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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這年春天,我終於逃跑了。有一天早晨,我上鋪子裡去買早茶用的麵包。鋪子裡的老闆當我的面,跟老婆吵架,拿一個秤砣打她的額角,她逃到街上,摔倒了。馬上圍滿了人,把女的抬上四輪馬車,送往醫院裡。我跟在車子後面跑,不知不覺地跑到了伏爾加河邊,手裡還拿著一個二十戈比的銀幣。

    春天的太陽和煦地照著,伏爾加河水漲得滿滿的,大地顯得熱鬧而寬闊。這使我感到自己所過的生活,真好象躲在地窖裡的小耗子。於是,我決心不回主人家去,也決心不到庫納維諾區外祖母那裡去。我沒有遵守對她的諾言,沒有臉去見她,而且外祖父,一定又會對我幸災樂禍的。我在河邊遊蕩了兩三天,那些好心的碼頭工人,給我吃的,晚上我跟他們一起睡在碼頭上。後來,其中有一個對我說:

    "小夥子,我瞧你光在這裡閒蕩著也不成呀,你到那條善良號輪船上去碰碰看,那裡正要僱用一個洗碗的小夥計……"

    我去了,高個兒的滿臉鬍子的食堂管事,戴著一頂沒有遮簷的黑綢帽子,他用渾濁的眼睛,從眼鏡裡邊打量著我,小聲說:

    "一個月兩盧布。身份證呢?"

    我沒有身份證。食堂管事想了想說:

    "把你媽找來。"

    我就跑到外祖母那裡去。她贊成我的行動,便說服外祖父,到職業局替我領了居民證,親自同我一起到輪船上。

    "好,"食堂管事望了我們一眼,說。"跟我來。"

    他帶我到後艙。那裡有一個身材魁梧的廚師,白衣白帽,坐在小桌子前喝茶,抽著粗大的紙菸。食堂管事把我推給他:

    "洗碗的。"

    說完,立刻跑開了。廚師鼻子裡哼了一聲,掀一掀黑鬍子,望著管事的背影說:

    "光貪便宜,不管什麼樣的傢伙都要……"

    他生氣地抬起剪得很短的黑頭髮的腦袋,瞪著暗色的眼睛,梗著脖子繃著臉,大聲說:

    "你是什麼人?"

    我很不喜歡這個傢伙,雖然他穿著一身白衣服,看去依然很骯髒,指頭上長著毛,大耳朵裡也突出幾根長毛。

    "我餓了,"我對他說。

    他眨巴了一下眼皮,猙獰的臉立刻變成笑呵呵的了。厚厚的、曬紅了的兩腮,直拉到耳根,露出粗大的馬牙,鬍子軟軟地向下垂著。樣子變得象一個和善的胖婦人。

    他把自己杯子裡的茶底兒潑到船外邊,重新倒了一杯,又拿一整個長圓形白麵包和一大截香腸推到我面前:

    "吃吧!有沒有爹媽?會不會偷東西?唔,別擔心,這裡的人全是賊,他們會把你教會的!"

    他說話簡直跟狗叫一樣。他那張剃得發青的大肥臉上,鼻子四周跟網紋一樣佈滿紅筋,腫胖的紅鼻頭掛到鬍子上邊,下唇沉重地不高興地撇著,口角上叼著一支菸卷,冒著青煙。他顯然是剛洗過了澡——身上發出樺樹條和胡椒酒的氣味,太陽穴和脖子上大汗直流,泛出油光。

    我把茶喝完了,他把一盧布紙幣塞在我的手裡:

    "拿去買兩條長圍裙,不不,等一等,還是我去買!"他把白帽子拉一拉正,便搖晃著笨重的身體,象熊一樣一步一蹭地踏著甲板走了。

    ……夜,皎潔的月亮漸漸移向輪船左邊的草場上空。一條古老的棕紅色的輪船,煙囪上帶著一道白條,輪葉撥動著銀色的水面,悠悠地不平穩地行駛著。黑魆魆的河岸,迎著船身悄悄地掠過去,沉沉的影子落在水裡。岸上,房屋的窗裡,透出紅豔豔的燈光,村子裡飄來唱歌的聲音,望見姑娘們在跳圓舞。她們那"阿依,柳裡"的和唱聲,聽起來和讚美詩中的"阿利路亞"一個樣……

