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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打從發生那件事件的二十五年以後,畢利·皮爾格里姆走上埃廉市的一架包機。他知道它將要墜毀,但他不願說出來,以免自己被嘲弄。這架飛機預定要把畢利和其他二十八名驗光配鏡師載往蒙特利爾開會。

    他的妻子瓦倫西亞在飛機外面,他的岳父萊昂內爾·梅柏爾坐在他旁邊,身上束著安全帶。

    萊昂內爾·梅柏爾是一架機器。當然,541號大眾星生物說宇宙裡動植物都是機器。許多地球上的人聽說自己是機器覺得受了侮辱,在他們看來卻很可笑。

    飛機外面的那個名叫瓦倫西亞·梅柏爾·皮爾格里姆的機器一面吃棒糖,一面揮手道別。

    飛機安全起飛,原來註定如此。飛機上響起了男聲四重唱,是驗光配鏡師們唱的,他們稱自己是“四隻眼的混蛋”。

    當飛機在上空安全飛翔時,畢利的岳父這機器要求四重唱的隊員們唱一隻他喜歡聽的歌。他們知道他指的是哪一隻歌,於是他們唱了,歌詞如下:我坐在自己的牢房,滿褲子汙穢骯髒,我那兩個圓玩藝兒在地板上輕輕地跳彈。

    當她咬我的褲襠,我看見了自己血淋淋的“樹樁”。

    啊,我再也不會去同波蘭佬糾纏。

    畢利的岳父聽了直笑個不停,接著又請求四重唱隊員唱另一隻他非常喜愛的波蘭歌。他們唱了一隻賓夕法尼亞煤礦歌。歌詞的開頭是這樣的:我和邁克在煤礦挖煤,唉呀呀,我們過得真美。

    一週領一次餉,唉呀呀,第二天就無活可幹。

    提到波蘭人,畢利·皮爾格里姆還有一段小插曲,在畢利到達德累斯頓第三天,他偶然看見一個波蘭人在大庭廣眾中被吊死。

    那天太陽剛出,畢利和其他幾個人恰巧步行去工作,走到絞刑架旁邊,在臺階或看臺前面有小群人。那個波蘭人是個農工,因為同一個德圍女人發生性關係而被吊死。

    就這麼回事。

    畢利料定飛機快要墜毀,於是閉起眼睛,進行時間旅行,回到一九四四年。他又同“三個火槍手”回到盧森堡的森林裡。羅蘭·韋銳搖撼著他,把他的頭朝樹上直撞。“你們丟下我向前走吧。”畢利·皮爾格里姆說。

    當飛機撞在佛蒙特的休格布什山頂時,機上的四重唱隊員還在唱著“等到太陽照耀,納利。”除了畢利和副駕駛員倖存外,其他人全都蒙難。

    就這麼回事。

    第一批走到飛機墜毀地點的是一些年輕的奧地利滑雪教練,他們是從下面的滑雪勝地來的。他們一面從一具屍體走到另一具屍體,一面用德語交談。他們戴著黑麵罩,眼睛前面開了兩個洞,還插了根紅羽毛。他們看起來像奇形怪狀的黑麵木偶。他們是為了取笑而裝扮黑人的白人。

    畢利已經被摔得腦骨折了,但神智仍然清楚,就是不知道現在在哪兒。他的嘴唇翕動著,其中一個黑麵木偶把耳朵貼近他的嘴唇,以便聽到他的可能是臨終前的遺言。

    畢利認為這個黑麵木偶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有關係,於是低聲告訴他他的地址:“五號屠場。”

    畢利被放在一隻半底雪橇上,往休格布什山腳下運去。黑麵木偶用一根根繩子控制住雪橇,以有節奏的呼叫來協同動作,一路選擇便於滑行的地方向下滑。接近山腳時,大夥兒乘了供遊覽的架空滑車,沿著一排吊架滑行。畢利張眼望望這群年輕人,他們身著色彩鮮豔的彈力衣,腳穿大皮靴,眼戴護目鏡,一個個坐在滑車的黃色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穿空而行,帽子上的雪飛揚開去。他以為他們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令人驚異的一個新方面的組成部分呢。他感覺良好,一切都很順利。

    他被送進一傢俬立小醫院。一個著名的腦科醫生從波士頓趕來給他動了三個小時手術。畢利手術後昏迷了兩天,做了無數的夢,有一些是真事,時間旅行也是真事。

    其中的一件真事,是他住在屠宰場的第一個夜晚,他和可憐的老埃德加·德比在已經空蕩蕩的牲畜欄之間一條骯髒的狹道上推著一輛空的兩輪手推車。他們去公共食堂為大家取晚餐。一個名叫魏納·格魯克的十六歲德國少年看守他倆。手推車的車軸上滿是死牲畜的肥油油汙。

