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的發現者
“啊!天色都這麼晚了,我得趕緊去倉敷才行。哈哈……”
山下龜吉笑幾聲後,隨即離開海運公司的招待所,留下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滿臉錯愕地呆愣在原地。
直到七點鐘左右,金田一耕助才在磯川警官的建議下,從吹上來到下津井。當時天色還算明亮,整個下津並的風光一覽無遺。
金田一耕助對下津井的第一印象是——道路非常狹窄,主要幹線只能勉強讓一輛車子通行,要是對面開來另一輛車的話,其中一輛車勢必得先後退,讓另一輛車先通過才行。
更糟糕的是,這條窄路非常崎嶇,幾乎沒有一處是筆直的。
儘管這條窄路已經鋪上柏油,可是道路兩旁雜然而立的屋舍,反而讓車輛更加不易通行。
“金田一先生,你看那個。”
磯川警官指著一棟三層樓建築物說道。
這棟三層樓建築物雖然外牆都已剝落,斑駁的牆壁下露出一截截交織編成的竹條,卻不難看出它曾經是一棟華麗的豪宅。
在鷲羽山山頂的時候,磯川警官曾經告訴金田一耕助關於下津井的歷史背景——
“原來這一帶在江戶時代早期,都屬於池巴藩的領地,他不但致力於填湖拓土,並鼓勵人民在新開墾出來的土地上種植棉、藍草(可做染料的植物)及菸草。
由於農作物需要肥料灌溉,因此他們嘗試用關東的沙丁魚做肥料,後來因為捕不到魚,只好改用北海道的鯡魚替代,北前船也因此開始活躍起來。
對了,金田一先生,你聽過北前船嗎?”
“嗯,我曾經在書上看過這樣的名稱,是指行駛於裡日本的船隻,據說那種船所到之處,可以引發商機,讓貿易活動熱絡起來……”
“沒錯,北前船的船東都是北陸人,他們利用這些有三十五支櫓的船,從北海道運鯡魚或米糠到下津井港。”
“這麼說來,這個港口以前還相當繁榮、熱鬧呢!”
“嗯。那些船隻在下津井港卸下鯡魚或米糠之後,會再進一些木棉或其他日用品,運回北海道的松前。所以每次只要船隻一到下津井港,附近的批發商就可以大賺一筆,替附近帶來旺盛的商機。
但這也是一樁搏命的生意,因為北前船一駛離松前,就會來到日本海最危險的海域,運氣不佳的船隻甚至會因此解體,被大海吞噬;因此只要能平安無事地抵達目的地,船上的人都會有歷劫歸來的感受。
特別是年輕力壯的男子,在經歷一段長久、艱辛的海上生活之後,最想得到的解脫方式便是找個女人發洩一下;當北前船拋下錨時,鎮上店家的招牌就會不約而同地明亮起來,所以港口附近才會有那麼多的青樓與商店。”
磯川警官口沫橫飛他說著。
現汪已經是幾萬噸、幾十萬噸的巨輪航行七大洋的時代。
聽說水島也有承受巨型油輪的設備,相形之下,下津井港的規模就顯得小多了。三十五支櫓或千石船都屬於木造船,可以想見其船隻的大小。
不過,在這些木造船執日本海運之牛耳的時代,下津井港的確是一處天然良港。
“那麼,這個港口從什麼時候開始走下坡?”
金田一耕助好奇地問。
“大約在明治二十年,這個港口開始慢慢走下坡,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蒸氣船的發明;蒸汽船比原來的木造船安全,而且在運輸量方面,北前船根本不是蒸氣船的對手,因此所有的貨物運輸全給蒸汽船搶走,這麼一來,只能容納木造船的下津井港自然愈來愈沒有地位。
其次,鐵路網的完成也影響下津井港的盛衰。但白說,下津井港以前之所以如此炙手可熱,主要是因為它處於交通要塞,如今鐵路鋪設完成,連接日本全國的主要都市,商人就不太依賴船隻來運輸貨物,下津井港因此走入歷史……”
磯川警官感慨萬分他說著。
現在,他們兩人走在下津井的狹窄街道上,磯川警官又詳細地介紹下津井沿岸一帶的情況。
最後,他一邊嘆息,一邊總結道:
“每當我看到這些歷史遺蹟,總覺得很傷感……唉!原來繁華起落之間,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
“對了,警官,你為什麼對下津井的一切如此瞭解?”
