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腿經過長期的療養已基本痊癒.但在馬焦萊醫院所受的機械治療,還得去幾趟才算完事。一路上,我看著一個老頭兒正在為兩個長得漂亮的姑娘剪影,他動作嫻熟,沒多大工夫便剪出了兩個姑娘的側面像。他免費為我剪了一張,讓我送給我的女朋友。
道謝後,我走回了醫院。有一些我的信件。一封是公函,通知我有三個星期的療養休假,隨後得回前線。還有幾封信件,一封來自祖父,講了些家裡的瑣事以及精忠報國的忠言,還有一張兩百元的匯票和一些剪報。其他幾封都是老朋友寫的。
獨自一個在館子裡吃完晚飯後,回到了醫院的房間裡。換上睡衣褲後,坐到床上翻閱報紙以消磨時光,報紙都已過期,消息很沉悶,我有點心煩意亂。凱瑟琳要到晚上九點鐘才來上夜班。她每回都是先到其他病房,然後才走進我的房間。
她進房間後,我首先把收到公函和休假的消息告訴了她。並告訴她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待著陪她。她表示強烈反對,說我得挑個沒有熟人的地方去休假,她會跟著我去的,上哪兒她都不在乎。她說話時神情焦躁不安,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但這事對她來說似乎很難啟齒。在我的勸導下,她才吐出了事情的真相,她懷孕已近三個月。她怕我發愁,所以一直瞞著我。她總覺是她自己的錯,沒有做好防範措施。其實,我根本沒有為此事發愁,相反的,我倒覺得是件很自然的事。但她始終誠惶誠恐的,最後只求我找個沒有熟人的地方去住上一陣子,至於以後該怎麼辦,她說由她自己去想辦法。
忽然地,我們之間似乎有了一層隔閡,有了一種不自然的感覺。但她的一句“我們倆本是一個人,可別故意產生矛盾”,頓時消解了一切的誤會。在她的觀念中,我們倆應站到同一戰線上去抗擊來自外界的敵對勢力。我說她是位很勇敢的女性,誰也征服不了她的,並以“懦夫千死,勇者只有一死”這句名言勉勵她。但她覺得她的內心是脆弱的,雖然她很希望當一句勇者。
她把內心的秘密告訴我後,我對此事作出的反應似乎很讓她滿意,那晚她熱情高漲,拿出一瓶科涅克白蘭地和一個酒杯要我喝一杯。我一飲而盡。後來,我們開始設想我們的未來,本來她想著戰事會在聖誕節結束,但現在恐怕要等到我們的兒子當上統率後方可結束。
後來她去了其他病房,我繼續看我的報紙。
當天晚上天氣轉冷,第二天便下起雨來。我從馬焦萊醫院趕回來時渾身溼透了。回房後,換了衣服,喝了點白蘭地,但這酒喝起來卻沒有往日的味道。當晚一宿不舒服,第二天便開始嘔吐。後經住院醫生檢查,才知道得了黃疸病。一病就是兩個星期,我沒能和凱瑟琳去計劃好的馬焦萊湖上的巴蘭薩去渡假。聽說那兒有散步的幽徑,可以划船到漁夫居住的小島上去遊玩。
有一天,我因黃疸病躲在床上休息,範坎本女士直驅而入,打開我的鏡櫥,那兒存放著一批空的酒瓶子。對突擊檢查的結果,她沾沾自喜,不停地質問我為什麼不聽醫生的囑咐。我聲稱這些酒都是招待那些來探望我的意大利軍官的,當然也很坦然地告訴她我自己也喝。她非常氣憤,說她還一直可憐我的黃疽病,簡直是白搭。最後,她給我扣了一頂帽子,說我是不願上前線,才以故意縱酒來害上黃疽病。這可惱怒了我,我反唇相譏,問道:“你是否聽說過有人因為想逃避軍役而自踢陰部,”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很實際,很刺耳,她只好不理睬。我知道她是滿腔怒火離開我的房間的。緊接著,蓋琪小姐便進來了,她告訴我範坎本女士正揚言要取消我的休假期。蓋琪小姐正打算清理我的空酒瓶時,不料範坎本女士帶著個門房進來了,提走了酒瓶子,這是她打報告時的確鑿證據。
我的休假自然是被取消了,倒沒有發生別的什麼事。
我回前線的那個晚上,打發門房到米蘭車站提前幫我佔個座。他拉了一個在休假的機槍手同去,隨身帶上我的行李--一個大揹包和兩隻野戰揹包。
下午五點鐘左右,我向醫院人員告別。隨後把行李送到門房處,她的妻子以前曾為我補過東西,與我交情不錯,哭泣著為我送行。我走到一家酒店裡等候凱瑟琳的到來。當黑夜降臨,華燈初上時,凱瑟琳來了。她身披一件藍色的斗篷,頭戴一頂軟氈帽。我倆出了酒店,沿街而行,來到了大教堂的廣場上。我建議進去看看,被凱瑟琳拒絕了。我們繼續朝前走,看到一位士兵正和他女朋友緊挨著石壁站著。凱瑟琳發出一陣感慨:“人人總得有個地方去才好。”當我倆回望大教堂時,它被籠罩在一片霧中,顯然很美。
