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羅米爾把他的詩拿給瑪曼看的那天,她徒勞地等待著丈夫歸來。以後的日子他也沒有回家。
瑪曼接到蓋世太保的官方通知,她的丈夫被捕了。戰爭快結束時,又來了一份官方通知,大意是她的丈夫已死在一個集中營。
她的婚姻也許是一個不幸,但她的孀居卻莊重而崇高。她有一張丈夫的大照片,是他們定婚時候照的,她把它裝上金框架,掛在牆上。
後來戰爭結束了,布拉格的市民興高采烈,德國人撤離波希米亞,瑪曼開始過著一種節衣縮食的生活,這種生活被簡樸的美所照亮;從父親那裡繼承的錢已經用光,她不得不解僱了女傭人。阿里剋死後,她不願再買一條狗,而且她必須找一個工作。
還發生了一些變化:她姐姐決定把市中心的住房讓給剛結婚的兒子;同她丈夫和小兒子搬到父母別墅的底樓。外婆和孀居的瑪曼則搬到二樓。
自從瑪曼聽到姐夫宣稱福爾特爾是發明伏特的物理學家後她對他就只有輕視。姐夫一家總是吵吵嚷嚷,成天迷於粗俗的娛樂。底樓的歡快生活與二樓的憂鬱王國真有天壤之別。
但是,瑪曼走路的姿態比過去興旺時期顯得更加高傲了,彷彿她頭上頂著(象巴爾幹半島的女人頂著葡萄籃)她丈夫無形的骨灰盒。
浴室架上放滿了小香水瓶,油膏管和雪花膏,但瑪曼幾乎沒有再用過它們。不過她還是常常停下來望著它們,嘆一口氣,這些東西使她想起死去的父親,他的藥店(現在這財產已落到可憎的姐夫手中),以及從前那快樂無憂的歲月。
她往日同父母和丈夫的生活好象籠罩在悲哀的半明之中,這種昏暗的感覺壓抑著她。她意識到只有現在,當他們永遠消失了,她才懂得了那些年頭的美好,她責備自己對婚姻的不忠。毫無疑問,她丈夫一直在冒著生命危險,他的內心一定緊張不安,但為了保持她的安寧,他從來未向她吐露一句他的地下活動,她仍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被捕,他屬於哪一個抵抗組織,他的實際使命是什麼。對這一切她一無所知,她把自己的無知看作是對她女性的狹隘心理,對她把丈夫的行為僅僅想象成冷酷的令人屈辱的懲罰,一想到她的不忠正是他最後危險的時期,她就對自己無比輕視。
她在鏡子裡照著自己,驚訝地發現她的臉龐仍然年輕——事實上是沒有必要地顯得年輕,彷彿時光犯了個大錯誤,疏忽了這張臉似的。近來她聽說,有人看見她和雅羅米爾在街上走,還以為他倆是兄妹哩。她聽了覺得很好笑。但儘管如此,她還是受到了恭維,從那時起,她就更加樂意帶雅羅米爾去劇院和聽音樂會了。
不管怎樣,除了雅羅米爾她還有什麼呢?
外婆的記憶力和身體愈來愈差。她整天坐在家裡給雅羅米爾縫補襪子,為女兒熨燙衣服。沉浸在遺憾、回憶和憂慮之中,散發出一種可愛、憂鬱的氛圍。雅羅米爾就這樣生活在女人的房子裡。兩個寡婦的房子裡。
雅羅米爾孩提時代的妙語已不再用來點綴他房間的牆壁(瑪曼遺憾地把它們存放在抽屜裡);取而代之的是他從雜誌上剪下來貼在紙板上的約摸二十張立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畫家的複製品。一個懸晃著電話線的話筒也掛在牆上(這是一個電話修理工的饋贈,在這個被切斷的話筒中,雅羅米爾看出了由於脫離上下畫面而獲得神奇力量的那種物體,它完全可以稱為一種超現實主義物體)。然而,他經常凝目的還是掛在同一牆上鏡子中自己的形象。他對自己面孔研究得比任何東西都要仔細,沒有什麼比他的臉更折磨自己,同時他對自己的臉比任何東西都更有信心(即使這種信心是付出了巨大努力才獲得的):
這張臉長得象他的母親,但由於他是個男人,它的俊秀就更引人注目:他有一個小巧好看的鼻子,一個微微向後削的小下巴。正是這個下巴使他痛苦不堪。他曾在叔本華一篇著名的論文裡讀到,一個向後縮的下巴特別令人反感,因為正是下巴的形狀把人和猿區別開。但後來雅羅米爾碰巧看到一張里爾克的照片,發現這位詩人也有一個向後縮的下巴,這使他得到了安慰和鼓舞。他常常在很多時間照鏡子,在一面靠猿一面靠里爾克的遼闊疆域裡絕望地徘徊不定。
實際上,雅羅米爾的下巴只是微微向後縮,瑪曼就很公正地認為兒子的臉是迷人的。但正是這張臉比下巴本身更使雅羅米爾苦惱:俊秀的容貌使他看上去小好幾歲,由於他的同學都比他大一歲,他臉上的稚氣就更引人注目,避免不了,不斷被人提到,於是雅羅米爾時時刻刻都想到這一點。
帶著這樣一張臉是多麼沉重!那柔弱秀氣的容貌是多麼沉重的負擔!