    輪船的後面,一條長纜索拖著一隻駁船,船身也塗著棕紅色。駁船甲板上裝著鐵籠子,裡邊是判處流刑和苦役的囚徒。艙頭上,哨兵的槍刺象燭火一樣閃光。暗藍色的天空照耀著星辰的光輝。駁船上人聲靜寂,灑滿月光。漆黑的鐵柵欄裡,模糊地露出滾圓的灰點。這是囚徒們在眺望伏爾加。水波盪漾有聲,象低泣,也象竊笑。四周一切都跟教堂一樣,也象教堂一樣發出濃烈的油脂香。

    我看見這條駁船,就記起小時候從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的旅行,記起母親嚴肅的臉,和把我帶進這個有趣的、但也艱苦的人生中、帶進人間來的外祖母。一想到外祖母,便覺得一切討厭的和苦惱的事都離我而去,變成了有趣的和快樂的了,人們都變得好起來,變得更可愛了……

    這美麗的夜色,這駁船,都使我深深地感動,差點兒掉下淚來。駁船象一口棺材,在浩森的河面上,在暖夜那引人深思的靜寂中,簡直是一種多餘的東西。河岸的不勻稱的線條,一忽兒高,一忽兒低,令人看了心裡非常舒服——我想做一個善的人,做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

    我們輪船上的人,都很特別,我覺得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樣子。我們的輪船行得很慢,有要事的客人都去搭快班船了,只有那些並沒有要緊事務的人,才聚集在我們的船上,他們一天到晚,盡吃、盡唱,把很多的餐具、刀、叉、勺子弄髒。我的職務就是洗盤子,洗碟子,擦刀叉,從早晨六點鐘起,幾乎直到半夜,都忙著幹這活兒。下午二點到六點,晚上十點到半夜,我的工作比較少些。——這時候,旅客們已經吃過東西,在休息,光喝茶,喝啤酒和伏特加。於是,餐室裡的一切待役——我的上司,都有了空閒。近艙口的桌子上,廚師斯穆雷、他的下手雅科夫·伊凡內奇、洗碗工馬克西姆、頭等艙茶房謝爾蓋那些人,都在喝茶。謝爾蓋是個高顴骨、麻子臉的駝子,長著水汪汪的眼睛。雅科夫·伊凡內奇露出發青的腐朽的牙齒,跟哭一樣地笑著,談著猥褻的話。謝爾蓋活象一隻青蛙,把大嘴巴扯到耳根,馬克西姆睜著一對說不上是什麼顏色的嚴峻的眼睛,望著他們,沉著臉不吭氣兒。

    "亞細亞人!莫爾德瓦人!"廚師有時也大聲說。

    我不喜歡這些人,肥胖的禿頭雅科夫·伊凡內奇老是講女人,而且講得不堪入耳。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長滿暗青色的瘢塊,一邊臉上,有一顆長著紅毛的黑痣。他用手捻捻這些毛,弄成一枚針似的。當船上來了輕佻放肆的女客,他就如同一個叫化子一樣,唯唯諾諾在一旁侍候,說話時又柔和又可憐,口角上冒出胰子泡那樣的口沫,他伸出不乾淨的舌尖迅速舔去。不知什麼原因,我總覺得劊子手就是這麼肥頭肥腦的人。

    "要善於使女人動情,"他教謝爾蓋跟馬克西姆說。謝爾蓋和馬克西姆兩個,鼓起兩腮,紅熱著臉,出神地聽著他講。

    "亞細亞人!"斯穆雷厭惡地大聲說。他吃力地站起身來,命令我道:

    "彼什科夫,來!"

    他跑到自己的艙室裡,塞給我一本皮面精裝的小書,然後躺在靠冷氣房牆邊的帆布吊床上。

    "唸吧!"

    我坐在通心麵箱子上,認認真真地念了起來:

    "掛滿星星的恩勃拉庫倫,意味著上天的交通暢通無阻,會員們有了這條坦途,能使自己從普羅芳和惡德中解脫……,"斯穆雷點起菸捲,吐出一口青煙,生氣地說:

    "這幫駱駝!他們寫些……"

    "露出左胸,以示心地純潔……"

    "什麼人露出左胸?"

