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我從未多想我將如何死去,雖然在過去的幾個月我有足夠的理由去思考這個問題,但是即使我有想過,也從未想到死亡將如此地降臨。
我屏息靜氣地望著房間的另一頭,遠遠地凝視著獵人那深邃的眼眸,而他則以愉快的目光回應我。
這無疑是一個不錯的死法,死在別人——我鍾愛的人的家裡。甚至可以說轟轟烈烈。這應該算是死得其所。
我知道如果我沒有來福克斯的話,此刻也就不必面對死亡。但是,儘管我害怕,也不會後悔當初的決定。當生活給了你一個遠遠超過你期望的美夢,那麼當這一切結束時也就沒有理由再去傷心。
獵人帶著友好的微笑,從容不迫地走向我——來了卻我的生命。
媽媽開車送我去的機場,一路上車窗都敞開著。鳳凰城當天的氣溫是75華氏度,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我穿著自己最喜歡的那件無袖網眼白色蕾絲襯衣;我之所以穿這件襯衫,是用它來跟鳳凰城作別的。手上還拎著一件派克式外套。
華盛頓州西北的奧林匹克半島上,有一座名叫福克斯的小鎮,那裡幾乎常年籠罩著烏雲。這個微不足道的小鎮上的雨水比美利堅的任何地方都要多。媽媽就是從這個小鎮那陰鬱而又無處躲藏的陰影之下,帶著我逃出來的,當時我才幾個月。就是這個小鎮,我每年夏天都不得不去袋上一個月,直到我滿十四歲。就是在那一年,我終於拿定主意說不肯去;結果最近三個夏天,爸爸查理沒辦法只好帶我去加利福尼亞度假,在那裡過上兩個星期。
我這次自我流放的目的地就是福克斯——採取這次行動令我恐懼不已。我憎惡福克斯。
我喜愛鳳凰城。我喜愛陽光,喜愛酷熱。我喜歡這座活力四射、雜亂無章、不斷擴張的大城市。
"貝拉,"上飛機之前,媽媽對我說,這話她已經說了九百九十九遍了,"你沒有必要這樣做。"
我長得像我媽媽,但她頭髮較短,而且臉上帶有笑紋。看著她那雙天真爛漫的大眼睛,我湧起一陣心痛。我怎麼可以撇下我可愛、古怪、率性的母親,讓她獨自一人去生活呢?當然,眼下她有菲爾,賬單會有人去付,冰箱裡會有吃的,汽車沒油了有人去加,迷了路也有人可求,但還是……
"我真的想去,"我撒了個謊。我一直都不太會說謊話,不過這個謊話最近一直在說,最後連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代我向查理問好。"
"我會的。"
"我很快就會來看你的,"她堅持道,"你想回家的話,隨時都可以回——你說一聲需要我,我馬上就回來。"
不過,從她眼中我能看出這樣的諾言會讓她做出怎樣的犧牲。
"別為我操心,"我勸她,"一切都會很好的。我愛你,媽媽。"
她緊緊地摟了我一會兒,然後等我登上了飛機,她才離開。
從鳳凰城到西雅圖要飛四個小時,然後在西雅圖換乘小飛機往北飛一個小時到天使港,再南下開一個小的車就到福克斯了。坐飛機我倒不怕;不過,跟查理在車上相處的那一個小時卻令我有些擔心。
查理對這件事情的態度從頭到尾都非常不錯。我第一次來跟他一起生活,即使還有些許做秀的成分,但他似乎真的很高興。他已經為我在高中註冊了,還打算幫我弄輛車。
但是跟查理在一起肯定會很彆扭。我們都不是那種在誰看來都很囉嗦的人,何況,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好說的。我明白,他被我的決定弄得摸不著頭腦了——就像我媽媽在我面前那樣,我不喜歡福克斯,這一點我從來都沒有掩飾過。
飛機在天使港著陸時,天空正在下著雨。我沒有把它看作是某種徵兆——下雨在福克斯是不可避免的。我已經跟太陽說過再見了。
查理開著巡邏車來接我,這也是我預料之中的事。查理·斯旺是福克斯善良人民的斯旺警長。我儘管手頭不寬裕,但還是想買輛車,主要就是因為我不想讓一輛頂上有紅藍燈的警車拉著我滿街跑。交通不暢,警察的功勞誰都望塵莫及。
我晃晃悠悠地下了飛機以後,查理笨拙地用單手擁抱了我一下。
"見到你很高興,貝爾,"他不假思索地伸手穩住了我,笑著說,"你變化不大嘛。蕾妮好嗎?"
"媽媽還好。見到你我也很高興,爸爸。"他們不讓我當著他的面直呼其名,叫他查理。
我只有幾個袋子。我在亞利桑那州穿的衣服,對於華盛頓州來說大都太不擋雨了。我和媽媽已經把我們的錢湊起來,給我新添了冬天穿的衣服了,但還是沒多少。巡邏車的後備箱輕輕鬆鬆就全裝下了。
"我弄到了一輛適合你開的好車,真的很便宜,"我們繫好安全帶後,他說。
"什麼樣的車?"他放著簡簡單單的"好車"不說,偏說"適合你開的好車",這讓我起了疑心。
"噢,實際上是一輛卡車,一輛雪佛蘭。"
"在哪兒弄的?"
