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艾朗格站在敞開的門口,食指一句,向他打了個手勢,他大概會照樣糊里糊塗地走過艾朗格的房間。艾朗格已經穿戴舒齊要出去了,他穿著一件扣緊頸脖的直領黑皮大衣。有個侍從正給他遞上手套,手裡還拿著頂皮帽子。"你早該來啦,"艾朗格說。K打算賠個不是。艾朗格厭倦地閉上眼,表示他沒興致聽。"事情是這樣的,"他說,"以前酒吧間裡僱著一個叫弗麗達的女招待;我只曉得她的名字,不認識姑娘本人,她跟我可不相干。那個弗麗達有時侍候克拉姆喝酒。如今彷彿那兒換了個姑娘。說起來,這種換人的事,當然囉,大概對什麼人都沒多大影響,對克拉姆更不用說啦。克拉姆的職位當然數最高,但是職位越高,就越沒精力對付外界的麻煩,結果嘛,碰到芝麻小事有什麼小變動,都能引起大麻煩。寫字檯上只要有一點點變動,誰也不記得什麼時候就沾上的一塊汙點給抹掉了,只要碰上這一類變動,都能給人添麻煩,同樣的,換一個女招待也是如此。唔,當然囉,所有這一切,即使給其他任何人招來麻煩,在任何特定工作中添上麻煩,也沒搞到克拉姆頭上;那是不在話下的。話雖這麼說,我們還是不得不密切關心克拉姆的安寧,哪怕不是找到他頭上的麻煩——或許根本沒什麼麻煩要找到他頭上,——如果我們覺得這可能給他添上麻煩,就把它除掉。我們這樣做,可不是為了他,也不是為了他的工作,而是為了我們自己,為了讓我們問心無愧。因此,那個弗麗達必須馬上回到酒吧間來。也許恰恰因為她回來了,反而招來麻煩;那我們就再把她打發掉,不過,暫時她必須回來。據說你跟她同居,因此你要立刻準備讓她回來。這可不能顧到私人感情,當然,那是不消說的,因此這件事我不想再討論下去。這件芝麻小事你只要辦得叫我信得過,將來碰到什麼機會對你總會有好處,我提醒你這一點,已經是多餘的了。我要跟你說的話就這些。"艾朗格對K點下頭叫他走,戴上侍從遞上的皮帽子,就此帶著侍從朝走廊盡頭走去,腳步雖快,只是有點瘸。
有時這裡下的命令很容易執行,不過這命令K可不滿意。不僅因為這搞到弗麗達頭上,雖然本來是命令,K聽起來也像是嘲笑,而且主要是因為眼看他全部心血都要落空。無論什麼命令,不利的也好,有利的也好,都不把他放在眼裡,哪怕最最有利的命令,大概歸根到底也是不利的,但反正都不把他放在眼裡,再說他的地位又太低賤,干涉不了,更不必說去禁止下令,找個機會發表自己意見了。要是艾朗格不讓你開口,那你怎麼辦呢?要是他讓你開口,那你能對他說什麼呢?說真的,K仍舊覺得今天害就害在身子疲倦上,一切不利的情況倒在其次,當初他自以為身體撐得住,要沒有那股信念,也決不會出來闖啦,為什麼他不能苦熬幾夜,熬一個通宵呢?在這兒,沒一個人感到累,說得更恰當一點,在這兒儘管人人都始終感到累,不過對工作倒沒什麼危害,說真的,甚至看來反而能推動工作呢,為什麼偏偏在這種地方,他竟累得吃不消呢?由此可以斷定,這種疲勞跟K那種疲勞性質完全不同。在這兒,疲勞無疑是包含在愉快的工作中,表面上看來像疲勞,實際上倒是破壞不了的休息,破壞不了的安寧。如果在午時感到有點累,那也是一天當中可喜的一個自然過程呀。"對這兒那幫老爺來說,始終是晌午時分。"K自言自語道。
