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主人划著一隻小船,經過市場的街道。兩邊磚造的店房,因為發大水,淹上了二樓。我划著槳,主人坐在後艄,笨拙地把著舵。後槳入水過深,船身拐來拐去地繞過街角,滑過平靜而混濁的、象在深思一樣的水面。
"唏,這回水頭真高,活見鬼。不好開工,"主人嘟噥著,抽著雪茄煙,煙發出焚破呢料的氣味。
"劃慢點。"他驚慌地叫。"要撞著路燈柱子了。"
好容易把住船舵,他罵:
"把這麼壞的船給我們,混賬東西……"他指給我看水退後要修理店鋪的地方。他的臉剃得發青,唇須剪得短短的,又加含著雪茄煙,看來全不象一個包工頭。
他穿著皮襖,長統靴一直套到膝頭上,肩頭掛一隻獵袋,兩腿中間夾住一杆萊貝爾雙筒槍,他老是不安地動著皮帽子,把它壓在眉梢上,鼓起嘴唇,憂慮地瞧看四周;然後又把帽子掀在後腦上,顯得很年輕,唇須上浮起微笑,回憶著什麼愉快的事情,不象一個工作忙碌的人,心裡正為了大水退得慢在發愁。顯然,在他的心裡正蕩動著和工作無關的什麼念頭。
我略被驚奇壓住:看著這死寂的城市是這樣奇異,密排著一排排緊閉窗戶的房子——大水淹著的城市好象在我們的船邊漂過去。
天空是灰色的,太陽藏在雲中,不過有時候從雲縫裡露出冬天那樣的銀白色的巨大姿影。
水也是灰色的,很冷,看不見它流,好象凝凍著,同骯髒的黃色的店房和空屋子一起在睡覺。雲縫裡露出蒼白的太陽,周圍一切就稍微明亮了一點,灰色的天空,象一塊布似的映在水裡。我們的小船漂盪在兩個天際之間,石頭房子也漂盪起來,慢得幾乎象瞧不出來地向伏爾加河和奧卡河方面流去。船旁邊,漂著一些破桶、爛箱、筐子、木片、乾草,有時還有竿子或者繩子,象死蛇一般浮著。
有些地方,窗子開著。市場長廊的屋頂上,曬著襯衫褲,放著氈靴子。有一個女人從窗口眺望灰色的水。長廊的鐵柱上繫著一隻小船,紅紅的船腹,映在水裡象塊挺大的肥肉。
主人用下頦點點那些有人的地方,向我解釋:"這裡是市場更夫住的地方,他從窗口爬到屋頂上,坐上小船,出去巡邏,看什麼地方有小偷沒有,要是沒有,他自己就偷……"他懶懶地、靜靜地說著,心裡正想著什麼別的事。四周象睡眠一般安靜,空寂得令人難信。伏爾加河和奧卡河匯合成一個大湖。在遠遠的毛毿毿的山上,隱約看見花花綠綠的市區。全城浸在還是灰暗色的,但樹枝已經抽芽的果園中,房舍、教堂都披上綠色的和暖的外衣。從水面傳來很熱鬧的復活節的鐘聲,聽得出全城都在鳴響。但是我們這邊,卻好象是在被遺棄的墓地裡。
我們的小船,穿過黑森森的兩行樹林,從大街劃往老教堂的地方。雪茄的煙刺著主人的眼,使他感得煩擾,小船的船頭船身,不時碰著樹身,主人焦躁地驚叫道:"這隻船壞透了。"
"你不要把舵呀。"
"哪有這種事?"他咕嚕說。"兩個人划船,當然一個划槳,一個把舵。啊,你瞧,那邊是中國商抄…"我對市場的情形,早就瞭如指掌;我也知道這個可笑的商場和它那亂七八糟的屋頂。屋頂的角落上,有盤膝坐著的中國人石膏像。有一次,我同幾個朋友向那些人像扔石子,有些人像的腦袋和胳臂是被我用石子打掉的。但現在,我再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事自傲了……"真沒意思,"主人指著那商場說。"要是我來修造的話……"他把帽子望腦後一推,吹著口哨。
