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孔式儀正然安坐入席,忽見濟公向他-圓兩眼,咬牙切齒的説道:“你這人啊,你這人啊!也虧你官居極品,難道五常之道都不明白嗎?但我做和尚的不在儒教上考較。俺要請問你怎樣叫做五常?”孔式儀被他説得沒頭沒尾的,只得回道:“五常之道嗎?就是那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便了。”濟公道:“虧你還曉得五常裏面有個朋友呢!既曉得這樣説法,就不該把個朋友從午後一個人留在小房裏,問到這個時刻,連茶也沒給他一碗,燈也沒給他一盞。況且他到這裏,存心也是為你的,腰裏那方方物事,真正累人不過,你倒在這裏陪客吃酒了。你這個心也未免太狠的了,還虧你曉得朋友呢!”説罷,又大喊道:“馬大人,馬大人,你為人的事,可憐也坐彀了,不嫌和尚齷齪,請出來吃杯酒,破破悶罷!”孔式儀聽説曉得他已知道馬仁這一段事故,嘴裏還想支吾,濟公此時真個急了,一手便拿了席上的燭台,一手便拖了孔式儀,説道:“俺同你去找,俺同你去找。”便推車不由自主的,將孔式儀拖到小房裏面。四下一望,並不見有人在內,式儀此時也就奇異,以為馬仁趁坐席的時候,暗暗走了。那知濟公先站着找的,見找不着,復又彎下腰來一看,卻見馬仁下着腰,環着腿,面朝板壁,就同人家小娃做躲躲尋尋,躲在那屋西桌子下呢!
看官,這個馬仁因何就怕得這樣呢?只因他們正人君子,光明正大的事做慣了,今日來替金仁鼎通這賄賂,直即就同做賊一樣。俗語説得好,這叫做“賊人膽小虛”。濟公進廳之後,他就已經嚇得不知怎樣是好;及至大眾坐席,他並也想逃走,那知走那房門邊一望,見對面恰巧坐的楊魁,是朝房會過的人,深怕弄出破綻,只得仍然縮回。更後又聽見濟公通同説破,嚇得魂不附體。忽然又聽見濟公拖孔式儀去尋他,就嚇得沒處藏身,忙急急小一小腰,就躲在桌子下面,連鼻息也不敢出一點。不料依舊被濟公尋着,一把便拖着他,説道:“馬大人真算是志誠老實,可敬可敬。”馬仁此時真個又羞又憤,侷促不安。濟公道:“足下不必惶恐,就我和尚今日到此地,也為這件事來的,還另外有事要同你斟酌。我們且外面吃酒,幫同把一班兇僧的口供拷出,一起同金家父子結帳是了。”説畢,又低低的説道:“這奸賊的贓銀足可弄得,待我教你一個法子方妥。”説畢,又大聲説道:“走走走,吃酒去,吃酒去!如其不陪俺吃酒,那俺就真個急了,便徹底澄清,代你們四處去説了。”馬仁見他的話頗為入彀,又見他糾纏不了,只得一同走到外面,同楊魁招呼過了,在濟公對席坐下。
就此杯來盞去,吃了半晌,濟公對孔式儀道:“所來的三十二名和尚,適才大人驚已曉得些節目了,還要請大人就此席前將他們提得來拷一拷口供呢!”孔式儀當命家人到外面,照會值日的傳人站班。不上一刻,皆已到齊,式儀便分付將一羣和尚通同帶至裏面。下面答應了一聲,就有十多名健役走到班房,還有那湖西營的兵,幫同將一個一個的解上廳來。式儀在燭光之下,定睛把他們一看,知道皆非善類,便問道:“你等名字叫什麼?各人將名字報來!”一個一個皆報道“僧人某某”,“僧人某某”,單有那短膀的和尚高喊道:“咱老子叫本然,咱的兒聽真了,將後木主上就用這兩字是了。”式儀並不動氣,又問道:“你們既然出家,就該曉得佛門的規矩,因何方丈第一日進廟,你們就齊心謀害,這是個什麼道理呢?”只見那書記月靜回道:“我們因這濟顛僧那廝,著名的好吃酒肉,敗壞佛門,反來主持廟事,所以大眾不服,才齊心來殺他的。”式儀道:“胡説!就是心下不服,何得就要殺害?這都是另有情節,有人指使,代我從實招來,免致動用大刑!”那眾僧便同聲説道:“大人請不必多問,我們既認了齊心殺這酒肉和尚了,就請大人定罪,殺便殺,絞便絞,只管絮絮叨叨的怎麼!”式儀冷笑一聲道:“你等不要仗意,以為謀害不成,罪不至於殺絞。反轉這樣説法,須知大成廟是皇上敕建的,住持僧是皇上敕封的,你等謀害聖僧,就是懺逆皇上,要據正案定罪,就算大逆不道,只怕還不止於殺同絞呢!所以本部堂叫你們把細情説出,將罪過推在那指使的一邊,便可以開活你們。你們想想,本部堂這話可舛是不舛呢?”眾僧道:“話是一些不舛,但是我等不見情,就請你照大逆無道問罪是了。”式儀見眾僧不甚信哄,便罵道:“該死的強徒!大不識抬舉。來人,代我抬過大刑來,將那廝統統夾起再問!”那司刑官上前便請了刑籤,帶同差役將一副一副的夾棍取來,當卿當卿地摜在地下。