眼下五點鐘,走廊兩旁到處都活躍起來了,此時此景跟上面那句話說的情況倒是八九吻合。房裡那種嘈雜聲中有種喜氣洋洋的味道。一會兒聽_〔去像孩子們準備去野餐的歡呼,一會兒又像拂曉時的雞窩,那股歡樂跟天亮的氣氛水乳交融。不知什麼地方倒真的有位先生在模仿雞叫呢。雖然走廊上仍舊空落落,房門已經忽開忽關了,不時有人把門拉開條縫,頓時再關上,走廊上只聽得乒乒乓乓的一片開門關門聲,在一堵堵沒捱到天花板的隔板牆的上空,K還不時看見清晨時分那種亂蓬蓬的頭伸出來,馬上又縮回去不見了。遠處,有個侍從推著輛放檔案的小車,慢慢過來。還有一個侍從在車旁走著,手裡拿著一份名單,分明是在對照檔案上註明的房間號碼。小車推到一間間房門口多半都停下,通常這時房門也就打開,該送的檔案頓時遞了進去,可是,有時只是一張小紙片,碰到這種情況,房間裡跟走廊上就響起一陣對話聲,八成是侍從捱罵。如果房門仍然不開,就小心地把檔案堆在門口。碰到這種情況,K彷彿覺得,即使檔案已經挨門分送完畢,四下房門開開關關的次數好像並沒減少,反而增加了。也許是因為別人巴不得偷看一下莫名其妙給擱在門口的檔案吧,他們弄不明白,誰想把他名下的檔案拿進去,只消開下門就得了,可怎麼偏偏不開;也許沒人撿去的檔案,過會兒就可能分送給其他幾位老爺,這幾位老爺連眼前都在不斷偷看,看看檔案是否照樣擱在門口,是否還有希望分送到他們手裡。說來也巧,這些還擱著的檔案多半是一大捆一大捆的二心裡想,那些檔案暫時擱著不拿走,可能是人家想要誇耀一下,也可能是不懷好意,甚至也可能是出於名正言順的得意感,藉此刺激刺激同僚。往往碰到他偏巧不在看的時候,那包擱了老半天的檔案突然一下子給拖進了房,房門就又照舊紋絲不動了,那時四下的房門也重新悄沒聲息了,儘管眼看這經常叫人眼癢的東西終於搬掉了,不免失望,說是滿意也可以,可後來房門又忽開忽關地忙了起來,他看到這事實,益發覺得自己的想法不錯了。
K細細想著這一切,心裡不僅好奇,而且還滿懷同情。他湊在這片熱鬧裡簡直高興極了,這邊看看,那邊望望,跟在兩個侍從後面,哪怕隔開相當距離也好,固然他們已經不止一次低下頭,嘟起嘴,回過身來朝他狠狠瞪一眼,他還是眼巴巴看著他們分送檔案。分送檔案的工作越來越不順利了,不是名單不大對頭,就是侍從對檔案老是對不上號,再不就是那幫老爺為了其他原因提出抗議;總而言之,有些送出的檔案還得收回來,於是小車就往回走,隔著門縫辦交涉,要求退回檔案。辦這種交涉固然困難重重,但常常碰到這種事,如果恰恰是要退回檔案的問題,那些房門本來開了又關,關了又開,鬧得好歡,如今卻緊緊關著,死也不開了,好像根本不想再過問這種事了。只有這時才真正開始碰到難關呢。那種自以為有權拿到檔案的人,就此急躁透頂,在房裡吵翻了天,拍手頓腳,還時時隔著門縫,衝著外面走廊大聲喊出一個檔案號碼。這一來小車往往給扔下沒人管了。一個侍從忙著要那位急躁的官老爺息怒,另一個在關著的門外吵著要回檔案。兩個人都大吃苦頭。那位急躁的官老爺往往越勸越急躁,再也聽不進侍從的空話,他才不稀罕人家哄勸呢,他要的是檔案;有一回,這麼位老爺竟在高頭的空隙間,把一臉盆水都倒在侍從身上。另一個侍從,分明職位還要高些,吃的苦頭卻還要大呢。