看著一家皮貨鋪的店窗裡陳設的馬靴,揹包和滑雪靴,我們相約兩個月後到風景極佳的繆倫去滑雪。
我帶著她拐進我經常去的小街。沿街盡是鋪子。我們進了一家賣槍支的鋪子。經過反覆地挑選和試用,我花五十里拉買了一把手槍,正好放入我已有的灰色皮的手槍套中。據售貨員介紹,這把手槍是從一位槍法很準的軍官手裡收回來的。隨後我又買了兩隻額外彈夾和一盒子彈,便攜同凱瑟琳出了店門。凱瑟琳對這家店裡擺放的木鑲小鏡子很感興趣,但不知有何用途。我告訴她,在打雲雀時,正是用這些小鏡子在田野裡轉來轉去,來吸引飛鳥。她覺得很有意思,心情也比剛出門時好多了。但理智告訴我倆,半夜我將離開米蘭去前線。
我們就這樣漫步著。當拐進一條沒有燈光的小街時,我站住了吻凱瑟琳,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的披肩罩在她身上,我倆都被裹了起來。我建議僱輛馬車找個地方,凱瑟琳表示同意。最後我選擇去車站對面的一家旅館。馬車拉著我倆向車站疾駛,中途凱瑟琳下去買了一件睡衣。
到了旅館,馬上定到了房間,經理親自為我們引路,還向我們推薦了旅店裡的特色菜。這是一間挺可愛的房間,設備相當齊全。待服務員都走了後,凱瑟琳坐在床上,她已脫下了帽子,一頭秀髮在燈光下異常閃亮。她呆呆地望著鏡子中自己的影子,伸出手理自己的頭髮。我發覺她很不愉快,便問她怎麼了。她竟說有當妓女的感覺。這可是相當不錯的一家旅館了,我的心有些煩燥。但很快地,她重新洋溢著熱情,聲音變得快活而爽朗。
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各自喝了點酒,感到精神愉快,後來更是快樂自在,彷彿置身於自己的愛巢中。
我們彼此溫柔地和對方說著心裡話,我說她是一位又好又單純的姑娘,她自己也承認這一點。我還告訴她第一次與她相識後,就想像著哪一天帶她出入高貴旅館時的情景,她說這一點她與我截然不同,她從來沒有想過。後來,從和她的談話中,我第一次知道她有一位嗜酒如命的父親,現在得了很厲害的痛風。她也才瞭解到我有個繼父。和我相識這麼久了,她從來沒有調查過我的家庭背景,她感興趣的是能否永遠和我在一起。
侍者進來把餐具收走後。過了一會兒,我們也安靜了下來,只聽見窗外的雨聲。當我聽到樓下街上有部汽車撳喇叭的聲音時,我意識到我要走了。時間過得那麼快,我的頭腦還是冷靜清楚的,我還想和凱瑟琳談談正經事,我問她將上哪兒去生孩子。她說現在還不知道,讓我不必發愁,她會找個好地方的。她許諾會天天給我寫信,她憧憬著等我回來的那一天,她將在屬於我倆的家中等我。
我們步行下了樓梯,付清了房錢。我叫侍者去叫一部馬車。侍者拿著凱瑟琳的包裹,打傘出去。我們站在結賬的房間裡等著。
一會兒馬車來了,付清了房錢。趕車的一拉起韁繩,馬就走開了。幾個左拐右拐後馬車便停在了火車站門口,我下車,就此向凱瑟琳告別。叮囑她要保重自己和小凱瑟琳。凱瑟琳從馬車中探出頭向我笑一笑,揮揮手。馬車順著街道駛去。臨走時,她指了指拱廊,暗示我別淋著,進拱廊去避雨。
進站後,發現醫院的門房正在月臺上等著我,跟他上了車,車上人群擁擠,坐位早已被搶佔一空。只見那機槍手正坐在一個單間的一角,我們擠過人群,向機槍手靠近,大部分人沒有坐位,都向我們投來敵意的目光。正當機槍手準備起來給我讓座時,一位瘦削高個的炮兵上尉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意思很明確,他比我早到兩個小時,這坐位應該屬於他。我時形勢很僵,炮兵上尉一副挑釁的樣子,機槍手站在坐位前。通廊上的其他人從玻璃窗外望進,單間裡的人雖沒說什麼,但從他們的眼神中能感覺到他們反對我。雖然我很想得到這個坐位,但畢竟是他有理,我只能忍痛割愛,讓出了坐位。門房和機槍手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車啟動了,我在通廊上站著,看著窗外飛弛而過的景物。後來困了便頭枕野戰揹包倒地而睡,通廊地板上到處睡滿了人,有的人或拉住窗上的鐵桿子站著,或靠在門上。這班車子總是擁擠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