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爾弗雷德-羅勒斯頓的面孔是一付流氓面孔,特別是一付酗酒者的面孔,他的堂弟愛德華的高尚的面容被這位堂兄放蕩的生活習慣毀壞了。他那細小的眼睛深陷在眼眶裡發出奇特的光。他不斷地咧嘴使他的下巴像大猩猩似的。他笑著說:
“西門-迪博克先生麼?請原諒。在您之前,我要打發幾個壞蛋到一個更好的世界去。三分鐘後,就會輪到您,西門-迪博克先生。”
他對他的同黨說:
“這些人中的第一個……”
人們把一個害怕得發抖的可憐人推向前來。
“他偷了多少黃金?”他問道。
“兩個英國金幣,爵爺,是從路障外掉下來的。”
“把他殺了。”
一聲槍響。那可憐人倒下了。
二個人被跟著執行了死刑,都是草率行事。每一次行刑,劊子手和參加的人都大笑,而且蹦蹦跳跳,就地旋轉。
輪到第四個受害者時——他沒有偷盜,只是人家懷疑他偷盜——劊子手的槍失效了。這時羅勒斯頓從他的座位上跳起來,直立在受害者之前,比受害者高出一個頭。他把刀子插到他的兩肩之問。
這時大家狂熱起來。守衛們大喊大叫,在講臺上瘋狂地亂蹦亂跳。羅勒斯頓重新回到座位上。
接下來的兩次是用斧子砍的,兩顆頭顱跳到地上。
這些惡魔使人感到像在非洲中心的黑人朝廷中。這些強盜代表的人類,脫離了管制他們的行動的一切規範,放任自流,不怕警察,回覆到原始野蠻時代。羅勒斯頓這個酗酒的野蠻人的頭目,出於兇狠和古怪的本能,為殺人而殺人,因為這是日常生活中無法享受的一種肉慾,看到血比喝香檳更使他陶醉。
“輪到法國人了。”暴君大笑著高聲說,“輪到迪博克先生了!我來負責幹!”
他從座位上走下來,站在西門面前,手裡拿著染血的刀子。
“啊!迪博克先生,”他低聲地說,“頭一次在黑斯廷斯旅館您逃脫了我的手!對,我襲擊的似乎是另一個人。算您走運。但是,親愛的先生,為什麼您不讓人忘記,反而追蹤著我和巴克菲勒小姐?”
提起少女的名字,他忽然大怒起來:
“巴克菲勒小姐!我的未婚妻!您不知道我愛她麼?巴克菲勒小姐!我曾向地獄發誓,要是有人膽敢以我的敵人的身份出現,我將在他背上插入刀子。這人是您麼,迪博克先生?但是,我可憐的年輕人,您不該愚蠢到讓別人逮住自己!”
他的眼裡閃著一種殘酷的歡快。他慢慢地舉起手臂,同時窺視著西門眼中的死亡的痛苦。但他突然停下手來,因為時間還沒有到。他低聲說:
“一個想法!……一個不壞的想法……對,一點不壞。對……應當讓迪博克先生參加一個小小的儀式,這會讓他高興地知道他親愛的伊莎伯勒的命運有了保證。忍耐點兒,迪博克先生!”