如果那位老爺肯降格進行交涉,勢必要來番實事求是的討論,侍從就查看他的名單,那位老爺就查看他的筆記本,再查看那些要他退回的檔案,話雖這麼說,暫時他還把檔案緊緊捏在手裡,弄得侍從眼巴巴想張望檔案一個角都不成。於是,侍從也只好跑回小車那兒去打新鮮證據,小車卻早已順著一頭稍低的走廊自動滑走了一段路,要不然他就只好去見這位索取檔案的老爺,當場報告眼前抓著檔案不放的那位老爺怎麼抗議,結果又捱到了對方一場反駁。這樣交涉了老半天,有時總算雙方講妥了,那位老爺也許交回部分檔案,或者賠他其他檔案,因為都是出了一次差錯,才會惹出這麼些事情來;不過有時也碰到有人乾脆只好把該退回的檔案統統都放手,不是因為侍從提出證據,把他將死了,就是因為他不耐煩再討價還價,可是他偏偏不把檔案還給侍從,反而突然一狠心,把檔案全扔到外面走廊上,扔得繩子也鬆開了,紙頭四下飛散,害得兩個侍從費了好一番手腳才重新整理好。不過這一切跟侍從懇求退回檔案,人家根本不答理的情形比起來,還算相當簡單的呢。碰到那種情形,他就站在緊閉的門外,苦苦哀求,一味央告,列舉名單,引證規章,可是全都白費勁,房內一聲也沒響,擅自進去吧,分明侍從又沒這個資格。到那時,連這個耐心夠好的侍從也往往禁不住發脾氣,索性走到小車跟前,坐在檔案上,抹掉眉心的汗水,片刻間什麼事也不於,無法可想,光是擺動兩條腿。周圍的人對這樁事都大感興趣,到處都聽得有人嘀嘀咕咕,簡直沒一扇房門是安靜的,在隔板上空卻見一張張臉都奇奇怪怪,用圍巾和手絹蒙著,幾乎一直蒙到眼睛,眼睛眉毛片刻不停地看著這一切經過。在這場騷亂當中,K看到布吉爾的房門一直關著,侍從已經走過這一帶走廊,可是不見有檔案分發給他,這事倒叫K大吃一驚。也許他還在睡覺,說真的,在這一片喧鬧聲中,他居然還睡得著,可見他是個睡得非常死的人,可他為什麼沒收到檔案呢?只有極少數幾間房間是這樣放過去的,但這些房間八九里面沒人。另一方面,艾朗格的房間裡已經新來了一個特別坐立不定的人,艾朗格必定是在夜裡給他攆走的,這點雖跟艾朗格那種冷淡寡情的脾氣不大符合,但看他剛才不得不在門口等K這一事實,畢竟表明是這麼回事。
K動不動就分了心,一下子又馬上拉回來,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個侍從;說真的,過去K聽到人家談起一般侍從的情況,什麼他們偷懶啦,生活過得舒服啦,態度傲慢啦,跟這個侍從完全配不上,在侍從當中無疑也有例外,更可能的是他們有各種各樣的類別,因為就K看到的,這裡頭就有許多小小的差別是他至今還沒見過一眼的呢。他特別喜歡的是這侍從的堅決態度。這侍從跟這些頑固的小房間鬥爭起來可從不屈服,在K眼裡看來,往往覺得這是跟房間的鬥爭,因為房間裡的人,他連一眼也沒見過呢。這侍從有時真吃不消了——誰吃得消呢?——可他馬上又打起精神,從小車上滑下來,挺直身子,咬緊牙關,再去進攻那扇一定得征服的房門。碰巧他也會接二連三給頂回來,那辦法也很簡單,人家只是一味該死的不理不睬罷了,雖然如此,他還是沒有給打敗。眼看正面攻擊一無所得,他就會另想別法,比方說,要是K理解得不錯的話,那就是耍手腕。