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這突然迸發出來的看書的熱情,我受到了許多難堪的屈辱、侮蔑和恐嚇,想起來真是又傷心,又可笑。
我把裁縫妻子的書看得很寶貴,生怕被老婆子扔進爐子裡燒掉,因此盡力不再去想這些書,每天早上我去小鋪買下茶的麵包,就在那裡借一些五彩封面的小書回來看。
店老闆是一個一見就令人沒有好感的青年,厚厚的嘴唇,汗淋淋白蒼蒼的虛胖臉,長滿瘰癧瘢和汙斑,眼睛也是白洋洋的,腫胖的手又短又笨。他這個鋪子,是這條街上青年人和輕佻的娘兒們夜間聚會的場所。我主人的兄弟也幾乎每天晚上到那裡去喝啤酒,玩紙牌。吃晚飯的時候,常常派我去叫他,在店後面一間窄小的屋子裡,我不只一次瞧見那位傻里傻氣的紅臉的老闆娘,坐在維克托或別的青年人的膝頭上。
老闆好象並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還有他那個在店裡幫忙做買賣的妹子,無論唱歌的、當兵的和一切愛這玩意的人去摟抱她時,他都滿不在乎。鋪子裡貨物很少,他說因為開張不久,所以還沒有配齊,其實那鋪子秋天就開了。他拿一些春宮畫片給窮人和顧主們看,拿一些穢褻的詩給那些喜歡這類詩的人抄。
我花了每本一個戈比的租錢,向他租了米沙·葉夫斯季格涅耶夫的無聊的小書來看;這是很貴的。可是那些書一點趣味也沒有;就是《古阿克,又名忠貞不屈》、《威尼斯人法蘭齊爾》、《俄羅斯人和卡巴爾達人之戰,又名一個死於丈夫墓頭的美人伊斯蘭教徒》等等這類書籍,也不能使我滿意,常常引起我難堪的憤慨:覺得這些書是用難懂的文字,談著令人難信的事情,簡直把我當傻瓜一樣捉弄。
《射擊軍》、《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神秘的修道士》、《韃靼騎士亞潘卡》那樣的書,我比較喜歡些;讀了之後,還有點餘味。但是最能夠吸引我的是聖徒傳;在這類書中,有一種嚴肅的東西,可以使人相信,而且有時受到深刻的感動。不知什麼緣故,一切大殉道者都使我聯想起那個"好事情",一切大殉道婦女使我聯想起外祖母,而且一切聖徒,使我聯想起脾氣好的時候的外祖父。
我劈柴的時候,躲在柴棚裡看,或是上屋頂樓去看;無論哪兒都同樣不方便,同樣寒冷。有時候看入了迷,或是要趕緊看完,便半夜裡起來點了蠟看。可是老婆子留意到晚上蠟短了,便用小木片來量過,把木片藏在隱蔽的地方;如果早上起來瞧見蠟短了一截,或是我雖找到那木片卻沒有折短到蠟所燃到的長度,那麼,廚房裡便馬上大聲嚷起來。有一次維克托氣呼呼地在床上大喊:"媽,你別亂嚷了吧。真要命。不消說,蠟是他點的,我知道他在麵包店裡租小說看哩。你上閣樓去瞧瞧就知道啦……"老婆子跑到閣樓裡,找到了一本什麼書,就把它撕得粉碎。
不消說,這很使我憤慨。但是看書的願望,卻更加強烈了。我明白,就是一位聖人來到這樣的人家,我的主人們也一定會教訓他,把他變成和自己一樣;他們會因為無聊而去這樣做。如果他們停止對人的挑剔、責罵和愚弄,那麼他們就會覺得無話可說了,會變成啞巴;也就看不見自己的存在了。為了要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人必須用某種手段去對待人。我的主人們除了教訓人,責備人,就不會去對待周圍的人。即使你已開始和他們一樣地生活,也就是和他們的思想、感情一致起來,他們還是會因為這個來責難你。他們就是這樣的人。
我想盡一切巧妙的辦法,繼續看書,老婆子幾次燒掉了我的書。短短的時期內,我竟欠了小鋪老闆一大尾債:四十七戈比。他要我還錢,並且嚇唬我,說我到他鋪子裡買東西的時候就扣下主人家的錢,抵償債款。
"那時候你會怎麼樣呢?"他嘲弄地問我。
他實在使我討厭,他大概也知道我討厭他,所以故意拿各種威嚇來為難我,而且越來越起勁兒。每次我上鋪子去,他總嘻著那汙痕斑斑的臉,溫和地問我:"錢拿來了嗎?"