“哈!老實說,這些是我前不久補習來的。下津井有一位角田直一先生多年來一直研究鄉土史料,還撰寫成書,而我就是從那些書中得知相關的歷史背景。”
磯川警官停頓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說:
“金田一先生,事實上……這個小鎮的某個角落最近發生了一件事,我希望你在前往刑部島之前能對這件事先了解一下,所以今天才特地帶你到這裡來看看。”
“哦?是什麼事呢?”
“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總之,你先跟我到那裡去一趟就會知道了。”
於是,金田一耕助繼續和磯川警官並肩走在這個充滿悲情的小鎮上。
兩人走了一會兒,金田一耕助打破沉默問道:
“警官,我很好奇,這個小鎮裡的居民究竟靠什麼為生?”
“一般來說,住在港口附近的大都是出海捕魚的漁民,不過現在的海洋因為受到汙染,漁民們都已經捕不到魚了。
年輕人面臨這種情況,只好捨棄捕魚的行業,紛紛去水島謀生;而且不只是這裡如此,倉敷市內最近也一樣,刑部島更是不例外,女孩子都跑到兒島的製衣工廠上班了。”
聽磯川警官這麼一說,金田一耕助才想起剛才彷彿聽見兩旁住家傳來縫紉機發出的聲音。
“啊!就是這裡,金田一先生,你來這邊看一下。”
磯川警官停下腳步,站在一個外側橫釘著細條木板、簡陋的二樓房舍前面。
房舍的正面玻璃拉門上垂著及腰的窗簾,玻璃窗旁邊的柱子上則掛著一塊用大楷毛筆書寫胸門牌——
兒島警察局下津井派出所
“磯川警官,這裡是兒島的管區嗎?”
“不只是這裡,刑部島也是。”
磯川警官一打開垂著及腰窗簾的玻璃拉門,便看見燈光微暗的派出所裡有一位穿著警察制服的年輕男子正在打電話。
年輕警察一看到磯川警官,立刻興奮地對著話筒喊道:
“啊!他們來了,他的朋友也到了。”
他朝磯川警官他們揮揮手,繼續和電話那頭的人交談著:
“是,知道了,我立刻帶他們兩位去現場……是的,廣瀨警官目前還在現場。”
年輕警察對著話筒又是鞠躬、又是哈腰的,直到掛上電話後,他才目光犀利地打量著磯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
“你們來晚了,是不是途中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不好意思,我們在前往這兒的途中遇見一位熟人,稍微和他聊了一會兒。對了,原田,有沒有什麼新發現?”
“我們在現場找到一件奇怪的東西,所以縣警局要廣瀨主任先到現場處理一下,我則在這裡等候兩位。”
年輕的原田巡警挺起胸膛向磯川警官報告,表情看起來有些興奮。
“你說奇怪的東西是什麼?”
“哦!是……”
原田巡警說到一半,又突然改變心意道。
“我想,還是勞駕警官親自去看一下吧!這樣您就會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嗯,那我們還是早一點去現場。原田,請你轉告廣瀨主任一聲,我將帶一位來自東京的朋友一塊兒去,這位朋友目前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會在途中告訴他一些相關事情。對了,你說的‘奇怪的東西’會不會躲起來啊?”
“當然不會。事實上,我一發現那件東西就立刻跟所裡聯絡,廣瀨警官趕到那裡看見那個東西時,還不斷地搖頭,直嘆不可思議呢!”
“很好,做的不錯,我真希望能趕快見到你說的那個‘奇怪東西’。現在,請你帶路吧!”
於是原田巡警快步走出派出所,磯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則緊跟在後。
他們兩人先是沉默地並肩走著,不久,磯川警官開口說:
“金田一先生,你是東北人,可曾聽說過南部恐山的女巫?”