就此三人服侍一個,將要動手,聽席上濟公忙向大眾止住道:“且慢且慢。”説畢,又向孔式儀道:“大人且請息怒。俺們佛家有個規矩,雖將入置之死地,總不能叫他喊疼叫苦叫痛。設或哭哭啼啼,呼疼叫痛的,走到那閻王案下,那閻王便要責備治佛家的子弟,不應這樣殘酷的法子呢!俺今卻有一法:不但叫他們不疼得難過,而且叫他們癢得好過;不但叫他們不必啼哭,而且叫他們反覺好笑。大人若肯讓僧人做主,管叫把真供取出來是了。”孔式儀道:“現今下面既是審的和尚,就讓聖僧作主,也屬言正理順。應該怎樣辦法,聖僧直即分付下面,着他們照辦是了。”濟公道:“既然這樣説法,你們聽差的趕緊去辦四把銅絲刷子送來聽用,如實在沒有銅絲的,就硬豬鬃的也可。”下面聽得濟公分付,一個差役先説道:“胡家第二的,此時銅絲刷子大約沒處去辦,好在你家嫂子代人家洗衣服,我看不如老實些將那洗衣服的刷子拿來用一用罷!”那胡二道:“你家不是也有的?因何人家的刷子就該當差,你家的刷子難道是皇帝御賜的不成?”又有一人説道:“胡第二的,他雖不在情理,你也不是這樣説法。總之公事公辦,是家中有刷子的都拿來當差,也不為過。”內有一位老者又説道:“你等皆不必吵窩子,我倒想出一處有銅絲刷子來了。前日那王家謀死親夫上控的案上,寇大人親去翻屍檢驗,那件作子徐貴不是帶了幾把簇新的銅刷子刷那屍骨的嗎?何不着人到徐貴家去向他借來,這倒是手到擒拿的呢!”大眾道:“用得用得。”隨即一個差人,就便提着那照着用刑的燈籠,匆匆往外就走,暫且按下不提。
單言這班和尚,聽濟公着人去取銅刷子,並説道又不疼又不哭,還要取供,暗罵道:這個賊禿,你真真説夢話,無論什麼酷刑用出來,大約要我們一個字的口供,也有些費事,還在乎你用這銅刷子嗎?但是此時不但眾和尚跪在下面暗中議論,就是孔式儀、馬仁、楊魁、雷鳴、陳亮在席上吃着酒,也想不出這個銅刷子怎樣會取出供來,也並猜摸不出。過了半晌,廚子已將各菜上完,那些服侍酒席的家人,便四面斟了一轉酒,裝上飯來,拎了酒壺往外就走。濟公這一看,真就急煞了,要喊他回頭,又因嘴裏塞了一個拳頭大的肉圓子,喊也喊不出來,只見他嘴裏“哦兒哦兒”的,朝外招手。一個個的拿眼睛望着他,不知什麼用意;陳亮、雷鳴雖然曉得,卻因自家已受了官職,在刑部大人面前比較起來,不過中軍的身份,要想將那拎酒壺的家人喊回,卻又不敢放肆。及至濟公把個肉圓嚥下,能彀説話,那拎壺的家人,已不知跑到何處去了,只得將筷子向桌上一摜,吆呼地嘆了一口怨氣,站起身來説道:“算了罷,吃彀了!”孔式儀見他這樣,忙説道:“聖僧還不曾用飯呢!”濟公把眼睛向他瞪了瞪説道:“你這人好發笑,難道有捱定人吃飯的道理嗎?”式儀受了他個沒趣,暗道:“怪道人説濟顛僧有妖魔古怪的脾氣,我今日才頭一回嘗他的滋味呢!”
就此眾人將飯吃完,出席淨面之後,見那拿銅刷子的還不曾回來,濟公便向馬仁説道:“俺向來吃着酒,是沒工夫説話,但那人那件事,俺到想着一個主意,日前宮中內亂,皇上共用去國帑二十萬,就叫他如數的認個報效,倒填年月,申奏上去,然後孔大人代他議個雲淡風清的罪過,再引他有報效軍餉的功勞,功過兩抵,不是就沒有事嗎?但是那個珠子是要叫他交出來的。俺和尚是從來不吃人家的白大飲食,你就照此辦法,回覆那人。你腰間那樣方方的物件就交代孔大人,算今日這酒席帳罷,保管是拿得穩妥的。還有一層,假若那老喊要想還價,你就説我和尚説的,十萬銀子,存了你身邊十年有餘,就照官斷,也該還一本一利,叫他爽撒些罷!大約要想少一釐,怕的當今皇上做得到,我和尚老爺是做不到的。”當下孔式儀同馬仁聽得濟公這番言語,覺得甚為有理,兩人便至屏後談了一會,馬仁出外便向濟公道:“聖僧在此辦理正事罷,恕在下不陪了。”濟公站起朝他望了半晌説道:“你真個走嗎?俺説的話你都記得嗎?”馬仁道:“記得了。”濟公又道:“俺裏裏外外,前前後後説的話,你都清楚嗎?”馬仁道:“清楚了。”濟公聽畢不住地拍手笑道:“虧你記得,虧你清楚,你倒要算個頂糊塗、頂沒記心的祖師了。你且莫急,讓俺細細的問你一遍,然後你再走不遲。”馬仁只得復行坐下。但不知濟公怎樣向馬仁問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