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楚江見東西又有兩個奇鬼截住去路,有心再要回進陳家,他方才已經要送進衙門,那裡還會得?正在進退無路之際,又見屋上躥下一鬼,馬前人身,身上赤條條的一絲不掛,手中也拿著鐵鏈,嘴裡咕嚕咕嚕的,不知說些什麼東西。楚江一見,叫聲“不好”!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其時更深夜靜,路上沒有行人,他一躺直到天明,有人瞧見,摸他胸口,微有氣息,灌醒轉來,送他回家不題。
陳員外自從把楚江趕走,就喝令家人把蓮香捆縛好,要吊在後面空屋裡,將他活活餓死。濟公一擺手道:“且慢!他的事情倒還是小事,現在先要把你次媳前後被他陷害的緣故,令他說個明白。”陳員外詫異道:“王氏的事情,是另一個人,不於他的。”濟公哈哈笑道:“你還認你媳婦真是個壞人嗎?”用手一指蓮香道:“吾與他無冤無仇,他有姦情,本不幹吾事的,吾何必來打破他機關?因為昨天在此路過,見你家中一股怨氣直衝霄漢,吾一按靈光,就知道你媳婦的含冤負屈,都是他一個人弄出來,所以借討銀子進你家門,給你理明白這件冤案。你快些問他罷。”陳員外這才明白,回頭對蓮香道:“你從實說來,還可免你一死;如若不說,我就把你這賤人活活釘死。”蓮香一想:事到其間,不說也不行的了。於是就把如何同王氏不對,如何王氏瞧破他機關,如何與王楚江密謀,如何偷他東西藏在王升箱中,從頭至尾,一句不漏。濟公哈哈一笑道:“陳員外,你聽明白沒有?嗣後你可知道你媳婦的冤枉了?”
陳員外聽到這裡,趕忙的跑去敲王氏的房門。其夜王氏一個人在房中,且哭且怨。自想:我一身清白,在孃家的時候,人人欽敬,沒個說我壞話的。自從嫁到這裡,也有一年開外,婆婆在日,待我極好,自他老人家死了,公公就娶了這個煙花女。他一進門,就給我不對,公公也被他說得耳朵軟,把我恨起來,現在他索性下此毒手,栽贓害我,丈夫又不在家中,我死了也終身抱了不白之冤。愈思愈憤,立起身來,就解了一條帶子套在樑上,打了一個死結,把自己衣裳穿好,取鏡子照了一照,“咳”了一聲,眼淚汪汪,把頭鑽進帶子圈中,用力下墜,那知一用力,帶子就斷。心想:真詫異,怎麼這樣粗的絲帶,就會弔不起吾的身體?或者這帶子已舊了。於是從新開了衣箱,從新取出兩根新帶子,仍掛在樑上。自己以為這帶子是新織成的,斷不會斷的了,不料方結好結子,把手一拉一試,又齊齊的斷了。這一回到吃驚了,自言道:怎麼新帶子也會斷去?或者真有祖宗神靈默佑,不許我死去不成?正要再尋帶子,忽聞屋上說道:“王氏,你莫要自尋短見,你的冤枉已經明白了。我並不是你祖宗,也不是陳氏的祖先,是夜遊神經過這裡,知道你冤枉,所以把你帶子給你拉斷,你切莫想不開。你的冤枉已明白了,不久你公公就要進來消你氣了。”