"沒有。"
這使他吃驚了,他把臉一沉:
"怎麼回事?你要我到法庭去控告嗎?把你的財產充了公,送你到遠地去充軍嗎?"
我的工錢是主人直接交給外祖父的,我沒有地方去弄錢,我慌了,怎麼辦呢?我請求緩一緩再還債,可是老闆伸出油乎乎腫胖的手來,對我說:"你親一親這隻手,我就再等一下。"
可是當我拿起櫃檯上的秤錘,向他一揚的時候,他就往下一蹲喊道:"幹嗎?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我是說著玩的呀。"
我知道他並不真是說著玩的,為了要還清他這筆帳,我決定去偷錢。每天早上我給主人刷衣服,他的褲子口袋裡常有鏘鏘的錢聲;有時錢跳了出來,在地板上滾動。有一次,有一枚落在地上,從地板縫裡滾進樓梯底下柴堆裡去了。我忘記把這件事告訴主人,過了幾天,我在柴堆裡找到了一個二十戈比的銀幣,才記起來,當我把它交給主人時,他老婆對他說:"你瞧,衣袋裡放了錢,總得數一數呀。"
可是主人對我笑眯眯地說:
"我知道他不會偷錢的。"
現在,我下了偷錢的決心,想起了這句話,想起了他的深信不疑的笑臉,我就感到偷盜這回事是多麼困難。有好幾次從衣袋裡掏出了銀幣數了一數,總是下不了手,為了這件事,我苦惱了大概有三天。萬萬沒有想到,這樁心事竟簡單迅速地解決了。主人忽然問我:"你怎麼啦?彼什科夫,無精打采,覺得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我便坦白地把自己的心事全對他說了。他皺了皺眉頭說:"你瞧,這些小書把你給弄成什麼樣子啦。看書,反正會出亂子的……"他給了我五十戈比,嚴厲地囑咐我說:"千萬別對我媽和女人漏出口風呀,要不然她們又會大吵大鬧的。"
接著,他和氣地笑了一笑說:
"你這小夥子真倔強,拿你有什麼辦法呀。不要緊,這樣挺好。可是以後不要再看書。從新年起,我要定一份好報紙,那時你再看吧……"於是,每天晚間,從喝茶到晚飯這段時間,我就唸《莫斯科報》給主人們聽。念一些瓦什科夫、羅克沙寧、盧德尼利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和那些對煩悶得要命的人幫助消化的文藝作品。
我最討厭念出聲來,這妨礙我理解所念的句子。但是主人們都聽得出神,以一種虔誠的貪婪的神情對於主人公的惡行不斷髮出驚歎,而且自鳴得意地說:"可是,咱們過得挺平安,什麼事也沒有,應當謝謝上帝。"
他們常常把事件弄混,把有名的大盜丘爾金的所作所為記在馬車伕福馬·克魯奇納的帳上;又常把名字搞錯。我糾正了他們的錯誤,他們非常吃驚:"唔,他的記性多麼好呀。"
有時《莫斯科報》上登著列昂尼德·布拉韋的詩。我很喜歡這些詩,把它們抄在本子上。但主人們談起詩人的時候,便說:"人都老了,還作詩呢。"
"他是酒徒,是半瘋兒,一切都無所謂。"
我喜歡斯特魯日金和梅曼託-莫里伯爵的詩,但女人們,無論老婆子還是年輕主婦,都認定詩是胡說八道的東西。
"只有小丑和唱戲的戲子,才用詩句說話。"
冬天晚上,躲在窄狹的小屋子裡跟主人一家子對面坐著,是一種難堪的時刻。窗外是靜靜的夜,有時聽得見樹枝被凍得噼啪作響的聲音。人們象凍魚一般,一聲不響地坐在桌子旁邊。風雪敲打著窗子和牆壁,在煙囪中怒吼,吹得火爐門直響,兒室裡嬰兒在哭叫。我真想坐到屋子暗角落裡,蜷縮起來,跟狼一樣大聲號叫。
女人們坐在桌子的一端,縫著針線,織著襪子。另一端坐著維克托,躬著背,懶洋洋地繪圖樣,不時喊叫:"別搖動桌子呀,真要命。狗賊,吃耗子的。……"在旁邊的大刺繡架後面,主人正坐在那裡用十字紋繡一張臺毯。從他的手指底下,出現紅的大蝦、青的魚、黃的蝴蝶、秋天的紅葉。這個圖案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他幹這個活兒已經是第三個冬天了。現在他已做膩了,有時候白天見我空閒下來,便對我說:"唔,彼什科夫,你來繡這臺毯,動手吧。"