(雅羅米爾有時做惡夢:他夢見他必須舉起一些非常輕的物體——茶杯,調羹,羽毛——但他舉不動。物體愈輕,他就變得愈虛弱,他沉到它的輕下。他常常顫抖著醒過來,滿臉大汗。我們相信,這些夢同他那秀氣的臉有關,這張臉象蜘蛛網一樣輕飄——他徒勞地想把這張網拭去。)
一般說來,抒情詩人都產生在由女人主持的家庭:葉賽寧和馬雅可夫斯基的姐妹,勃洛克的姨媽,荷爾德林。和萊蒙托夫的祖母,普希金的保姆,當然,最重要的是母親——那些高聳於父親之上的母親。王爾德的母親和里爾克的母親把她們的兒子打扮得象小女孩。男孩子焦慮地頻頻照鏡子,這不是太奇怪嗎?是成為男人的時候了,奧登在他的日記中寫道。抒情詩人一生都在自己臉上尋找男子漢的標誌。
雅羅米爾不斷地照鏡子,直到看見了他渴望看到的東西:眼睛裡嚴厲的神情,嘴唇邊冷酷的線條。為了獲得這個,他當然得做出某種特別的微笑,或更確切地說,做出一副鄙夷的神氣,上嘴唇痙攣地往後縮。他也試圖改變頭髮的式樣來改變臉,把前額上的頭髮紮成卷,形成厚厚的、蓬亂的捲髮。啊!他的頭髮,瑪曼如此喜歡並且還用一個髮夾留了一束的頭髮,最不合雅羅米爾的意:象剛孵出的小雞絨毛一樣黃,象蒲公英的冠毛一樣細軟。沒有辦法使它成形。母親常常撫摸它,說它是天使的頭髮,但雅羅米爾卻憎恨天使,喜歡魔鬼。他想把頭髮染成黑色,但又不敢這樣做,因為染色的頭髮甚至比天生的金髮更加女孩氣。他能做的只是儘量讓它留長。而從來不要梳頭。
他一有機會就審視和調整他的外貌。每次打商店櫥窗經過,他都要飛快地瞟一眼自己。他愈是關注自己的容貌,它就變得愈熟悉,而同時它也就變得更令他懊惱和痛苦。瞧:
他正從學校回家。街上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年輕女人從遠處朝他走來。他們不可避免地愈走愈近。雅羅米爾發現這位女人很美,於是他想到自己的臉。他企圖做出一種訓練有素的冷然一笑,但又害怕不會成功。他只想著自己那張愚蠢的臉。那女孩似的稚氣使他在女人們眼中顯得滑稽可笑。他整個人都是那張愚蠢小臉的體現,那張臉此刻變得很僵硬——多可怕!——羞愧難當。他加快步子,想盡量不讓那個女人瞧他,倘若一個美麗的女人看到他紅臉,他將永遠不能洗刷這一恥辱!