    "沒說。"

    "那就是說女人的胸部……呸,這幫淫蕩的傢伙。"

    他合上眼,兩手墊在腦後躺著,菸捲叼在嘴角上,稍稍冒著煙,他用舌尖一撥,大吸一陣,弄得胸口呼呼作聲,一張大胖臉沉進煙霧中去了。有時我以為他睡著了,停下不念,把這本討厭的書翻著瞧瞧。真是一本討厭的書,使人瞅著作嘔。

    可是他沙著嗓子嚷了:

    "念呀!""大師父回答道:你瞧,我的親愛的兄弟蘇韋裡揚……"

    "是塞韋裡揚吧……"

    "寫著是蘇韋裡揚呀。"

    "是嗎,真見鬼!底下有詩,你跳下去唸吧。"

    我就跳下去唸:

    愚蠢的人們呀,你想知道我們的事情,

    你們這樣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就是天神的歌聲,你們也不會聽清。

    "等一等!"斯穆雷說。"這不是詩呀,你把書給我……"他怒氣衝衝地把厚厚的藍書翻弄了一陣,便把書塞進褥子底下。

    "去,另外拿一本來……"

    使我難受的,是他那口釘著鐵皮的黑箱子,裡邊裝著很多書,有《奧馬爾喻世故事集》,《炮兵札記》,《塞丹加利爵爺書簡》,《論臭蟲類此害蟲之防治方法》;還有一些沒頭沒尾的書。

    有時候,廚師逼我把書拿出來,一本一本把書名報給他聽。他聽著我念,便叱罵著說:

    "胡編亂雜,這些混帳東西……他們象在打人的耳光,為什麼要打,卻不明白。格爾瓦西他怎麼落到我手裡來的,這個格爾瓦西,還有什麼恩勃拉庫倫……"

    盡是一些怪詞兒,陌生名字,叫人討厭地記著很多,刺激著舌頭,每分鐘都想重複地念。我想:也許可以從聲音中體會出意思來。船窗外,河水在不倦地歌唱。這時候,跑到後艙去一定很有趣。那邊,在滿堆的貨物箱中間,圍聚著水手們和司爐們,有的同乘客打牌,贏他們的錢,有的唱歌,有的在講有趣的故事。跟他們坐在一起,心裡很舒暢。一邊聽他們簡單明白的講話,一邊望著卡馬河岸上那銅弦一樣筆直的松樹,水退以後草場上留下的小池沼一樣的水窪。這些水窪象破碎的鏡片,映出了藍色的天空。我們的輪船離開了陸地在向遠方奔去,可是在白天倦怠的沉寂裡,聽見從岸上傳來了一座看不見鐘樓的鐘聲,就令人想到那兒有村莊,有人。在波浪上,有一隻漁船在漂盪,象一大塊麵包。啊,那邊的岸上出現一座小小的村子;孩子們在河裡戲水。象黃綢帶子一樣的沙地上,走著一個穿紅襯衫的農人。遠遠地,從河中心望去,一切都顯得好看;一切都跟孩子的玩具一樣,又小巧,又斑斕。我想向岸上喊幾句和善親切的話,不僅向岸上,同時也向駁船上。

    這條紅沉沉的駁船,引起我很大的興趣。我能整個鐘頭不眨眼地望著這條船伸出它的粗笨的船頭,衝破濁流的情景。輪船拖著這條駁船象拖著一口豬,鬆弛時拖索打在水面上,隨後又繃起來落下許多水點,拉緊船的鼻子。我很想看看那些跟野獸一樣坐在鐵棚裡面的人們的臉。當他們在彼爾姆上岸的時候,我走到駁船的跳板去看。幾十個沒有人樣的可憐人兒,從我的身邊走過,雜亂沉重的腳步,夾著鐐銬的聲音,彎腰屈背地馱著沉甸甸的包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醜的都有,可是看來完全跟普通人一樣,只有身上的服裝和剃成怪模樣的頭髮不同。當然,這些人都是強盜,可是外祖母曾給我講過許多強盜的俠義行為。

    斯穆雷的模樣比誰都要更象一個強盜,他陰沉沉地望著駁船,嘟噥著說:

    "上帝啊,解脫這種命運吧!"

    有一次我問他:

    "人家都在殺人、打劫,你幹嗎老這麼做著飯?"