我坐下來,拿起一枚粗大的針就動手繡。我很同情我的主人,我總是想什麼事都盡力都他忙。我覺得有一天他會把繪圖樣、繡花紋、打紙牌這類事完全扔掉,另外來幹一種有趣的工作的。他常常忽然把工作扔到旁邊,用一種瞧陌生東西的驚異的眼神,愣生生地凝視著那種有趣的工作,他的長長的頭髮,一直披到腦門和臉頰邊,好象一個修道士的徒弟。
"你在想什麼?"他的妻子問他。
"沒想什麼。"他這麼回答著,又繼續工作起來。
我默默地驚奇著:難道可以問人家在想什麼嗎?這是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一個人所想的,一時之間,總有好多事情混雜在一起:在眼前的一切事、昨天或去年見到過的事,都會混雜到一起,變幻著,叫你無法捉摸。
《莫斯科報》的小品欄,還不夠念一個晚上。於是我提議把寢室裡床底下的雜誌拿出來念。年輕的主婦不相信地問:"那些雜誌裡面只有畫,有什麼東西可以唸的呀?……"可是床底下除了《繪畫論壇》之外,還有一種叫做《火花》的雜誌;於是我們念起薩利阿斯的《佳京-巴爾李斯基伯爵》來。主人對這中篇小說裡的那個有點戇氣的主人公非常喜歡;對於小公子的悲慘的遭遇,笑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他這麼喊:"這可真有趣兒。"
"看來,這都是胡編亂造。"主婦為了表示自己的獨立見解這樣說。
床底下找出來的作品,對我大有好處,我得到了把雜誌拿到廚房裡去的權利,夜裡可以看書了。
使我最高興的,是老婆子搬到兒室裡睡去了,因為保姆老是喝醉酒。維克托不打擾我,他每晚等家人們都睡靜之後,就悄悄兒起來把衣服穿好,溜到外邊什麼地方去了,直到天亮才回來。晚上還是不讓我點燈,因為大家都把蠟拿到寢室裡去了。我沒有錢買蠟,便偷偷把蠟盤上的蠟油蒐集起來,裝在一隻沙丁魚罐頭盒裡,再加上一點長明燈的油,用棉線做燈芯,便點起一盞煙氣騰騰的燈,整夜放在爐子上。
當我翻動一頁書的時候,那昏紅的火頭就搖晃不定,好象要熄滅的樣子。燈芯常常滑進燃得很難聞的蠟油裡;油煙燻我的眼睛。但這一切不便,都在看圖片讀說明的快樂中消失了。
這些圖片在我的眼前展開了一個一天天擴大起來的世界:這裡有夢一般的城市,有高山和美麗的海濱。生活美妙地展現開來,大地更富於魅力:人多起來了,城市增加了,一切都變得更加多樣,無所不有。現在,我望著伏爾加河對岸的遠方,已明白那兒並不是一片荒漠,而在以前,當我遙望伏爾加河對岸的時候,我感到一種特別的煩惱:草場平坦地擴展著,披著破衣似的黑色灌木叢,草場的盡頭矗立著參差不齊的茂密森林,草場上空展開一片混濁寒冷的藍天,大地空曠而淒涼,我的心也空落落的,一種淡淡的悲愁。撩亂著它。我失去了一切希望,感到百無聊賴;只想閉上眼睛。這種憂鬱的空虛沒有給我半點希望,它只是把我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吸盡了。
圖片的說明,用一種容易懂的文字,把另一些國家和民族的狀況告訴了我,把古代及現世的許多事情講給我聽,但是其中,也有不少是我所不懂的,這使我感到苦惱。有時候一些奇怪的名詞刺到我的腦子裡——什麼"形而上學"、"千年天國說"、"憲章運動者"一類奇怪的名詞,對我實在有點頭痛。我覺得它們是一種阻止我的想象的怪物。如果我弄不清這些名詞的意義,也就永遠再也不會明白什麼了——正是這些名詞象衛兵一樣把守著秘密之宮的大門。有時候,全部的句子象扎進手指的刺一般在我的記憶裡停留很久,使我再也不能去想別的事情。
我記得念過這樣的怪詩:
匈奴族的首長阿底拉騎著馬,
滿身披著鋼鐵甲冑,
象墳墓般地陰鬱和沉默,
在無人境中行走。
他的背後有一隊烏雲一樣的大軍在追尋著叫喊:"何處是羅馬?何處是雄偉的羅馬?"