在鏡子前面花去的鐘點總是把他投入絕望的深淵。然而,幸運的是,還有一面鏡子使他升到了星空。這面天上的鏡子就是他的詩歌;他渴望還未寫舊的詩句和已經創造出來的詩句,他帶著男人回憶美麗女人時的那種愉快收集他的詩歌;他不僅是它們的作者,而且是它們的理論家和編年史家;他為他的詩寫文章,把他的作品分為各個階段,給這些時期命名,結果在兩三年之內,他就學會了把他的詩看作一個值得文學史家重視的發展過程。
這給了他安慰:在深淵,他活在一個日常生活的領域裡,上學,同母親和祖母一道吃飯,面對著單調乏味的空虛。而在天上,卻是另一個世界,到處都是燈火輝煌的路標,時間分割為一道道燦爛的光譜,他無比興奮地從一道光跳到另一道光,每次都堅信他將落在一個新的時代,一個具有巨大創造力的時代。
另一個使他充滿信心的原因是,他堅信他是一筆珍奇財富的繼承人,儘管他的容貌(以及他的生活)毫不出眾,可他卻是一個上帝的選民。
讓我們來闡明這個意思:
雅羅米爾繼續去看畫家,但並不常去,因為瑪曼經常勸阻他;他早就不再繪畫了,有一次他給畫家看了一些他寫的詩,從那以後,他漸漸把所有的詩都拿給畫家看。畫家津律有味地讀著這些詩,有時候還留下它們給朋友們看,這使雅羅米爾得意非凡,因為對他來說,畫家——他曾對雅羅米爾的畫十分懷疑——始終是一個不可動搖的權威。雅羅米爾相信,估量藝術價值有一個客觀的標準(在初學者心中就象保藏在法國一個博物館的白金米達尺一樣神聖),而畫家就知道這一標準。
但有件事使雅羅米爾感到困惑:他總是不能事先猜到哪首詩會受到畫家的垂青。有時他會對雅羅米爾用左手隨意寫的一些小詩備加讚賞,有時他又會衝著作者本人認為是自己傑作的一首詩打呵欠。這意味著什麼呢?
如果雅羅米爾不能認出自己作品的價值,這不就表示他是在不經意地、胡謅地、機械地寫詩,沒有真正的理解,因而也沒有真正的才能(正如他曾用一個偶爾創造出來的狗頭人世界使畫家著迷一樣)嗎?
"瞧這兒",有一次談話涉及到這個問題時,畫家說,"你在這首詩裡表達的觀念並不是你思維的結果,對吧?是的,完全不是:他只是偶然產生的,突如其來、出乎意料地就來到你頭腦裡。這個觀念的真正作者不是你,而是你內心的某個人,你頭腦中的一個詩人。這位詩人就是流過每個人身上強有力的潛意識流。這不是你的成就,而是潛意識流——它沒有偏愛——碰巧選擇你作了它的小提琴的弦。"
畫家是想來一番有關謙虛的佈道,但雅羅米爾卻立刻從這番話裡發現了一顆閃光的珠寶來裝飾他的自尊。好吧,就算這些詩歌的意象不是他創造的,但一種神奇的力量還是把他選為了它的樂器。因此,他可以以某種比"才能"大得多的東西為榮,他可以以"選擇"為榮。
而且,他從來沒有忘記溫泉療養地那位女士的預言:這個孩子有遠大的前程。他相信這些話,彷彿它們是神的預言。在雅羅米爾的頭腦中,未來是地乎線外未知的王國,在那裡,革命的模糊觀念(畫家經常談到革命的不可避免)和詩人狂放不羈的模糊觀念混雜在一起。他知道,這個未來的王國將滿載他的榮譽,這種認識給了他一種確信感,這種確信感(分離的,獨立的)同他所有痛苦的懷疑相互並存。
呵,每當雅羅米爾下午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照著鏡子,時而望著這一面,時而望著那一面,日子顯得是多麼漫長和空虛啊!
這怎麼可能?人們不總是在說青春是人生的黃金時代嗎?那麼,為什麼他感到如此缺乏生命力?如此空虛?