    "我不是做飯,我只是煎煎炒炒,做飯的是娘兒們呀,"他說著笑了。想了一下,又補充說:"人跟人的差別,都在腦筋上邊,有的人聰明一點兒,有的人不大聰明,還有些人完全是傻瓜。一個人想聰明,得多唸書,正經的書固然好,壞的魔道書也好,念得越多越好,要把所有的書都念過,才能找到好書……"

    他老是提醒我說:

    "你念吧!念不懂就唸七遍,七遍再不懂就唸十二遍……"

    斯穆雷對船上的人,不管是誰,就是對那個不大吭氣的食堂管事也不例外,說起話來總那麼喋喋不休的,厭惡地撇著嘴,髭鬚向上翹著,重聲重氣地好象拿石頭砸人一樣。可是他對我卻是和善而關懷的,不過在關懷中含有一種多少令我害怕的東西。有時我似乎覺得,這廚師也跟外祖母的妹子一樣是個半瘋子。

    有時,他這樣對我說:

    "等會兒再念吧……"

    他就閉上眼睛,打起鼾聲,久久地躺著。他的大肚子一鼓一癟,兩隻滿是火燙疤的手,象死人一樣交疊在胸口上,手指頭微微動著,好象正在用一副瞧不見的編針,編織瞧不見的襪子。

    突然,他又嘀咕著說:

    "是呀,老天給了你這麼個智慧,你就得靠著它去生活!可是老天給人智慧很小氣,而且不均勻。如果大家都一樣聰明,那該多好呀,可是不這樣……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還有的人壓根兒就不想懂,你瞧!"

    他結結巴巴地把自己在軍隊裡的生活講給我聽。我不能領會這些故事的意思,覺得沒有一點味兒。而且他講得沒頭沒腦,東一搭,西一搭,想起什麼就說什麼:

    "團長把兵士叫來,問他:中尉對你說了些什麼?那兵士一五一十報告了。當兵的可不能撒謊。可是那中尉跟盯住牆壁一樣盯著他,不一會兒,他轉過臉,把腦袋低下去了。嗯……"

    廚師冒火了,他吐著煙,嘮叨說:

    "我怎麼會知道,什麼可以說,什麼不可以說?這樣,那中尉就在要塞裡禁閉起來。那中尉的母親卻說……啊,天哪!……我那時什麼也沒有學過嘛……"

    炎熱的天,四周的一切輕輕地搖晃著、轟隆著。船艙的鐵板外邊,響著水聲和輪船外輪轉動的聲音。圓圓的窗外,河水象一條寬闊的帶子,滔滔地流過去。遠遠地望見岸上一片草場,零落地立著一些樹木。耳朵習慣了一切聲響——覺得四周很靜,雖然水手們在船頭上象哭似的叫喚著:

    "七個,七個……"

    我什麼也不想去參加,也不想聽,也不想幹活,只想躲到什麼隱僻的地方,聞不到廚房的油膩和熱香,悠悠地望著這疲倦的生活的流水,潺潺地流去。

    "念呀!"廚師生氣地命令了。

    各等艙室的茶房都怕他,還有那個柔順的、不大吭氣的、跟鱸魚一樣的食堂管事,也好象有點害怕斯穆雷。

    "嗨,豬玀!"他呵斥那些食堂裡的茶房。"到這兒來,賊骨頭!亞細亞人……恩勃拉庫倫……"

    水手和司爐們對他總是又恭敬又巴結。他把燃過肉湯的肉給他們,問他們家鄉的情況,家人的情況。那些滿身油膩、象火薰過一樣的白俄羅斯司爐,在輪船上算是最低下的人,大家都叫他們雅古特,還向他們挑逗說:

    "雅古、別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聽到了就氣得滿臉通紅,向司爐中的一個大聲嚷起來:

    "你幹嗎讓人家嘲笑你?傻瓜!你揍喀查普的嘴巴呀!"

    有一次,那個長得又漂亮又兇惡的水手長對他說:

    "雅古特跟霍霍爾是一路貨!"

    廚師聽了這話,立刻兩手抓住他的領子和腰帶,把他舉到頭頂上,一邊搖晃著一邊問:

    "你要我把你摔死嗎?"