他和他的守衛們商量了一陣子,這些人表示熱烈同意,並獲得了幾杯香檳的報酬。接著準備工作開始。三個守衛走到一側,其餘的同黨把屍體排成一個圓圈,這樣在放在講臺上的一個小桌子的周圍就組成了一個觀眾的長廊。
西門就站在這長廊中。人們重新給他塞上了嘴。
這一切像是瘋子演出的一個不連貫的場面,它不比惡夢裡的古怪幻象更具意義。西門既不感到受威脅的恐懼,也不感到得到解放的高興。他像生活在非現實和幻象中。
守衛們荷著槍排成隊。羅勒斯頓拿掉冠冕,像要表示對某人尊敬而脫掉帽子似的。他把那鑲著鑽石的制服扔在甲板上,像把鮮花扔到一位正在行走的皇后的腳下。那三個被打發去辦事的同黨返回來了。
在他們前面走著由兩個紅臉的胖女人押送著的一個婦女。
西門絕望地顫抖起來:他認出了伊莎伯勒,但她有了很大變化,臉色蒼白!她搖搖晃晃地走著,好像她的腿拒絕支撐她的身體,她的充滿悲傷的眼睛看不清東西。但她拒絕她的隨行者扶持。一個和別的俘虜一樣被牽著的人跟在她後面,這是一個白髮老神甫。
羅勒斯頓趕快迎接他稱為未婚妻的女人的到來,伸手牽她,帶她到一張椅子旁坐下,然後自己坐到她旁邊。那神甫站在桌子後面,處在一把手槍的威脅下。
儀式很簡短,一切細節都已事先安排好。神甫喃喃說了幾句慣例的話。羅勒斯頓宣佈他選擇了伊莎伯勒-巴克菲勒為妻。當伊莎伯勒被問時,她垂下頭表示同意。羅勒斯頓在她的手指上戴上婚戒,接著他從自己的制服上取下那鑲著珍珠的小肖像,把它扣在少婦的上衣上。
“我親愛的,這是結婚的禮物。”他諷刺地說。
他吻了她的手。她似乎感到一陣頭暈,一時要跌倒在地,但她又立即挺起身體。
“我親愛的,今晚再見。”羅勒斯頓說,“您的親愛的丈夫今晚來看您,並要求享有他的權利。今晚再見,親愛的。”
他向兩個肥胖的女人示意帶走女俘。
人們打開幾瓶香檳酒,但神甫卻只獲得一刀作為報酬。羅勒斯頓舉起酒杯大聲說:
“為我的妻子乾杯!您認為怎樣,迪博克先生?她將會很幸福,對麼?今天晚上她將成為羅勒斯頓國王的妻子!迪博克先生,您可以安心死去了。”
他手持著刀子走近,這時在競技場的一側響起一連串伴隨著嘈雜聲的爆裂聲。煙火像前一天晚上那樣燃起。不久,場面改變了。羅勒斯頓突然清醒起來,在船骸邊沿俯下身子,大聲地發出命令:
“到路障上去!人人站好崗位!……自由射擊!不要憐憫!”
甲板上響起那些衝向樓梯的同黨的腳步聲。有幾個得寵的守衛留在羅勒斯頓的身旁。最後幾個俘虜彼此捆在一起,新的繩子加固了把西門綁在桅杆腳上的繩子。
但他可以轉過頭來,看到整個競技場的情況。場地上空無一人,但是從場中央豎起的四個火山口中噴出了巨大的水花、蒸氣、沙土、小石,散滿在地面上。在這些小石中滾著一些同樣顏色的金幣。
這種難以想象的景象使西門想起冰島的間歇熱噴泉。這種現象當然要用自然的原因來解釋,在這火山爆發形成的地方,一個奇怪的偶然竟能把過去沉沒的西班牙殖民者運輸掠奪來的金銀的大帆船的財富積聚起來。這些財寶像在地面上彙集的雨水一般,慢慢地流入廣闊的窪地底,現在又沸騰著由於大地震而集中起來的新的活力。
西門感到空氣都發熱了,這條水柱的溫度大概相當高,這就是為什麼比怕那些小石更利害,無人敢到中央地區來冒險的原因。
此外,羅勒斯頓的隊伍已守在路障線上,那裡從一開始就槍聲大作。許多集中在一百米遠的地方的流浪者立即動搖起來,分開的發怒的隊伍衝向開闊地帶。他們在無情的打擊下翻身倒下,但另外一些人一邊嚎叫一邊奔過來,被那些像奇蹟的雨般落下的金幣弄得神魂顛倒,其中有的人滾到金幣旁。