"你記不記得住在拉普什的比利·布萊克?"拉普什是太平洋岸邊的一個很小的印第安人保留區。
"不記得了。"
"以前夏天他常常跟我們一塊兒去釣魚,"查理提示道。
難怪我不記得了。不讓痛苦、多餘的東西進入我的記憶,是我的拿手好戲。
"現在他坐輪椅了,"見我沒反應,查理繼續說道,"所以開不了車了,他主動提出來要便宜賣給我。"
"哪年的車?"從他臉上表情的變化,我看得出這是個他不希望我問的問題。
"哦,比利已經在發動機上下了大力氣了——才幾年的車,真的。"
我希望他別太小瞧我了,以為我這麼輕易就可以打發:"他什麼時候買的?"
"1984年買的,我想是。"
"他是買的新車嗎?"
"哦,不是新車。我想是65年以前的新車——最早也是55年以後的,"他不好意思地承認道。
"查——爸爸,車我可真是一竅不通喲。要是出了什麼毛病,我自己可不會修,請人修吧,我又請不起。……"
"真的,貝拉,那傢伙棒著呢。現在再也沒人能生產這樣的車了。"
那傢伙,我思忖道……可能有好幾種意思——最起碼,也是個綽號。
"多便宜算便宜啊?"說到底,這才是我不能妥協的地方。
"噢,寶貝,可以說我已經給你買下了。作為歡迎你回家的禮物。"查理滿懷希望地從眼角偷偷瞥了我一眼。
哈,免費.
"您不必這樣破費的,爸爸。我本打算自己買一輛的。"
"我不介意。我想讓你在這兒過得高興。"說這話的時候,他兩眼盯著前面的路。查理不習慣大聲表達自己的感情。在這點上,我完全繼承了他。所以我回話的時候,也是兩眼盯著正前方。
"那樣真的太好了,爸爸。謝謝啦。我真的很感激。"沒有必要再來一句:我在福克斯會感到高興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不必跟我一起遭罪。再說,饋贈之馬莫看牙——我這白撿的卡車又哪能嫌它的發動機差呢?
"好啦,不必客氣了,"他喃喃道,他讓我謝得不好意思了。
我們聊了聊潮溼的天氣,這可不是什麼可以讓人聊個沒完的話題。接著,我們默默地看著窗外。
風景當然很漂亮,這一點我不能否認。放眼望去,滿眼皆綠:樹是綠色的,樹幹上的苔蘚是綠色的,樹枝上濃密的樹葉是綠色的,地上的蕨類植物也是綠色的。就連從樹葉之間濾下的空氣,也都染上了一層綠意。
太綠了——簡直是另外一個星球。
終於,我們到了查理的家。他還住在那套兩居的小房子裡,是他跟我媽媽在結婚之初買下來的。他們的婚姻也就僅有那麼一段日子——新婚燕爾的那幾天。在他那一切如昨的房子前面,停著我的新卡車,對了,應該說是對我而言的新卡車。褪了色的紅色,圓圓大大的擋泥板,還有一個燈泡形狀的駕駛室。大出我意料的是,我竟然很喜歡它。我不知道它開不開得走,但我能從它的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而且,它是那種結結實實,永遠也壞不了的鐵疙瘩,就是你在車禍現場看到的那種結實玩意兒:自己身上漆都沒蹭掉一點兒,而周圍卻一片狼藉,全是毀在它手下的外國汽車的碎塊兒。
"哇,謝謝爸爸,我非常喜歡它!"現在看來,我明天面臨的恐怖會大大地減輕了,用不著在冒雨徒步走兩英里去上學和同意搭警長的巡邏車這兩者中做選擇了。
"我很高興你那麼喜歡它。"查理生硬地說道,又不好意思了。
只用一趟,我所有的東西就全搬到樓上去了。我住西邊面向前院的那間臥室,這間屋子我很熟悉;我一生下來它就歸了我。現代化的地板,深紅色的牆壁,尖頂型的天花板,鑲黑邊的窗簾,這些都是我童年的一部分。查理惟一變了變的,就是隨著我慢慢長大,把嬰兒床換成了一般的床,添了一張寫字檯。現在這張寫字檯上有了一臺二手電腦,外帶一根連著調制解調器的電話線,電話線是順著地板走的,另一頭插在離得最近的電話插孔裡。這是媽媽提出來的一個要求,這樣,我們聯繫起來就比較容易了。我兒時的那把搖椅還放在那個角落裡。
只有樓梯頂上惟一一個小浴室,我只好跟查理共用了。我儘量別讓自己老惦記著這事。
查理最大的優點之一就是爽快。他讓我自己整理行李,這要是換了我母親,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一個人袋著真好,不必面露微笑讓自己看起來很愉快;沮喪地凝視著窗外如注的大雨,掉幾滴眼淚是一種解脫。我沒有痛痛快快大哭一場的心境,我會把它留到睡覺的時候,因為那個時候,我將不得不想一想來日的早上。