但是,不知怎的,我卻覺得,他若是把磚房街市造在這個每年要被兩條河的河水淹沒的低地上,也會是同樣枯燥的。
他也會想出這種中國商場來的……
他把雪茄煙丟在船外邊,同時厭惡地吐了一口口水,說:"真悶人,彼什科夫,真悶人呀。光是一班沒受過教育的人,沒有人可以談談。要吹牛,吹給誰聽呢?沒有人,都是木匠、石匠、鄉下佬、騙子……"他望著右邊從水中伸出聳立在小丘上的美麗的白色回教堂,好象想起了什麼被遺忘的東西,繼續說:"我現在開始喝啤酒,抽雪茄,學德國人的樣。德國人,老弟,他們真能幹,是好傢伙。啤酒喝下去挺舒服,但雪茄還沒抽慣。抽多了,老婆就嘰咕:你有一股怪氣味,象馬具工一樣。喂,老弟,活著,就得千方百計……好,你來把舵吧……"他把槳放在船沿上,拿起槍,向屋頂上的一箇中國人像開了一槍。中國人像沒有受損傷,霰彈落在屋頂和牆頭,向空中升起一股塵煙。
"沒有打中,"射手毫不懊喪地說,又在槍膛裡裝彈藥。
"你對姑娘們怎樣,開了戒沒有?還沒有嗎?我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戀愛上了……"他跟講夢一樣,講了他學徒時候跟建築師家女傭的初戀。
灰色的水輕輕地泛起水花,洗刷著房子的牆角。教堂後面一片遼闊的水,閃爍著混濁的光波,水面上露出幾處柳樹的黑枝。
在聖像作坊裡,不斷地唱著神學校的歌:青青的海,狂暴的海……這青青的海,大概是致命的寂寞……"夜裡睡不著,"主人說。"有時從床上爬起來,站在她的房門口,象小狗一樣發抖,屋子很冷。我的東家,每夜上她房裡去,說不定我會被他撞見,可是,我不害怕,真的……"他好象在審視著一件穿過的舊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一樣,沉思地說:"她看見了我,憐惜我,打開房門叫我:進來呀,小傻瓜……"這類故事我聽過很多,雖然其中也有有趣的地方,但是已經聽厭了。一切人,關於自己的初"戀",差不多都是說得很纏綿,很傷感,沒有一點兒吹牛和猥褻。於是我認為這是講故事的人一生最好的地方。有很多人,在生活中好象就只有這樣一點好處。
主人笑著,搖著腦袋,驚奇地感嘆說:
"這話你可不能對我老婆說,千萬說不得。這裡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呢?可是這總是不能說的話。你瞧,真有意思……"他好象不是對我,而是在對自己說。要是他不說,我就會說了。置身於如此靜寂和荒涼之中,不能不說話、歌唱,或是拉手風琴。要不然,就會在這被灰色寒冷的水所淹沒的死寂的城市裡,陷入深深的永眠。
"第一,不可早結婚。"他教我。"兄弟,結婚是一件終身大事。活下去,願在哪裡住,就住在哪裡,願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是你的自由。可以住在波斯當回教徒,也可以住在莫斯科當警察,受苦也好,偷盜也好——這一切都可以改變過來的。可是,老弟,老婆這個東西,同天氣一樣,你沒有方法去改變……真的。她不能跟靴子一樣隨意扔掉……"他的臉色變了,皺著眉頭望望灰色的水,用一隻指頭擦一擦隆起的鼻樑,喃喃說:"對,老弟……須要小心謹慎。你逢人叩頭,即使你能屈能伸……但是,每個人面前都擺著自己的圈套……"我們划進了梅謝爾斯基湖的灌木林裡,這湖同伏爾加河匯合起來了。