當下他看上去好像放棄那房門了,可以說由它去不睬到底,徑自把一顆心轉放到其他房門上,過了一會兒再回來,把另一個侍從叫來,這一切都存心做給人家看,弄得一片響聲,接著在緊閉的房門口動手堆起一疊疊檔案,好像他改變了主意,似乎沒有理由再向這位老爺討還什麼東西了,相反的,還有一些東西應該分送給他。接著他就走開了,可是,眼睛仍舊盯著那房門,一趕上那位老爺照常謹慎地打開門,打算把檔案拖進去,這侍從就三腳兩步跳回去,一腳插在房門和門柱之間,這樣就逼得那位老爺起碼也只好跟他當面交涉了,這下子通常總是多少取得些圓滿結果。要是這一手不成,或者他覺得這一手對某一扇門不合適,就再另想別法。他把一顆心轉放到那位索取檔案的老爺身上。於是他把另一個侍從推開,那下手做起事來只會一板一眼,絲毫幫不了他的忙,他自己就油嘴滑去,跟那位老爺悄聲悄氣、鬼鬼祟祟地說起話來,在房門周圍伸頭探腦,大概在答應人家,向人家擔保,下回送檔案時那位不該收檔案的老爺也會受到相應的報復,總而言之,他時常指著那位老爺的房門,笑得動就儘量大笑。可是,也有一兩回,他真的放棄一切努力,但即使到此地步,K也認為這只是表面上的放棄,或者至少也有個名堂,因為看他默默走著,眼睛也不朝四處溜一下,聽憑那位給得罪的老爺去大吵大鬧,只是眼睛偶爾多閉住一會兒,才表明這片吵鬧叫他頭痛。可後來這位老爺也漸漸安靜下來了,像孩子一樣哇啦哇啦地哭個不停,漸漸越哭越低,成了偶然一兩聲啜泣,他的叫嚷也是這樣,不過那兒即使變得十分安靜後,有時還是難免聽得到一聲叫喊,或者急匆匆一下開門聲和砰的一下關門聲。總之,看起來侍從在這點上大概也做得完全正確。最後只剩下一位老爺不肯安靜下來,他會半天不出聲,但只是為了養精蓄銳,過後又破口大罵了,火氣並不比剛才小。為什麼要這樣又叫又嚷,大發牢騷,可弄不大明白,也許根本不是為了分送檔案的事吧。這時候侍從已經辦完事了;小車上只剩下一份檔案,其實只是一張小紙片,筆記簿上撕下的一張紙罷了,都怪他那個幫手不好,弄得現在不知該送到誰的手裡才好。"那很可能是我的檔案,"K腦子裡一下閃過這念頭。當初村長倒還經常說起這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呢。雖然K心底深處也認為自己那個想法未免自欺欺人,荒唐可笑,可他還是想挨近那個若有所思地看著小紙片的侍從;要這麼做可不容易,因為侍從對K那番同情竟然思將仇報,甚至剛才在他工作最緊張的時刻,也老是抽空回頭看看K,不是臉有怒色,就是暗暗急躁,腦袋還緊張地一抽一動呢。只有現在,檔案分送完畢了,看來才多少把K忘了,好像他的確已經變得更加冷漠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落個這樣的心情倒也可以理解,他對小紙片也不願多費手腳,也許連看都沒看一遍,只是裝做看著罷了,雖然在這兒走廊裡,他把這張紙片分給任何房間裡的人,大概都會叫人高興,他卻作出了相反的決定,眼下他對分送東西可厭倦了,他伸出食指抵在嘴唇上,做個手勢叫夥伴別響,就此把紙片撕得粉碎,塞進口袋裡,這時K離他身邊還遠著呢。K在這裡看到的管理工作中,這大概還是頭一件拆爛汙的事呢,不用說,他可能把這點又弄錯了。