福克斯高中部總共僅有357個——當然,現在是358個學生,這實在令人吃驚;而我家那裡僅初中部就超過700人,這裡所有的孩子都是一起長大的——他們的爺爺奶奶在蹣跚學步的時候就在一起。我將成為從大城市新來的女孩,一個稀奇罕見、行為怪異的另類。
或許,要是我有一副鳳凰城女孩子應有的模樣,我可以將它變成我的優勢。可身體不爭氣,我到哪兒都不適應。按說我應該是曬得黑黑的,像運動員,比方說,排球運動員啦,啦啦隊長什麼的,或許應該具有與住在陽光之谷的人相稱的所有特點。
恰恰相反,我看上去皮膚蒼白,甚至不是因為藍眼睛或紅頭髮之類的反襯,儘管天天在曬太陽。我雖然一直很苗條,但不知怎麼搞的,老是鬆鬆垮垮的,一看就不是運動員;我手眼的協調性很差,做運動時很難不出洋相,不傷到自己和站得離自己太近的人。
把衣服放進了我那口破舊的松木穿衣櫃後,我拿起我的那袋浴室用品,去了那間公共浴室,洗去了這一天旅行下來的風塵。梳理那頭纏結在一起的溼漉漉的頭髮時,我照了照鏡子。也許是因為光線的緣故,我看上去已經越發發灰髮黃、有點不健康了。我的皮膚本來可以很漂亮的——非常亮,幾乎透明——只可惜它的顏色發暗了。我到了這裡變得黯然無色了。
面對鏡子裡蒼白的自己,我不得不承認是在欺騙自己。我到哪兒都不適應的,不單單是身體方面。如果我在3000人的學校裡都找不到一個容身之所,那麼在這裡又能有什麼機會呢?
我跟自己的同齡人相處不好。或許,事實是我跟誰都相處不好,就這麼回事。就連我媽媽,這個世界上比誰都親的人,都沒有跟我融洽過一回,從來都沒有意見完全一致過。有時候,我在想我眼裡所看到的和世上所有其他人眼裡看到的是不是同樣的東西。也許,我腦袋裡哪裡短路。
不過原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明天不過是剛剛開始。
那天晚上我沒睡好,就連哭完之後也沒睡好。房頂上掃過的風雨聲,嗖嗖地一陣緊似一陣,根本就沒有減弱成背景音的意思。我把褪了色的舊棉被拽上來矇住了腦袋,後來又在上面加了個枕頭。可我還是直到後半夜,等雨好不容易減弱成了毛毛小雨時才入睡。
早上醒來,睜眼一看,窗外除了濃霧還是濃霧,我能感覺到幽閉恐怖症正在向我慢慢襲來。在這裡,你根本就看不到天空;就像一個籠子一樣。
與查理共進早餐是一件靜靜悄悄的事。他祝我上學好運,我謝了他,知道他祝了也是徒勞。好運總是會躲著我。查理先出了門,去了警察局,那裡才像是他的家。等他走了之後,我在破舊的橡木方桌邊上坐下,坐在三把不配套的椅子中的一把上,端詳起查理的小廚房來:牆上嵌著深色的護牆板,有幾個鮮黃色的櫥櫃,地上鋪著白色的油氈。什麼都沒有變。櫥櫃上的漆是我母親18年前刷的,她想給房子裡面引點兒陽光進來。隔壁巴掌大的家庭娛樂室的壁爐上方掛著一排照片,第一張是查理和我媽媽在拉斯維加斯的結婚照,然後一張是我出生後我們一家三口在醫院的合影,是一個樂於助人的護士幫忙照的,接著的一連串全都是我在學校裡的照片了,最晚的一張是去年才照的。這些照片可寒磣了——我得想想辦法,看怎麼能夠讓查理把它們挪到別的地方去,起碼我住在這裡的時候不能掛著。
在這棟房子裡,誰都不可能看不出查理從來都沒有真正把我媽媽忘掉過。這令我很不自在。
我不想太早去上學,可我沒辦法在這個房子裡多袋了。我穿上了外套——給人的感覺有點兒防毒服的味道——一頭衝進了雨裡。
僅僅是還在下著一點兒毛毛小雨,我取下鑰匙再把門鎖上這麼短時間,是淋不透我的。房子的鑰匙一直藏在門邊的屋簷下面。我的新防水靴濺起的泥水很惱人,聽不見一般情形下腳底礫石發出的嘎吱嘎吱聲。我不能像心裡希望的那樣,停下來欣賞欣賞我的卡車。我著急著呢,恨不能趕緊從這盤繞在我腦袋周圍,纏住帽兜下面的頭髮不放的霧靄中擺脫出來。
卡車裡面倒是很乾爽。顯然,不是比利,就是查理,已經把車清潔過了,不過裝了軟墊的皮座椅還是能聞到些許的菸草、汽油和薄荷油的味道。令我感到安慰的是,發動機一打就著,不過聲音很大,剛發動時突突作響,空轉時更是達到了最大音量。嗨,這麼老的一輛車肯定有一兩處缺陷的。嘿,那老掉牙的收音機還響呢,這可是一筆意外收穫呀。
找到學校沒費什麼事,雖然我以前從未去過。學校和許多其他建築一樣,就在公路邊上。它不太看得出來是所學校;幸好看見了那塊上面寫著福克斯中學的牌子,我才停下來。它看上去就像一溜用栗色磚修建的配套用房。這裡有許多樹和灌木,一開始我沒能看清學校的規模。這哪裡有什麼教育機構的感覺?我感覺倒是很懷舊。鐵絲網柵欄在哪兒?還有金屬探測器呢?
