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看完戲,拉烏爾-達聲納克回到家,在前廳的鏡子前停了片刻,不無得意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他穿著做工考究的衣眼,身材勻稱、優雅,肩寬背闊,強健結實的胸肌在衣襟下高高隆起。
前廳不大,但佈置得體,表明這是一套陳設豪華、起居舒適的居室,只能供一個習慣於優裕生活,又有能力滿足自己愛好的高雅男人居住。拉烏爾每天晚上都喜歡陷在寬大的皮椅裡,抽一支菸,好好休息一下。他把這種休息稱之為睡前開胃酒。每當這時,他的腦子拋開了一切討厭的想法,一邊隨意遐想,回憶白天的經過,構思第二天的尚未清晰的計劃,一邊昏昏入睡。
拉烏爾正要推門,忽然又猶豫起來,因為他這時突然想起,前廳的燈並不是他開的。他回來的時候,吊燈上的三個燈泡就是亮的。
“怪事,”他尋思道,“我出門以後,不可能有誰來過呀,因為僕人們都請假走了。難道,我出門的時候沒有關燈?”
達韋納克是個事事留心的人,不過他不願浪費時間,去弄清偶然遇到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到一定時候,各種事物的謎幾乎總會自然而然地解開的。
“神秘都是我們自己造成的。”他常說,“生活遠沒有我們認為的這麼複雜。它本身就可以從看似一團亂麻的局面中理出頭緒來。”
可是,當他闖進對面的房門,發現房間裡,靠著一張獨腿小圓桌,站著一個青年女子時,不覺大吃一驚。
“天哪!”他叫道,“好一個漂亮的女子。”
和在前廳一樣,這位漂亮女子也把房裡的燈全打開了。看來她喜歡燈火通明。這一來,他倒可以盡情欣賞這位美女了。只見她一頭金色的鬈髮,襯著一張俏麗的臉,身材高挑、苗條,四肢勻稱,穿著一襲稍嫌過時的連衣裙。只是她的面色緊張,眼神不安。
拉烏爾向來很討女人喜歡,所以自視頗高。這時他以為好事又送上門來了,於是像過去接受那不請自來的好事一樣,坦然地接受下來。
“夫人,我們不相識,是吧?”他微笑著說,“我從沒見過您吧?”
女人做了個手勢,表示肯定。他又說:
“那您是怎麼進來的呢?”
女人摸出一把鑰匙。拉烏爾驚叫起來:
“真的,您有我房間的鑰匙!這可有意思呀!”
他越來越以為,他不知不覺迷住了這位美女,使她找上門來了。看來這女人像一隻容易捕獲的獵物,渴望那難得的感受,隨時準備讓男人征服。
因此,他帶著在類似的場合素有的信心,朝少婦走過去:機會這麼好,決不可放過。可出乎預料,那女子後退一步,驚恐地伸直手臂:
“別過來!我不許您靠近我……您無權……”
女子臉上的驚恐表情讓他大惑不解。接著,她幾乎同時哭笑起來,全身猛烈地抽搐,極為不安。拉烏爾只好輕聲安慰她:
“您別怕……我不會傷害您的。您不是來偷我東西的,也不是來槍殺我的,是吧?那我為什麼要傷害您呢?好了,請回答我的話……您想讓我幫您什麼忙呢?”
女子盡力鎮定下來,輕輕說:
“求您救我。”
“可我不是幹這行的。”
“您似乎是幹這行的吧……再說,不管什麼事兒,您只要想幹,就沒有幹不成的。”
“天哪!這可是您賜予我的特權。我要是想把您抱在懷裡,能幹成嗎?您想一想,半夜一點,一個女人,又是這麼漂亮……迷人,在一位男士家裡……您也明白,我雖個把自己看得如何聰明,可我能夠想象……”
他又走過去。這一次女人沒有抗議。他抓起她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手中。接著,他撫摸她的手腕和裸露的前臂,突然覺得,要是把她拉到懷裡,她大概不會推拒,因為她驚恐過度,沒有一絲力氣。
想到這,他有點興奮了,便悄悄地用手挽住女子的後腰,輕輕拉了一下。這時,他發現女人驚恐的眼睛和不安的面容充滿憂傷和求救的神色,便停止動作,說道:
“對不起,夫人。”
女人輕輕地說:
“不,不是夫人……是小姐……”
她立即又接著說下去:
“是的,我明白,在這種時刻,闖進男人家裡,人家會怎樣看!……您鬧出誤會,也是很自然的事。”
“對啊,完全誤會了。”他打趣道,“一過午夜,我對女人的看法就完全變了,開始想象一些荒謬事情,行事也變得粗鄙……我再次請您原諒。我做得不對。這下算完了吧?您不再恨我了吧?”