    他常常跟人吵架,有時甚至扭打起來,可是斯穆雷從來沒有捱過揍。他的氣力比誰都大,而且船長太太常常同他談得很親熱。她個子高大、肥胖,臉跟男人一樣,頭髮剪得又短又平整,象一個男孩子。

    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兇,可是他從來沒有醉倒過。一清早他就在那兒喝,一瓶酒四次就喝完了。以後,一直到晚上,他又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臉喝得漸漸變成紫褐色,一對黑眼睛漸漸大起來,好象吃驚的樣子。

    傍晚的時候,他常常在抽水機那邊坐下,身子高大,穿著一身白衣服,憂鬱地望著流動的遠方,好久好久地坐著不出聲。在這種時候,大家特別害怕他,可是,我卻有點憐憫他。

    雅科夫·伊凡內奇從廚房裡走出來,汗氣騰騰,滿臉被爐火烤得通紅,站下來搔搔禿頭皮,把手一甩,走了;或是離得遠遠地對他說:

    "鱘魚死了……"

    "那就把它做成雜拌湯吧……"

    "可是客人如果要魚湯、要蒸魚怎麼辦呢?"

    "你就做吧,反正他們會吃的。"

    有時我大著膽子走近他的身邊去。他費勁地把眼睛移到我這邊來:

    "什麼事?"

    "沒有什麼。"

    "好吧……"

    可是有一次就在這樣的時刻,我終於問他了:

    "你幹嗎老讓大家都怕你?你是個和善的人啊。"

    出乎我的意料,他並沒有生氣:

    "我只是對你才和善呀。"

    可是,立刻又實在地、深思地補充說:

    "不過,也許是這樣,我對什麼人都和善,只是不表露出來罷了。這不能讓人瞧出來,讓人瞧出來了就會吃虧。什麼人都一樣,會爬到和善人的頭頂上,跟在泥沼地裡往土堆上爬一樣……而且,把你踩倒。去,去拿啤酒來吧……"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鬚舔一舔,又說:

    "你這小鳥兒要是再大一點兒,我會告訴你許多事情。我有許多值得告訴人的東西,我可不是一個傻瓜……你念書吧,書裡邊什麼重要的知識都有。書不是平常的東西!你想喝啤酒嗎?"

    "我不愛喝。"

    "好,那就別喝。喝醉酒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伏特加是魔鬼的東西。我要是個富翁,就一定送你去唸書。一個人沒有學問,就跟一條牛沒有區別,不是套上軛架,便是給人宰了吃肉,它也只能搖晃尾巴……"

    船長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書給他。我念了《可怕的復仇》,心裡很滿意,可是斯穆雷卻怒吼起來:

    "生編硬造,無稽之談!我知道,還有別的書……"

    他從我手裡把書奪過去,跑到船長太太那兒,另拿了一本來,不大高興地命令我道: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麼來著?你找出來,她說這是一本頂好的書……不知道是誰覺得好,是她覺得好,也許我就覺得不好。她把自己的頭髮剪了,瞧瞧,幹嗎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當我念到塔拉斯向奧斯達普挑戰那一段的時候,廚師大笑起來。

    "對啦,可不是嘛!你有學問,我有力氣!真能寫!這些駱駝……"

    他很注意地聽著,卻不時地表示不滿的意見:

    "唉,胡說八道!不能一刀把一個人從肩頭劈到屁股的呀!不能呀!也不能挑在長矛上,長矛會斷啊!我自己當過兵……"

    安德烈的倒戈,又引起他的憎惡。

    "不要臉的傢伙,是嗎?為了娘們,呸……"

    可是一念到塔拉斯殺了兒子的地方,他就兩腳從床上放下來,雙手支在膝蓋上,屈起身子哭起來。——兩行眼淚慢慢地順著臉頰滾下來,滴到艙板上。他抽搐著鼻子嘟囔:

    "唉,天哪,……唉,我的天哪……"

    忽然他望著我叫起來:

    "念呀!賤骨頭!"

    他又哭了。到了奧斯達普臨死,叫著"爹,你聽見了沒有"的時候,他哭得更厲害,更傷心了。

    "一切都完啦,"斯穆雷哽咽著說。"一切都完了!唸完了嗎?真他媽的糟糕!過去可真有過好樣的人,你瞧這塔拉斯,怎麼樣?是啊,這才是人物呢……"

    他從我手裡拿去了書,仔細地看著,眼淚滴在封面上。

    "好書!簡直是一場大快事!"

    後來,我們一起念《艾凡赫》。斯穆雷非常喜歡金雀花朝的理查德。

    "這是一位真正的國王!"他認真地對我說。可是在我看來,這本書實在沒有多大味道。

    一般說來,我們倆趣味是不相投的,我所醉心的是《湯姆·瓊斯》,即舊譯本《棄兒湯姆·瓊斯小史》。可是斯穆雷不贊成:

    "真是蠢貨!湯姆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要他幹嗎?肯定還有別的書……"

    有一天,我對他說,我知道還有別的書;這是一種秘密的禁書,必須半夜裡躲在地下室裡讀。

    他睜大了眼,鬍子都豎了起來,說:

    "啊,什麼?你胡說些什麼?"