我把車停在了第一棟樓前,樓上掛著一塊小牌子,上面寫有"行政辦公室"字樣。不見有別人把車停在這裡,所以我斷定這裡肯定是不讓停車的,不過我還是決定去問問路,而不要像個白痴似地在雨中繞圈子。我不情願地從舒適溫暖的駕駛室出來,上了一條有深色柵欄的小石路。開門之前,我深吸了一口氣。
裡面燈火通明,而且比我想象得要暖和。辦公室很小;有一個小小的接待區,放置著一些帶襯墊的可摺疊椅子,地上鋪著橘色斑點的商務地毯,佈告和獎彰混亂地貼在牆上,一個大立鍾發出清晰而響亮的滴答聲,在大塑料罐子裡的盆景生長得異常茂盛,好像這裡戶外缺乏植被似的所以它們才在這裡長得到處都是。這個房間被一個長櫃檯分割成兩部分,櫃檯前凌亂地放著裝滿了紙張的金屬網簍,臺子的前面板上用膠帶胡亂地貼著色彩明亮的廣告傳單。臺子後面有三張辦公桌,其中一張被一個大個子的,紅髮戴眼鏡的女性所佔據。她穿著一件紫色的體恤衫),這件體恤衫讓我立刻覺得自己穿得太多了。
她抬頭看著我:"你有事嗎?"
"我是伊薩貝拉·斯旺,"我通報了姓名,看見她的眼中立即閃過明白了的眼神,我料想,無疑我已經成為了這個小鎮上閒聊時的話題,警長輕浮的前妻的閨女,終於回家來了。
"當然,"她說道,她在自己辦公桌上一堆早就有所準備的文件中翻了半天,才翻到了要找的那幾份,"我這就把你的課程表給你,還有一張校園的地圖。"她把好幾張紙拿到臺子上給我看。
她幫我仔細檢查了一下我的課程,在校園地圖上把上每一節課的最佳路線都一一標了出來,然後給了我一張紙片讓每個老師簽字,要我在放學前再把簽過字的紙片交回來。就像查理一樣,她衝我笑了笑並希望我喜歡福克斯。我也衝她笑了笑,而且盡了最大的努力,讓她相信我的微笑不是裝出來的。
我出來朝車邊走去時,別的學生開始到校了。我開車沿交通線繞學校轉了一圈。我高興地看到大多數的車都跟我的車一樣破,一點兒不浮華。在鳳凰城,我住在為數不多的幾個低收入的居民區中的一個居民區裡,而這些居民區都隸屬於天堂谷行政區管轄。在學生停車區,看見一輛新梅塞德斯或者保時捷是很尋常的事情。這裡最好的車是一輛亮閃閃的沃爾沃,鶴立雞群。不過,一到停車位我還是馬上就把火熄了,省得它那雷鳴般的聲音把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來。
我在車裡看了看校園地圖,想當時在車上就能把它記住;這樣的話,就有希望不需要一天到晚走到哪裡,都得把它貼在鼻子前面了。我把所有的東西塞進了書包,將書包帶子挎在了肩上,吸了一大口氣。我可以搞定,我底氣不足地對自己撒了個謊,沒有人會把我吃了。最後,我深呼一口氣從車裡走了出來。
我往人行道那邊走去的時候,臉一直縮在帽兜裡面。人行道上擠滿了十幾歲的孩子。我樸素的黑夾克並不顯眼,降低了我受到關注的可能。
一到自助餐廳,3號樓一眼就可以看到了。東邊的角上有一個白色的方塊,方塊上用黑漆寫著偌大的一個"3"字。快到門口時,我覺得自己的呼吸漸漸有點急促了。我跟在兩個穿著男女皆宜的雨披的學生後面走進教室時),我盡力屏住了呼吸。
教室不大。我前面的那兩個人一跨過門就停了下來,把雨衣掛在了一長排鉤子上。我也跟著她們那樣做了。那是兩個女孩子,一個是棕紅皮膚、金髮碧眼,另一個皮膚也很蒼白,一頭閃亮的褐發。起碼,我的皮膚不會很顯眼了。
我把紙片拿上去交給了老師,一個高個子、禿頂的男老師,他在講臺上放了一張名牌,寫明自己是梅森先生。看到我的名字後,他呆呆地看著我——不是什麼鼓勵的反應——我自然刷地一下子紅了臉,紅得跟番茄似的。不過至少,他沒有把我介紹給全班同學,直接把我打發到後面的一張空著的課桌上去了。坐在後面,增大了我的這班新同學盯著我看的難度,但是無論如何他們還是做到了。我一直低著頭,看著老師發給我的閱讀書目清單,都是相當基礎的:勃朗特、莎士比亞、喬叟、福克納。我全都讀過了。這很令我欣慰……同時又讓我覺得厭煩無聊。我不知道我媽媽會不會把我原來寫的那一夾子論文給我寄過來,或者說不知道她會不會認為那是作弊。老師嗡嗡嗡地講他的課時,我在腦子裡跟我媽媽進行了各種各樣的爭論。
下課鈴響了——發出一陣刺耳的嗡嗡聲,一個瘦長瘦長有皮膚病、頭髮黑得跟抹了髮油似的男生從過道的另一邊傾過身來對我說。
"你是伊薩貝拉·斯旺,對吧?"他看上去像那種過分熱情、像那種典型的象棋俱樂部的人。
"貝拉,"我糾正道。距我只有三張課桌之遙的同學,全都扭頭看了我一眼。
"你下一節課在哪兒上?"他問。
我不得不在書包裡查對了一下:"嗯,政府課,有關傑弗遜政府的,在6號樓。"
往哪個方向看,都避不開好奇的眼神。
"我去4號樓,可以告訴你怎麼走。……"確實是過分熱情,"我是埃裡克,"他補充道。
我很勉強地笑了笑:"謝謝。"
我們取了上衣,出來走進了雨中,外面早就又下起來了。我可以肯定,我們後面有好幾個人跟得非常近,可以偷聽到我們說的話。我希望自己不是在犯多疑症。
"這麼說,這兒跟鳳凰城很不一樣嘍?"他問。
"非常不一樣。"
"那兒不怎麼下雨,是不是?"