“嗯,我曾經聽說過這個名字,她好像可以召喚死者的靈魂,並讓死者的靈魂附在自己身上,代替死者傳話。”
“是的,我忘記是式亭三馬的‘浮世床’還是‘浮世風呂’……總之那裡面好像有一幕女巫招魂的場景。”
磯川警官再度顯露出他的博學多聞。
“對了,在下津井這個小鎮上,女巫都是一個人住,而且通常被人們叫做女巫的人都會彈奏梓弓之弦召喚死者的靈魂,死者的靈魂就會附在她的身上說話。
可是住在這個鎮上的女巫——淺井春(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本名)的招魂方式有點奇怪,她將竹筒裡的銅板撒在榻榻米上,然後不斷變換銅板的排列方式,一邊招魂,一邊讓死者的靈魂附在她身上說話,所以這一帶的人都叫她‘錢卦婆婆’或‘降魔女巫’。
淺井春在這裡還不算是最有名的女巫,所以在她被殺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下津井有住著這麼一號人物。”
“什麼?她被殺了……”
磯川警官指著門前掛著一塊招牌的房舍說。
金田一耕助特別停下腳步看看,只見屋主在四扇及腰的玻璃拉門外的屋簷前端,掛著兩塊奇怪的招牌,這兩塊招牌都是寬四十公分,長一百二十公分的木製招牌,其中一塊上面刻著“舌出丸”,另一塊則刻著“奇妙丸”字樣。
比較特別的是,刻著“舌出丸”的那塊招牌在文字上面還另外刻了一個“慈姑頭”(意指醫生的險),這個“慈姑頭”做張嘴吐舌狀,塗在舌頭上的紅漆已斑駁了。
金田一耕助看到這兩塊奇怪的招牌,不由得張大眼睛說:
“這是什麼東西?”
“啊!那是古時候賣藥的招牌,剛才忘了告訴你,淺井春除了是個女巫之外,另外還兼做賣藥生意。岡山縣有一家叫‘總社’的藥店,雖然沒有越中富山那般有規模,不過卻有先用藥後付款的觀念。淺井春就是從那裡批發藥材,將房子的前半部充當藥房來做生意。”
金田一耕助聞言,重新看了一下房子的四周,發現房子兩邊破損的牆壁下雜草叢生,呈現一片荒涼的景象。而且,先前他們從派出所走到這兒,一路上竟然都沒有遇見半個人影,他著實感到不解。
“這棟房子的四周都沒有其他人家嗎?”
“是的,淺井春並沒有鄰居,她從事的是招魂的工作,因此才會選在陰氣較重的地方居住,沒想到這麼一來,剛好提供歹徒一個最佳的行兇場所。”
磯川警官說著,又打開四扇及腰玻璃拉門中的一扇門。
門一打開,金田一耕助便看見從後屋透出的燈光。
磯川警官回頭看著剛才走來的那條窄路,本想再說話,但就在這時……
“警官,請。”
屋後突然傳來洪亮的招呼聲,磯川警官只得趕緊應一聲。
“好的,我這就進來。”
於是兩人跨進及腰的玻璃拉門裡面,走到一個半疊大、沒有鋪地板的玄關,玄關的對面是地板高起的六疊(注:一疊相當於一張榻榻米大小)大房間,裡頭有一個附了許多抽屜的古樸藥櫃。至於大梁上則掛了一頂女人的假髮,教人看了頭皮發麻。
店面的後方是用三尺寬的紙窗拉門隔開成一個不到四疊半大的房間,裡面放著幾個簡陋的座墊,看上去像是一問候診室。此外,位在角落的衣帽架上掛著一件用粗紗製成的武士便服——狩衣。
金田一耕助發現這件狩衣的一個肩頭上有撕裂的痕跡,但是他並沒有告訴磯川警官,只是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候診室的後面是用四扇拉門隔成的八疊大房間。金田一耕助一踏進這個房間就嚇了一大跳。
只見一個古老的祭壇上放了五、六尊高十公分的雕塑品。奇怪的是,這些雕塑品看不出來是佛像還是神像,祭壇上面的牆壁還掛了一幅刻有七福神臉譜的匾額,給人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
(這裡應該就是淺井春為人招魂的地方吧!)