"劃慢點兒。"主人囑咐著,把槍瞄著灌木林。
打到了幾隻瘦小的野鴨,他吩咐我:
"劃到庫納維諾去。我要在那邊呆到天黑。你回家去,就說我被包工頭們耽誤住了……"他在市梢一條街上了岸,這邊也漲了水。我經過市場,回到指針街,把小船繫住,坐在船上眺望兩條大河匯合的地方、城市、輪船和天空。天空象一隻大鳥的豐滿的翅膀,佈滿白羽毛一般的雲片。雲縫的蔚藍的深淵裡,露出金黃色的太陽,它的光線一映到地上,地上萬物都改變了。四周一切都健康而可靠地動著。急湍的河流,輕輕地浮送著無數的木筏。木筏上挺然站立著長鬍子的鄉下人,搖動著長長的木槳,在相互間,和遇到輪船的時候,發聲叫嚷。小輪船逆流拖著一隻空駁船,河水搖晃著輪船,好象要把它奪下來。輪船象梭魚,晃著頭,喘著氣,對猛然撲來的浪頭,使勁地轉動著輪子。駁船上並排坐著四個人,把腿吊在船舷外,其中一個穿一件紅褂子。四個人同聲唱歌,聽不清歌詞,但聲調是熟悉的。
在這生氣篷勃的河上,我覺得一切都熟悉,一切都有好感,而且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在我的身後,淹在水裡的城市卻好象一場噩夢,好象主人杜撰的故事,同他自己一樣是不可理解的。
我稱心如意地飽看一切,覺得自己變成了大人,什麼工作都會幹,便回家去了。半路上,我從內城的山頭回望伏爾加河,從高處遠望對岸,大地顯得更遼闊,好象凡是人所盼望的,都會得到滿足。
家裡我有書。從前瑪爾戈王后住過的房子,現在住了一個大家庭。五個姑娘一個比一個更美麗,兩個中學生,他們借書給我,我貪心地讀著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驚奇的是:他的作品都明白易懂,象秋天的天空一般晴朗,而且作品中的人物是那麼純潔,一切用簡樸的話所談的事物是那麼美好。
我又讀了波緬洛夫斯基的《神學校隨筆》,也不勝驚歎。
最奇怪的是這部作品同聖像作坊的生活非常相象。我完全瞭解因為厭倦生活而做殘酷的惡作劇的心理。
讀俄國的作品很好,使人能常常在書中感到一種熟悉的和傷感的東西。好象在書頁中隱藏著大齋節的鐘聲,把書打開就輕聲地嗡嗡地響起來。
我勉強讀完了《死魂靈》,讀《死屋手記》時也是這樣;《死魂靈》、《死屋》、《死》、《三死》、《活屍首》——這類書名,不禁引起了我的注意,激起我對這樣的書一種模糊的不快。《時代的表徵》、《穩步前進》、《怎麼辦》、《斯穆林諾村記事》這一類書,我也不喜歡。
但是我最喜歡的是狄更斯、華特·司各特。我以極大的興趣讀了他們的作品,一本書常常讀兩三次。華特·司各特的書使人聯想起大教堂中節日的彌撒,雖然稍嫌冗長沉悶,但往往是莊嚴的。狄更斯是我的一位願意向他低頭膜拜的作家。
這個人可驚地掌握了最困難的人類愛的藝術。
每天傍晚在大門口都聚集很多人。K家兄弟和姊妹,還有其他的少年,一個仰天鼻子的中學生維亞奇斯拉夫謝馬什科。有時候一位大官的閨女普季齊娜小姐也來。大家談論著書啦,詩啦,這對我都是親切的,熟悉的。我讀過的書比他們所有的人都多。但他們談得更多的是中學裡的事,對教員的不滿之類。我聽了他們的話,覺得自己比這班友人都自由些,而且奇怪他們的忍耐。不過我還是羨慕他們,他們是在那兒求學呀。
