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的一天就要結束了。教室裡正上最後一堂課,寧靜,安謐。這堂課講的是基礎植物學。桌子上擺滿了楊花,榛子和柳枝供孩子們臨描。天色變暗了,下午就要結束了,教室裡光線暗極了,孩子們無法再畫下去了。厄秀拉站在前面給孩子們提著問題,幫助他們瞭解楊花的結構和意義。
西面的窗戶暉映著一抹濃重的桔黃色,給孩子們的頭上勾勒出一圈火紅金黃的輪廓,對面的牆壁也塗上了一層瑰麗的血紅。可厄秀拉對這幅景色並不怎麼在意,她太忙了,白天已進入尾聲了,一天的工作象退潮時平靜的潮水一樣,漸漸收尾了。
這一天就象許多天一樣恍恍惚惚地過去了。最後她有點急匆匆地處理完了手頭的事。她給孩子們提著問題,催促著他們,為的是在下課的鑼聲敲響時他們弄懂這天應該知道的問題。她手裡拿著楊花站在教室前的陰影中,身體微微前傾向著孩子們講著,沉浸在教學的激情中。
她聽到門“咔嗒”響了一聲,但沒去注意。突然她渾身一驚:她看到一個男人的臉出現在那一道血紅金黃的光線中,就在她身邊。他渾身紅焰一般閃著光,看著她,等著她去注意他。這個身影簡直把她嚇壞了,她覺得自己就要昏過去了。
她心中壓抑著的潛意識恐怖感立時痛苦地爆發出來了。
“我讓你吃驚了吧?”伯金同她握著手說,“我以為你聽到我進來的聲音了。”
“沒有,”她遲疑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笑著說他很抱歉。她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
“太黑了,”他說,“開開燈好嗎?”
說著他挪到邊上打開了電燈,燈光很強。教室裡清晰多了,跟剛才他來時比顯得陌生了,剛才這兒溶滿了舒緩黛色的魔幻色彩。伯金轉過身好奇地看著厄秀拉。她的眼睛驚詫地睜圓了,由於驚恐,嘴唇都有點哆嗦了,看上去她就象一個剛剛被驚醒的人一樣。她的面龐洋溢著一種活生生、溫柔的美,就象柔和的夕陽一樣在閃爍。他看著她,又添一分喜悅,滿心的歡樂,輕鬆愉快。
“你正擺弄楊花?”他問著,順手從講臺上揀起一顆榛子。
“都長成這麼大了嗎?今年我還沒有留意過呢。”
他手中捏著雄花,看上去很入迷。
“還有紅的!”他看著雌蕊中落出的緋紅色說。
然後他在課桌中穿行著去看學術書,厄秀拉看著他穩步走來走去,他的穩重令她屏息。她似乎靜靜地站在一旁,眼看著他在另一個世界裡聚精會神地走動著。他那靜悄悄的身影幾乎象凝結著的空氣中的一個空洞。
突然他向她揚起臉來說話,聽到他的聲音她的心跳加快了。
“給他們一些彩筆吧,”他說,“讓他們把雌性花塗上紅色,雄性花塗成黃色。我只畫不著色的畫兒,只塗紅、黃兩種顏色。在這種情況下素描沒什麼不好的,要強調的就是這一點。”
“我這兒沒有彩筆。”厄秀拉說。
“別處會有的,紅的和黃的,你只需要這兩種。”
厄秀拉打發一個男孩子去找。
“彩筆會把書弄髒的。”厄秀拉對伯金說,臉紅透了。
“沒那麼嚴重,”他說,“你必須把這些東西標明,這是你要強調的事實,而不是記錄主觀印象。而這種事實就是雌花兒的小紅斑點兒和懸墜著的黃色雄性楊花,黃色的花粉從這兒飛到那兒。將這事實繪成圖,就象孩子畫臉譜一樣——兩隻眼,一隻鼻子,嘴裡長著牙齒,就這樣——”說著他在黑板上畫出一個人形來。
就在這時,玻璃門外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來人是赫麥妮-羅迪斯。伯金走過去為她打開門。
“我看到了你的汽車。”她對他說,“我進來找你,你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履行公務時的樣子。”
她親暱愉快地看了他好半天,然後笑了一下。接著她自己朝厄秀拉轉過身來,厄秀拉和她的學生們一直在看著這對情人間的一幕。
“你好,布朗溫小姐,”赫麥妮唱歌般地同厄秀拉打招呼,那聲音低沉,奇妙,象在唱歌,又象在打趣。“我進來,你不介意吧?”
