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韓府請的一位西席先生姓曾名廣益,是仁宗時狀元曾鞏的侄孫。其人學問淵博,品性端方,家住蘇州,家道甚寒,所以在韓府就館。這日韓毓賢才到學堂,曾先生方查點昨日功課,忽聽家人傳説聖旨到來。曾先生遂同韓毓賢來至前面,站在六角門口,竊聽聖旨上所説何事,聽得前段查抄,已覺嚇下一跳;及聽到末了,説要將韓毓賢交三法司待罪,忙把毓賢一拖,同至書房。卻喜昨晚付了三十兩銀子束俯,預備寄送家信,遂把銀子一拿,向毓賢道:“事情不妙,我與你逃走罷!”毓賢眼淚滴滴的要想辭別母親,又怕被差官拿住,只得聽憑先生做主,趁着眾人紛亂的時候,二人便悄悄出了府門。走去西湖,曾先生心內一想:我且叫一隻船,把韓毓賢送到我蘇州家中,然後再來探聽消息。主意已定,遂沿着湖堤尋覓船隻。走了半日,看見一隻湖船前後兩艙,到收拾得碧波乾淨。曾先生正在此呆望,忽艙裏跑了一個道士出來。曾先生心裏愕道:時運不順,總是如此。我想這隻船僱到蘇州是最好的了,偏偏又被這道士佔住!光景必是朝山進香去了。心中想着,正然要走,忽那道士走至船頭説道:“先生請住,莫非是要叫船嗎?”曾先生道:“我船是要的,這船想系已被長老叫去,這就不便再談了。”道士聽説,連忙開口道:“先生不必會錯了意思,這船並不是小道叫的。”話言未了,但見後艄上出來了三個大漢,撲通撲通皆縱上岸來,就把曾先生同韓公子圍住説道:“我們這船是空的,隨叫隨行。”又手指着道士道:“這位老爺,是家裏的親眷,並不是先來的客人。先生要叫船,勿論何處,總能去得。”
曾先生看那三人,皆是梢長大漢,一個黑麻臉,年約三十多歲;一個一隻眼,眼旁還有一個大疤,年約三十歲;一個禿頭,只有十多根頭髮,年約四十餘歲。看官,你道這三人並一個道士,究是何人?那個麻臉的姓董,綽號叫做浪裏鑽董亮;那個禿子姓秦,綽號叫做水裏遊秦朗;那個一隻眼姓朱,綽號叫做海里混朱光。皆是三個海賊,水底的功夫極好。他們本在江面劫掠,遇到有錢的客商,候到夜分,把人斬斬剁剁,向江裏一甩,無人知覺。請問這道士究系何人,卻是劉香妙。因在鎮江同濟公為難,被濟公定住。張公子送到鎮江府按律治罪,那知他仍用替身法逃去,他便垂頭喪氣,回了小西天狄元紹處。過了半月,一日心裏想到濟顛僧,屢次吃他的虧,十分嘔氣,又想出來報仇,因此一個人悄悄的到了鎮江、平望等處,探訪濟公的消息。曉得濟公已到了浙江,就在鎮江江口,恰恰叫了董亮他們的這一隻船。上船之後,劉香妙已經實出破綻,就仗着自己的本領,也不駭怕。須知這個劉香妙不過不是濟公的對手,要説江湖上的朋友,他還放在心上嗎?一路行來,已到黃浦的江面,時約二更向後,忽見他們夥計三個,走進艙來。那知劉香妙早已執劍在手,便向他們一指,只見三個人手中朴刀,咕當咕當的皆落在船板上面。三人大吃一驚,曉得劉香妙神通廣大,就情願請他同夥。因此來到西湖,又訪得濟公進了皇宮,只得權且打夥兒乾點買賣。巧遇曾先生來僱這船,所以董亮他們一躥步皆上了岸,兜弄這個生意。
曾先生見他們幾個大漢,覺得船上人力甚足,大為合式。便開口問道:“船老闆,單叫你這隻船到蘇州,要多少錢?”秦朗忙開口道:“平日叫我這船,非七兩銀子不裝。此時卻是熱水市,生意清淡,你先生把五兩銀子罷。”曾先生道:“價錢就依着尊算,但我們倆不曾帶了行囊,要請你趕緊開到。”秦朗一聽,搖着一顆禿頭説道:“不成功,沒有行囊我們不裝的。”曾先生還要來將就他,反是韓毓賢説道:“我們走罷,我們有銀子,還愁叫不到船嗎?”劉香妙一聞此言,便向董亮丟了一個眼色。旁邊卻有一個少年人,滿面帶笑插嘴道:“在我看,諸位看銀子分上,就送他到蘇州去罷了。”董亮便趁勢連忙轉口道:“秦夥計,這兩位先生、公子,雖沒行李,諒情不是壞人,我們便裝了罷。”曾先生一聽大喜,忙同韓毓賢上船,進了中艙。曾先生深怕有人追查韓毓賢,便喊道:“船老闆,我等皆有要事,就請開船罷!”但見朱光一隻眼朝他一翻,説道:“人生在世,衣食二字。難道空着肚子弄船嗎?就是先生們也要吃飯呢!請問先生們還是上船吃飯?還是在船上帶點食物來吃吃?”要論此時已經上午,曾先生在書房按時按頓吃慣了的,肚裏本有點餓了,但恐怕耽擱久了,被軍官追到,只得回了一句:“不吃。”但見那一隻眼又説道:“你們既不吃,就請你看着船,我們去吃飯了。”當時三個人並一個道士通同跳上岸去。過了許久不來,曾先生反叫韓毓賢躲在後艙,心裏十分作躁。好容易候到太陽斜西,這才一個個醉醺醺的上船,又復沖茶打酒,過了多時,這才抽跳解纜,曾先生才把一個心放下。船中便同劉香妙談些道家的規矩,倒也很不寂寞。