金田一耕助苦笑地想著。
除了雕塑品之外,祭壇上面還放了一個讀經用的小桌子。
金田一耕助看見小桌子附近的榻榻米上,有一個翻倒的小型竹筒,穿孔的文久錢(江戶幕府文久三牟鑄造的銅錢)散落在破舊的榻榻米上。
他蹲下身子,數一數地上的錢幣,一共是三十二枚。
至於錢幣的旁邊則散著兩個髒兮兮的座墊,其中一個座墊上面還殘留著黑紅色的血跡。
“金田一先生!”
磯川警官突然開口叫道。
“什麼事?”
“不論是房子前面的招牌、候診室裡的座墊擺設位置,還是祈禱所裡的一切,都是在死者被殺之後我們重建命案現場的結果。
事實上,當我們發現淺井春的時候,她就倒臥在讀經桌的旁邊,在她的單衣和服外面,還罩著一件狩衣,我們猜測那大概是她在為人招魂時的一貫裝扮。喏,這就是發現命案時拍攝下來的照片。”
磯川警官說完,從摺疊式的皮包裡取出三張命案現場的照片。
金田一耕助拿起其中一張來看,只見死者穿著狩衣、拱著背,頭部朝向祭壇,從小腿到膝蓋都裸露在外,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她身上穿的那件狩衣現在正掛在隔壁房間角落的衣帽架上,狩衣的肩頭處破裂,袖口還沾有血跡。
另外一張則是死者臉部的特寫照片,從照片看來,死者大約五十歲左右,一臉白淨,雖然上了年紀,看起來倒也還算豐腴。
最後一張是死者頸部的局部特寫,不過勒死死者的致命兇器不在死者的脖子上,只留下一道紅色的勒痕。
(兇手是用什麼東西勒死死者的呢?照這勒痕來看,應該是細繩……)
金田一耕助仔細看完照片後,一邊將照片還給磯川警官,一邊說道:
“警官,你剛才說命案發生之後,你們曾經重建過命案現場,難道你們懷疑兇嫌在這裡故佈疑陣?”
“這個嘛……金田一先生,你看過外面的招牌吧!”
磯川警官指著門口說:
“按照一般人的習慣,店主應該會在日落西山之後才把招牌拆下來,搬進屋裡。如今那塊招牌依然掛在那裡,這是不是暗示兇手是在白天行兇的呢?接著,請你看這裡……”
磯川警官指著其中一張照片給金田一耕助看。
“從這張照片可以明顯看出這件狩衣的穿法有些奇怪,所以我們認為這件狩衣是在死者遇害之後,兇手替她穿上去的,主要是為了讓警方誤以為死者是在招魂的過程中遇害的。”
“可是警官,你有沒有考慮過,會不會是發現命案的人不經意地動過死者身上的狩衣呢?”
“不可能,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
“是什麼?”
“因為發現這樁命案的人就是我——磯川常次郎警官!”
磯川警官抬起頭,字字清晰地回道。
金田一耕助登時張大嘴已,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磯川警官則一臉狡黠地轉動著眼珠子,微笑不語。
重大線索
“金田一先生,再請你看一下這個。”
磯川警官從皮包裡取出一封信,信封上面的字跡是女子用鋼筆書寫——
岡山市岡山縣警察本部
磯川常次郎警官親啟
信封的背面則寫著:
倉敷市下津井
淺井春
寄信人的字跡十分娟秀,信封上郵戳的日期是六月十六日。金田一耕助緊閉雙唇,反覆看著信封上的字跡。
過了半晌,他開口問道:
“信封上的六月十六日,是指今年的六月十六日嗎?”
“當然,這封信是在六月十八日送到縣警局本部,那天我剛好出差,沒有到本部上班,所以等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是十九日中午,也就是距離現在五天前的事了。”
“我可以看看信的內容嗎?”