"一年三四次。"
"哇塞,那會是個什麼樣子?"他感到很驚訝。
"陽光燦爛,"我告訴他。
"可你曬得也不怎麼黑呀?"
"我母親是半個白化病患者。"
他擔心地審視了下我的臉,我嘆了一口氣。烏雲跟幽默感似乎不相溶。幾個月下來,我已經不會說挖苦話了。
我們繞著自助餐廳往回走,去往南邊體育館邊上的教學樓。埃裡克把我一直送到門口,儘管樓號標得清清楚楚。
"好了,祝你好運,"我拉把手的時候他說,"說不定我們還會一起上別的課。"他說得滿懷期待。
我給了他一個生硬的微笑,進了樓門。
這天上午餘下的時間,基本上都是這樣過去的。教我們三角的老師是瓦納先生,不說別的,就因為他教的這門課,我無論如何都會很討厭他的,他也是唯一一個要我站到全班面前做自我介紹的老師。我說話結結巴巴的,臉也紅了,而且回到座位上去的時候還讓自己的靴子給絆了一下。
兩節課下來,每個班上我都已經認得好幾張面孔了。總有某個膽子比其他同學都大一點的同學,會向我做自我介紹,問我喜不喜歡福克斯。我試圖回答得很圓滑,但絕大多數時候我不過是說了一大堆謊話。起碼,我從來就沒需要過那張校園地圖。
有一個女同學上三角和西班牙語這兩門課都坐在我的旁邊,她還和我一起去自助餐廳吃午飯。她個頭很小,比我五英尺四的個頭兒要矮好幾英寸,但她那一頭亂蓬蓬的鬈髮把我們在身高上的差距縮小了不少。我記不住她的名字,所以她唧唧喳喳地談論老師和同學時,我都會微笑和點頭。我並不想聽下去。
我們和她的幾個朋友坐在一起,我和她坐在桌子的一頭,她把這幾個朋友都介紹給了我。他們的名字,她說完了我也就全忘了。他們似乎很欽佩她跟我說話的勇氣。英語課上的那個男同學埃裡克,在餐廳的另一頭衝我揮了揮手。
就是在那裡,我坐在餐廳吃午飯,試圖跟七個好奇的不認識的同學聊天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他們。
他們坐在自助餐廳的一個角落裡,在這間長長的屋子裡距我坐的位置最遠的地方。他們一共5個人。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吃東西,不過他們每人面前都有一盤沒有動過的飯菜。他們沒有呆呆地看著我,不像絕大多數別的同學那樣,所以,盯著他們看很安全,無須擔心和那些非常好奇的眼神接觸。但吸引了我注意的並不是這些,我開始留意他們。
他們絲毫沒有相似之處。三個男孩子中,有一個塊頭很大,肌肉看上去像一個結結實實的舉重運動員,一頭黑色的鬈髮。另外一個高一些,瘦一些,但也很強壯,一頭絕妙的金髮。最後一個瘦長瘦長的,塊頭小一些,一頭不整潔的古銅色頭髮。他的男孩子氣比另兩個更重一些,而另兩個看上去像大學生,甚至像這裡的老師而不是學生。
兩個女孩子截然相反。個頭高的那一個體型猶如雕像般的勻稱。她身材優美,就像《體育畫報》泳裝專刊封面上的那種,就像每個女孩子只要跟她袋在同一間屋子裡自尊心就會備受打擊的那種。她有一頭金色的齊腰長髮,飄逸地披在背後。矮個子女孩則像個小精靈,奇瘦,五官很小。她留著一頭深黑色修剪得參差不齊的短髮,指著每一個方向。
可是,他們又都有完全相似之處。他們每個人的皮膚都有一種近似病態的蒼白,天底下所有的學生中最蒼白的都生活在這個沒有陽光的小鎮。比我這個白化病患者還要蒼白。儘管他們頭髮的色階範圍不一,可他們都有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並且在他們的眼睛下都有深暗的陰影——瘀傷那樣的紫色,好像都失眠了一宿似的,或者好像鼻子尚未痊癒似的。儘管他們的鼻子,也是他們的共同特徵之一,全都是直直的無可挑剔的尖鼻子。
但所有這一切都不是我不能把目光移開的原因。
我之所以盯著他們瞧,是因為他們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的臉都美極了,美到了人間不覓的程度。這是一些或許只有在時裝雜誌的噴繪頁上才有希望看到的臉。或者說是技術嫻熟的畫家描繪出的天使的臉。很難說誰最美——也許是那個無可挑剔的金髮女孩兒,或者是那個古銅色頭髮的男孩子。
他們全都望著一邊——沒有看著對方,沒有看著其他的同學,也沒有看著我所知道的任何某樣特別的東西。我注意到,小個子女孩端著盤子站起來了——蘇打水原封未動,蘋果一口沒咬——用一種輕靈而優雅的,僅屬於T型臺走秀的步伐,大步走開了。我吃驚地看著她那柔軟靈活的舞步,直到她把自己的盤子倒掉,然後悄悄地從後門溜了出去,速度快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把目光迅速移回到了其餘的幾個身上,他們仍坐在那裡,沒有絲毫改變。