她那雙灰色、幾乎充滿諷刺意味的眼睛一直看著厄秀拉,似乎要把她看透。
“哦,不介意的。”厄秀拉說。
“真的嗎?”赫麥妮追問,態度鎮定,毫不掩飾自己的霸道專橫。
“哦,不介意,我很高興,”厄秀拉笑道,既激動又驚恐,因為赫麥妮似乎在逼近她,那樣子似乎跟她很親暱,其實她怎麼能親近厄秀拉呢?
赫麥妮需要的正是這樣的回答。她轉身滿意地對伯金說:
“你做什麼呢?”那聲音是漫不經心的。
“擺弄楊花,”他回答。
“真的!”她說。“那你都學到了什麼?”她一直用一種嘲弄、玩笑的口吻說話,似乎這一切都是一場遊戲。她揀起一枚楊花,吸引了伯金的注意力。
她身穿一件寬大的綠色大衣,大衣上透著凸出的圖案,顯得她在教室裡有點怪模怪樣的。大衣高領和大衣的襯裡都是用黑色皮毛做的,裡面著一件香草色的上衣,邊兒上鑲著皮毛,很合適的皮帽子上拼著暗綠和暗黃色的圖案。她高大,模樣很怪,就象從什麼希奇古怪的圖畫上走下來的人一樣。
“你認識這紅色的小橢圓花兒嗎?它可以產堅果呢。你注意過它們嗎?”他問赫麥妮,說著他走近她,指點著她手中的枝子。
“沒有,”她回答,“是什麼?”
“這些是產籽的花兒,這長長的楊花只生產使它們受精的花粉。”
“是嗎?是嗎!”赫麥妮重複著,看得很仔細。
“堅果就從這些紅紅的小東西里長出來,當然它們要先受精。”
“小小的紅色火焰,紅色火焰,”赫麥妮自言自語著。好半天,她只是盯著那長出紅花兒的小花蕾看來看去。
“多麼好看啊,我覺得它們太美了,”她湊近伯金,細長,蒼白的手指指點著紅紅的花絲說。
“你以前注意過嗎?”他問。
“沒有,從來沒有。”她答道。
“以後總要看到這些了。”他說。
“對,我會注意的。”她重複他的話說,“謝謝你給我看了這麼多,它們太美了,小小的紅火苗兒——”
她對此那麼入迷,幾乎有些發狂,這可有點不正常。厄秀拉和伯金都感到迷惑不解。這些紅雌蕊竟對赫麥妮有某種奇妙的吸引力,幾乎令她產生了神秘的激情。
這一課上完了,教科書放到一邊不用了,學生們終於放學了。但赫麥妮仍然坐在桌前,雙肘支在桌上,兩手託著下顎,蒼白的長臉向上仰著,不知在看什麼。伯金走到窗前,從燈光明亮的屋裡朝外觀望,外面灰——的,細雨已悄然落下。
厄秀拉把她的東西都歸置到櫃子裡去。
赫麥妮終於站起身走近厄秀拉問道:
“你妹妹回家來了?”
“回來了。”厄秀拉說。
“她願意回貝多弗來嗎?”
“不願意。”厄秀拉說。
“不會吧,我想她能夠忍受。我呆在這裡就得竭盡全力忍受這個地區的醜陋面目。你願意來看我嗎?和你妹妹一起來布萊德比住幾天,好嗎?”
“那太謝謝您了。”厄秀拉說。
“那好,我會給你寫信的,”赫麥妮說,“你覺得你妹妹會來嗎?她如果能來我會很高興的。我覺得她這個人很好,她的一些作品真是優秀之作。我有她的一幅木刻,上了色的,刻的是兩隻水——,也許你沒見過吧?”
“沒有。”厄秀拉說。
“我覺得那幅作品妙極了,全然是本能的閃光——”
“她的雕刻很古怪。”厄秀拉說。
“十足得美妙,充滿了原始激情——”
“真奇怪,她為什麼總喜歡一些小東西呢?她一定經常畫些小東西,小鳥兒啦,或者小動物什麼的,人們可以捧在手中把玩。她總喜歡透過望遠鏡的反面觀察事物,觀察世界,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赫麥妮俯視著厄秀拉,用那種超然、審視的目光久久地盯著她,這目光令厄秀拉激動。
“是啊,”赫麥妮終於說,“這真奇怪。那些小東西似乎對她來說更難以捉摸——”
“可其實不然,對嗎?一隻老鼠並不比一頭獅子難以捉摸,不是嗎?”