“不了。”她說。
他嘆息一聲,又道:
“天哪,您真美啊!真可惜,您來這裡,不是為我以為的那種事!這麼說,您來找我,就像許多人到貝克街找歇洛克-福爾摩斯一樣,是為了什麼案子?好吧,小姐,您說吧,把必不可少的情況都告訴我。您已經贏得了我的忠誠。我準備聽您說了。”
他讓小姐坐下。她見拉烏爾心平氣和,殷勤有禮,放下心來,可是臉色仍然十分蒼白。她的嘴唇形狀優美,像孩子的嘴唇一樣鮮潤,只是不時地抽搐。不過她的眼睛裡透出了信任的神色。
“請原諒,”她聲音嘶啞地說,“也許我的腦子還不是十分清醒……不過我清楚我的狀況,知道發生了一些事情……一些不可理解的事情……還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很怕……是啊,也不知為什麼,我有預感,我怕……儘管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那些事情會發生。天吶!天吶!……真可怕呀……我多麼難受呀!……”
她厭倦地伸手在額前揮了一下,像是要驅走那些折磨得她心力交瘁的念頭。拉烏爾對她的痛苦確實生出憐憫之情,笑起來,想使她放鬆一點。
“您似乎太緊張了!不要這樣,這沒有任何好處。勇敢點,小姐,沒什麼可怕的。就是我,您一求我幫忙,也就無須怕了。您是從外省來的吧?”
“是的。我今天早晨從家裡動身,晚上到巴黎,馬上坐汽車到這裡。門房以為您在家,我按鈴,可是沒人。”
“的確,僕人們都休假去了,我是在飯館吃的晚飯。”
“於是,”她說,“我只好用這把鑰匙……”
“您是從誰手裡拿到的?”
“不是拿的。是從一個人那裡偷來的。”
“誰?”
“我會告訴您的。”
“別太晚了,”他說,“我多想快點知道啊!但是,等一會兒……小姐,我相信,您從早上起還沒吃過東西,一定餓壞了!”
“不,我在這桌上找到了巧克力。”
“太好了!可是,還有其它吃的,我給您拿來吃了,我們再談,好嗎?說實話,您樣子這麼年輕……還是個孩子!我怎麼就把您當成婦人了呢!”
他笑了,也想逗她笑。他打開一個櫃子,拿出餅乾和甜葡萄酒。
“您叫什麼名字?因為終究我必須知道……”
“等會兒……我都告訴您。”
“好。其實,我也不需要知道您的名字.才給您拿吃的。也許,要點果醬?或者來點蜂蜜?對了,您的漂亮嘴唇一定喜歡蜂蜜。我的配膳室裡有上等蜂蜜,我就去拿……”
他正要離開套房,電話鈴響了。
“怪了,”他低聲說,“這個時候……小姐,我能接一下嗎?”
他拿起聽筒,輕輕地變了變語調,說:
“喂……喂……”
一個遙遠的聲音對他說:
“是你嗎?”
“是我……”他肯定道。
“總算有運氣,把你找到了。”
“請原諒,親愛的朋友,我晚上看戲去了。”
“回家了?”
“好像是的。”
“我很高興。”
“我也一樣!”拉烏爾說,“不過,老朋友,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一件小事?”
“快說吧!”
“你是誰?”
“怎麼,你還沒有想起來?”
“我承認,老夥計,直到現在……”
“貝舒……泰奧多爾-見舒……”
達韋納克壓住自己的情緒說:
“我不認識。”
對方抗議道:
“認識!……貝舒,警察……貝舒,保安局的隊長……”
“啊!久聞大名,但從來沒有榮幸認識你啊……”
“你開玩笑吧!我們一起辦過許多案子!巴卡拉玻璃案,金牙人案,十二張非洲礦業股票案……一起獲得那麼多的成功。”
“你搞錯了吧。你認為你是和誰打電話呢?”
“當然是和你!”
“誰,我?”