    就這麼回事。

    太陽剛落,城市映在落日的餘暉裡。餘暉在富有田園風光的空處形成了一座座低矮的懸巖,正對著空空如也的牲畜圍欄。轟炸機可能要飛來,全市的燈火熄滅了。畢利沒撈得上看見德累斯頓的一盞盞電燈閃亮起來的夜景,這是任何城市在日落以後所作的最愉快的一件事兒。

    有一條能反映德累斯頓燈光的寬闊河流,名叫易北河。如果不是實行燈光管制,它會使那些一閃一閃的燈光變得非常美麗。

    小衛兵魂納·格魯克是德累斯頓城裡的一個男孩。他以前從沒來過這個屠宰場,所以不瞭解廚房在哪兒。他像畢利一樣,身材高而體質弱,也許可以成為畢利的小弟弟。事實上,他們是遠房堂兄弟,不過他們永遠不會發現他們的這種關係。

    格魯克背的是一支重得難以想象的老式步槍,是早該進博物館的貨色,單發子彈射擊,八角形槍桿,光滑的槍膛。他裝上了刺刀,像一支長長的毛線針,沒有血槽。

    格魯克把他們領到他以為有廚房的一座樓,他把拉門推到一邊,裡面沒有廚房。有一間化妝室,同淋浴室相接,許多蒸汽從浴室裡冒出來。蒸汽裡有三十個十幾歲赤裸裸的姑娘,她們是從波蘭的佈雷斯勞來的德國難民。佈雷斯勞已經遭到狂轟濫炸。她們也剛到德累斯頓。德累斯頓擠滿了難民。

    當三個傻瓜找到公共食堂(主要為屠宰場工人做午餐)時,除了一個女工外,其他的廚房工人都回家了。她不耐煩地等著他們,她的丈夫已經陣亡。就這麼回事。家裡沒有人了,但她已戴好帽子,穿了外套,也想回她的那個所謂的家。她的兩隻白手套並排地擺在鋅板櫃檯上。

    她為美國人準備了兩大罐湯,罐子燉在煤氣爐上,用小火燒著。她還做了許多黑麵包。

    她問格魯克說,他參軍是不是太年輕了,他回答是的。

    她問埃德加·德比說,他參軍是不是太老了,他說是的。

    她問畢利·皮爾格里姆想幹什麼,畢利說不知道。他只是想使身體暖和些。

    “真正的戰士全死光了。”她說。這倒是真話。

    就這麼回事。

    畢利在佛蒙特昏迷期間看到的另一件真事是:在德累斯頓城被炸燬的前一個月,畢利和其他人的工作是在一個造麥芽糖漿的工廠擦窗戶,拖地板,打掃盥洗室.把瓶子裝箱並把硬紙板箱封好。

    糖漿含有豐富的維生素和礦物質,是孕婦的滋補品。

    麥芽糖的味道好似加了胡桃酒的蜜水,在廠裡做工的人都成天悄悄地用調羹舀糖漿吃,他們不是孕婦,但是他們也需要維生索和礦物質。畢利上工的第一天沒有舀了吃,其他許多美國人都吃了。

    畢利第二天飽了口福。廠裡到處藏著調羹,椽子上,抽屜裡,水汀後面等處都藏有調羹。這些調羹是偷吃糖漿的人聽到有人走近時匆忙藏起來的。舀糖漿吃是犯罪行為。

    畢利上班的第一天,在水汀的後面打掃時,發現了一隻調羹,他身後一桶糖漿在冷卻。只有在外面擦窗戶的可憐的老埃德加·德比看得見畢利和他拿著的調羹,這是餐桌用的湯匙。畢利把它放進桶裡,在裡面轉了又轉,把糖漿攪成一大團,取出來塞進嘴裡。

    片刻後,畢利身體裡的每個細胞都無限感激而歡欣地搖撼著他。

    窗戶上發出輕輕的叩擊聲。裡面的一切,德比在窗外全看見了。他也要些糖漿。

    畢利也給他攪了一團厚厚的糖漿。他打開窗戶,把它塞進了可憐的老德比的張大了的嘴裡。德比馬上感激涕零。畢利關了窗戶,把粘糊糊的調羹藏起來,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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