我已知道羅馬是一座都城,但是匈奴是怎樣一種民族呢?
我必須把它弄明白。
我找到一個好機會,就向主人問。
"匈奴?"他驚奇地重複了一句。"鬼知道這是什麼呀?大概是個毫無意義的東西吧……"他不贊成地搖了搖頭。
"你滿腦子都是些無用的東西,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呀,彼什科夫。"
不管是好事壞事,可是我要知道它。
我覺得團隊裡的牧師索洛維約夫一定會知道匈奴是什麼,我在院子裡碰到了他,就拉住他問。
他體弱多病,紅眼睛,沒眉毛,黃鬚,臉色蒼白,性情暴躁。他把黑手杖拄著地,對我說:"這個跟你有什麼關係呀?"
涅斯捷羅夫中尉惡狠狠地回答說:
"你說什麼?"
於是我決定,關於匈奴這個問題得去問藥房裡那位藥劑師,他對我總是和和氣氣的。他有一張聰明的臉,大鼻子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
"匈奴,"藥劑師巴維爾·戈利特貝格對我說。"匈奴是吉爾吉斯那樣的遊牧民族,再沒有這個民族了,現在已經絕種了。"
我覺得難過懊喪,倒不是因為匈奴人都已經絕種,而是因為把自己煩惱了這麼久的那個詞的意思,原來只是如此簡單,而且使我一無所獲。
但我還是很感激匈奴。自從我為這個名詞大傷了腦筋之後,我的心踏實了許多,而且由於這位阿底拉,我跟藥劑師戈利特貝格接近起來了。
這個人能夠很通俗地解釋一切難懂的名詞。他有一把開啟一切知識之鎖的鑰匙。他用兩個手指頭把眼鏡正一正,從厚玻璃片中盯住我的眼睛,好象拿一些小釘子釘進我的腦門一般,對我說:"好朋友,一個名詞好象樹上的一片葉子,為了明白為什麼這些葉子不是那樣的而是這樣的,我們必須先明白這株樹是怎樣生長起來的,必須學習。好朋友,書好比一座美麗的園子;園子裡什麼都有:有的叫人見了舒服,有的對人有用處……"我常常到那藥房裡去,為那些害慢性"燒心"病的大人們買蘇打粉和苦土,為孩子們買月桂軟膏和瀉藥,我就順便去找他。他的簡短的教導,使我對於書籍的態度更加端正了。
不知不覺地我對書籍好象一個酒徒對酒一般,變成不可一日無此君了。
書籍使我看見了一種另外的生活,一種刺激人們、使人們去幹大事業,去犯法的強烈的感情和願望。我看出在我周圍的那些人,是既不會幹大事業,也不會去犯法的,他們活著,好象跟書中所寫的世界完全沒有關係。他們的生活中,有什麼有意義的東西呢?——這是難解的。我不願過這種生活……這是我很清楚的,我不願意……我從圖片的說明上知道了布拉格、倫敦、巴黎那些地方的街道上並沒有坑窪和垃圾堆,有的只是筆直寬闊的馬路,房子和教堂也是另一種樣子。在那裡既沒有人必須在屋子裡過六個月的冬天,也沒有隻準吃酸白菜、醃蘑菇、燕麥面片、馬鈴薯和討厭的麻子油的大齋日。過大齋日不準看書,《繪畫論壇》被他們收起了;這種空虛的齋戒生活,又迫到我的身上來了。現在把這種生活和書中見過的來比較,更覺得它的貧乏和畸形。一有書看,我的心境就好,精神就振作,幹活也幹得利索,因為心裡有了目標:早些把活幹完了,就可以多剩一點時間來看書。但書被沒收了之後,我便變得百無聊賴、懶洋洋的了,害上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健忘症。
記得正是這種無聊的時候,發生了一樁奇怪的事:有一天晚上,大家正要睡覺,忽然傳來嗡嗡的教堂的鐘聲。家裡的人都被驚起來了,半裸著的人們跳到窗子邊互相問道:"失火了嗎?……是打警鐘吧?"
