眼花,我為之放棄一切而迷失自我的人出現在我面前也不會讓我大驚失色,我早就知道這一刻會到來的。我的身體很有韌性,很快就會治癒——我又很強壯了。我體內那個給予我控制的力量,給予我堅定的力量。
我把她趕出我的四肢,從她緊抓住的每個地方趕出去,把她推進我腦海的最深處,把她鎖在那裡。
她的屈服來得突然而徹底。啊!她嘆息道,幾乎是痛苦的呻吟。
我剛獲勝就感到莫名的內疚。
我已經知道她對於我而言遠遠不僅僅是一個抵抗的宿主,只會使得我的生活變得不必要地艱難。在過去幾周的相處中,我們成為了同伴,甚至是知己——自從獵人使我們團結起來反對共同的敵人那時起。在沙漠裡,當凱爾的刀架在我的頸上時,我很高興如果我不得不死去,殺死梅蘭妮的那個人不會是我;即使在那時,她對我而言也不僅僅是個身體了,但是此刻感覺遠遠不止於此。給她造成痛苦,我感到很懊悔。
不過這是必要的,她似乎沒領會到這一點。我們所說的任何話都會是錯誤的,任何未經深思熟慮的行為都會意味著就地處決。她的反應太狂亂,太感情用事了,她會使我們陷入麻煩。
你現在得信任我,我告訴她,我只是想讓我們兩個都活下來,我知道你不想相信你的人類同伴會傷害我們……
但那是傑米。她輕聲說道。她渴望見那個男孩的感情如此強烈,再次使我的膝蓋變得虛弱了。
我想要不帶感情地看著他——這個面色憔悴的少年,無力地靠在隧道的牆壁上,胳膊緊緊地環抱在胸前。我想要把他當成陌生人,根據情況作出我的反應,或者沒有反應。我試了,卻失敗了。他是傑米,他很美,而我的胳膊——我的,不是梅蘭妮的——想要抱住他。我的眼睛充滿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淌下來。我只能希望在昏暗的燈光下,沒人看得見。
“傑布。”傑米說道——他打了個招呼,聲音低沉而沙啞。他的眼睛倏地掃了我一下,然後移開了。
他的聲音那麼深沉!他真的會那麼老嗎?我心裡湧起雙倍的內疚感,意識到我只是錯過了他十四歲的生日。梅蘭妮給我看過是哪一天,我看見了,就是我第一次夢見傑米的那一天。在清醒的每一分鐘內她都如此用力地掙扎著,獨自承受那樣的痛苦,掩藏著自己的記憶來保護這個男孩,以至於他出現在她的夢裡,而且我還給獵人發了電子郵件。
我現在難以置信地震驚我曾經如此冷酷無情。
“你在這裡幹什麼,孩子?”傑布質問道。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傑米也質問道。
傑布一言不發。
“那是傑萊德的意思嗎?”傑米追問道。
傑布嘆氣道:“好吧,那麼你知道了。那有什麼好處呢,啊?我們只是想——”
“保護我?”他打斷道,態度惡劣。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刻薄了?是我的錯嗎?當然是的。
梅蘭妮開始在我的頭腦中啜泣。這很讓人分心,而且很吵鬧——這使傑布和傑米的聲音聽起來更遙遠了。
“好了,傑米。那麼你不需要保護,你想要幹什麼?”