就算是件拆爛汙的事吧,也是可以原諒的;照這裡的風氣,侍從做起事來不能沒有差錯,日積月累的煩悶、日積月累的憂慮,總有一天得發洩出來,如果只是發洩在撕碎一張小紙片上,比較起來還算不了什麼。走廊上至今還響遍那位老爺的叫嚷,不管人家用什麼辦法,他都安靜不下來呢,他那幫同僚,在其他方面,彼此態度都很不客氣,對於這片吵鬧卻似乎完全抱著同樣的心情;因為事情慢慢兒清楚了,好像大家都在對那位老爺喝彩助威,點頭慫恿他吵下去,他這才為大家效勞而吵鬧的。可現在侍從不再注意那件事了,他事情已經辦完,指指小手推車的車把,意思是叫另一個侍從去掌車,就這樣他們又像剛才來時那樣走了,只是更加安心,腳步飛快,推得小車在他們前頭格蹦格蹦地一路過去。只有一回他們聽出蹊蹺,才大吃一驚,再回過頭看看,那時K正在那位叫鬧不休的老爺的門外徘徊,因為心裡很想知道這位老爺真正要幹什麼,分明那位老爺看出叫嚷沒用了,大概是找到了電鈴按鈕吧,有了這種臺階可下,自然是心花怒放,就此不再叫嚷,不斷接起電鈴來了。鈴聲一響,其他房裡頓時響起一大片嘀嘀咕咕聲,聽來似乎表示贊同,看來那位老爺乾的事,正是大家早就想幹,只是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才只好不幹的。那位老爺按鈴也許是叫侍從,也許是叫弗麗達吧?如果是叫弗麗達,他不知要接到幾時呢。因為弗麗達正忙著把傑里米亞裹在溼被單裡,就算他現在身體又好了,她也沒工夫,因為這一來她就在他懷裡啦。不過,鈴聲一響,倒是立刻見效。眼下連赫倫霍夫旅館老闆也親自從老遠趕來了,他照例穿著一身黑衣服,扣緊鈕釦;但好像忘了老闆架子,趕得那麼急;兩臂半張,正如出了什麼奇災大禍,叫他來是為了把這禍根一把抓住,馬上摟在胸前把它滅掉,碰到鈴聲長一聲短一聲,他就彷彿刷地跳到半空,腳下跑得更快了。這時他老婆也露面了,跟在後面隔開一大段路,也張開兩臂跑著,不過步子很小,裝模作樣的,K暗自想道,她來得太晚了,等她趕到,老闆早把要做的事都做完了。K眼看老闆一路跑來,為了要給他讓路,就貼牆站著。誰知老闆筆直衝到K的面前竟停了步,好像K就是他的目標似的,剎那間老闆娘也趕到了,兩口子把他一頓痛罵,由於事出突然,猝不及防,真叫他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尤其是因為這裡頭還夾雜著那位老爺的鈴聲,而且其他電鈴也響起來了,如今倒不再表示有什麼急事,而只是開開玩笑,樂極忘形罷了。K一心想要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誤,就此聽憑老闆揪住胳膊,隨著他離開了那片吵鬧聲,如今是越鬧越厲害了,因為在他們後頭,房門都敞開了,走廊上熱鬧起來了,那裡似乎也有人來人往了,擠得像條鬧嚷嚷的狹小衚衕,K可沒回過頭去看一眼,因為老闆在一邊,何況另一邊還有老闆娘,火急燎毛地在跟他說話;他們前頭的房門,顯然也急著要等K走過去,走了過去就可以把那幫老爺放出來了,在這一片吵鬧中,電鈴不斷地在按,響個不停,好像在慶祝勝利。