"他們是誰?"我問西班牙語課上的那個女孩兒,她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
她抬起頭來,想看看我所說的他們是誰——儘管可能早就從我的語氣中聽出來了——突然那個瘦一點兒的,孩子氣重點兒的,可能也是他們中最小的那一個男孩轉過來看著她。但他的視線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然後他的黑眼睛就閃向了我。
他迅速把視線移開了,比我還要快,雖然我窘得立即低下了頭。那匆匆的一瞥,他臉上沒有任何感興趣的表情——就彷彿她叫了他的名字,他本能地抬了一下頭,心裡早就決定了不理睬一樣。
我旁邊的女孩不好意思得咯咯直笑,和我一樣看著桌子。
"那是愛德華·卡倫和埃美特·卡倫兄弟倆跟羅莎莉·黑爾和賈斯帕·黑爾姐弟倆。走了的那個是愛麗絲·卡倫;他們全都跟卡倫大夫夫婦住在一起。"她低聲地說到。
我用眼角匆匆瞥了那個漂亮的男孩子一眼,只見他正看著盤子,用他白皙而修長的手指把麵包圈撕成小塊扔進嘴裡。他的嘴動得非常快,兩片完美的嘴唇之間僅僅露著一條縫。其餘的三個依然望著一邊,不過我感覺到他在悄悄地跟他們說著什麼。
古怪的,少見的名字,我尋思著。爺爺奶奶們才用這種名字呀。不過,也許是這兒時興呢——小鎮上的名字?我終於想起來了,我旁邊的女孩叫傑西卡,一個非常普通的名字。我家那邊,歷史課班上就有兩個叫傑西卡的女孩。
"他們……長得很好看呢。"我努力用明顯輕描淡寫的語氣掩飾自己心中的驚歎。
"對!"傑西卡又咯咯地笑起來表示認同,"只是,他們全都在一起——我是指,埃美特和羅莎莉,還有賈斯帕和愛麗絲。而且,他們還住在一起。"我苛刻地想,她的語調包含了小鎮上所有人對此表示震驚和指責的心聲。不過實話實說,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事,就是放到鳳凰城,也會引起風言風語的。
"哪幾個是卡倫家的孩子?"我問,"他們看上去不像有血緣關係……"
"噢,他們不是卡倫家的孩子。卡倫大夫其實很年輕,才二十幾歲或者三十出頭。他們都是收養的。姓黑爾的兩個是姐弟倆,雙胞胎——金髮的那兩個——他們是領養的孩子。"
"作為領養的孩子,他們年齡偏大了一點吧。"
"他倆現在,賈斯帕和羅莎莉都是十八,可他倆八歲就跟卡倫太太在一起了。她是他倆的姑姑之類的。"
"他們真是心地善良的好人,這麼年輕,就照看這麼多的孩子。"
"我想也是,"傑西卡的回答有些勉強,而且我得出了這麼個印象,覺得她出於某種原因,不太喜歡那個大夫和他妻子。從她看他們收養的那些孩子的眼神中,我推測這個原因就是嫉妒。"不過,我認為卡倫太太生不了孩子。"她補了一句,彷彿這樣可以讓他們的善良打點兒折扣似的。
整個交談過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把目光移向那素昧平生的一家人坐的那張桌子。他們依然望著四壁,沒有吃東西。
"他們一直住在福克斯嗎?"我問。無疑當我在這裡度過某個夏天的時候,我就應該注意到他們了。
"不,"她說,聽她的語氣,好像含有一種即使對我這樣初來乍到的人來說,答案也是明擺著的意思,"他們是兩年前才從阿拉斯加的某個地方搬來的。"
我頓時湧起了一陣同情,也感到了一絲慰藉。同情,是因為儘管他們貌若天仙,卻是外地來的,顯然沒有為當地人接納。慰藉,是因為我不是這兒惟一新來的,而且無論按什麼標準,我無疑也不是最令人關注的對象。
我打量他們的時候,最小的那個,卡倫兄妹中的一個,抬頭和我的目光不期而遇,這一次,他的表情裡充滿了明顯的好奇。我趕緊把目光移開了,在我看來,他的眼神里似乎有著某種未能得到滿足的期待。
"紅褐色頭髮的那個男孩子是誰?"我問。我拿眼角的餘光瞟了他一眼,他還在盯著我看,但不是像今天其餘的同學那樣呆呆地看——他帶著一絲灰心的表情。我再次低下了頭。
"他是愛德華。當然啦他絕對英俊瀟灑,不過你可別浪費自己的時間。他不會跟人約會的。顯然,這裡的女孩子沒有一個漂亮得能配得上他的。"她輕蔑地說道,明擺著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我想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拒絕了她的。
我咬住嘴唇,藏起了微笑。然後,我又瞥了他一眼。他已經轉過了臉,不過我覺得他的面頰好像上揚了一些,好象他也在微笑。