“沒問題,我帶來就是想請你看看。”
金田一耕助從剪得整整齊齊的信封裡抽出招成四摺的信紙,信紙一共有三張,但是都沒有寫上頁次,只在信紙第十行的地方畫了一條橫線。
信的內容如下——
磯川常次郎警官大鑒:
當您突然接到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寫來的信函時;想必一定感到十分困惑吧!很抱歉給您帶來困擾,還請您多多包涵。
事實上,以前我就經常在報紙上看到您的大名,因此自我遇到這件事情時,第一個想求助的對象就是您,請不要忽視我寫的這封信,並請您務必看完它。
我目前在下津井住屋的前半部開設一家藥房,至於我的本行前是替人招魂;在下津井,人們都稱呼我為“降魔女巫”。
或許你會覺得從事這種工作很神秘,但事實上,我也會有許煩惱和秘密,自己也經常感到莫名的恐懼。我想,這都是因為二十年前我犯下一件罪行的關係。
所以,警官,求求您務必助我一臂之力,不論用什麼方式贖罪我都願意。
坦白說,現在正有人想置我於死地!我已經命在旦夕了……因此,自您接到我的信之後,請您一定要儘速來下津井一趟,有一件複雜的事情我一定要當面告訴您。
六月十六日
罪孽深重的愚婦
淺井春
三張信紙中,只有最後一張寫著淺井春名字的字是在欄框外面,其餘的字全部規規矩矩地寫在欄框裡。
儘管她的字跡有些凌亂,不過在每段文字的開頭處都記得空一格,標點符號也都標示得非常清楚,足見她是一位非常有教養的女子,和金田一耕助印象中從事女巫這種行業的人有很大的差別。
“原來如此,那麼你一接到這封信之後就立刻趕來這裡嗎?”
“這個嘛……金田一先生。”
磯川警官苦笑著搖搖頭說:
“當我打開這封信時,已經是十九日中午的事,而且我當時認為這封信的可信度不高,因此決定第二天再到這裡一探究竟,沒想到卻遲了一步……
唉!如果我一看完這封信便立刻趕過來,或是打電話給兒島警局,請他們派人保護淺井春就好了。因為我一時輕忽這封信的重要性,才會導致這樣的局面……後來我綜合醫生的鑑定和附近住家的說詞,發現兇手犯下這起兇殺案的時間是十九日晚上十點至十二點左右。”
磯川警官說完,又面色凝重地嘆了一口氣。
“這樣一來,死者在信中提及的‘二十二年前所犯下的罪行’,不就永無明白之日了嗎?”
“是啊!唉……要是我先聯絡兒島警局就好了,這回我簡直將本部的臉都丟光了。”
磯川警官此刻的心情非常沉痛。
“你也別再自責了,換個角度想,如果不是你二十日早上立刻趕過來這裡,說不定這件命案還會再拖延一陣子才被人發現呢!”
“你這麼說也有道理,只不過這件命案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對了,淺井春從什麼時候開始住在這裡?”
為了平撫磯川警官懊惱的情緒,金田一耕助趕緊換個話題問道。這招果然十分有用,只見磯川警官立刻打起精神朗聲回道:
“根據戶政事務所記載的資料,淺井春是在昭和三十年十月購得這棟房子,可是在她購買這棟房子之前究竟住在什麼地方,或是從事什麼樣的工作,就沒有線索可查了。大戰結束後,像她這樣的人處處可見,若要認真清查起來,恐怕有幾萬人之多呢!
我們只知道藥商的許可證書中有淺井春的資料,然而這位淺井春是否就是被殺身亡的女巫——淺井春,卻仍是個未知數。唉!整個案情有如墜人云裡霧中……”
“昭和三十年距離現在有十二年,當時被害人還年輕,你們有調查過她與異性交往的情形嗎?”
“有。聽說以前有個年輕男子每個月進出她的屋子兩次,而且那個男子大約三十五、六歲,膚色黝黑,體格健壯。每次那個男子一來,淺井春就會向酒店買酒、魚店買生魚片,歡歡喜喜地接待男子在那裡過夜。只可惜附近的人雖然見過那個男子,卻都不清楚他究竟是何方神聖,而淺井春也從不肯輕易向外人透露那個男子的事情。”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根據酒店提供的消息,大約是昭和三十二年十一月到隔年四月間的事,他們的關係差不多持續了半年左右。聽說淺井春叫那個男人‘阿清’,而男子剛開始的時候叫淺井春‘春小姐’,後來乾脆就直接叫她‘阿春’了。”
“你手上有沒有關於淺井春生前的照片或書信之類的東西?”