他們幾個這時又走到一片雪白的、寂靜的院子裡,那兒有幾輛雪橇等著,這時K才漸漸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老闆也好,老闆娘也好,都鬧不清楚K怎麼敢於出這種事來。可他幹了什麼呀?K幾次三番問他們,可是半天都得不到一句解答,因為對他們兩口子來說,他當然是罪大惡極,所以絕對沒想到他這麼問完全是一片誠心。K一點一點地才把全部情況摸清楚。原來他沒資格呆在走廊上,一般說來,至多隻能走進酒吧間,而且也只有獲得格外恩賜,取消成命才行。如果有一位老爺傳他,那他當然得按址報到,但他至少總該有點普通常識吧?他應該心裡有數,他呆的地方實際上不是他該去的,他是由於老爺傳訊才去的,再說人家傳他去也是出於萬分無奈,只因為公事上需要罷了。因此,他應該趕快前去報到,聽候審查,不過事後也應該趕快離開,辦得到的話,走得越快越好。難道他一點也不覺得逗留在走廊上的嚴重錯誤嗎?可要是他覺得了,怎麼敢像牧場裡的牲口一樣在那裡徘徊不走呢?難道他從沒給傳去受過夜審嗎?難道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採用夜市嗎?說到這裡,K才聽到對夜市的一番新解釋,原來說到頭來,夜審的目的只是為了要調查申請人,那幫老爺在白天看到申請人實在不順眼,在夜裡燈光下看到這副模樣,就有可能在審問後睡覺時把這種醜態忘個乾淨。但是,K的行為真是跟這種措施開玩笑。即便是鬼怪,到天亮時也會銷聲匿跡,可K卻還呆在那兒,兩手抄在口袋裡,好像他自己不走開,反而在等著整個走廊連同全部房間和那幫老爺自動走開似的。他拿得準,如果有任何可能的話,管保也會出這種事,因為那幫老爺都說不出地敏感。他們沒一個會把K攆走,也不會說出什麼他終究該走了這種話來,這畢竟是不在話下的;雖說K在眼前,他們八成都要心驚肉跳,而且早晨這個寶貴的時刻就此給斷送了,可他們也沒一個會這樣做的。他們非但不會採取任何步驟跟K作對,反而情願忍受痛苦,這裡頭自然多少可能存著一絲希望,但願K對這一看就清楚的事終於會不由漸漸明白過來,看到自己在早晨眾目睽睽下,偏偏不識相,站在那兒走廊上,也會跟那幫老爺一樣感到痛苦,苦得實在受不了。這真是妄想。他們要麼是不知道,要麼是心地善良厚道,不願承認世上還有什麼冷酷的心,鐵硬的心,任何敬意都感化不了的。就連夜間的飛蛾,這可憐的小生物,不也是一到白天就找個僻靜的罅縫隱藏在那兒,一心巴望能變得看不見,卻因為變不成而發愁嗎?K倒反而恰恰佇立在眾目昭彰的地方,如果這樣做能不讓天亮,他早就這樣做了。雖說他不能讓天不亮,可是媽呀,他卻能妨礙天亮,給天亮添上麻煩。難道他不是眼巴巴看著分送檔案的嗎?那種事,除了密切有關的人之外,誰也不準看呢。那種事,連老闆夫婦在自己客店裡也不準看呢。那種事,他們只有聽人說說,而且只是聽到暗示罷了,比如說,今天就是從侍從嘴裡聽到的。他當時難道沒看出是在什麼困難情形下分送檔案的嗎?這是一件根本弄不明白的事情,因為每一位老爺畢竟都只是為公家辦事,從不計較個人利益,所以都是竭盡全力,設法讓分送檔案這一重要的基本準備工作做得又快又輕鬆,不出絲毫差錯。