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死後,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但理查德沒參加。他去訂了“曼加紐”號船上的艙位,二十天後起航。他要去美國,一個絲毫也不吸引他可又似乎是他命運中下一站的國家。
與此同時他在澳大利亞的春天裡流連,他已經愛上了它,愛上了這個他幾個月前還大聲抱怨的國家。當他“關心”它時,他就會衝它大聲抱怨。可一旦這種關心幻滅了,它就變得神秘起來,隨之,某個他稔熟的憂鬱而渺遠的呼喚會長久地持續而總也得不到來自人類滿意的回應。似乎從渺遠漫長、佈滿蕨類植物的黑暗大路上傳來澳大利亞的呼喚聲,低沉的呼喚聲。
他喜歡在夜色神秘而輕柔地降下時來灌木叢中游蕩。此時,林子後面的天空呈現出一片柔和的玫瑰紅,高大的桉樹那白色的樹幹聳入雲天恰似水銀一般,樹頂上是羽毛般的暗色葉子。白色的枝丫像小溪一樣從白色的樹幹上伸展而出;或者說是像巨大的神經叢,一根根神經牽扯著伸展到黃昏的空中。他會站在一棵高大的蕨樹下,舉頭透過林葉看天,傾聽靜謐夜空中鳥兒的鳴囀,鸚鵡在喳喳地叫個不停。
坐在灌木叢邊,他看那村落和遠處的海。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曾怎樣抱怨這裡的平房佈局如何亂無章法,自己是怎樣厭惡這裡的鐵皮屋頂,討厭這裡的骯髒。這讓他想起那個年輕的澳洲上尉說的話:“哦,戰爭年代,我是多麼喜愛雨水敲打鐵皮屋頂的聲音啊,它讓我想起澳大利亞。”
“以後,”理查德自忖,“鐵皮屋頂和小棚屋會讓我懷念澳大利亞。它們在我眼裡是美麗的,儘管它們一點也不美。”
哦,黃昏時分坐在灌木叢邊上俯瞰小鎮教他感到的是怎樣一種神秘的快樂啊。平房大多建在坡地上。沒有打地基,只靠磚砌的柱子支撐著地板。它們矗立在山坡上,柱子看似短短的腿,地板底部漆成黑色,這些小平房似乎毫無重量。這些鍍鋅鐵皮頂的木房子看上去如此飄飄的。有些房子連頂帶牆通通漆成深紅色,有些刷成灰色,還有一些則保留原木本色。不少房頂是鉛灰色的鍍鋅鐵皮,蒼白而輕巧。屋後都有一座巨大的波紋鐵皮水罐,漆成深紅色,波紋環繞著水罐,一根紅色水管子通到屋簷下。有時會看到兩個這樣的水罐,一個瘦弱的邋遢女人頭戴大草帽,貓腰在水罐底部的龍頭下接水。房簷很低,長長的陰影籠罩著木製走廊。幾乎所有的屋後都有一個小涼廊,屋門開在涼廊上。這個小廊簷就是女人的廚房。裡面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有她要洗的髒盤子。一隻貓在跑來跑去,似乎它在世上沒有敵手。一隻鸚鵡在廊簷上雞啼。
灌木叢附近的平房都帶有那怪模怪樣的小花園,是從圍場中圈出來的,悉心用欄杆圍著,不過是又一處牛圈罷了。房後的地面給刨得一片狼藉,爐灰和鐵罐頭盒堆成了堆,滑落到荊棘叢中,白色的家禽聚成堆要睡了。屋前另一座圍著柵欄的小園子裡,兩株山茶樹上花開的正盛,一棵白,一棵紅,看似假的,不過已經在風中凋落了一些。而門口茂盛的珊瑚樹上,蓬勃向上的黑色花蕾中正吐著火焰般的花朵。
夜幕降下了。田野上伸延著幾條綠瑩瑩的路,通向一座湮沒在荒野中的平房。一匹迷途馬在這條路的盡頭狂跳著,它漸漸安靜下來,四下裡環顧著。天黑了還在趕路的礦工騎著小馬從鎮子裡奔出。一個身著白色罩衣、黑裙子的女人帶著兩個小女兒,趕著一輛稀鬆咣噹的小馬車,小馬跑得飛快,拉著車穿過樹林回家。