別的房子裡,也都在忙亂,門戶砰砰碰碰地響。有人牽著套好了的馬在院子裡跑。老婆子大聲嚷,說教堂裡失了盜。
主人竭力阻止她:
"夠了,媽……不是聽得很清楚嗎,這不是警鐘。"
"那麼就是主教死了……"
維克托從床上爬下來,一面穿衣服,一面嘴裡嘀咕:"我可知道出了什麼事,我知道。"
主人叫我跑上閣樓去望有沒有火光。我跑上樓去,從天窗爬到屋頂上,望不見火光。在寂靜的寒冷的夜氣中,鐘聲慢吞吞地接連地響著,街市睡夢惺忪的橫躺在大地上。一些瞧不見的人,在黑暗中踏著雪地吱喳作響地跑過去,雪橇的滑板吱吱地叫。鐘聲越來越令人毛骨悚然地響著。我回到起居室裡說:"望不見火光呀。"
"呸,真是的。"穿著外套,戴上帽子的主人說著,把大領子拉上,又開始遲疑不決地把兩腳伸進套鞋。主婦勸他:"別出去,喂,別出去……""少廢話。"
維克托也穿好了衣服,挑逗著大家:
"我可知道……"
兩兄弟走到大街上去了,女人們吩咐我燒茶炊,自己又跑到窗子口去望。可是,主人幾乎馬上就回來了,在外邊拉門鈴。他從樓梯跑上來,一聲也沒吭,把前室的門打開,粗聲說:"沙皇給人暗殺了。"
"殺死了。"老婆子叫了一聲。
"死了。軍官告訴我的……現在怎麼辦呢?"
門鈴又響了,維克托回來了,他無精打采地脫著衣服,怒氣衝衝地說:"我還當是打仗呢。"
後來,大家坐下喝茶,而且慢吞吞地,可是壓低著嗓子,小心翼翼地談起來。街上已經靜下來,鍾也不響了。他們整整兩天,悄悄地小聲議論著,不知到什麼地方去過,而且也有客人到這兒來過,詳細地說了什麼。我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主人們卻把報紙收起來不讓我看。我便問西多羅夫,沙皇為什麼被人暗殺了?他低聲說:"這種事不準亂說……"這事情很快就被忘記,日常的瑣事分去了我的心,而且過了不多幾時,我遇到了一件很倒黴的事。
有一個星期日,主人們一早出去做禮拜,我把茶炊生上火,就收拾屋子去了。這時候,那個最大的孩子跑到廚房裡來,把茶炊上的龍頭拔下,拿到桌子底下去玩。茶炊裡的炭火很旺,水一漏完,茶炊就開焊了。我還在起居室裡,就聽見茶炊的響聲很怪,跑到廚房裡一瞧,啊喲,不得了,整個銅茶炊都變青了,在顛動,好象馬上就會從地板上飛騰起來。
插龍頭的嘴口脫了焊縫,軟吞吞耷拉下來;蓋子歪在一旁;把手底下,熔化的錫液滴答滴答地滴著;這隻紫紅帶青的茶炊,完全跟一個爛醉的酒鬼一樣。我用水去潑,它就嗤地響了一聲,很悽慘地癱倒在地板上。
外邊門鈴響了。我開了門;老婆子劈頭就問我茶炊燒好了沒有,我簡短的回答:"燒好了。"
這句話只是在慌張懼怕時信口胡說的,她卻說我在嘲笑,因此把罪狀加重了。我就受了一頓痛打,老婆子紮了一把松木柴,大發威風。打起來倒並不十分痛,卻在背脊皮下深深地扎進了許多木刺。到了傍晚,我的背腫得枕頭一樣高。第二天中午,主人不得不把我送到醫院裡去。
一個個子瘦高得有點滑稽的醫生驗了我的傷,用低沉的聲音不慌不忙地說:"這是一種私刑,我得寫一個驗傷單。"
主人紅了臉,兩腳沙沙地蹭著地板;小聲地對醫生說了些什麼話,醫生兩眼越過他腦袋望著對面,簡單地回答:"我不能這樣做,這不行。"
但後來又來問我:
"你要告發嗎?"