赫麥妮再一次俯視著厄秀拉,仍然審視地看著她,似乎她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想著什麼,一點也不在意對方在說什麼。
“我不知道。”她回答。
“盧伯特,盧伯特,”她唱歌般地叫他過來,他就默默地靠近了她。
“小東西比大東西更微妙嗎?”她問道,喉嚨裡憋著一聲奇特的笑,似乎她不是在提問而是在做遊戲。
“不知道。”他說。
“我討厭微妙不可捉摸的東西。”厄秀拉說。
赫麥妮緩緩地巡視她,問:
“是嗎?”
“我總認為小東西表現出的是軟弱。”厄秀拉說著抬起了胳膊,似乎她的尊嚴受到了威脅。
赫麥妮對此沒有注意。突然她的面部皺了起來,眉頭緊鎖著,似乎她想著什麼,竭力要表達自己。
“盧伯特,你真地以為,”她視厄秀拉旁若無人一般,問道:“你真地以為喚醒了孩子們的思想是件值得的事嗎?”
伯金臉上閃過一道陰影,他生氣了。他的兩腮下陷著,臉色蒼白,幾乎沒有人樣兒了。這個女人用她那嚴肅、擾亂人意識的問題折磨他,說到了他的痛處。
“他們不是被喚醒的,他們自然會有思想的,不管願意不願意。”
“可是,你以為加快或刺激他們的思想發展會更好嗎?讓他們不知道榛子為何物不是更好嗎?為什麼要把榛子弄成一點點的,把知識分割成一點點的?讓他們識其全豹不是更好?”
“不管你懂不懂吧,你是否希望讓這些小紅花兒在這兒受精呢?”他嚴厲地問。他的語調殘酷、尖刻、蠻橫。
赫麥妮的臉仍然仰著,茫茫然。伯金在生悶氣。
“我不懂,”她和解地說,“我是不懂。”
“可知識對你來說就是一切,是你的全部生命,”他忿忿地脫口而出。她緩緩地巡視他。
“是嗎?”她說。
“知識,是全部的你,你的生命——你只有這個,知識,”
他叫道,“只有一棵樹,你的口中只有一顆果子。”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
“是嗎?”她終於無動於衷地說。然後她又怪聲怪氣地問:
“什麼果子,盧伯特?”
“那永恆的蘋果,①”他氣憤地答道,連自己都仇恨這個比喻——
①這裡指“智慧樹”上的果子,象徵知識和理智。
“是的,”她說道,看上去很疲憊。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然後,她竭盡全力振作起精神,又恢復了那漫不經心歌唱般的語調。
“別考慮我,盧伯特。你是否認為孩子們有了這些知識會變得更好、更富有,更幸福?你真是這麼想的嗎?是不是讓他們不受影響,順其自然?讓他們仍然是動物,簡單的動物,粗獷、兇暴。怎麼樣都可以,就是不能因為有自我意識而無法順其自然。”
大家以為她說完了,可她喉嚨奇怪地咕噥一下,又說了起來:“讓他們怎麼著都行,就是不要長大了靈魂殘廢,感情上殘廢,最後自食其果,無法——”赫麥妮象一個神情恍惚的人一樣握緊了拳頭——“無法順其自然地行事,總是謀劃什麼,總是選擇來選擇去一事無成。”
大家又以為她的話說完了。可就在伯金要回答她時,她又狂熱地說:“總是無法自行其事,總那麼清醒,自我意識過強,時時注意自己,難道沒有比這更好的嗎?最好是動物,一點頭腦都沒有的動物,也比這強,這樣太不值了。”
“難道你認為是知識使得我們失去了生氣,讓我們有了自我意識?”伯金氣惱地問。
她睜大眼睛打量著他說:
“是的,”她停頓一下,茫然地看著他。然後她用手指抹了一下眉毛,顯得有點疲憊。這個動作令他反感極了。“頭腦這東西,”她說,“就是死亡。”她漸漸抬起眼皮看著他說:
“難道頭腦,”她渾身抽動著說:“不是我們的末日嗎?難道它不是毀滅了我們的自然屬性,毀滅了我們全部的本能嗎?難道今日的年輕人不是在長大以後連活的機會都沒有就死了嗎?”
