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只是睡著了
“母親?”司機滿腹疑竇地問。
我又擦掉一些雨雪,一首詩顯露出來:
“母親,母親,我懇求您
每天,每天,保衛我們!”
安吉拉·霍尼克
這道詩下面還有另一首:
您並沒有死,
只是睡著了,
我們不該哭,
倒是應該笑!”
弗蘭克林·霍尼克
再下面的凸部上嵌著一塊刻著一個小孩的手象的水泥方塊,手象下面有幾個字:
乳兒牛頓。
司機說:“假如寫這是獻給母親的,那他們到底該給父親豎一塊什麼樣的墓碑呢?”他說一個猥褻的字眼,說父親的的墓碑就該是那樣。
我們在鄰近找到了父親。他的墓碑——後來我們發現是按照他的遺囑修建的——是一塊四方的大理石,邊長都是四十公分。
上面寫著“父親”。
第三十一章另一個布里德
在我們要離開公墓的時候,那位出租汽車司機卻惦記闃他母親的墳墓,問我能不能繞一點路讓他去看一看。
他母親的墓前只有一小塊寒倉的石碑這倒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司機又問我願不願意再繞一點路,到墓地對面一家經營墓碑的商店去看一下。
那時候我還不是一個博克儂教信徒呢,所以也就彆彆扭扭地同意了。要是當時我就信奉博克儂教的話,那我會高高興興地到任何人建議的任何地方去。因為博克儂說過嘛:“千奇百怪的旅行建議,乃是上帝教授的舞蹈課程。”
經營墓碑的商店的名字叫做“阿弗拉姆·布里德父子商店”。趁司機在和店員談話之際,我在許多墓碑之間閒逛,都是一些還沒有刻上什麼紀念字樣的空白墓碑。
我在陳列室裡發現一個常見的小玩意兒:在一個天使的石像上,掛著一桷束槲寄生。一些松枝堆在石像的底座上。在她的大理石的脖子上戴著一串用聖誕樹上的小燈泡做成的項鍊。
我問店員說:“這雕像賣多少錢?”
“這雕像不出售。她已經一百歲了。她還是我的曾祖父阿弗拉姆·布里德雕刻的呢!”
“你們的買賣有這麼久了嗎?”
“是的,歷史悠久。”
“你也是布里德家的人嘍?”
“是在這個地區落戶的第四代了。”
“和研究實驗室主任阿薩·布里德博士是親戚嗎?”
“是他的弟弟。”他說,他的名字叫馬文·布里德。
“世界真小,”我說。
“當你把它放在一個墓園的時候,它是太小了。”馬文·布里德是一個圓滑而庸俗,漂亮而容易感傷的人。
第三十二章炸藥換來的錢
我對馬文·布里德說:“我剛從你哥哥的辦公室來。我是一個作家。我向他採訪關於霍尼克博士的事情。”
“那是一個怪頭怪腦的畜牲。我不是說我哥哥,我是說霍尼克。”
“他妻子的墓碑是你賣給他的嗎?”
“是我賣給他的孩子們的,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從來想不到給他妻子的墓豎一塊碑。在她死後一年左右,霍尼克家的三個孩子到這裡來——一個高個頭的女孩子,一個男孩子,還有一個帶稚氣的孩子。他們要一塊用錢能買得到的最大的石頭,那兩個大孩子帶著他們寫好的詩,他們要把詩刻在上面。”
“你要願意嘲笑那塊碑,你就嘲笑吧,”馬文·布里德說,“可它給孩子們帶來的安慰比任何錢能買來的東西都大。他們一年不知道來看多少回,還要在上面獻花。”
“那破費一定很大吧?”
“它是用諾貝爾獎金買的。那筆錢買了兩件東西:科德角的一座別墅和這塊石碑。”
“炸藥換來的錢,”我不無驚愕地說,因為我想到了炸藥的暴力和墓碑與避暑別墅的絕對寧靜。
“什麼?”