我很痛,但我說:
"不,快點給我治吧……"
我被帶到另外一間屋子裡,躺在手術檯上,醫生拿一個冷冰冰的碰在皮上很好過的鉗子,一邊鉗著刺,一邊玩笑地說:"朋友,他們把你的皮煉得相當出色呀,現在你身上的皮不漏水了……"這個癢得叫人難受的手術一完,他說:"鉗出了四十二根刺,老弟,好好兒記著,可以吹吹牛皮呀。明天這時候再來,我給你換紗布。你時常捱打嗎?"
我想了一想,就回答說:
"以前,還捱得多一些呢……"
醫生粗著嗓子哈哈大笑起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朋友,都會好起來的。"
醫生帶我到主人那兒,對他說:
"請你領回去吧,已經包好了。明天再來換紗布。這孩子是個樂天派,算你運氣好……"我們坐上馬車回去的時候,主人對我說:"我從前也捱過打,彼什科夫。有什麼辦法呢?老弟,我也捱過打的。你倒還有我同情你,可是誰也沒有同情過我呀,誰也沒有。人到處都有,可是同情的連個狗崽子也沒有。唉,畜生……"他罵人一直罵到馬車到了家門口。我有點同情他。我非常感激他,因為他象對待人一樣跟我談話。
一家人象迎接做壽的人一樣迎接我。女人們追根究底地問醫生如何給我治傷和說了些什麼。他們聽著,驚奇著,好似很有味地咂咂舌頭,又皺皺眉頭。我很奇怪他們對於疾病痛苦以及一切不快的事,竟有那麼強烈的興趣。
我看出他們因為我不願意控告他們而感到很滿意。趁這機會我就請求他們許可我向裁縫妻子借書看。他們不敢拒絕我,只有老婆子吃驚地嘆息:"真是個鬼東西。"
過了一天,我來到裁縫妻子面前。她和顏悅色地對我說:"聽說你害病進醫院了。你瞧,別人盡胡說。"
我沒作聲,把真相告訴她,我覺得很難為情,幹嗎叫她知道這種兇暴傷心事呢?她跟旁的人不同,這太好啦。
現在我又看書了:大仲馬、龐遜·德·泰爾萊利、蒙特潘、扎孔納、加博里奧、埃馬爾、巴戈貝等人的厚厚的書,我都一本一本地迅速地囫圇吞下去。多高興啊,我覺得我自己也好象是一個過著非凡生活的人物了。這種生活激動著我,使我振奮。自制的蠟臺又放出昏紅的光來,我徹夜看書,因此我的眼睛有一點兒壞了,老婆子對我很親暱地說:"書呆子,瞧著吧,眼珠會爆的,會成瞎子的。"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在這種寫得津津有味、變化多端、錯綜複雜的書中,雖然國家和城市各不相同,發生的事件各種各樣,但講的是一個道理:好人走惡運,受惡人欺凌,惡人常比善人走運,聰明,可是等到後來,總有一個難以捉摸的東西,戰勝了惡人,善人一定得到最後的勝利。有關"愛情"的東西,也叫人看了討厭,所有的男女都用千篇一律的語言談情說愛。這不但叫人看了生厭,而且引起朦朧的懷疑。
有時我看了頭幾頁,就可推測到誰勝誰敗,而且故事線索一弄明白,我就努力用自己的想象力來替書中人物解開釦子。一放下書,我就琢磨起來,象做算術教科書上的練習題那樣,並且越來越能猜中哪個主人公進入幸運的天國,哪一個墮入牢獄。