這個詞就象"失敗"一詞一樣令人不愉快。還有一些詞沒人敢當著他的面講(至少在家裡,在這個空虛的城堡裡)。比如,"愛情"或"姑娘"這樣的詞。他多麼討厭居住在底樓的那三個親戚!他們經常舉辦舞會,一直折騰到深更半夜,不時傳來喧鬧的談笑聲,女人的尖叫聲,那聲音象在撕裂雅羅米爾的靈魂,他蜷縮在被窩裡,無法入睡。他的表兄只比他大兩歲,但這兩歲卻造成很大區別。表兄是一個大學生,常把一些迷人的姑娘帶到自己的房間(得到他父母的理解和贊同),對雅羅米爾既和氣又冷淡。雅羅米爾的姨父很少在家(他一心忙於繼承的行當),但姨母的聲音卻在整幢房子裡響個不休。每當遇見雅羅米爾,她都要問那個千篇一律的問題:你同女孩們的關係處得怎樣?雅羅米爾真想在她臉上啐一口,因為她那居高臨下的快活的問題觸到了他的痛處。並不是他同女孩子們沒有任何來往,而是他與她們的約會非常少,象天上的星辰一樣寥寥。"女孩"這個詞就象"孤獨"和"失敗"這些詞一樣令人沮喪。
儘管他與女孩子們在一起的實際時間很短,但每次約會前,他都要長時間地期待。不僅僅是在做白日夢,而且是在做艱苦的準備。雅羅米爾深信,要使約會成功,最重要的是能說會道,避免令人尷尬的沉默。因此,一次約會主要是對談話藝術的一次練習。他為此專門準備了一個筆記本,在上面寫下適合講述的故事。這些故事不是有關別人的軼事,而是有關他自己生活的故事。由於他自己經歷的冒險太少,於是他便編造了一些。他很有分寸:在這些杜撰(或讀來或聽來)的故事中,他都是讓自己做主人公,但並沒有使他變成一個英雄。它們只是為了驅使他不引人注意地跨過沉悶不變的領域的界線,進入行動和冒險的領域。
他也從各種詩歌中抄一些詩句(我們可以注意到,這些詩歌並不是他自己特別喜歡的),這些詩讚揚了女性的美,可以冒充他自己的觀察。比如,他草草記下這句詩,"一面驕傲的三色旗是你的面孔:你的嘴唇,你的眼睛,你的頭髮……"這樣的詩句,只需移動一下有韻律的成分,便可以作為一個突發的獨到思想講給女孩聽,就象是一句恢諧的恭維:"你知道,我剛剛意識到你的面孔象一面可愛的三色旗!你的眼睛,嘴巴,頭髮。從現在起,我將決不在別的旗幟下效勞!"
瞧:雅羅米爾正出去赴約。他一心只想著準備好的詩句,他擔心他的聲音會不自然,他的話聽起來會象一個拙劣的業餘演員在背誦臺詞。在最後一刻,他決定不講這些話了,但由於他根本沒考慮過別的話,所以他無話可講。這天晚上的約會結果變得痛苦、尷尬,雅羅米爾感覺到女孩子在暗暗嘲笑他,於是他懷著徹底失敗的心情向她告別。
他一回到家就坐在桌前,憤怒地在紙上亂劃:你的眼光就象溫熱的尿,我的燧發槍瞄準你有如脆弱麻雀的愚蠢思想開火,肥胖的青蛙撲通一聲躍進你大腿之間混濁的池塘……
他寫了又寫,然後心滿意足地讀著他的詩句,對他那奔放不羈的幻想得意洋洋。
我是一個詩人,我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他對自己說,然後在日記裡寫道:"我是個偉大的詩人,我有非凡的敏感,我有惡魔的幻想,我敢於感覺……"
瑪曼回到家,徑直走進她的房間。
雅羅米爾佇立在鏡子前,研究著他那張可厭的孩子臉。他久久地凝視著它,直到終於辨出一點不尋常的、精選的東西。
在隔壁房間,瑪曼踮著腳把丈夫那張裝金框的照片從牆上取了下來。
那天她得知,她的丈夫曾長期與一位猶太姑娘有暖昧關係,甚至在戰前他們的關係就開始了。德國人佔領了波希米亞後,猶太人不得不在衣袖上戴上屈辱的黃星,可他沒有棄絕她,照樣去看她,並且儘量幫助她。
後來他們把她趕到特里森猶太人區,於是他採取了一個瘋狂的計劃:在幾個捷克看守的幫助下,他成功地溜進了嚴密看守的集中營,和他的情人見了幾分鐘面,被第一次的成功衝昏了頭,他企圖重建偉績,結果卻被逮住,他和那姑娘都沒有再回來。
頂在瑪曼頭上無形的骨灰盒隨著丈夫的照片一道被丟棄了。她再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高傲地挺直走路,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她高昂著頭。所有精神上的悲傷現在都是別人的遺產。
一個猶太老婦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這位老婦是她丈夫情人的一個親戚,她把全部經過都告訴了她:"他是我所認識的最勇敢的人。"接著又說:"現在我在這個世界上孤苦伶仃。我全家都死在集中營了。"
坐在她面前的這位猶太女人充滿了莊嚴的悲哀,而瑪曼感受的痛苦卻毫無光彩。那是一種卑下的痛苦,可憐地在她內心扯動。
你的乾草堆在霧中冒煙
把她的一瓣心香點燃
他寫道,想象著一個姑娘的屍體埋葬在田野裡。
死亡頻繁地出現在他的詩裡。瑪曼(她仍是他全部作品的第一個讀者)把這個意念錯誤地解釋為由於過早地經歷了生活的不幸,使兒子的感覺變得早熟的緣故。
實際上,雅羅米爾描寫的死亡與真正的死亡沒有多少關係。在現實生活中,死亡只有在它穿透了老年的罅隙時才會降臨。對雅羅米爾來說,死亡無限遙遠;它是抽象的;它不是現實,而是一個夢。
他在這個夢裡尋找什麼呢?