“拉烏爾-達韋納克子爵。”
“這確實是我的名字。但是我向你肯定,拉烏爾-達韋納克不認識你。”
“也許是的。但是,如果拉烏爾-達韋納克用其它名字,就會認識我的。”
“天哪!請講明確一些。”
“好吧。比如吉姆-巴爾內特,巴爾內特私家偵探事務所的那個巴爾內特。還有讓-德內里斯,《神秘住宅》裡的那個德內里斯。還要我說出你的真名實姓嗎?”
“說吧。我不會臉紅的。恰恰相反。”
“亞森-羅平。”
“好極了!我們一致了,事情說明白了。確實,我這個名字最光彩最為人所知。那麼,老朋友,你想要我幹什麼呢?”
“求你幫忙,而且是馬上。”
“求我幫忙?你也要我幫忙?”
“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我聽你的吩咐。你在哪兒?”
“勒阿弗爾。”
“幹什麼?做棉花投機?”
“不是,我在這裡是為了給你打電話。”
“這,可太客氣了。你離開巴黎就是為了從勒阿弗爾給我打電話嗎?”
拉烏爾說出這城市的名字,姑娘聽了顯得心慌意亂,囁嚅道:
“勒阿弗爾……有人從勒阿弗爾給您打電話?真奇怪,是誰給您打電話呢?讓我聽聽。”
拉烏爾不大願意,但她還是抓起另一隻聽筒,和他一起聽貝舒說話:
“不是專門為此來的。我剛才在郊外,沒有夜間電話,就開車到勒阿弗爾來。現在準備回去了。”
“回哪兒?”達韋納克問道。
“你知道拉迪卡代爾嗎?”
“當然知道!塞納河中間的一個沙洲,離河口不太遠。”
“對。在里爾波內和湯卡維爾之間,離勒阿弗爾三十公里。”
“你想我對那裡多麼瞭解!塞納河的小港灣!科城地區!我一輩子都是在那裡過的,這是近代史了。這麼說,你是睡在長凳①上了?”
①法文banc是長凳的意思,加上desable就是沙洲的意思——譯註
“你瞎扯什麼呀?”
“我是說你住在沙洲上!”
“在沙洲對面,有一個秀麗的小村莊,拉迪卡代爾就是這麼叫出來的。我在那裡租了一所茅屋,休息幾個月……”
“和心肝寶貝在一起嗎?”
“不。但我給你留了一間客房。”
“為什麼要這樣費心呢?”
“出了一起奇案,怪複雜的,我想和你一起來破它。”
“因為你一個人破不了,對吧,胖子?”
拉烏爾瞧著姑娘,只見她越來越慌張,拉烏爾開始不安起來。他想把聽筒要過來,但她緊握不放,貝舒還在說:
“很緊急。另外,有一個姑娘今天失蹤了……”
“這是常事,用不著大驚小怪。”
“是的,但有些細節叫人不放心,還有……”
“還有什麼?”拉烏爾忍不住叫起來。
“下午兩點,發生了一起兇殺案:姑娘的姐夫去河邊花園找她,被人用手槍打死了。好吧,你坐早上八點的快車……”
聽到出了兇殺案,姑娘站起來,聽筒從手上滑下去。她想說話,嘆了口氣,搖搖晃晃,倒在長沙發扶手上。
拉烏爾-達韋納克剛來得及朝貝舒吼道:
“你真是個笨蛋!就這樣通報情況嗎?怎麼?!你什麼也沒察覺?白痴!”
他立即掛上電話,扶姑娘平躺在長沙發上,並讓她聞嗅鹽。
“小姐,哪兒不舒服?貝舒的話沒有什麼要緊的,只是談到您,說您失蹤了。另外,您也瞭解他,知道他不是個聰明人。請您冷靜一點,和我一起把情況搞清楚。”
但是,拉烏爾很快發現,在這時候,再努力也別想把情況搞清楚。姑娘本就受了沉重打擊,又意外聽到貝舒笨拙通報的這起兇殺案,一時還不能鎮靜下來。他只好耐心等她冷靜再說。
他思索片刻,打定主意,匆匆對著鏡子在臉上抹了一些混合油膏,與其說改了容,不如說改了表情。他到隔壁房間換了衣服,抓起壁櫥裡時刻備著的箱子,跑到車庫。
拉烏爾很快把車開出來,又回到自己房裡。姑娘雖然甦醒了,但渾身乏力,無法行動,順從地讓他抱進汽車,儘可能躺在位子上。
他附在她耳邊低聲說:
“照貝舒說來,您也住在拉迪卡代爾,對吧?”