有些人突然改變了主意。這是一場屠殺的遊戲。那些避開了子彈的人沿著圍牆被俘虜了,被抓到一邊準備行刑。
突然間一切平靜下來,像被截斷的噴泉,水流降低、變小,最後消失了。留在路障邊的隊伍加快了襲擊者潰退的速度,與此同時,那些組成衛隊的同黨們拾起金子裝在草包裡,集合在羅勒斯頓在那裡東奔西跑的船骸腳下。收集金子的工作進行得很快。草包迅速抬來,令人反感的怪誕的瓜分開始了。他們的眼睛發出貪婪的光,雙手發抖。金幣的出現,觸摸金幣的感覺及金幣發出的聲響使這些人發狂。餓獸爭奪一個血淋淋的獵物的場面也不會比這裡更兇狠、更起勁。每個人都把戰利品放在自己口袋裡或將四角結起來的手帕中。羅斯斯頓把他的金子藏在一個布袋裡,用雙手抱著。
“把俘虜殺掉!新的俘虜和其他人一樣!”他又醉醺醺地大聲說,“馬上執行!接著把他們全都吊起來,讓人們到處都可以看見,再沒有人敢來攻擊我們。夥計們,殺死他們。頭一個是迪博克先生!誰負責殺他?我沒有力氣了。”
同黨們向前衝去。其中一個比較敏捷的抓住西門的喉嚨,把他的頭部貼著折斷的桅杆,用槍筒對著西門的太陽穴放了四槍。
“好極了!好極了!”羅勒斯頓大聲說。
“好極了!”其他的人在劊子手旁一邊大喊一邊跺腳。
這劊子手用一塊已染著鮮血的布蓋住西門的頭部,圍著桅杆打了個結。這塊布的兩端拉到前額的高度,豎起來像兩個驢耳朵,這引起一陣大笑聲。
西門一點也不驚訝自己感到還活著,意識到他沒有被這四槍擊中。難以相信的惡夢繼續著,不合邏輯的行動和紊亂的形勢相繼發生,無法預見或理解。在死亡時刻,由於發生了與引導他到死亡門前的情況同樣荒謬的情況,他得救了。是槍沒有子彈,還是劊子手有憐憫心?沒有一種解釋可以作出滿意的回答。
不管怎樣,西門動也不動以免引起注意。他像死屍那樣被直立地綁著,船帆掩蓋著他那活人的臉。
可怕的法庭重新活動,判決加快,同時用了大量的奠酒。對每一個受害者都給予一杯烈酒,飲一杯酒意味著一種死亡。下流的玩笑、褻瀆、鬨笑、唱歌,全混成一種可怕的嘈雜聲,但羅勒斯頓的刺耳的聲音凌駕於一切之上:
“現在把他們吊起來!把死屍吊起來。動手吧,夥計們。當我從我的妻子那裡回來時,我想看見他們在繩子的一端吊著。王后在等我。為她乾杯,夥計們!”
大家嘈雜地碰杯,同時唱著歌直到樓梯的一端,接著他們返回,立即開始那羅勒斯頓命令的恐嚇那些流浪者的髒骯工作。他們冷笑和叫嚷的聲音使西門能感覺到那些令人噁心的情節。死者被由腳部或頭部吊起來,掛在船骸周圍或高處凸出的地方,並在他們的手臂之間插上一面染血的破布做的旗子。
快輪到西門了。他與劊子手之間還相隔幾個死人,他們嘶啞的喘氣聲他都可以聽到了。這一次,什麼也不能解救他了。人們若發現他還活著,不是吊死他就是用刀殺死他,這種結局無法避免。
要不是想起伊莎伯勒的危險處境和羅勒斯頓的威脅使他發怒,他會不嘗試逃脫。他想,這時候那醉熏熏和有點不正常的羅斯斯頓正在那個他已渴望多年的少女身旁。她能作什麼抵抗呢?被俘,被綁,她是事先被征服的獵物。
西門生氣地呻吟。他挺立身體,希望把繩子崩斷。等待突然使他不能忍耐,他寧可激起那些粗魯漢的怒氣,冒一場戰鬥的危險,也許有可能得到獲救的機會。他的獲救不就是伊莎伯勒的解放麼?