    "不是胡說。在教堂裡行懺悔禮的時候,神父問過我那種書;而且以前我也瞧見人家念這種書,他們還哭呢……"

    廚師陰沉沉地盯住我的臉問:

    "誰哭?"

    "那個在一旁聽著的年輕姑娘;另外還有一個女的嚇得跑掉了……"

    "你醒醒吧,你在說胡話。"說著,他慢慢地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又叨嘮起來:

    "當然總會在什麼地方有……一種秘密的書。不會沒有……不過我已經這麼一把年紀,而且我的性子又是……嗯,可是,……"

    他能滔滔不絕地整整談一個鐘頭……

    我不知不覺地有了唸書的習慣,變成一卷在手,其樂陶陶了。書上所談的都輕快有味,跟實際生活不一樣。而實際生活,卻愈來愈讓人受不住了。

    斯穆雷也更醉心於讀書,常常不管我在幹活,就拉了我去。

    "彼什科夫,去唸書吧。"

    "還有許多碟子沒洗呀。"

    "馬克西姆會洗的。"

    他粗暴地讓老洗碟工去幹我的活兒,那一個氣得把玻璃杯故意打破。食堂管事和氣地警告我:

    "這麼下去,我可就不讓你在船上幹啦。"

    有一天,馬克西姆故意拿幾隻玻璃杯放在盛汙水和茶根的盆裡。我把汙水潑在船欄外,那些玻璃杯也一起飛到水裡去了。

    "這是我不好,"斯穆雷對食堂管事說。"你記在我賬上吧。"

    餐室裡那班侍者,都斜著眼瞧我;對我說:

    "喂,書迷!你是幹哪一行拿薪水的?"

    他們還故意把食器弄髒,儘量多給我活兒幹。於是,我就覺得這樣下去是不會得到好結果的。果然,我沒有料錯。有一天傍晚,從一個小碼頭上來了兩個女客。一個是紅臉的婦人,另一個裹著黃頭巾,穿一件粉紅的新上衣,還是個姑娘。她倆都喝醉了。婦人微笑著跟所有的人點頭,說起話來,和教堂管堂人一樣,應該發"阿"音的地方卻發"奧"音:

    "對不起,親愛的,我剛才喝了一點兒酒!我剛打了官司回來,宣判無罪,心裡一高興,就喝了點兒……"

    姑娘也笑著,抬起混濁的眼望著大家,推了那婦人一下說:

    "你往前走呀,傻婆娘,往前走呀……"

    她們在二等艙室旁邊住下了,那兒正是雅科夫·伊凡內奇和謝爾蓋他們睡覺的艙室的對面。一會兒婦人不知到哪裡去了,謝爾蓋就跑到那姑娘身邊坐下,貪心地咧開青蛙嘴。晚上,當我幹完活躺在桌子上睡覺的時候,謝爾蓋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

    "來來來,我們這就給你娶老婆……"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縮回來;但他打了我一下:

    "叫你來呀!"

    這其間馬克西姆跑進來,他也醉了。他們倆就拖著我沿著甲板,走過正在睡覺的旅客旁邊,來到自己艙室跟前。不料斯穆雷站在艙室門前,門裡邊是雅科夫·伊凡內奇,他兩手抓住門框,那姑娘正用拳頭敲著他的脊背,用帶醉的聲音叫喊:

    "放開手呀,……"

    斯穆雷從謝爾蓋和馬克西姆手裡奪下了我,抓住他們的頭髮,把兩個腦袋碰撞了一下,使勁兒一推,兩個人都跌倒了。

    "亞細亞人!"他對雅科夫罵著。之後,就把門砰的一聲關上,險些兒碰著他的鼻子。又把我一推,大聲地嚷:

    "走開!"

    我就走到艙後艄去了。這是一個陰暗的夜,河面一片漆黑,船尾後邊泛起兩道灰白的水紋,向望不見的兩岸邊分流開去。駁船在這兩道水紋間慢吞吞地浮動,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現出燈火的紅點,什麼東西也照不見,在突然出現的河彎處逝去了。眼睛見不到這光,就覺得更黑暗,更難受。廚師跑來,坐在我旁邊,長嘆了一聲,點著了香菸。

    "他們是拉你到那女人那裡去嗎?不要臉的臭傢伙!我聽見他們怎麼個使壞來著……"

    "你把那姑娘從他們那裡拉開了嗎?"