我的朋友年紀都比我大,可是在我看來,我比他們要大人氣,比他們可成熟,更富於經驗。這多少使我覺得窘苦,我希望自己能同他們更接近些。每天很晚,我帶了一身塵土和骯髒,回到家裡來,腦子裡裝滿與他們完全不同的許多印象,他們的思想是很簡單的。他們常常談論人家的閨女,時而想念著這個少女,時而愛戀著那個少女,想作詩。但是作起詩來,常常要我幫忙。我熱心地練習作詩,很容易地學會了用韻。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我的詩總是帶著一點幽默氣。對於那位比別人都多接到贈詩的普季齊娜小姐,我常常把她比做蔬菜——蔥頭。
謝馬什科對我說:
"這是什麼詩?簡直是皮鞋釘呀。"
我什麼事都不肯落在他們後面,也愛上了普季齊娜小姐。
我已記不起我是怎麼對她表白自己的愛情的了,總之,結果頗為不妙。星池的腐綠的水上,浮著一塊木板,我叫小姐坐在這塊木板上,由我來劃,她答應了。我把板撥到岸邊,跳了上去,我一個人木板還可以浮得住,可是等到滿身花邊和絲帶的盛裝的小姐優雅地站上板的另一頭,我得意地把竿向岸撐開時,這塊該死的板就搖搖擺擺沉了下去,把小姐翻在水裡。我使出騎士的精神,跳進水裡去救她,立刻把她抱上岸,驚慌和池中的綠泥把我的皇后的美麗抹滅得乾乾淨淨了。
她揮著水淋淋的拳頭,向我嚇唬叫罵:
"你故意把我翻到水裡。"
不管我多麼誠懇地解釋,她都從此恨透了我。
總之,城裡的生活都不大有趣味。老主婦跟從前一樣,對待我很不好,小主婦用懷疑的眼光瞧著我,維克托雀斑長得更多了,臉也愈加發紅,不知有什麼委屈,他對什麼人都動不動就吵。
主人制圖工作很忙,兩兄弟忙不過來,叫了我的後父來幫忙。
有一天,我很早從市場裡回來,大概是五點鐘的樣子,走進餐室,看見主人同一個我早已忘掉的人坐在那裡喝茶。他向我伸過手來:"您好呀……"完全出於意外,我發愣了,過去的情形象火一樣燃燒起來,灼痛我的胸頭。
"簡直嚇住了,"主人叫道。
後父瘦得厲害的臉上帶著微笑望著我。他的黑眼睛顯得更大,他周身到處都顯得衰弱,拘束。我把手放在他的細瘦而發熱的手指裡。
"瞧,我們又見面了,"他咳著說。
我象捱了打似地、沒勁地走開了。
我們之間發生一種謹慎的不明確的關係,他叫我的名字,添上父稱,說話的時候象對平輩一樣。
"您到鋪子裡去的時候,請替我買四分之一磅拉費爾姆菸絲和一百張維克托爾松捲菸紙,另外買一磅煮香腸……"他交給我的錢,總帶著手裡的溫熱,拿著很不爽快。顯然,他害肺病,在世也不久了。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擰著黑而尖的鬍鬚,沉靜地低聲說:"我的病大概是治不好了。然而多吃些肉,那就會好起來,說不定,我會好的。"
他吃得很多,煙也抽得兇,除了吃飯的時候,總是不離嘴的。我每天給他買香腸、火腿和沙丁魚。可是外祖母的妹子,深信不疑地,不知什麼緣故也幸災樂禍地說:"拿好東西請死神吃是沒有夠的,死神總是騙不過的。"