“沒有,就算有的話,也只是她和批發商之間的聯絡信件。看來她非常在意自己的過去,你不覺得這一點很奇怪嗎?”
“嗯,難道她的過去隱藏著重大的秘密?”
說著,金田一耕助的目光再度落在淺井春寫的信紙上。
“她在信中提到‘二十二年前所犯下的罪行’,照時間來推算,二十二年前應該是昭和二十年,當時大戰已經結束,她會犯下什麼罪行呢?或者說,這件事發生在戰爭期間?”
“有可能,當時日本主要都市在美軍飛彈的攻擊下,一個個變得滿目瘡痍,瞬間陷入一片混亂的局面。難道她是趁著社會秩序大亂的時候,犯下一起無人知曉的重大罪行嗎?”
磯川警官說這句話的時候,心情十分沉重。
“想必這件罪行一直深藏在她的心中,而且這個秘密讓她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才會忍不住寫信寄給我。對了,一般歹徒在犯下重大罪行時,通常都會有主嫌犯和幫兇,淺井春會不會就是其中之一?是否就因為這樣,她才遭人滅口?”
“兇手可能在事隔二十二年後才起殺機嗎?”
金田一耕助皺起眉頭,頗不認同地反問道。
“這……”
磯川警官一時語塞。
儘管如此,他們兩人都已經意識到這並不是一件單純的殺人案件;在這件兇殺案的背後,顯然隱藏著重大的犯罪動機。
“對了,警官,你們有沒有找到目擊證人?或者有沒有人曾經看見行跡可疑的人出人這裡?”
“嗯,有一個住在附近的婦人經常從兒島的製衣工廠接工作回家做。十五日中午兩點左右,當她經過淺並春的家門前時,曾看見一個奇怪的男人走進淺井春的家中。”
“你說的奇怪男人是怎麼個奇怪法?”
“他是個嬉皮,不但頭髮很長,而且非常捲曲,就像燙過一樣。據說那個男子整張臉都深陷在在鬍子裡,看起來大概二十歲到二十五歲之間吧!他身上穿了一件紅色罩衫和一條藍色吊帶褲,就像修車廠工人穿的制服一般,身上還背了一個揹包。
或許你會覺得奇怪,那位婦人只看過奇怪男士一眼,為什麼能記得這麼清楚呢?其實是因為她在三個鐘頭之後又遇見那名奇怪男子的緣故。”
‘哦?在什麼地方?”
“就在離這兒不遠處的一個彎路。那婦人把成品交給工廠,並且從工廠帶回一些加工的東西之後,便急急忙忙地趕回來。當她經過那處彎路的時候,正好跟之前去淺井春家中的奇怪男子擦身而過,由於奇怪男子一副氣極敗壞的模樣,那名婦人覺得奇怪,所以便多看奇怪男土一眼。”
“所以她才會記住那個奇怪男子的穿著?”
“還不只是如此呢!聽說婦人目送奇怪男子離去之後,便看見淺井春站在自家門口,雙手合十地膜拜,婦人覺得很不可思議,正想上前詢問時,不料淺井春一發現婦人在看她,就連忙進屋。那位婦人還說她好像聽見淺井春在哭泣。”
“原來是這麼回事,難怪今天中午我們在鷲羽山遇見一名類似嘻皮的年輕人時,你一直盯著對方看,是覺得他很可疑嗎?”
金田一耕助笑著間。
“是的,頭髮和鬍子並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間變長,可是如果要剪短或剃光的話,那可就簡單多了。你不覺得那名年輕人看起來好像才剛理過頭髮的樣子嗎?”
“警官,你認為那個嬉皮在十九日晚上回到淺井春的住處殺了她嗎?”
“不,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顯示那個嬉皮跟這件命案有關,只是我在想,那個嘻皮有沒有可能是整件命案的關鍵人物呢?”
金田一耕助針對這點想了一會兒,開口說:
“可是警官,這件命案又為什麼會跟刑部島扯上關係?”