他在尋找無限。他的生命毫無希望地渺小,周圍的一切平淡而灰暗。死亡是絕對的。它既不能被分離,也不能被沖淡。
他同姑娘們在一起的真實經驗是微不足道的(幾次撫摸和許多毫無意義的話),她們的銷聲匿跡才是壯麗的。當他想象一個姑娘埋在田野裡時,他突然發現了悲傷的崇高和愛情的偉大。
在他的死亡之夢中,他不僅在尋求絕對,而且也在尋求快樂。
他夢想著一具屍體在土壤裡慢慢消融,他覺得這是一種很美的愛的行為,一種軀體融入大地的甜蜜的轉化。
塵世繼續傷害他。一見到女人他就臉紅心跳,羞愧難當,到處都碰上嘲笑的眼光。在他死亡的幻想中,萬籟俱寂,可以不受干擾。靜靜地、幸福地生活。是的,雅羅米爾的死亡就是活著。它同一個人無需進入世界的那段時期極其相似,因為在母親腹部的拱頂下,他自身就是一個世界。
他渴望在這樣的死亡中,一種近似於永恆的幸福的死亡中跟一個女人結合。在他的一首詩裡,一對情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直到他們融為一體,變成一個不能移動的人,然後漸漸變成一塊堅實的化石,永世長存。
還有一次,他想象一對情人職守在一起,日久天長,以至於他們身上長滿了苔蘚,最後他們自己也變成了苔蘚。後來有人偶然踩在他們身上,(因為苔蘚碰巧在這時開花),他們象花粉一樣飛過空中,感到不可名狀的幸福,只有一對飛翔的情人才能這樣幸福。
你認為事情既已發生,往日便已結束,不可改變了嗎?噢,不,往日裹在五顏六色的波紋綢裡,每次我們瞧它,都會看到不同的色彩。不久前,瑪曼還在指責自己同畫家一起背叛了她的丈夫而現在她卻陷入絕望之中,正是出於對丈夫的忠實,她背棄了她那唯一真正的愛。
她多麼怯懦!他那工程師丈夫一直過著非常浪漫的冒險生活,而她卻不得不滿足於乏味的殘湯剩飯,象一個家庭傭人一樣。想到她一直備受焦慮折磨和良心的痛苦,以致她還來不及抓住她與畫家的冒險的意義,它已從她身邊消逝了。現在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已錯過了生活賦予她的唯一良機。
畫家的形象開始狂熱地、固執地盤據在她心頭。應當指出,她的回憶並沒有投映在城裡他那間畫室的背景上,在那間畫室裡她曾體驗了肉體之愛的時刻,而是投映在一個田園詩景緻的背景上,一個小小度假療養地的河流,小船,文藝復興時期的拱廊。她把心中這個天堂般的景緻放在那段寧靜、輕鬆的日子裡,那時愛情還沒有誕生,而只是在孕育中,她渴望再見到畫家,請求他同她一道重返他倆初次見面的那個色彩輕淡的地方,以便使他們的愛情故事自由地、歡樂地、毫無阻礙地得到更生。
一天,她爬上他頂樓畫室的樓梯,但沒有掀門鈴,因為她聽到門後有一個滔滔不絕的女人聲音。
以後的幾天,她都在他的房前走來走去,直到看見了他。他象過去一樣穿著那件皮大衣;他正挽著一位年輕姑娘的手臂,送她去電車站。當他往回走時,她設法上前和他相遇。他認出了她,吃驚地向她打招呼。她也裝出對這次邂逅很吃驚的樣子。他請她到樓上的畫室。她的心開始怦怦跳動,她知道,只要他一接觸她,她就會融化在他的懷裡。
他給她倒了一些酒,把他的新畫給她看,用一種親切的方式對她微笑——就象我們對著往事微笑一樣。他根本沒有碰她一下,便把她送回了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