又過了幾分鐘,他們四個一起離開了桌子。他們個個都是那樣風度翩翩,引人矚目——就連那個塊頭很大、肌肉發達的也不例外。看一看就令人心神不寧。那個叫愛德華的再也沒有看我一眼。
我跟傑西卡和她的那些朋友在飯桌上坐了很久,我一個人是坐不了這麼久的。我開始擔心別在我來學校的第一天就上課遲到。一個我新認識的同學,這個同學很體貼周到,怕我沒記住,又告訴了我一遍她叫安吉拉,接下來的一節生物學(2)跟我同班。我們一起走著去上課,路上沒有說話。她也很靦腆。
進了教室後,安吉拉坐到了一張黑漆桌面的實驗桌上,實驗桌和我以前坐過的那些一模一樣。她旁邊已經有人了。實際上,所有的桌子都座無虛席了,就剩一張還有個空兒,緊挨著中間的過道,我認出了坐在那惟一的空座邊上的是愛德華·卡倫,因為他的頭髮與眾不同。
順著過道去跟老師做自我介紹並讓老師在我的紙片上簽名的時候,我一直在偷偷地注視著他。就在我從他身邊經過時,他突然僵硬在那裡一動不動。他又盯了我一眼,與我的眼神碰到一起時,露出我所見過最古怪的表情——敵意加狂暴。我將目光迅速移開了,心裡非常震驚,臉又一下子紅了。我讓走道上的一本書給絆了一下,害得我掛在了一張桌子的邊上。坐在那張桌上的女生咯咯直笑。
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很黑——煤炭一般的黑。
班納先生在我的紙片上籤了名,給我發了一本書,沒說介紹之類的廢話。我可以斷定我們會合得來的。當然了,他別無選擇,只能讓我坐到教室中間的那個空座上去。我坐到他旁邊去的時候,始終都垂著眼睛,他剛才那充滿敵意的凝視讓我很不知所措。
把書放到桌上然後就座的時候,我沒有抬眼,但我眼角的餘光還是看到了他姿勢的變化。他傾向遠離我的那一側,坐到了椅子的最邊緣,臉也扭到了另一邊。好像聞到了什麼難聞的氣味。我偷偷地聞了聞自己的頭髮。我的頭髮散發著草莓般的味道,是我最喜歡的香波的氣味。完全不像是什麼難聞的味道呀。我讓頭髮自右肩垂下,在我倆之間形成了一掛黑色的簾子,然後試圖注意聽老師講課。
不幸的是,課講的是細胞解剖,我已經學過的東西。不管怎樣,我還是認真地做了筆記,始終低著頭。
我忍不住偶爾透過那層我用頭髮做的簾子,偷看我旁邊那個奇怪的男孩子一眼。那堂課自始至終,他那僵硬的姿勢一刻都沒有鬆弛下來過,坐在椅子邊上,能離我多遠就坐多遠。我可以看到他左腿上的那隻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他的肌腱繃在蒼白的皮膚下清晰可見,他一直保持著肌肉緊繃的狀態,從未放鬆下來。他把白襯衫長長的袖子捲到了胳膊肘,他手臂的皮膚光潔細膩,肌肉卻驚人的結實強健。他遠非坐在他高大結實的哥哥旁邊時看上去那樣的瘦弱。
這節課好像比別的課拖的時間都長。是因為這一天終於快熬出頭了的緣故呢,還是因為我在等他那緊攥的拳頭放鬆下來的緣故呢?他的拳頭始終沒放鬆下來;他依舊靜靜地坐著,靜得好像他根本沒有呼吸似的。他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啦?他平時都是這樣嗎?我對自己今天吃午飯時傑西卡的那番刻薄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說不定她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喜歡怨恨別人。
這和我不可能有任何關係呀。之前他根本就不認識我。
我又抬頭偷看了他一眼,馬上就後悔了。沒想到他又在瞪著我,兩隻黑色的眼睛裡都充滿了厭惡。我迅速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嚇得我膽怯地靠在椅背上。這時,我腦子裡突然掠過了要是目光能殺人這句話。
正在這時,鈴聲大作,把我嚇得跳了起來,愛德華·卡倫已經離開了椅子。他優美自然地站了起來——個頭比我想象的要高很多——背對著我,別人都還沒離座,他已經走出了門。
我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茫然地目送著他的背影。他這個人也太討厭了。這不公平。我開始慢慢地收拾自己的東西,竭力抑制著滿腔的怒火,怕自己的眼睛泛起淚花。不知什麼原因,我的情緒跟淚腺之間有固定的電子線路連接。我生氣時通常都會哭,這是一個很丟人的秉性。
"你是伊薩貝拉·斯旺吧?"一個男聲問道。
我抬眼一看,只見一張可愛的娃娃臉,正友好地衝著我微笑,他淺黃色的頭髮用髮膠整整齊齊地定成了一簇一簇的。他顯然不認為我難聞。
"貝拉,"我微笑著糾正了他的說法。
"我是邁克。"
"你好,邁克。"
"你下一節課在哪兒上?需要我幫忙嗎?"