“但那不是因為他們太有頭腦,而是因為太沒有頭腦了。”
他粗暴地說。
“你敢肯定嗎?”她叫道。“我覺得恰恰相反。他們的意識太強了,一直到死都受著沉重的意識的重壓。”
“受著有限的,虛假的思想的禁錮。”他叫著。
赫麥妮對他的話一點也不注意,仍舊狂熱地發問:
“當我們有了知識時,我們就犧牲了一切,就只剩下知識了,不是嗎?”她頗為動情地問道。“如果我懂得了這花兒是怎麼回事,難道我不是失去了花朵,只剩下了那麼點知識?難道我們不是在用實體換來影子,難道我們不是為了這種僵死的知識而失去了生命?可這對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這一切知識對我意味著什麼?什麼也不是。”
“你只是在搬弄詞藻,”伯金說,“可知識對你來說意味著一切。甚至你的人同野獸的理論,也不過是你頭腦裡的東西。你並不想成為野獸,你只是想理論一下你的動物功能,從而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刺激。這都是次要的,比最墨守成規的唯理智論更沒落。你愛激情,愛野獸的本能,這不過是唯理智論最壞的表現形式,難道不是嗎?激情和本能,你苦苦地思念這些,可只是在你的頭腦中,在你的意識中。這些都發生在你的頭腦中,發生在那個腦殼裡。只是你無法意識到這是怎麼一回事罷了:他要的是用謊言來代替真實。”
對伯金的攻擊赫麥妮報之以冷酷刻毒的表情。厄秀拉站在那兒,一臉的驚詫與羞赧。他們相互這樣反目,把厄秀拉嚇壞了。
“這全是夏洛特小姐①那一套,”他用令人難以捉摸的口吻說。他似乎是在衝著一片空蕩蕩的空間說著指責她的話。“你有了那面鏡子,那是你頑固的意志,是你一成不變的領悟能力,你縝密的意識世界,除此以外再沒別的了。在這面鏡子裡你一定獲得了一切。可是現在你清醒了,你要返璞歸真了,想成為野蠻人,不要知識了。你要的是一種純粹感覺與‘激情’的生活。”——
①《亞瑟王傳奇》中的一女子,她單相思愛上了一位騎士,苦戀而死。
他用一個“激情”來反諷她。她氣得渾身直打顫,無言以對,那副樣子很象古希臘神諭宣示所裡的女巫。
“可你的所謂激情是騙人的,”他激烈地繼續說,“壓根兒不是什麼激情,而是你的意志。你要抓住什麼東西,為的是控制它們。為什麼?因為你沒有一具真正的軀體,一具黑暗、富有肉感的生命之軀。你沒有性慾,有的只是你的意志,意識思想和權力慾、知識欲。”
他又恨又蔑視地看著她,同時因為她在痛苦自己也感到痛苦。他感到羞恥,因為他知道他折磨著她。他真想跪下肯求她的寬恕,可他又無法平息心中的怒火。他忘卻了她的存在,僅僅變成了一個充滿激情的聲音:
“順其自然!”他叫道,“你還順其自然!你比誰都老謀深算!你順的是你的老謀深算,這才是你,你要用你的意志去控制一切,你要的是老謀深算與主觀意志。你那可惡的小腦殼裡裝的全是這些,應該象砸堅果一樣把它砸碎,因為不砸碎它你仍然會是這樣,就象包著殼的昆蟲一樣。如果有人砸碎了你的腦殼,他就可以讓你成為一個自然的、有激情的、有真正肉慾的女人。可你呢,你需要的淫蕩——從鏡子中觀看你自己,觀看你赤裸裸的動物行為,從而你就可以將其意識化。”
空氣中有一種褻瀆的氣氛,似乎他說了太多不能令人原諒的話。但厄秀拉關心的是藉助伯金的話解決自己的問題。她臉色蒼白,很茫然地問:
“你真地需要肉慾嗎?”