    "那姑娘?"他就破口罵那女子;接著用沉重的口氣說:

    "在這裡的人統統是下流坯子。說起這條船,簡直比村子裡還要糟糕。你在村子裡呆過沒有?"

    "沒有。"

    "村子裡糟透了!尤其是在冬天……"

    他把菸蒂扔到船欄外邊,沉默了一會,又開口了:

    "你老呆在這群豬玀當中,會完蛋的,我實在可憐你,小狗,我也可憐他們。有時我不知要怎樣做才好……甚至想跪下問他們:喂,狗崽子,你們到底在幹什麼?你們都瞎了眼嗎!你們這些駱駝……"

    輪船長聲尖叫起來,拖索在水面上打了一下。濃濃的黑暗中晃著一豆燈火,標出了碼頭的所在。又有許多燈火從黑暗中現了出來。

    "醉林到了。"廚師喃喃地說。"這裡有一條河叫醉河。我認識這裡一個司務長,叫醉科夫,還有一個當文書的醉我心……我要上岸去瞧瞧……"

    幾個卡馬地方的身材高大的姑娘和女人,用長長的抬架裝著木柴,從岸邊抬來。她們一對接著一對,個個肩頭上掛著挽帶,身子向前探著,邁著有彈性的腳步,把那些半俄丈長的木柴,抬到鍋爐艙跟前。

    "啊嗨……嗯!"

    這麼大聲喊著,然後就投進一個暗黑的窟窿裡。

    當她們抬著木柴走來的時候,水手們就動手摸xx子,捏大腿,女的尖聲叫喚,向男人唾吐。回去的時候,用空抬架打著,防禦男人們動手動腳。這種光景,我在每次航行時都瞧見,已有幾十次了。在每個裝木柴的碼頭上,情形都是這樣。

    我覺得自己好象是一個老頭子。在這船上已經呆了多年,明天會有什麼事,一星期後會發生什麼,到秋天,到明年,會發生什麼,好似統統都明白。

    天亮起來了,比碼頭高一點的砂崖上,已瞧得清鬱茂的松林。一幫女人向山上樹林邊走去,笑著,唱著帶低音的歌。她們都揹著長長的抬架,望去象一隊兵。

    我很想哭。淚在我的胸口沸騰,心好象在那裡面煮著,這是很痛苦的。

    但是哭出來太難為情,我就幫水手布利亞欣洗甲板。

    這布利亞欣是個不引人注目的漢子,整個身子顯得萎靡而黯淡,老是躲在角落裡,眨巴著那雙小眼睛。

    "我的真姓,並不是布利亞欣而是姓……你可知道,這是因我娘過的是淫蕩生活。還有一個姐姐,也一樣。唉,她們兩個人都遭了同樣的命運。嗨,朋友,對我們,命運是一隻鐵錨;你要往那兒去……可是……辦不到……"

    現在他一邊拿拖布擦甲板,一邊輕聲對我說:

    "你看見沒有,他們怎樣欺侮女人!就是嘛!一根溼木頭烤久了,也一樣發火的!老弟,我看不慣這一套,我討厭。我如果生來是一個女子,我一定要投到一個黑暗的深淵裡自殺,可以向基督保證!……人本來一點自由都沒有,可是還有人用火燒你!我告訴你說吧,那些閹割派教徒,才不是傻子呢。你聽說過閹人沒有?這種人真聰明,想得妙,把一切無關緊要的事兒一古腦兒拋開,只為上帝服務,一個心念……"

    船長太太從我們身邊走過。因為甲板上滿是水,她高高地提起了裙子。她總是起得很早。她高高的身段,明朗的臉是那樣嚴肅,那樣誠樸……我真想跟著她上去,從心底裡發出請求來:

    "對我談點什麼吧,對我談點什麼吧!……"

    輪船慢慢地離開了碼頭。布利亞欣就畫了一個十字說:俄國十八世紀末產生的一個宗教狂熱的派別,主張擺脫"世俗生活",宣傳用閹割的辦法來"拯救靈魂"。後因傷害人身而被禁。

    "好,船又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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