燈火初上,小鎮的夜晚開始了。低處,平房散落得遠近一片。寬寬的道路連接得如同一張網,倒不如說是剛開始開拓的路。小鎮的中心是一條長約百碼的窄街,是這裡的主街。你俯瞰這紅土。草地和灌木叢,憑著蒼白的鍍鋅大屋頂和旅館那沙土色的圓山牆即此處最大的建築,你就會知道它在什麼地方。至於其他的,從高處看,就像一條兩面是鍍鋅頂的房子的短街,不出幾步就成了一條長滿青草的寬闊大路,兩邊房子漸稀,再往前就是灌木叢了。還有黑乎乎的鐵路和黑乎乎的小車站。然後就是寬闊的圍場綿延到海,高處是一道珊瑚樹和耕地。理查德能看到“咕咕宅”,它房頂很低,就在海邊。房後是圍場的柵欄、開闊的草地、一條條斷路和稀稀落落的平房。
四周都是,蒼白屋頂的平房遍佈四周,毫無章法地散落在荒草叢生的斷街上和海岸邊,但又與大海保持著距離,就像壓根兒沒有海一樣。忽視那巨大的太平洋。這裡有小山包和藍色的海水窪,那是沙灘上環礁湖中的清新藍色海水。小山包上趴著更多的平房,平房的前基柱很高,但沒有後基柱,下方是黑暗的窯洞。在無際線上是一道細線般的樹,樹梢上頂著羽毛般的葉子。下方冒出一座座顏色不一、屋角頗尖的平房,看似一顆顆小水晶。這一切都籠罩在蒼白晴朗的天色中,但顯得渺遠如同幻象。
綠草瑩瑩的坡地,越過鐵路後變得陡峭起來,通向灌木叢。這裡那裡零零散散枝頭繁茂的棕桐樹,是被時間的洪水遺留下的,是被文明的洪水遺留下的。躲過這兩股洪水的還有:平房及其屋外的火焰樹,光禿禿的平房看似包裝盒子;偶爾看到一架風車,是用來車水的;一泓圓圓的水井,圓得完美;還有灌木叢和樹林中冒著煙的小煤礦。這寬闊的林木繁茂的坡地直上巖頭,通向紅霞雲霞,那落霞紅得如同火焰樹上的花朵。在黛色的樹林中,奇特的鳥兒在鳴囀。蕨樹那長滿瘤節、樹皮剝落的樹枝在夕陽輝映下舒展著美妙的枝葉,夕陽透過網一樣的枝葉流瀉而下。按樹似有白色赤裸的神經沿樹幹向上伸展,而不可避免死去的按樹則向空中伸出深灰色的樹幹。濃重的黃昏降落在土著人的大地上。
理查德漫步穿過村莊回家。馬匹停在路中央,一動不動,像鬼魂在諦聽。或者是一頭母牛站立在黑暗的小徑上,似乎已經睡去。隨後它又溜達開去。在夜晚到來時分,總有這麼一些動物在黑暗或半黑暗的路上邊遊蕩邊啃食路邊的草。不過迷途的牛群並不慌張,自顧慢慢地走開。
夜色中的小鎮處處蛙聲、嘎嘎聲、尖叫聲、呼嘯聲。咆哮聲,恰似沼地上一座夢幻工廠在全速運轉。淚地上,一隻巨大的灰鳥,一隻鶴輕柔地拍打著寬大的翅膀落在沼地上。一匹奶黃色的小馬生著蛇一樣的腦袋,在路上啃草。儘管理查德的腳步已經走近了它,它依然原地不動地啃著草。這讓理查德想起羅馬奎里納爾宮外普拉克西蒂利所創作的雕塑馬,全像蛇一樣。那些蛇一樣的馬又在澳大利亞再生了,或者說是一種幻象。
人無足輕重,甚至算不得一回事兒。他們就在那裡,十分友好。可他們從來沒有進入別人的內心。常言道:人是人的首要環境。但對理查德來說,這句話在澳大利亞用不上。這裡有人,但並不引人注目。你對鄰居或某個熟人說了幾句話,那不過是為了製造點聲音而已。只是製造聲音,實在沒什麼可說的。這廣漠的大陸實在是言語的真空。人沖人發出聲音只是出於習慣。理查德發現他從未想過跟誰說話,從未想跟什麼人在一起。他將自己置身於人際關係之外。至於其他人嘛,他們要麼跟他一樣,要麼就是以混居的方式聚在一起。可是,這種失語,這種茫然和孤獨將空氣瀰漫,對這個國家來說是自然的。這裡的人令你孤獨。他們並不因著好奇而追隨你問個沒完,也不待你以他們的夥伴情誼。你走了,他們就把你忘了。你又來了,他們幾乎對你視而不見。你說話,他們就對你很友好,可從來不向你提問,從來不侵犯你。他們不在意。澳大利亞人大大咧咧的漠然還說不上是冷漠。他們的社會人分解了,倒退為自然成分。個人從根本上沒了