主人們用一種使人難堪的關心對待後父,常常固執地勸他吃這種那種藥,可是背後卻笑他:"好一個貴族。他說必須把桌子上的麵包渣子收拾乾淨,據說蒼蠅是從麵包渣子裡發生的,"小主婦這樣一說,老主婦就搭上腔來:"是呀,真正的貴族呢。衣服亮亮的,都磨出了窟窿,還在那裡拚命地用刷子刷。真是個怪人,一顆塵土也不肯沾在身上。"
主人卻好象在安慰她們:
"你們等著吧,老母雞,他也不會久了。……"市儈們對於貴族的這種莫名其妙的反感,卻不知不覺地使我和後父接近起來。捕蠅草雖然也是一種毒草,但它總是美麗的。
後父喘息在這班人中間,好象一條魚偶然落進了雞窩。這個比方雖然有點荒唐,不過這種生活原來就是這樣荒唐的。
在他的身上,我開始瞧見"好事情"——我那個永不能忘的人的特徵,我把書中所見到的一切好處,都拿來裝飾了他和王后,把讀書所產生的一切幻想和自己所有的最純潔的東西,都放在他們身上。後父同"好事情"一樣,是一個冷冰冰的不可親近的人。他對這家的人,一律平等,自己決不先說話,回答別人的發問的時候,也特別客氣而簡潔。我很愜意他教主人的樣子。站在桌子邊,彎著腰,用乾枯的指甲敲著厚紙,沉靜地教訓說:"這裡,必須把託梁用鐵鉤連起來,減少對牆的壓力,要不然,託梁會把牆壓壞。"
"對啦,真是見鬼。"主人咕嚕著。一會兒後父走開時,妻子向他嘰咕:"我真奇怪,你怎麼讓他教訓。"
後父夜飯後刷牙,翹起了喉結漱口,不知什麼緣故,使她特別生氣。
"我覺得,"她發出酸溜溜的聲音。"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你這樣把腦袋仰到後面,對身體有害呀。"
他殷勤地微笑著問:
"為什麼?"
"……就是這樣……"
他開始拿一把牛骨針剔他那微帶藍色的指甲。
"你瞧,還剔指甲呢。"主婦不安起來了。"快要死了,還在……""哎。"主人嘆著氣。"老母雞,你有多少這種蠢話啊……""你說什麼?"妻子不高興了。
老婆子每夜熱心禱告著上帝:
"上帝呀,那個癆病鬼真是我的累贅,維克托又袖手不管了……"維克托模仿後父的舉止,慢吞吞地走路,貴族式地兩手沉著的動作,挺好地系領帶的方法,吃東西嘴裡不發聲響,他時時粗魯地問:"馬克西莫夫,膝頭,法國話怎麼說?"
"我叫葉夫根尼·瓦西里耶維奇,"後父淡然地提醒他。
"啊,好吧。胸部叫什麼呢?"
吃夜飯的時候維克托命令母親:
"馬-梅-東涅-穆阿扎稱爾醃牛肉。"
"啊,你這個法國人呀,"老婆子愛憐地說。
後父象個聾啞人,完全不瞧別人,盡咬著肉。
有一天,哥哥對兄弟說。
"維克托,你現在學會了法國話,得給你找一個情人……"後父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我記得,他這樣笑法,我只見到這一回。
可是主婦大不高興,把湯匙往桌上一扔,對丈夫叫:"你真不害臊,當我的面說這種下流話。"
有時候,後父來到後門的門廊裡找我,那邊,上閣樓去的樓梯底下,是我的寢室,我坐在樓梯上,對著窗口看書。
"看書呢?"他噴著煙問,他的胸中好象有燒焦的木頭髮出嘶嘶的聲音。"這是什麼書?"
我把書給他看。
"啊,"他說著,看了看裡封:"這本書我好象也看過。您想抽菸嗎?"
我們從窗口望著骯髒的院子,抽著煙。他說:"您不能求學,真可惜,您似乎天資很好……""我在求學呀,看書……""這個不夠,須要進學校,有系統……"我想對他說:"我的老爺,你也進過學校,也有系統的知識,可是有什麼用處呢?"