“金田一先生,是這樣的,你剛才應該也注意到了,淺井春屋前藥房裡的藥櫃有許多抽屜,我們逐一清查過那些抽屜之後,發現這樣東西……”
磯川警官從皮包裡取出一個採集證物用的信封,信封裡放著一張和紙(一種日式紙張)。
“你把它打開來看看吧!”
金田一耕助一打開和紙,不禁大吃一驚。
因為那是刑部神社出的籤,而且還是一支上上籤。
“金田一先生,你沒有去過刑部神社,可能還不清楚它的情況。上回我因為青木修三的事件去刑部島時,本想去刑部神社抽支籤,無奈到了那裡才知道刑部神社從戰後就不再出簽了。”
“這麼說來,這支籤不是在戰前,就是在戰爭期間抽到的嘍?”
“是的。你看看這上面的籤詩,是不是充滿了戰爭時期的色彩?戰爭期間,不少刑部島的年輕人應召赴戰場,這些即將出徵的年輕人必然會在赴戰場前,親自到神社裡求一支武運長久的籤。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抽到‘大凶’或‘兇’的籤,就表示不利出征,可是這支籤卻是‘大吉’,你說這代表著什麼呢?”
金田一耕助聞言,不禁再度仔細審視著手上的籤紙。
的確,從它粗糙的紙質看來,很可能是在戰爭末期物資缺乏的情況下印製的。至於籤紙上用毛筆寫的籤詩,則是用木板印刷而成,每一段詩文都充滿濃厚的戰時色彩。
“這麼說,淺井春曾經在戰爭期間去過刑部神社嘍?”
“大概是吧!如果她是在大戰結束的那一年,也就是昭和二十年抽到這張籤的話,那麼就是距今二十二年前的事了。而且,金田一先生,這件事又正好發生在你即將前往的刑部島上,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金田一耕助聽磯川警官這麼說,突然想起那捲錄音帶裡的一句話——“那座島上有惡靈!惡靈……惡靈……”
此外,錄音帶裡還提到——“在鷲鳥鳴叫的夜晚,你要特別小心……”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金田一耕助並非膽小之輩,但此刻他卻感到背脊竄起陣陣寒意。
“好的,該說的我都說了,現在我們去跟廣瀨見個面吧!”
磯川警官率先走向廚房,和原先已經在這裡的廣瀨警官打招呼:
“廣瀨,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這一位就是為了調查前陣子在‘雲龍丸’甲板上意外死亡的男子,遠從東京來這裡的金田一耕助先生。”
磯川警官才說完,廣瀨警官便趨前寒暄道:
“啊!真是久仰大名。”
廣瀨警官跟金田一耕助一樣,都習慣抓抓自己的頭髮。
金田一耕助回禮之後,便將視線停留在廚房的切菜桌上。
他看見切菜桌上散置了大約五十枚左右的古老錢幣,有一錢銅幣、二錢銅幣、五釐玉、五錢白銅、十錢銀幣,更有五、六枚中間穿孔的文久錢。奇怪的是,這些錢幣全部溼溼的,就像剛用水洗過一樣。
“廣瀨,這些錢幣是在什麼地方找到的?”
磯川警官才問完,就發現自己問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
因為在他們的腳下正靜靜躺著一個裝味噌的瓶子,原田巡警的雙手則沾滿了味噌的味道。
“這是原田發現的。”
廣瀨警官對磯川警官報告。
“是的,您說要徹底搜查這棟房子,所以我連廚房灶臺下面的灶灰都沒放過,甚至連這隻裝著味噌的瓶子都拿起來檢查……”
原田巡警有些得意,但同時也深感困惑地問道:
“難道淺井春是個收藏古錢幣的專家嗎?”
“不,這些都是明治時代的錢幣,還稱不上是古錢。而且,淺井春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取得這些錢幣的,它們看起來似乎已經埋在土裡一段時間了,你們看,這些錢幣上面都長滿銅鏽……對了,金田一先生……”
“什麼事?”
“這些銅幣都是明治二十六年以前製造的,沒有一枚是明治二十六年以後製造的,不知道您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廣瀨警官的話中充滿了挑釁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