王氏是個女流,初聽得屋上有說話聲,還認是人哩,後來聽到夜遊神三字,就嚇得戰戰兢兢跌做一團,連尋死的心思,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不到一刻,就聽門外有人敲門,嘴裡嚷道:“媳婦媳婦!你的冤枉明白了,你快快不要尋死。”王氏一聽,就是他公公的聲音。有心去答應,恨他素日聽了蓮香一面之詞,把他糟蹋;有心不答應,又是翁媳,情誼攸關。正在躊躇為難之際,門外陳員外叫了幾聲,不見答應,以為王氏必定吊死的了,一著急,用腳把門踢開。闖進來一看,見王氏坐在東邊椅子上,樑上掛著兩條新帶子,已經齊齊中斷,忙以手加額道:“天保佑!天保佑!我的好媳婦不曾冤枉死。”王氏原是書家出身,素來於尊卑長幼之禮毫不失節,見公公進來,急忙站起身,立在旁邊,兩手拍著自己衣襟,淚汪汪垂頭不語。陳員外正指手畫腳說話,忽聞屋上說道:“我乃夜遊神也。陳瑜慶,你聽了愛妾一面之詞,險些屈殺了好人,我特來給你把罪名記在簿上,回奏天庭,折你陽壽一紀。”陳員外聽了,忙跪在地下懇求道:“尊神聽真,弟子陳瑜慶一時糊塗,聽了賤妾一面之詞,幾把好人屈殺,但此並非我弟子有心做的罪過。現在幸有聖僧前來,把這事給吾分明白,都是那賤妾同姦夫王楚江做下的奸計,陷害王氏。我已把姦夫趕出門外,姦婦捆縛處治了。”屋上又說道:“這事雖是姦婦所為,究因你好色之故,不娶名門淑女,去娶煙花賤婦的緣故。幸吾神路過此地,把他上吊的帶子弄斷,否則這個賢淑貞節婦人,早已到閻王殿上控告你了。你嗣後不可再蹈前轍,一味的貪圖美色,戒之戒之!我神有事,就此去也。”說畢寂然。陳員外那裡知道是濟公作法,差五鬼冒充夜遊神嚇他,使他下一次不敢娶煙花女,保全王氏。所以他聽了屋上告誡的說話,雙膝跪地,磕頭如搗蒜,直至毫無聲息方才起身;又對著王氏用一番好話再三安慰。王氏見大冤已白,也就轉悲為喜。
其時四野雞聲高唱,天已漸明,陳員外見王氏點頭,這才跑到外面書房中來,見濟公已經起身,蓮香捆縛手足躺在地上,立刻命家人:“搭他到後面空房中,吊在樑上,待我慢慢的處治他!”一面叫家人擺酒。濟公是從來不洗臉的,見酒已擺好,即坐在上首裡大喝大嚼。陳員外陪著,心中感激和尚,想報答他,就叫人到後面庫房中取銀五百兩。家人領命,不多時,你也捧一包,我也捧一包,放在桌子上。濟公道:“員外,你這銀子莫非還我的嗎?”陳員外道:“正是。我幸虧大師傅慈悲,得把姦情辨別明白,救我媳婦的性命。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這些須銀子,就作為謝儀,請師傅收了罷。”濟公呵呵笑道:“我是出家人,到處募化,用不著銀子的。你要送吾,倒還是送給你媳婦的孃家罷,他家世代書香,不過少了這種東西。你把這些送了他,一則好幫幫他用度,二則也可消消他的氣。”正在說話之際,忽外面家人報道:“王親家到了。”陳員外忙到外面去迎接。只見王老頭兒氣吁吁滿頭是汗,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原來王伯俞父子三人都在外面處館,離家都有三四十里,家中只有媳婦三個。昨天陳員外差人去諮照,說他女兒不端。婆媳聽了,都嚇得沒主意,忙去尋鄰舍下家,請一個人到王伯俞館中,關照此事。一時沒人空閒,直到上燈以後,方才有個十六七歲的兒童前去,及至館中,已有二更時候。王伯俞早已睡覺,夢中驚醒,立即披了衣裳,往外就跑。跑了一夜,趕到家中,已是天明。老婆子同著兩個媳婦,也一夜沒有睡覺。王伯俞到家,問明情節,坐也不坐,慌忙就走。他想:女兒素來貞節,怎麼就會作此不端?如系他果然做了,我也沒臉再活,同他一塊兒死了也罷;如其人家陷害他、冤枉他,我就拚著老命,給他申冤。所以一口氣跑到陳家。陳家家人正在門外,遠遠望見,就去報與員外知道。