不過分發檔案時,全部房門都還緊閉著,各位老爺根本沒有彼此直接聯繫的機會,要是他們能直接聯繫的話,自然一眨眼就能取得諒解了,現在卻要侍從來轉達,那就難免要拖上幾個鐘頭,而且還不會做得順順當當,這對老爺也好,侍從也好,都是長時期的痛苦,或許還會損害日後的工作效果呢,這就是困難的主要原因,難道K竟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嗎?可那幫老爺幹嗎不能互相打交道呢?說起來,K難道至今還不明白嗎?那一類事情,老闆娘生平從沒碰到過,至於老闆呢,也證實了這點,到底他們得跟不少種難弄的人打交道呀。凡是你一般不敢多提的事情,就得老實告訴他,否則他就不會明白最要緊的事情。那麼既然得說出來,就說吧:都是他不好,完完全全是他不好,那幫老爺才不能走出房來,因為在早上,剛一覺睡醒,就拋頭露面地給陌生人看,未免太難為情,容易給人說閒話;不管怎麼穿戴整齊,他們總是真正感到像光著身子,見不得人。他們為什麼感到這種事丟臉,這顯然很難說,這幫一天干到晚的人感到丟臉,大概只是因為自己睡過覺吧。不過見生人也許比拋頭露面更叫他們感到丟臉;他們用夜市的辦法解決了的事,換句話說,就是對申請人簡直看不順眼這事,他們可不願意在眼下早上這時刻,事先也不通知一聲,就突然一下子原封不動地照本重演。那正是他們碰都不敢碰的事。不把那件事放在眼裡的,該是怎麼種人啊!呃,說起來,該是像K這種人吧。這種人一副冷漠無情、睡意矇矓的神態,橫行霸道,任意破壞一切,既不顧法律,又不顧最普通的體恤;這種人根本不管自己攪得人家幾乎無法分送檔案,害得旅館聲名掃地,而且還惹起一場空前未有的風波,逼得那幫老爺走投無路,就此起來自衛,壓下了常人難以想像的憤激情緒,才按鈴求救,叫人來把這個別無辦法對付的人攆走!那幫老爺,他們竟然求救!老闆夫婦和全體勤雜工,只要他們膽敢在這早上不經吩咐就來到這些老爺面前,哪怕只是為了來幫個忙,幫了忙再馬上退下,豈不是老早就可以衝上來了嗎?他們一邊給K氣得渾身發抖,一邊又安不下心,只恨自己使不上勁,都等在走廊盡頭,真萬萬沒想到竟然響起了鈴聲,他們這才如奉聖旨!說起來,如今大難總算過去了!那幫老爺好容易才擺脫K的折磨,那副興高采烈的情緒,可惜你看不見!說到K呢,當然大難還沒過去;他在這兒惹下的禍,當然要由他自己來承當。
這時他們已經走進了酒吧間;儘管老闆窩了一肚子火,居然還把K帶到這兒,這是什麼道理,可不大清楚,也許他終究體會到K目前這副疲勞的樣子,實在出不了門吧。也沒等人家請坐,K轉眼就癱倒在一隻酒桶上。在那兒暗頭裡,他倒感到舒坦。偌大一間房間裡,只有啤酒龍頭上面點著一盞昏暗的電燈。而且外邊仍舊是漆黑一片,看來好像在飄雪。呆在這兒暖處真是謝天謝地的好事,你得小心提防給人家攆出去才是。老闆夫婦仍舊站在他面前,好像眼下他還是一大威脅,好像他為人根本靠不住,所以保不定會突然跳起身來,再想闖到走廊上去。再說,他們夜裡剛受過驚,又比平時起得早,身子也累了,尤其是老闆娘更累得夠嗆,她穿著件棕色寬擺綢衣服,一動就窸窸窣窣響,又扣得不大整齊,也不知她匆忙中打哪兒找出這身衣服來的,她就這麼站著,腦袋像朵凋謝的花,靠在丈夫肩上,用條精緻的麻紗手絹擦著眼睛,不時像孩子般狠狠地對K瞅上一眼。