他好象略微感覺到了我的意思,補充說:"有志氣的人,學校就能給他好教育。有大學問的人,才能推動社會生活……"他不止一次勸告我:"您最好離開這兒,這裡對您沒有意思,也沒有益處……""我喜歡工人們。"
"這……喜歡哪一點?"
"同他們在一起有趣味。"
"也許……"
但有一次他說:
"實在說來,這裡的主人們都很無聊,無聊……"想起我的母親在什麼時候和怎樣講過這話時,我不由自主地離開他遠一點,他笑著問:"你不這樣想嗎?"
"這樣。"
"得啦……我看得出來呀。"
"到底主人還使我喜歡……"
"對,他也許是個好人……不過有點可笑。"
我想同他談談書,但他顯然不喜歡書,常常勸告我:"不要被書迷住了,書中一切都是大大粉飾過了的,歪曲過了的。寫書的人,大半跟這裡的主人一樣,是一種小人物。"
我覺得這種斷定是大膽的,因而使我對他懷起好感來。
有一次他問我:
"您讀過岡察洛夫的書沒有?"
"讀過一本《戰船巴拉達號》。"
"那本《巴拉達號》很沒意思,但大體上說來,岡察洛夫是俄國最聰明的作家。我勸您讀讀他的長篇小說《奧勃洛摩夫》。這是他作品中一本最真實、最大膽的,一般說來,在俄國文學中,這是一本最好的書……"關於狄更斯,他說:"請您相信,這是胡扯……《新時代》報副刊上連載的《聖安東尼的誘惑》,是很有趣的作品——您可以讀一讀。您似乎喜歡宗教和關於宗教的一切,這《誘惑》對您有用處……"他拿來一疊副刊。我就讀福樓拜的傑作。這部作品使我聯想到聖賢傳中許多片段和鑑定家對我講的故事中的某些地方。我對它也沒有特別深刻的印象,不過跟同時連載的《馴獸者烏皮里奧·法馬利回憶錄》比起來要有味得多。
我把這意思老實對後父說了,他淡然地說:"你讀這種書還太早。不過你不要忘掉這本書呀……"有時他和我同坐很久,他一句話也不說,咳嗽著,不斷地吐著煙霧。他的漂亮的眼裡燃著驚人的火。我悄悄凝視著他,使我忘記了這個正在如此忠誠、簡單、毫無怨尤地死亡著的人,從前曾經親近過我的母親,侮辱過她。我聽說他現在同一個女裁縫同居,想到她,覺得迷惘而且哀憐。她抱著這麼長大的骷髏,同這麼發著臭爛氣味的嘴巴親嘴,為什麼不厭惡呢?同"好事情"一樣,這位後父也常常無意洩漏出一些真心話來:"我愛獵狗,獵狗很傻,我卻挺愛,它們挺美。美的女人也往往挺傻的……"我不無驕傲地想:"你哪會知道,女人當中還有瑪爾戈王后呀。"
"一切人在一個屋子裡一起呆久了,臉也會變成一個樣。"
一次他說了這句話,我把它抄在本子裡了。
我期望這種警句,好象期望禮物。在這屋子裡,每個人都說著枯燥無味的已僵化成陳腐濫調的話。我一聽到不平凡的話,耳朵就覺得舒服。
後父從不對我說到母親,連她的名字也不提起,這一點我很喜歡,而且對他起了一種雖不能說是尊敬,但也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次,我問他關於上帝的事情,我已經不記得問的是什麼了,他向我瞥了一眼,很平靜地說:"不知道,我是不相信上帝的。"
我記起了西塔諾夫,把他的事告訴了他。後父注意聽著,還是那麼平靜地說:"他會論斷,可是論斷的人總還是有信仰的……我——就是不信。"
"難道這可能嗎?"