“諾貝爾發明了炸藥。”
“是的,我想它有各種各樣的……”
假如當時我就是博克儂教徒,一想到這一系列神奇古怪、千變萬化的將用換來的錢中飽某一家墓碑商店的私囊,我就可能就會小聲說:“匆忙,匆忙,匆忙。”
匆忙,匆忙,匆忙,這句話是博克儂教徒每每想到現實生活確實是何等複雜和不可預見的時候就要說的話。
可是,做為一個基督教徒,我那時只能說“生活有時候確實可笑。”
馬文·布里德說:“不過,有時也不是。”
第三十三章忘恩負義的人
我問馬文·布里德是否認識費利克斯的妻子埃米莉·霍尼克,安吉拉、弗蘭克和牛頓的母親,在那塊醜陋的石碑下安眠的女人。
“認識她?”他的聲音變得悽楚起來,“我認不認識她嗎,先生?我當然認識她了。我認識埃米莉。我們是伊利俄母高級中學的同學。我們當時是班級色彩委員會的正副主席。她父親是伊利俄母樂器店的老闆。她能演奏店裡的每一件樂器。我很愛她。甚至放棄了踢足球而改學拉小提琴。可是後來我哥哥薩·布里德從馬省理工學院回來度春假。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他介紹給我最好的女朋友。”馬文·布里德啪地打了一個響指。“他就那樣把她從我身邊帶走了。我把我那把用七十五塊錢買來的小提琴在我床腳下面的大銅球上砸了個稀巴爛,又跑到一家花店買了一個用來裝玫瑰花的盒子,把砸爛的小提琴裝了進去,讓西聯信差給她送去。”
“她長得好看嗎?”
“好看嗎?”他重複了一句,“先生,假如上帝有意讓我與我的第一位女性天使結合的話,那麼使我目瞪口呆的只會是她的翅膀而不會是她的面孔。因為我已經見過人世間最俊俏的面孔了。沒有一個伊利俄姆的男人不是秘密地、或者公開地愛著她。她可以得到任何一個她想要的男子。”他在自家的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又說:“而她偏要嫁給那個德國畜牲!她已經和我哥哥訂了婚,可是後來那個鬼鬼祟祟的小雜種到鎮上來了。”馬文·布里德又打了一個響指,說:“他硬是把她從我哥哥手裡給奪走了。”
“我以為把象費利克斯·霍尼克這樣名揚加海、已經作古的人士唾罵為畜牲,是極端的叛逆行為,是忘恩負義、愚昧無知的表現。我知道他是一個與世無害、溫文爾雅、喜好夢想的人,我知道他從不願傷害一隻蒼蠅,我知道他對金錢、權力、華麗的服飾和汽車這類東西不屑一顧,我知道他與我們迥然不同,我知道他比我們高出一籌,我知道他天真無邪,簡直就是耶穌——但是做為上帝的兒子……”
馬文布里德感到沒有必要把他的思想全部暴露出來。我得讓他把話講完。
“但是又怎麼樣?”他說,“但是又怎麼樣?”他走到窗口,凝視著墓地的大門,他對著大門、那雨雪和那依稀可見的霍尼克石碑小聲說:“但是又怎麼樣?”
“但是,”他說:“怎麼能說一個幫助製造出象原子彈這種東西來的人會是天真無邪的呢?又怎麼能說一個把心地善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自己的妻子置之度外,終於使她因得不到愛情和理解而抑鬱死去的人的頭腦是正常的呢……?”
他戰慄了一下,說:“我有時候懷疑他是不是一生下來就是一個死人。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對生活如此冷酷無情的人。有時候我又想這世界的痼疾,就是那些身居高位但卻毫無人性的人實在太多了。”
第三十四章“聞的特”
就是在那間出售墓碑的屋子裡,“聞的特”第一次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聞的特”是博克儂教的字眼,意思是在一個人心中突然會產生的一種趙向於博克儂教的衝動,趨向於相信萬能的上帝對我無所不知,相信全能的上帝已為我的一生制定了頗為精密的計劃。
這個“聞的特”是和那個在槲寄生下面的天使雕像有關係的。那位汽車司機想要不異任何高價,買下這個天使放在母親墓前。他眼淚汪汪地站在這個石像面前。
剛剛對費利克斯·霍尼克發表了一通議論的馬文·布里德還站在窗前凝視著墓地大門。
這時他又說道:“畜牲的德國佬也許是聖人,但是,他要是做過一件他不想做的事我就不得好死。他要是沒得到一件他想得到的東西我就不得好死。”
“音樂,”他說。
“對不起,你說什麼?”我問。
“她就是因為音樂才委身於他的。她說他的思想是世界上最宏闊的音樂——星際間的音樂。”
他搖搖頭。“胡說八道!”
墓地的大門又使他想起了他最後一次見到弗蘭克·霍尼克——整日製造模型逗弄昆蟲的浪蕩公子——的情景。他說“費蘭克。”
“他怎麼樣?”