但在這一切後面,也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一種活生生的、對我有重大意義的真理,看到另一種生活的特點,另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明白了在巴黎無論是趕馬車的、做工的、當兵的,凡一切"下等社會"的人,跟尼日尼、喀山、彼爾姆等等地方的完全不同:在那邊,"下等社會"的人更能大膽對老爺們說話,對待他們態度要隨便得多,自由得多。比方那裡有一個兵士(但在我所認識的兵士中,就沒有一個象他的,無論西多羅夫、輪船上那個維亞特兵士,更不必說葉爾莫欣了),他比這些人更象一個人;在他身上,有一種跟斯穆雷相同的東西,但並不象斯穆雷那樣兇和粗野。又如那裡有一個店主,可是他也比我所知道的一切店主都好。就是書中的神父,也不是我所知道的那樣,他們要親切得多,對人更富於同情心。總之,照書上看來,外國的全部生活,比我所知道的要有趣得多,輕快得多,好得多。在外國,沒有那樣多的野蠻的打架,沒有象捉弄維亞特兵士那樣厲害地捉弄人,也沒有老婆子那種狂暴的禱告。
尤其顯著的,是書中雖講著一些惡徒、吝嗇鬼、無賴漢,但是決沒有我所熟悉的和常常見到的那種說不出的殘酷,以及捉弄人的嗜好。書裡的惡徒雖兇,但都兇得有道理,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兇,原因大體可以明白。可是我所見的那種兇惡的行為,卻都是毫無目的、毫無意義的,並不是可以因此得些什麼好處,僅僅是為了發洩而已。
每看一本新書,這種俄羅斯生活與外國生活不同的地方愈加明顯,使我產生茫然的懊喪,懷疑這些角邊骯髒、紙頁泛黃的念舊了的書的真實性。
這時候,忽然得到了龔古爾的一本叫做《桑加諾兄弟》的長篇小說,我花了一整夜一氣唸完了。我很驚奇,這裡有一種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東西,於是我又把這平凡傷感的故事重新看了一次。這本書裡,並沒有錯綜複雜的東西,表面上沒有什麼趣味。開頭幾頁跟聖賢傳一樣,生硬枯燥,用語很準確,毫無一點誇張。一開始引起我一種不愉快的驚奇感,可是用樸素精練的句子組織起來的文章,卻很好地記在我心裡了。馬戲師兩兄弟的悲劇,一步緊一步地發展開來。我的兩手,不覺因為看這本書的快樂而發起抖來。唸到那跌斷了兩條腿的不幸的藝人爬到閣樓上去,而他的兄弟,正在這閣樓上偷偷地練習自己心愛的技術,這時候,我大聲哭起來了。
我把這本好書還給裁縫妻子的時候,要她再借些這樣的書給我。
"什麼叫這樣的書呢?"她輕輕笑著反問。
她這一笑把我窘住了,說不出自己想要什麼樣的書。她說:"這是一本枯燥無味的書,等一等,我拿一本更有趣味的給你……"幾天之後,她借一本格林武德的《一個小流浪兒的真實故事》給我。這書的書名就有點刺痛我,可是打開第一頁,立刻在心中喚起了狂喜的微笑,而且我一直含著這樣的微笑把全書唸完,有些地方還唸了兩三遍。
原來即使在外國,有時也有過著這樣艱苦生活的少年。
唔,我的生活並不那樣壞,這就是說,不必悲觀失望。
格林武德鼓起了我很大的勇氣。在讀過這本書以後,我很快就得到了一本叫《歐也妮·葛朗臺》的書,這已經是一本真正的"正經書"了。
葛朗臺老人使我很清楚地想起了外祖父。很可惜,這書篇幅太小,可是叫人驚異的是,它裡邊卻藏著那麼多的真實。