直到日落西山,遠遠望見一座小村市,此時曾先生等腹中十分餓得難過,因喊道:“船老闆,前面到了村市,請你們把船停一停,讓我們吃點飲食去罷。”話言未了,只見董亮抓着一把槳,掉轉身對曾先生罵道:“你們要算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先次叫你們搗飯,你們不搗,此時要搗飯了。須知上了老爺的船,是由不得你們的,請你捧着肚皮餓餓罷。”曾先生被他罵得白頭隻眼,只得忍氣吞聲,嘆了一口怒氣。那船漸漸行進,看見那村市河口各店,諸樣吃食都有,只得朝他看看。韓公子出世又不曾過過這等日子,只得躲在旁邊,用兩隻袖子不住的掠眼淚。過了一刻,只見劉香妙跑到後面,把只鍋子燒得轟轟的。轉眼間,左手提了一壺酒,右手端了一大盤油煎蟹黃肉饅頭。曾先生一見,暗道:好了,出家人隨處方便,大約總帶了我們個分兒哩。那知這個妖道,連客氣話都沒有一句,將饅頭向篷口一放,自己把酒壺捧着就嘴喝着,那饅頭一個一個的慢慢受用。吃了多時,酒已完了,見那饅頭還剩了七八個,就喊道:“你們三位兄弟,吃饅頭罷。”但聽得篷上有人説道:“今日這饅頭螃蟹太少,我們不大對味。”劉香妙聽見,便説道:“我也吃不下了,留到明日是要壞的。”曾先生聽得,心裏又是一喜,以為這樣説法,必定是送來我們吃了。那知這個妖道,説了聲“去罷”,兩個手端起盤子來,卟通向河裏一倒,曾先生暗暗唸了一句“阿彌陀佛”。
此時外面已有初更,向後見一班船上人還是在那裏弄船,曾先生心裏又説道:這些船夥,嘴裏雖然放肆,弄船倒還盡力,這樣行法,明天就可以到蘇州了。曾先生一面想着,移步遂到艙門口來望望野景,但見水天一色,望去無際,不禁詫異道:適才已過了湖口村市,就該進了內河,怎麼還在湖心裏走?好生令人不解!看官,你曉得這船何以此時候還在湖心哩?大凡船家劫客,不是江心,便是湖心,方能動手。河面上一者靠村莊皆近,二者不斷行人,一聲呼救,容易有人接應,所以他們這隻船出了湖口,復又轉回。曾先生在艙裏還不曉得,及至艙門一望,心裏雖然詫異,見得這些船户兇橫異常,嘴裏又不敢問他。正在猶疑之際,忽篷上那個禿船户跳下來,走到船頭,把錨向水裏咕嘟拋下。跟後又上船篷扒走到後面,但聽後面吱吱哎哎的,那道士也就把酒壺空盤子,拿着走到後面,又低低説了幾句,但聽道:“瘦豬雖是瘦豬,但不可放了出圈。”
曾先生一聽,就知不妙,然舉目一望,四面皆水,卻也無可如何。正要轉身向韓公子通個信息,只見三個船夥,各執朴刀,跳進中艙。一個先把韓公子揪住,一個就把刀背向曾先生肩膊上一擱問道:“客人,你們還是整屍還是要碎屍?”曾先生一見,嚇得魂飛天外,忙跪下道:“在下身邊有三十兩銀子,如數送了諸位,留兩條狗命罷!”其時劉香妙手中拿了一支寶劍,也站在旁邊,曾先生又向他抖抖的哭求道:“這件事,總要師傅方便方便才好呢!”劉香妙道:“你銀子在那裏呢?快些拿出!”曾先生忙向懷裏一摸,説道:“銀子在此,請饒命罷!”劉香妙接過銀子,在手中試了一試,説道:“太菲點了,大約要想整屍,是不得能彀了。”説聲:“來人,你們先把這兩個豬紮起來,再作道理。”但見那三人連忙將背纖的繩子拿來,七顛八倒的捆了結實。説道:“請劉大哥命下,還是死的下水,還是活的下水?”劉香妙道:“弟兄們也太無見識了,我定的例子,難道諸位忘掉嗎?我估量他的銀子多作些,不過三十多兩。要説活的下水,顯系與例不合;況且這兩個兒,我看還不是生意買賣人,設或他們逃了生去,將來買張白紙,胡亂一寫,坐在那縣官衙門哩,追起案來,還不利害嗎?我看弟兄們,這個事是省不得的。”説畢,秦朗、董亮就各執一人,朱光道:“你們抓着,等我動手。”但聽曾先生哀求道:“奉求諸位,就把我殺了罷!單是我的這學生,他年紀甚輕,求你們饒他條命,我雖死都是感激的!”那邊韓公子也哭着喊道:“諸位不要聽他,還是殺我的好,這位先生是因我家事累他出外的,請饒了他罷。”曾先生聽見學生説完,還想開口,只見朱光拿了一把快尖刀罵道:“囚囊的,到此時節,還在這裏先生學生、詩云子曰的呢,早早的見閻君去罷!”説着,一刀就直向曾先生心口刺來。只聽大叫一聲,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