“我最後一次看到那可憐的、奇怪的孩子的時候,他正從那扇公墓大門裡出來。他父親的葬禮正在進行。老人還沒有下葬,弗蘭克就從這墓地的大門裡跑出來了。他翹起大拇指來招呼第一輛過路的汽車。那是一輛嶄新的‘龐蒂阿克‘,執照牌是佛羅里達州的。這輛車停下來,弗蘭克上了車。從此以後,伊利俄姆再沒有人看到過他。
“我聽說警察局通輯過他。”
“那是一個不幸的事件,一場鬧劇。弗蘭克並不是什麼罪犯。他還沒有那個膽量呢!除去製造模型,他一無所長。他所幹過的唯一的工作就是在傑克珍玩店裡兜售模型,製造模型,指導別人如何製做模型。他從此地逃走之後,就到佛羅里達去了,在薩拉索塔一家模型商店裡找了個差事。誰知那家商店是個盜竊集團的掩護所,這個盜竊集團把偷來的‘卡迪拉克牌’汽車直接裝在廢棄的坦克登陸艇上運往古巴。這就是弗蘭克被通輯的真相。我想,警察之所以沒有逮著他,是因為他死了。他在‘米索裡號’軍艦上用杜克水泥裱糊炮塔裡聽到的事情太多了。”
“你知道牛頓現在在哪裡嗎?”
“我想他在印第安那波利斯,和他姐姐住在一起。自從他因為和那個俄國侏儒鬼混被康奈爾大學醫學院勒令退學後,我再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你想想,一個侏儒能當醫生嗎?在這個多災多難的家庭裡,還有一個身高六英尺的又傻又笨的姑娘。她才上到初中二年級,那個以天才頭腦聞名於世的化合物就讓她輟學了,為的是他身邊仍舊有個侍候他的女人。她的全部成就是在伊利俄母高級中學的樂隊‘百人前進隊’裡吹過單簧管。”
布里德說:“自打她離開學校,從來沒有人約她出去玩玩。她連一個朋友也沒有。那個老頭子更沒想到給她一點錢,叫她出去玩玩。你知道她經常幹什麼嗎?”
“不知道。”
“夜裡,她常常把自己鎖在屋裡聽留聲機,有時候吹著單簧管和留聲機合奏。照我看,如果這個女人能找到丈夫,那就是當今時代的奇蹟。
這時,那位司機又問遠見卓識裡德:“這個天使要多少錢?”
“我已經跟你說了,這個雕像不賣。”
我說:“現在恐怕沒有人能刻出這種雕像了。”
“我有一個侄子就能,”布里德說,“就是阿薩的兒子。當他正要開始做一個偉大的科學家之時,他們在廣島投放了原子彈,這孩子退出了研究所,整日喝得醉醺醺地,跑到我這裡來告訴我,他以後要刻石頭。”
“他現在在這裡工作嗎?”
“他在羅馬,已經是個雕刻家了。”
那位司機又問:“要是有人肯出大價錢,您也會同意賣的,是嗎?”
“可能,不過那得很多錢呢!”
司機問道:“怎麼才能把人名刻到這東西上面?”
“上面已經有了一個名字,在底座上。”我們都看不見那個名字,因為底座上堆滿了樹枝。
“從來沒有人想要這尊雕像嗎?從來沒有人肯出錢買它。有過這麼一個故事:有一對德國移民一起到西部去,他妻子在伊利俄母生天花死了。他讓我們把這尊雕像豎在他妻子墓前,並讓我曾祖父看他有足夠的現款。可是後來他遭了劫,一個子也沒剩下,除去他在印第安那買進的、但卻從未見過的幾塊地皮,他一無所有了,他繼續他的旅程,答應說他要回來付錢。”
“可是他一去不返了,對嗎?”我問。
“不是,”馬文·裡裡德說著用腳尖輕輕踢開一些樹枝,刻在底座上的字母露了出來。那是一個人的姓。他說:“瞧,這兒有一個古里古怪的姓。假如那個移民現在還有後人的話,他們會把自己的姓改得更美國化一些。他們現在可能已經姓瓊斯、布萊克或是湯姆森了。”
我低聲說:“這你可就說錯了。”
頃刻間,這間屋子彷彿傾斜了,牆壁、天花板和地板都變成了許多通道的出口。這些通道穿過時間,通往各個方向。我在用博克儂的統一的眼光看待每一秒鐘,看待所有流浪的男人,流浪的女人和流浪的兒童。
幻覺過去之後,我說:“這你可就說錯了。”
“你知道有什麼人姓那個姓麼?”
“是的!”
我就姓那個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