這是我生活中熟悉並使我討厭的真實,這本書,卻以一種全新的沒有惡意的、平和的筆調錶現出來。從前我所看的書中的人物,除了龔古爾,都是些跟我的主人們一樣厲聲厲色指責人家的人;那些書常常引起人們對罪人的同情,對善人的氣惱。他們雖然費了很多腦筋,很大的意志,可是總達不到自己的願望。看了這種人,我總覺得有點可憐。這是因為善良的人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跟石柱子似地一動不動,雖然所有一切的惡計,碰上這些石柱子都破碎了,但石柱子並不能引起人們的同情。一道牆,不管它怎樣美麗、怎樣堅固,可是當一個人要到這牆後邊的蘋果樹上去摘蘋果的時候,他就不會去欣賞這道牆了。所以我總覺得最珍貴、最生動的東西,是藏在善行後面的……在龔古爾、格林武德、巴爾扎克等人的小說裡是沒有善人,也沒有惡人的,而有的只是一些最最生動的普通人,只是精力充沛得令人驚奇的人。他們是不容懷疑的,他們所說的和所做的,都是照原樣說和做的,而不可能是別的樣子。
這樣,我明白了"好的,正經的"書,能使人得到多麼大的歡喜,可是這種書我到哪兒去找呢?在這點上,裁縫妻子不能給我很大的幫助。
"這是一本好書呀。"她拿一本阿爾桑·古塞的《抱著玫瑰、黃金與赤血的兩手》,或貝洛、保羅。德·科克、保羅·費瓦爾的長篇小說給我。可是我讀它們的時候心情非常緊張。
她很喜歡馬裡耶特、維爾納的小說,但是在我看來,這些都是枯燥無味的東西;我也不大喜歡施皮爾哈根。但奧爾巴赫的短篇小說,卻非常中我的意;蘇和雨果沒多大魅力,比之他們,我對華特·司各特要看重得多。我所想望的,是跟巴爾扎克那樣使人動心,使人快活的美妙的書。就是那位瓷人兒,也漸漸使我不喜歡了。
每次我上她那兒去的時候,總是穿一件乾淨的襯衫,把頭髮梳一梳,儘可能打扮得整潔一點,可是我未必能達到這一點,但我總指望她看到我這整潔的模樣,說話會更隨便些,友好些,不要在她那張永遠是笑眯眯的乾淨的臉上現出呆板無神的微笑,可是她微笑著,用倦慵甜潤的聲音問我:"看完了?喜歡嗎?"
"不喜歡。"
她把細細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揚,瞧著我,嘆息著,照例用鼻音問:"這是為什麼呀?"
"這種事在別的書裡早看到過了。"
"你說這種事,是什麼事?"
"愛情……"
她皺了一皺眉頭,發出甜蜜蜜的笑聲說:"啊,可是沒有一本小說,不寫愛情的呀。"
她坐在一把挺大的圈椅裡,穿著毛皮便鞋的小腳輕輕動著,不時打一個呵欠,裹一裹身上那件淺藍色長罩衫,伸出桃紅色的手指頭,敲敲膝上的書皮。
我想問她:
"你為什麼還不搬走?那些軍官不是依舊在給你寫信,取笑你嗎……"可是我沒有勇氣對她說這些話,抱了一本寫"愛情"的厚書和帶著失望的愁悶走了。
院裡的人,現在談起這女人來更加不堪入耳,嘲諷得更加惡毒了。我聽了那些顯然是胡謅出來的骯髒話,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在背地裡同情她,替她擔心;可是一走到她跟前,瞧見她銳利的眼光,貓兒般靈巧的身體和那張總是高高興興的臉,我對她的憐憫和擔心便都象煙一般消散了。
春天,她忽然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過了幾天,她的丈夫也搬走了。
那屋子空著還沒有新房客搬進來的時候,我跑去張望了一下,只見光禿禿的牆上,留著掛過畫的四方形的痕跡,一些彎曲的釘子,和釘過釘子的傷痕。漆過的地板上,亂堆著五顏六色的碎布頭、紙片、破藥盒、空香水瓶,一枚大銅飾針閃著光。
我心裡難過了。我想再見一見那個嬌小的裁縫妻子,我要告訴她,我是多麼感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