溝通的慾望。他們的言語只是噪聲而已。像啞巴牛群聚在一起,不過是一群混居的邋遢動物罷了。但在這一切之下的,是根本的漠然。
以這種漠然艱辛地進行著文明進程,可它讓人感到像是朝下運動的鐘表。它在歐洲結束了,便向下,一直向下到了澳大利亞。人們開礦,耕耘,開路,為政治呼喚。可這一切都離不開那種漠然,人們不敢承認他們漠然到了何種程度,生怕因此丟棄一切而陷入空虛。人們根本上是漠然的,但觀看賽馬時卻會爆發出激情,偶遇騷亂也會從中取樂。
索默斯覺得奇怪:為什麼澳大利亞的工黨如此固執,袋鼠為什麼如此憤然?但他還是意識到了,這些人一直被工作所制,一直受著束縛。與其說是他們使工作繼續不如說是工作推著他們轉動不息。沒別的,是這世界上的勞作那絕對的驅動讓他們運轉著。沒有工作,他們就會重蹈覆轍,在叢林中乾土匪的營生,變得異常冷漠,那才是他們的本性。
但他們總算是男子漢。他們健壯,充滿活力,儘管對面前的目標漠然以對。所以他們追求一個又一個的目標,純屬出於需要才去個什麼地方,乾點什麼,而不僅僅是在馬身上下賭注。總有比一天工作和一場賭博重要的東西,這是對來自歐洲的舊式生活的一擊。
循規蹈距的歐洲式生活已在全世界形成了,就像他們巨大的教堂、工廠和城市,巨大的石頭用鐵和磚瓦在壓迫這地球的表面。他們說澳大利亞是自由的,的確如此。甚至那輕浮無根基的平房也是自由的。理查德抱怨著這裡的雜亂無章,然後一連兩個晚上夢見自己在巴黎,第三天又夢見自己在別的城市,意大利或法國的。現在他住在一間豪宅裡,他在努力離它而去,卻發現自己身處外省的一條老街道上,三角屋頂的老房子在街上投下黑暗的陰影,他正處於房子和陰影之間;街的盡頭有一座淺灰色的凸兀教堂,是一座舊式的天主教教堂,碩大無朋的灰教堂,實在美。
可突然間,這一片雜亂景象令他感到噁心,其美麗也讓他厭惡。這感覺是如此強烈,令他從夢中醒來。從那天起,他一直對這些雜亂無章散落著的無根無基的棚子和平房心懷感激。從那天起,他一直熱愛這幅澳洲的風景:遙遠的按樹白色的樹幹如同白色的神經伸展到空中,隨意的街道旁散落著輕飄飄的平房,偶爾還會看到小山包上伏著的平房,在長滿小樹的山脊下,看似日本的紙房子。
他現在懼怕高大的建築了,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噩夢。甚至大教堂,儘管那龐然大物被稱做美麗之物。這美麗建築在他看來就像一隻浮腫的瘤子。再也不了,他再也不想看到沉重的倫敦或山上負載著重量的羅馬了。那人造的重量是如此可怕,如此呆滯,重如同死亡。
不,不,這輕巧的澳大利亞小山就像一個新的世界,這脆弱的、不引人注目的風景仍然那麼清潔,沒有任何遐疵或混亂,平房、棚子和波紋鐵皮頂,這景象就像天空一樣清明。難怪澳大利亞人愛澳大利亞呢。因為這片土地上人類尚未犯下太大的錯誤,像歐洲那樣,甚至更壞,像美洲那樣。
“那,我為什麼還要走呢?”他問自己。
“等等!等等!”他回答自己,“你得經歷這些錯誤才行。你應該走遍世界,再走上半圈,然後再回家。走,繼續走下去,這世界是圓的,它會帶你回家的。繞世界畫個圓,那是你意識中的圓圈。畫吧,直到把它畫圓了為止。”
他準備好了,心靜如水地走。
唯一來“咕咕宅’拜訪的人是傑茲。
“這就離開我們嗎?”