陳員外一得信,立即迎出來,面帶春風,說道:“親翁,你來了嗎?”王伯俞氣吁吁的並不回言,往裡就走,方踏上客廳階石,一口氣急得回不轉來,翻身跌倒,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陳員外趕緊上前攙扶,已是不及,仔細一瞧,氣也沒了,身體也冷了。大驚道:“怎麼跌下就會死的?”一霎時裡面王氏得信,趕出來一看,父親已是如此景象,不由的心中悲痛,扶屍大哭。
陳員外嚇得目定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一刻,這才“咳”了一聲道:“我命中註定要遭場人命,這是不好倔強的,這個官司是吃定了。”和尚坐在床上只是喝酒,頭也不回過去瞧瞧。陳員外遠遠望了他一眼,心中想道:出家人以慈悲為本,人家死了人,遭了人命,他仍坐在那裡吃酒,連惻隱心都沒有,豈不是個鐵石心腸?豈知還沒想完,和尚早已知道,就說道:“陳員外,你瞧我和尚是個鐵石心腸嗎?我和尚的心最軟,人家如果真死了,我一悽慘哭起來,比他女兒還利害三分哩!因為他不是真死,所以我只管在此飲酒。”陳員外道:“師傅,你沒過去瞧他,也怪不得你;我是仔細看過,氣也沒了,身也冷了,怎麼說是不死?”濟公道:“這是氣閉,不是真死。因為他年高性急,走了遠路,上焦的氣同下焦的氣接不到,一時氣塞,孔竅閉住,所以就像死了一般,其實並不是真死。”陳員外道:“師傅既知他不是真死,就請你老人家慈悲慈悲,給他治治罷。”濟公道:“容易,容易!”說罷,就在身畔取出一塊藥來,納入口中嚼爛,吐於手掌之中,取了半杯冷茶,走過來把王伯俞的牙關撬開了,把嚼爛的丹藥安放口中,用茶灌送入肚。不到片刻,就聽王伯俞肚腹咕嚕咕嚕響,“啊呀”一聲坐起來,倒嚇了旁人一跳。
陳員外正要問他,他先說道:“我的女兒呢?”王氏在旁答道:“女兒在此。”王伯俞道:“你還沒兒呀?莫非你我在睡夢中相見不成?”王氏道:“女兒不死,我的冤枉已經明白了。”就把以往之事細細說了一遍。王伯俞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天神保佑!”立起身就對王氏道:“那位師傅在那裡?我要見見他。”王氏用手一指濟公道:“這位就是。”王伯俞忙過來給濟公磕頭。回頭又手招王氏道:“女兒,你也應該過來謝謝師傅救命之恩。”王氏也即蹌步過來行禮。濟公攔住道:“小事一團,不便行禮。”陳員外過來,執著王伯俞手道其歉仄,又告訴他方才濟公用藥救他之事,王伯俞感激非常,從新給濟公磕頭。陳員外又叫重整杯盤,於是又吃酒談心,直吃到午後,濟公這才起身告辭。陳員外那裡肯放走,定要留他多住幾天。濟公道:“我這一回出來,原本去幫助官兵捉拿小西天強盜,給徒弟悟緣報仇,他們都等候在那裡,不能多耽延時候。待我捉了強盜,回頭再見罷。”說罷,往外就走。陳員外攔他不住,也是沒法,只得送出大門,彼此作別。後來陳員外就把周蓮香責了一番,趕逐出門,格外的敬重王氏。王氏在房中供了濟公長位,朝夕拜祝,此話休題。
話說濟公出了陳家,望東趕行,忽見大路之旁,一人拉著明晃晃的刀立著。濟公一笑道:“你倒還在這裡嗎?”未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