一件想不到的事,一種不是粗魯而是偷偷的謹慎的接觸的感覺使他漸漸平靜下來。在他背後有一隻手解開了捆他手的繩子,同時一個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聲對他說:
“不要動……不要說話……”
他頭上蒙著的布被慢慢地掀開。那聲音說:
“您像強盜幫裡的人那樣行動……沒人會注意到您……和他們一樣行動……特別是不要猶豫不決。”
西門服從著這聲音,沒有回過頭來。兩個離他不遠的劊子手在拖一個死屍。西門想到,要是想營救伊莎伯勒,他就不應當有所猶豫,於是他和兩個劊子手在一起,幫助他們去拖那死屍,把它吊在放救生艇的一根鐵桿上。
但行動使他精疲力竭。飢餓和口喝折磨著他。他一時頭暈,正想找東西靠住時,一個人輕輕抓住他的手臂,拖他到羅斯斯頓呆過的講臺旁。
這是一個水手,他赤著腳,穿著一條藍布褲子和工作服上衣,背上荷著一支馬槍,一條布帶掩著面孔的一部分。
西門低聲說:
“安東尼奧!”
“喝下去,”印地安人拿著一瓶香檳酒說,“還有……這裡有一盒餅乾……您得有力氣……”
經過一天半以來可怕的惡夢的驚擾,西門再也不會感到驚訝了。安東尼奧居然能鑽入這些同謀者中間!但這也是合乎邏輯的,因為印地安人的目的正是要向羅勒斯頓報仇。
“是您對我放空槍,”西門說,“使我得救的麼?”
“是的,”印地安人回答,“我是昨天到達的,當時羅斯斯頓開始驅散那些圍著金幣泉源的三四千人。他招募了那些帶著武器的人,而我正帶著馬槍,我就被招聘了。此後,我東奔西跑,在人們建立的戰壕四周,在船骸中,到處走。當人們把從飛行員身上搜得的文件帶給羅勒斯頓時,我正在他的講臺近旁,我得知那飛行員就是您。於是我留心起來。當他要殺您時,我提出要當劊子手。只是,我不敢讓您知道我在場。”
“他現在就在巴克菲勒小姐身旁,對麼?”西門焦急地問。
“是的。”
“您曾和她說過話麼?”
“沒有,但我知道她在哪裡。”
“我們趕快去吧。”西門說。
安東尼奧抓住他。
“還有一句話。多洛雷怎樣了?”
他盯著西門的眼睛問道。西門回答:
“多洛雷已離開我了。”
“為什麼?”安東尼奧聲音尖銳地問,“為什麼?在這種地方,一個單獨的女人肯定會遭到死亡……您卻讓她這樣……”
西門沒有低下眼睛。他說:
“我對多洛雷盡了我的責任……甚至超出我的責任。是她自己離開的。”
安東尼奧想了一會兒,接著說:
“好,我理解。”
他們走開了,沒有讓那些強盜和劊子手們注意到。那條船——西門看到褪了色的小旗子上寫著“敦刻爾克城號”,他記起這條船是在地震開始時沉沒的——船身沒有過分損壞,船骸只是稍傾向右舷,在煙囪和艉樓之間,甲板是空的。他們從一個凹陷的樓梯井前走過。安東尼奧說:
“這是羅斯斯頓的巢穴。”
“這樣的話,我們下去。”西門焦急地說。
“等一等,在走道上有六個同黨,還有兩個看守著巴克菲勒勳爵和他女兒的女人。我們繼續前行。”
走了不遠,他停步在浸著水的巨大篷布前。這篷布蓋在集中放置旅客的口袋和箱子的框架上。安東尼奧掀開篷布,鑽到底下,並向西門示意,讓他也同樣鑽進去。
“您瞧。”他說。
框架是玻璃的,有厚實的柵欄保護著四周,通過這玻璃可以看到一條廣闊的走道,它通向甲板下的那一層艙房。在這走道上坐著一個男人,兩個婦人守在他身旁。當西門的眼睛適應了那使事物模糊不清的半明半暗光線時,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孔,認出了是巴克菲勒勳爵。他被捆在椅子上,由兩個肥胖女人看守著,羅勒斯頓也曾把伊莎伯勒交給她們看管。其中的一個婦女的肥大的手中握著繞著勳爵脖子的繩子的兩端,讓繩子壓在他的喉嚨上。只要這隻手突然扭轉,在幾秒鐘內勳爵就會被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