"事實上,我要去體育館。我想我能找到。"
"那也是我的下一節課。"他似乎很激動,儘管在這麼小的一所學校裡,這並不是什麼大的巧合。
我們一起向上課的地方走去;他是個話匣子——主要是他講我聽,這讓我感到很輕鬆。他十歲以前住在加利福尼亞,所以他能理解我對陽光的感受。後來才知道,他跟我英語課也是同班。他是我今天遇到的最好的人了。
不過,我們進體育館的時候,他問了一句:"那你有沒有用鉛筆什麼的刺了愛德華·卡倫一下?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
我愣住了。這麼說來,我不是惟一注意到了的人。而且,顯然愛德華·卡倫平時也不是這樣。我決定裝傻充愣。
"你是說生物學課坐我旁邊的那個男生嗎?"我問得很不藝術。
"對,"他說,"他看上去好像很苦惱或者有什麼難言之隱似的。"
"我不知道,"我回答說,"我沒跟他說過話。"
"他是個不可思議的傢伙。"邁克在我邊上耗著,遲遲不去更衣室,"要是我當時有幸坐在你旁邊的話,我肯定就跟你說過話了。"
我衝他笑了笑,進了女更衣室。他很友好而且明顯對我有好感。但這還不足以平息我的憤怒。
體育老師克拉普教練給我找了一件校服,但並沒讓我穿著上今天這節課。在家那邊,只要求上兩年的體育課,而在這裡,體育整個四年都是必修課。福克斯對我而言,簡直就是一座人間地獄。
我觀看了同時進行的四場排球賽。想起我曾經受過多少傷,遭受過多少痛苦,我就有點兒噁心。
最後的一遍鈴聲終於響了。我慢慢地到行政辦公室去交還我的紙片。雨已經飄到別的地方去了,但風很大,而且更冷了。我抱緊雙臂,縮成了一團。
走進那暖和的辦公室後,我差點兒轉身就出來了。
愛德華·卡倫站在我面前的辦公桌邊,我又認出了那一頭蓬亂的古銅色頭髮。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進來的響聲。我貼著後牆站著,等著負責接待的老師閒下來。
他正在用很有吸引力的聲音低聲同她理論,我很快就抓住了他們爭論的要點。他想要將第六節生物課調到別的時間——任何別的時間都行。
我怎麼也不能相信這事和我有關。肯定是因為什麼別的事情,發生在我進那間生物學教室之前的事情。他臉上的表情肯定百分之百和另外一件惱火的事情有關。他跟我素昧平生,絕對不可能突如其來地對我產生如此強烈的厭惡之情。
門又開了,冷風突然灌了進來,把桌上的報紙颳得沙沙作響,吹散了我的頭髮,紛亂地貼在我的臉上。進來的女生只不過是走到桌邊,往鐵筐裡放了一張紙條就又出去了。可愛德華·卡倫的背都僵直了,接著他慢慢地扭過頭來瞪了我一眼——他的臉漂亮得不可思議——銳利的目光裡充滿了仇恨。剎那間,我感到了一陣真正的恐懼,胳膊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只瞪了我一秒鐘,可這一瞪比剛才那陣刺骨的寒風,還要令我感到寒冷。他把頭又扭回去,面向接待員了。
"那麼,沒關係,"他用天鵝絨般柔和的聲音匆匆說道,"我看得出來那是不可能的了。多謝您幫忙。"說完,他轉身就走,沒有再看我一眼,然後就消失在門外了。
我懦弱地來到了桌前,這一次臉不是變紅了而是變白了,把簽了名的紙片兒交給了她。
"你第一天過得怎樣啊,寶貝?"接待老師如慈母般地問道。
"挺好的,"我撒了個謊,聲音有些發虛。她好像並不太相信。
我來到停車場的時候,幾乎就剩下我的那輛車了。車似乎像一個避難所,已經是我在這個潮溼的綠洞裡所擁有的最接近家那邊的東西了。我在裡邊坐了一會兒,一臉茫然地盯著擋風玻璃外邊,僅此而已。可是,很快我就被凍得需要打開空調,於是我鑰匙一轉,引擎咆哮著發動起來了。我駛上了回查理家的路,一路上都在竭力不讓淚水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