“對。在拉迪卡代爾。”
“我們就去那裡。”
她恐懼地動了一下。他感到她渾身發抖。他輕輕地安撫她,聲音溫柔。她沒有再表示抗議,但失聲哭了起來……
從首都到諾曼底的拉迪卡代爾村,只有四十五法裡,拉烏爾只用三小時就跑到了。他沒有和姑娘說一句話。再說姑娘終於睡著了,把頭靠到他的肩上。他輕輕地把她扶正。她額頭髮燙,嘴裡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些話。
到達一座秀麗的小教堂對面時,天開始亮了。那小教堂坐落在峽谷腳下的新綠叢中,瀕臨一條彎曲的注入塞納河的小河。峽谷順科城地區的懸崖而上。後面,在廣闊的草場那邊,在繞著基爾伯夫的大河上面,細長的雲霞由玫瑰色漸次變成鮮紅色,預示著太陽快要升起來了。
村子還在沉睡,不見一個人,沒有一點聲音。
“您家離這兒遠嗎?”他問。
“很近……那兒……對面……”
沿河有一條由四排老橡樹夾道的幽徑,通到柵欄鐵棍間顯露的一座小城堡。小河在這裡拐彎,從土堤下面流到插著鐵予的護城壕裡,而後又一個轉彎,流進一堵由磚加固的高大石牆圍著的莊園裡。
這時,姑娘又害怕起來。拉烏爾覺察到,她寧願逃走,也不願回到她受過苦的地方。不過,她還是忍住了。
“別讓人看見我回來。”她說,“這附近有一道矮門,我有鑰匙,這是誰都不知道的。”
“您能走嗎?”拉烏爾問她。
“能……等一會兒……”
“暖和一些了,您不會覺得冷吧?”
“不會。”
土堤右邊,有一條小徑,橫跨護城河盡頭,在圍牆和果園中間延伸進去。拉烏爾攙著姑娘的胳膊,她好像沒有一絲氣力。
到了門口,他對她說:
“我認為不必再提問題來煩您了。貝舒會告訴我的。何況我們還會見面的。我只問一句話,您是從他那裡拿到我的房門鑰匙的,對嗎?”
“又是,又不是。他常對我談起您。因此我知道您的鑰匙放在他房間的座鐘下面。幾天前,我把它偷了出來。”
“把它還給我好嗎?我把它放回去,他不會知道的。另外,不要叫他和任何人知道您去過巴黎,被我帶回來了,也不要讓他們知道我們認識。”
“誰也不會知道的。”
“還有一句話。我們素不相識,是案件使我們偶然相遇的。請接受我的忠告,別揹著我擅自行動。同意嗎?”
“同意。”
“那就請在這張紙上籤個字。”
拉烏爾從包裡抽出一張白紙,用鋼筆寫上:
“茲授予拉烏爾-達韋納克先生調查案情並作出符合我利益的決定的權力。”
她簽了字。
“好。”拉烏爾說,“您有救了。”
他瞧了瞧簽字。
“卡特琳娜……您叫卡特琳娜……我很高興。我喜歡這個名字。再見。去休息吧。”
她進屋去了。
他聽到牆那邊她沉悶的腳步聲,然後是一片寂靜,天越來越亮。她先前給他指出了見舒住的茅屋的屋頂,因此,拉烏爾順著林蔭道,出了村子,把車停在一間棚子下面。旁邊,有一個種滿果樹、圍著荊棘籬笆的小院於,裡面有一座舊木屋,屋前鋪著一條石子路,有一把磨得發亮的長椅子。
在翹起的屋簷下,一扇窗戶半開著。拉烏爾爬上去,沒有驚醒床上熟睡的人,把鑰匙塞到座鐘下面,察看了房間,搜了壁櫥,確信沒有給他設下任何陷阱,因為這並不是不可能的,然後下來了。
茅屋門沒有關。底層一個大間,既當廚房又當餐廳,裡面還有一個凹室。
他打開箱子,把衣服疊好放在椅子上,然後釘上一張紙,上面寫著:請勿吵醒我。他穿上豪華的睡衣,這時一座大掛鐘敲響五點。
“再過三分鐘我就睡著了。”他尋思道,“只能提出問題,沒時間找答案:命運女神會給我帶來什麼樣的新鮮熱烈的奇遇呢?”
現在,對他來說,命運女神有一頭金髮、兩隻慌亂的眼睛和一張孩子般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