那麼快投降好像令傑米很意外,他的眼睛在傑布和我的臉上掃來掃去,掙扎著想出個請求。
“我……我想和她談一談……和它。”他終於說道,他不確定的時候音調更高。
“她不怎麼說話,”傑佈告訴他,“不過歡迎你試一試,孩子。”
傑布把我的手指從他的胳膊上掰開。他一獲得自由,就轉身背對著最接近他的牆壁,靠在上面,放鬆地讓自己坐在地面上,槍穩當當地靠在他的腿上。傑布的頭懶洋洋地靠在牆上,他的眼睛閉上了。不一會兒,他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
我站在他離開我的地方,想要使自己不去看傑米的臉,但是沒做到。
傑米再次對傑布輕而易舉的偃旗息鼓感到驚訝。他瞪大眼睛看著這個老人躺在地上,這使他看起來年紀更小了。過了幾分鐘,傑布還是一動不動,傑米這才仰起頭看著我,眼睛眯了起來。
他凝視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憤怒,他拼命裝出勇敢、像個大人的樣子,不過烏黑的眼眸中也如此清晰地表現出恐懼和痛苦——使梅蘭妮在我的腦海中啜泣得更響了,我的膝蓋顫抖起來。沒有趁機再次崩潰,我緩慢地向隧道牆壁走過去,越過傑布,滑倒在地面上。我彎起腿蜷縮起來,努力使自己變得儘可能地小。
傑米警惕地看著我,接著向前走了四步,直到他站在我面前。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傑布,而傑布既沒有動彈一下,也沒有睜開眼睛,接著傑米在我身邊跪下來。他突然板起臉來,與其他任何表情相比,這種表情使他看起來更像成年人。看著這個小男孩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男人的表情,我的心陣陣作痛。
“你不是梅蘭妮。”他小聲地說道。
不跟他說話更難,因為我是想要說話的那個。相反,猶豫了片刻,我搖搖頭。
“不過,你在她的身體裡面。”
又停頓了一下,我點點頭。
“你的……你的臉怎麼啦?”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我的臉看起來怎麼樣,不過我想象得出。
“誰這麼對你的?”他追問道。他的手指緩慢遲疑,幾乎碰到了我脖子的一側。我一動不動,沒有感到躲避這隻手的必要。
“梅姬姑媽、傑萊德和伊恩。”傑布無趣地列出來,我們兩個人都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傑布沒有動,他的眼睛還是閉著的。他看起來如此安詳,彷彿在睡夢中回答傑米的問題。
傑米又等了一會兒,接著又轉身看著我,臉上帶著同樣嚴肅的表情。
“你不是梅蘭妮,但是你知道她所有的記憶和事情,對嗎?”
我又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想要嚥下這些話,但是它們從我嘴裡脫口而出:“你是傑米。”我情不自禁地用一種愛撫的語氣說出這個名字。
他眨了眨眼睛,驚訝於我打破了沉默。接著他點點頭,輕聲答覆道:“對。”
我們都看著傑布,他仍然一動不動,然後再看看彼此。
“那麼你記得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嗎?”他問道。
我感到畏懼,接著慢慢地點了點頭。
“我想知道。”他輕聲說道。
我搖搖頭。
“我想知道,”傑米重複道,他的嘴唇在顫抖,“我不是小孩子,告訴我。”
“不會……很愉快。”我輕聲說,無法制止我自己,難以拒絕這個男孩的要求。
他筆直的黑眉毛糾結在一起,緊蹙在大大的眼睛中央。“求你了。”他小聲說道。
我瞟了一眼傑布,我想他現在或許正在從睫毛裡窺視我們呢,不過我不確定。
我的聲音輕柔得像呼吸一樣。“有人看見她進入禁區裡的一個地方,他們知道有問題,他們呼叫了獵人。”
聽到這個稱呼他退縮了。
“獵人想要讓她投降,她逃開了。當他們困住她的時候,她跳進了一個敞開的電梯井。”
想到痛苦的記憶讓我不寒而慄,傑米黝黑的臉變得蒼白。
“她沒有死?”他輕聲問道。
“沒有,我們有非常熟練的治療師,他們很快修復了她。接著他們把我植入她體內,他們希望我能告訴他們她怎麼倖存了那麼久。”我沒打算說太多,我的嘴巴突然閉上了。傑米似乎沒有注意到我說漏嘴了,不過傑布的眼睛慢慢地張開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身體的其他部分沒有動,而傑米沒注意到這些變化。