"為什麼不可能?你瞧我就不信……"
他快要死了——在我的眼裡,只覺到這一點。我並不會可憐他,但是對於一個垂死的人,對於死的秘密,我第一次感到尖銳的純真的興趣。
一個人坐在這裡,他的膝頭觸著我,他在發燒,在想。他深信地把人們按自己的看法分成類。他說著一切,好象有權審判和判決一般。在他身上,有一種我所需要的東西,或是暗示著我所不需要的東西。他是無比複雜的人,有著無窮的思想。不管我怎樣對待他,他永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上什麼地方生活著。我想到他,他的靈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心靈裡。到明天,他會完全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藏在他腦中心中的,我覺得,我能從他的美麗的眼睛裡看到的東西,都會一概消失。等他一死,把我和世界連繫著的一條活的線索就會斷了,剩下的就只有回憶。然而這回憶完全留在我的心中,永遠是侷限在我心中,永遠不變;而活的變化著的,是會消逝的……但這是思想。在思想後面,又有一種產生思想、培育思想、說不出的東西,公然強迫人去研究各種生活現象,要求對每一個現象,回答——為什麼?
"你知道,不久我會躺倒的,"有一個雨天,後父說。"我衰弱得要命,什麼事也不想做……"第二天,晚上喝茶的時候,他很用心地拭去桌上膝上的麵包渣子,從自己身上拭去一種眼睛瞧不見的東西。老主婦懷疑地瞧著他,偷偷對媳婦說:"你瞧,他在自己身上抓抓拭拭,弄得多幹淨……"過了兩天,他不來上工了。老主婦拿一個很大的白信封給我說:"這是昨天中午一個女人送來的,我忘記了交給你。很可愛的女人,她有什麼事來找你,這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中一張醫院用箋,寫著挺大的字:
請抽暇來看我。在馬丁諾夫醫院。葉·馬。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醫院病房後父的病床邊上。他的身體比床長,兩隻胡亂套著灰襪子的腳擱在床欄外,一對美麗的眼睛模糊地望望黃牆頭,落在我的臉上,又落在一位坐在床頭凳子上的女子的小手上,她兩手擱在他枕頭上。後父張開嘴,半邊臉在她手上挨擦著。女子穿著一件素淨的深色連衣裙,胖胖的蛋圓形的臉上掛著淚水,溼潤的碧眼一動不動凝視著後父的臉、瘦削的骨骼、尖而大的鼻子、發黑的嘴唇。
"應該去叫個神父來,"她低聲說。"可是他不答應……什麼也不懂得……"她從枕上收回兩手,放在胸口,好象在做禱告。
後父甦醒過來了一會兒,望著天花板,好象想起什麼,嚴肅地皺著眉頭,後來把細瘦的手伸到我身邊:"是您嗎?謝謝您。您瞧……我難過得很……"說了這話,又疲乏了,他合上眼。我摸了摸他的發紫的長指甲的手指。女子輕輕地請求:"葉夫根尼·瓦西里耶維奇,請答應我。"
"你們認識認識吧。"他用眼望著她對我說。"挺好的人……"他不作聲了,嘴越張越大,忽然,象烏鴉似的叫了一聲,身子在床上動起來,他推開被頭,赤裸的兩手在身邊摸索。女子把臉埋在揉皺的枕上大聲哭泣。
後父很快地死了。一死,臉色就變得好看了。
我扶著那女子從醫院裡出來。她象病人似地踉蹌著、哀哭著。她一隻手裡把一塊手帕捏成一團,交替著拿到臉上拭拭右眼,又拭拭左眼。她越來越緊地把手帕捏著,凝視著,好象這是頂貴重的最後的東西。
忽然她停下來,倚著我責備地說:
"連冬天也沒有活到……唉,我的天啊,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說著,向我伸出淚溼的手:
"再見吧。他非常稱讚你。明天落葬。"
"送您到府上嗎?"
她向四下一望:
"不用了,現在是白天,不是晚上。"
我在巷子拐角處望著她的背影。她慢騰騰地走著,好象沒有要事的人。
這是八月,樹葉子已經開始黃落了。
我沒有工夫去給後父送葬,從此,也沒有再見到那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