為了要安安那兩口子的心,K說他們現在告訴他的一番話,都是他根本沒聽說過的,要不是他對這些事實毫不知情,也不會在走廊上呆那麼久了,當時他確實不該到走廊上去,他也的確不想在走廊上打擾什麼人,要不是他太累了,可不會鬧出那種事來的。他感謝他們給這一場風波收了篷,如果他為這事該受責備,也非常歡迎,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免得大家誤解他的行為。怪只怪疲勞罷了。可是,他這麼疲勞,只是由於他還不習慣這種緊張的審查罷了。他在這裡畢竟還沒有多少日子呢。只要他多些經驗,就決不會再出那種事情啦。也許他把審查看得太認真了,不過,說到頭來,那麼做原本也許沒什麼害處。當時他不得不受兩場審查呢,一場緊接著一場,一場應付布吉爾,另一場應付艾朗格,特別是頭一場大大耗精傷神,雖說第二場沒多少時間,艾朗格只不過請他幫個忙罷了,可是要他一口氣受兩場審查總吃不消啊,也許換做別人,比如說老闆,對這種事也會吃不消吧。等他受完第二場審查時,走起路來真可以說暈頭轉向了。幾乎像喝醉酒一樣;他畢竟是頭一回見到兩位老爺的丰采,聽到他們的訓諭,而且還不得不回答他們的問題呢。就他所知,當時一切都相當順利,誰知先前這麼樣,後來竟出了那種倒黴事,那簡直不能怪到他頭上。可惜只有艾朗格和布吉爾才瞭解他當時的情況,他們本來倒一定會看住他,那就不會惹出其他一切事來了,可偏偏艾朗格審查過後不得不立即出門,顯然是為了要趕到城堡去,布吉爾呢,審查過後大概也累了,就此去睡了,在分送檔案那段時間裡自然是睡著了。布吉爾尚且如此,K受完審查,體力怎能一點也沒耗損呢?如果K也撈得到那樣的機會,他就會高高興興地加以利用,就是不准他看透那兒是怎麼回事,他也會欣然從命,這樣他心裡反而格外輕鬆,因為實際上他不大會看出什麼來,因此連最最敏感的老爺給他看見也用不著發窘。
一提到那兩場審查,特別是應付艾朗格那場,還有K談到兩位老爺時那份敬意,倒叫老闆不由對他起了好感。看樣子他打算答應K的請求,讓他在酒桶上架起一塊板,至少也可以讓他在上面睡到天明,可是老闆娘明明不答應,她一個勁搖著頭,白白地在衣服上這邊拉拉,那邊扯扯,似乎到現在才注意到自己衣冠不整;一場顯然由來已久。有關旅館整潔的爭論,又快鬧開頭了。眼下K渾身疲乏,聽聽兩口子說來說去的話,就更加覺得事關切身。在他看來,再從這兒給攆出去,倒是空前的倒黴事。決不能讓它發生才好,哪怕老闆夫婦合起來跟他作對也罷。他在酒桶上縮成一團,眼巴巴望著他們兩個人,老闆娘那副暴躁異常的脾氣早就把他嚇呆了,到後來只見老闆娘一急,突然跳在一旁,大概眼下正在跟老闆爭論其他的事,只聽得她大聲喊道:"瞧他盯著我那副德行!快打發他走!"誰知K簡直滿不在乎,如今反而完全深信自己可以留下不走了,就此趁勢說:"我不是在看你,只是在看你的衣服罷了。""幹嗎看我的衣服?"老闆娘氣呼呼說。K聳聳肩。"來啊!"老闆娘對老闆說。"難道你看不出這粗坯醉了嗎?讓他在這兒睡睡醒吧!"等到佩披聽得一聲喚,蓬著頭,身子又累,懶洋洋地拿著把掃帚,打暗頭裡出來,老闆娘竟還吩咐她扔個靠墊什麼的給K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