“為什麼你們不讓她死呢?”他問道。他不得不艱難地哽咽,就快啜泣起來了。聽到這裡讓人更加痛苦,因為這不是一個孩子對不可知的恐懼而發出來的聲音,而是一個成年人對困難的完全理解而發出來的呻吟。不伸出手放在他的臉頰上如此困難,我想要把他攬入懷中,祈求他不要難過。我把手握成拳頭,努力使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問題上。傑布的眼神在我的手上撲閃而過,又回到我的臉上。
“作決定的時候我不在,”我含糊地說道,“那些事情發生時我還在太空深處的低溫箱裡。”
傑米又驚訝地眨了眨眼睛,我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看得出他正在與某種新感情作鬥爭。我掃了一眼傑布,他的眼睛因為好奇而炯炯有神。
傑米同樣也感到好奇,不過卻更加小心翼翼。“你從哪裡來?”他問道。
不由自主地,我對他心裡升騰起來的不情願的興趣莞爾一笑:“很遙遠的地方,另一個星球。”
“那是……”他開始問,但是他被另一個問題打斷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傑萊德對我們大吼道,他正拐彎走出隧道的盡頭,結果狂怒地定在那裡,“該死,傑布!我們同意不——”
傑米讓自己站立起來:“不是傑布帶我來這裡的,但你本應該帶我來的。”
傑布嘆了嘆氣,慢慢地站起來。他這麼做的時候,槍從他的腿上滾到了地面上,它只停留在離我幾英寸遠的地方。我急速地挪開,感到很不自在。
傑萊德的反應則完全不一樣,他朝我撲過來,只跑了幾步就穿過了過道。我在牆壁邊緣縮成一團,用胳膊擋住我的臉,從胳膊的縫隙裡我偷偷地看見他一把將槍從地面上拉了起來。
“你想使我們被殺死嗎?”他幾乎是衝著傑布尖叫的,把槍指著這個老人的胸膛。
“冷靜下來,傑萊德,”傑布聲音疲憊地說,他用一隻手拿著槍,“如果我把槍扔在她旁邊放一整夜,她都不會碰一下。難道你不明白這一點嗎?”他把槍膛指向我,而我則畏縮地躲開了,“這個,她絕對不是獵人。”
“閉嘴,傑布,閉嘴!”
“別說他,”傑米大聲叫道,“他什麼都沒做錯。”
“你!”傑萊德反唇相譏,衝著這個消瘦、生氣的人發脾氣,“現在從這裡滾開,否則我要動手了!”
傑米握著拳頭,堅守著自己的立場。
傑萊德也握起了拳頭。
我震驚地呆立在原處,他們怎麼能這樣彼此大呼小叫呢?他們是家人,他們之間的紐帶比任何血緣關係都要強烈。傑萊德不會打傑米——他不能!我想要做什麼,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使他們注意到我的任何事都會使他們更生氣。
只有這一次,梅蘭妮比我要冷靜一些。他不可能傷害傑米,她自信地想,這是不可能的。
我看著他們,像敵人一樣對峙,感到不知所措。
我們本來就不該來到這裡。瞧,我們使他們多麼不開心。我呻吟道。
“你不應該對我隱瞞實情,”傑米咬牙切齒地說道,“而你不應該傷害她。”他的一隻手鬆開了,揚起來指著我的臉。
傑萊德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那不是梅蘭妮,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傑米。”
“那是她的臉,”傑米堅決地說道,“還有她的脖子,難道那裡的傷痕不讓你難過嗎?”
傑萊德放下手,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要麼立刻離開,傑米,給我一點兒空間,否則我會迫使你離開。我可不是嚇唬你的,我現在再也忍受不了了,好嗎?我已經到極限了,所以,我們還是稍候再談如何?”他又睜開眼睛,裡面充滿痛苦。
傑米看著他,憤怒的表情慢慢地從他臉上退去。“對不起,”過了一會兒他小聲說道,“我會走……但我不保證我不會回來。”
“現在我還想不到那麼多,走,求你了。”
傑米聳了聳肩,再次向我投來一個探索的眼神,然後他邁著大步迅速地離開了,這使我再次為錯過的時光而痛苦。
傑萊德看著傑布,“你也走開。”他直截了當地說道。
傑布轉了轉眼珠子:“我認為你休息得還不夠久,老實說,我會監視……”
“走開。”
傑布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好吧,當然。”他開始朝過道走去。
“傑布?”傑萊德在他身後叫道。
“怎麼啦?”
“如果我要你現在就射死它,你會這麼做嗎?”
傑布一直慢悠悠地走著,沒有看我們,但是他的話很清楚:“我不得不這麼做,我得按規矩辦事兒。所以別讓我這麼幹,除非你真的這麼想。”
他消失在黑暗中。
傑萊德看著他離開。趁著他還沒來得及把怒氣撒在我身上,我趕緊貓著腰躲進了我那個極不舒服的避難所,蜷縮在角落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