伯金看看她,認真地解釋道:
“是的,恰恰需要這個,而不是別的。這是一種滿足和完善——你的頭腦無法獲得的偉大的黑暗知識——黑暗的非自主存在。它是你自己本身的死亡,可卻是另一個自我的復活。”
“可這是怎樣的呢?你怎麼能夠讓知識不存在於頭腦中呢?”她無法解釋他的話。
“在血液中,”他回答,“當意識和已知世界沉入黑暗中時——什麼都一樣——就一定有一場大雨。然後你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可以感知的黑暗軀體中,變成了一個魔鬼——”
“可我為什麼要變成一個魔鬼呢?”她問。
“‘女人嚎叫著尋找她的魔鬼情人,①’”他說道,“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①引自S-T-柯勒律治(1772-1834)《忽必烈汗》。
赫麥妮似乎從死亡中醒來了。
“他是一個可怕的撒旦主義者,不是嗎?”她拉長聲音對厄秀拉說,那奇怪的共鳴聲在結尾處又添一聲嘲弄的尖笑。這兩個女人在嘲笑他,笑得他一無是處。赫麥妮那尖聲、凱旋般的女人的笑在嘲弄他,似乎他是個閹人。
“我不是,”他說,“你們是真正的魔鬼,你們不允許生命存在。”
赫麥妮緩緩地審視了他好久,那目光惡毒、傲慢。
“你什麼都懂,不是嗎?”她語調緩慢、冷漠,透著狡猾的嘲弄味兒。
“夠了,”他說,他的面龐鋼鐵般生硬。赫麥妮立時感到一陣可怕的失落,同時又感到釋然。她轉身親暱地對厄秀拉說:
“你們肯定會來布萊德比嗎?”
“是的,我很樂意去。”厄秀拉說。
赫麥妮滿意地看看她,心不在焉地想著什麼,似乎丟了魂一樣。
“我太高興了。”她說著振作起了精神,“兩週之內的什麼時候來,行嗎?我就把信寫到這裡來,寫到學校,行嗎?好吧。你肯定會來嗎?好。我太高興了。再見!再見!”
赫麥妮對厄秀拉伸出手來凝視著她。她知道厄秀拉是她的直接情故,這可把她高興壞了,真有點奇怪。現在她要告辭了。與別人告別,把別人留在原地總讓她感到有力量,感到佔了便宜。再說,她在仇恨中帶走了這個男人,這更是再好不過了。
伯金站在一旁,失神地一動不動。可當他告別時,他又開始講起來:
“在這個世界上,實際的肉慾與我們命中註定的罪惡的放蕩性意淫之間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晚上,我們總要扭開電燈在燈光下觀看我們自己,於是我們把這東西都注入頭腦裡了,真的。你要想知道肉慾的真實,你就先要沉迷,墜入無知中,放棄你的意志。你必須這樣。你要生,首先要學會死。
“可我們太自傲了,就這麼回事。我們太自傲,而不是自豪。我們沒一點自豪感,我們傲氣十足,自造假象欺騙自己。我們寧可死也不放棄自己那一丁點自以為是,固步自封的自我意志。”
屋裡一片安寧。兩個女人充滿了敵意和不滿。而他卻好象在什麼大會上做講演。赫麥妮幾乎連聽都不聽,自顧聳聳肩表示厭惡。
厄秀拉似乎在偷偷看著他,並不真地知道自己看的是什麼。他身上有一種巨大的魅力——某種內在的奇特的低沉聲音發自這個瘦削,蒼白的人,象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在傳達著對他的認識。他眉毛和下顎的曲線變幻多端,漂亮、優雅的曲線展示著生命本身強有力的美。她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但她感到一種滿足與暢快。
“可是,儘管我們有肉慾,但我們沒有這樣做,是嗎?”她轉身問他,藍色的眼睛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她在笑,象對他挑戰一樣。於是,他的眼睛與眉毛立時露出神奇、毫無拘束、令人心動的迷人的微笑,但他的嘴唇絲毫沒有動一動。
“不,我們沒有,”他說,“我們太為自我所充溢。”
“肯定地說,這並不是自傲的問題。”她叫了起來。
“是的,不會是別的。”
她簡直迷惑了。
“你不認為人們都為自己的肉慾力量感到驕傲嗎?”她問。
“這說明他們並不是肉慾者,而是感覺者,這是另一個問題。人們總意識到自己,又那麼自傲,並不是解放自己,讓自己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並不是來自另一箇中心,他們——”
“你要用茶點了吧,嗯?”赫麥妮轉身優雅、和藹地對厄秀拉說。“你工作了一整天了呀——”
伯金的話戛然而止。厄秀拉感到一股怒火湧上心頭,她感到懊悔。伯金繃起臉道別,似乎他不再注意她了。
他們走了,厄秀拉盯著門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她關掉了電燈,又一次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起來。她哭了,傷心地啜泣著,很傷心,是喜是悲?她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