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當上縣裡一家紡織工廠的教員,於是,尼洛夫娜就常常把禁書、宣言和報紙送到她那裡。
所以,這就成了她的工作。
每月裡她總有幾次扮作修道女,或者裝成販賣花邊和手織物的女商販,有時候還打扮成小康的市民或是朝拜聖地的和巡禮者,背上背了口袋,或者手裡拿了皮包,在全省範圍裡到處奔波。
不論是在輪船上、火車裡,還是在旅館、客棧裡,她的態度總是鎮定自若、落落大方。她總是先去跟不認識的人攀談,她那善於交際的、親切的談話,以及見多識廣十分自信的態度往往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可是她毫不害怕也毫不在乎。
她喜歡跟人談話,喜歡聽他們講各自的生活和滿腹的牢騷與不滿。每逢看到人們有強烈的不滿的時候,她心裡就充滿了喜悅,因為這種不滿一方面能反抗命運的打擊,一方面對心裡早已構成了的問題緊張地尋求著解決的辦法。
在她眼前,越來越廣泛地、多樣地展開了那種為了養家餬口而在掙扎的那種忙碌不安的人間生活的畫面。不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要欺騙人、剝削人,千方百計為自身的利益而壓榨別人、吸乾別人鮮血的那種殘酷無恥的,明目張膽的勾當。
她也看出,地上的物產雖然非常的豐饒,可是老百姓仍舊非常貧困,圍著那無數的財富去過著捱餓的生活。城市裡有許多個教堂,教堂裡堆滿了上帝用不著的黃金和白銀,可是在這些教堂門口,討飯要飯的男男女都在那兒可憐巴巴地顫抖著,徒然而無奈地等待著過往的人們動了惻隱之心往他們手裡扔上一個小銅子兒。
說實話從前,她也曾經看見過這種情形——金碧輝煌的教堂和神父那織金線的袈裟,乞丐的破陋住屋和他們襤褸的衣衫;可是從前她老是覺得這些都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但現在卻知道這是不能容忍的,對窮人來說是莫大的侮辱。她知道,教堂對於窮人,應該比對於富人更為接近、更為必需。
她從畫著基督的圖畫上和關於他的故事裡,知道了基督是窮人的朋友,穿得很樸素。可是,在窮人們來找他尋求安慰的教堂中,她看見,他卻被無恥的黃金和那在貧民前面誇耀般閃閃發亮的綢緞所束縛著。這時,她就不由地想起了雷賓的話:
“借了上帝的名義來欺騙我們!”
於是,她祈禱的次數不知不覺地減少起來了。
然而,她卻越來越多地想到基督,想到有些人,他們雖然不提到基督的名字,甚至好像不知道基督,可是在她看來,好像他們是在遵照基督的教訓生活著,而且和基督一樣,也將大地看作了窮人的王國,也想將地上所有的財富平均分給窮人。
她在這方面想得很多,這種思想逐漸地在她心裡成長、加深,幷包容了她的一切見聞,用它勻稱安詳的火光普照整個黑暗的世界,整個生活和整個人類。
她覺得,她一向用一種不很明確的愛——恐懼和希望緊密地聯合著、感動和悲哀結合著的一種複雜的感情——愛的基督,現在和她更靠近了,而且和從前的基督完全不一樣了。基步督變得更崇高,對她更容易理解了,基督的臉好像也變得更愉快、更光明瞭,好像,基督受著人們的熱血的灌溉(人們往往是為他慷慨地流出熱血,卻謙虛地不說出他們的難友的名字),真的復活了。
每次出門之後,再回到尼古拉那裡的時候,母親總是因為路上所見所聞的一切感到愉快、興奮,再加上工作完成的很圓滿很順利,也就更加精神抖擻了。
“這樣到處走走,多看看,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晚上,她常對尼古拉這樣說。“使你可以知道,生活到底是個什麼樣兒。老百姓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他們受著屈辱,在那裡奔波勞作,可是,有誰過問他們到底願意不願意呢?他們是在琢磨著,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呀?為什麼要壓迫剝削我們?地上的東西很多很多呀,為什麼我們要捱餓呢?世界上到處都有知識,為什麼我們是愚笨無知的睜眼瞎呢?慈悲的上帝看人是不分貧富貴賤,一律都當成他的孩子的,他究竟在哪裡呢?人民因為不滿自己的生活,漸漸就激憤起來,——他們感覺到,要是他們再不替自己打算打算,那麼這不合理不公平的生活就會把他們悶死!”
母親心裡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內心有那麼一種渴切而執著願望——就是想用自己的話向人們說出生活的種種不合理的現象;有時候她竟很難抑制住這種願望。
尼古拉每次看到母親看插圖的時候,總是微笑著給她講些個非常美好又不平凡的事情。她被這種大膽的工作嚇得半信半疑不知該說什麼好,於是驚訝萬分地問尼古拉:
“這樣的事當真能夠成功?”
於是,尼古拉就執拗地、帶著對自己預言的真實不可動搖的確信,隔著眼鏡用和善的目光望著她,向她講述未來的事情。
“人的願望是沒有限度,人的力量也是用不盡的!可是,世界在精神方面的發展,還是非常緩慢的。因為現在每一個人如果要使自己得到解放,需要積蓄的不是知識,而是金錢。可是,假使人們能夠克服自己的貪心,能夠擺脫強制勞動的時候,那麼……”
她對尼古拉的話能夠完全理解的還是很少。然而,對他的那種顯示出他的堅決信念的感情,她卻逐漸地能夠理解了,因為這種感情令他的言語有了生氣。
“世界上自由的人太少,這就是它的不幸!”他說。
這是她能理解能明白的事情——她認識一些完全沒有貪心和惡意的人,她懂得,假使這樣的人能夠再多些,那麼生活的黑暗猙獰的面目就可以變得比較親切,變得比較和善、比較光明。
“人們非要違反本來的意志,變得殘酷無情不可!”尼古拉憂鬱地說。
母親一下子想起了霍霍爾的話,於是連連點頭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