“是的。”
“最後倒突然了點兒。”
“或許是吧。不過,既然要走就早點走的好。”
“你是這麼想的嗎?不喜歡這兒,是吧?”
“不是,正相反。再呆下去,我就乾脆不走了。”
“快要喜歡上它了!”傑茲微笑道。
“是的,傑茲。我愛它。我並不愛人,而是愛這個地方,它進入了我的骨血,令我陶醉。我愛澳大利亞。”
“因為這你才要離開嗎?”
“是的。我感到恐怖。我想要的是進到灌木叢中去,一片離小鎮子近的灌木叢,有自己的一匹馬和一頭牛,別的嘛,全去他媽的。”
“我能懂‘去他媽的’都是什麼東西,”傑茲笑道,“反正你是不會幹這事的。”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受過誘惑。如果說是夏娃引誘男人墮落,那麼是澳大利亞引誘了我,再拖拉著我——”
傑茲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會後悔的。”他平靜地說。
“我或許會為我做的任何事後悔,”索默斯回答道,“那又怎麼樣?我或許會為去美國而痛悔,當我需要澳大利亞時我卻走了。我需要澳大利亞,就像一個男人需要一個女人一樣,一想到它我就微微發顫。”
“澳大利亞?”
“正是。
傑茲看著索默斯,那淺灰色的眼睛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來。
“那為什麼不留下來?”他套索默斯的話呢。
“不是現在。不是現在。我有點固執,我還不想讓步。暫時不想。我不想對這個地方讓步。它太強壯了,它會引誘我遠離自我,那太容易了。這誘惑太強,這一步邁出去會太大,傑茲。”
傑茲笑了,直視著索默斯目光炯炯的眼睛。
“你是多麼非凡的人啊,索默斯先生!”他說,“來,上悉尼來住吧。你不會覺得來悉尼是一大跳躍。”
“不,我不想住在悉尼。我想回到離小鎮子近的灌木叢裡。那樣像需要一個女人一樣,傑茲。我想那樣。”
“可你為什麼不那麼做呢?”
“我不想讓步,還不想。那有點兒像在女人面前讓步。我還不想呢。我以後會回來的。”
傑茲突然看了索默斯一眼,刻毒地笑道:
“稱不想讓步,是嗎,索默斯先生?你不對女人讓步,澳大利亞在你眼裡就像個女人。你不服從袋鼠,現在他已經死了。你也不服從工黨和社會主義。那你到底要幹什麼呢?你覺得你會服從美國嗎?”
“上天不許我提前說。”
“哈,索默斯先生!”傑茲笑了。“你讓我覺得,你周遊世界,就是尋找你不願屈從的東西。你跟我們這些人一樣壞。”
“可能吧,”理查德說,“不過我會屈從上帝,這一點你做不到——”
“哦,我們會屈從他,只要我們能看得見他。”傑茲說著笑了,露出他時而會有的迷人表情。
“那好,我情願看不見但要屈從。”理查德說道。
傑茲抬眼瞟他一下,露出懷疑的眼神。
“還有,”理查德說,“我不會放棄我們真正文明意識的旗幟。我要放棄的是理念,但不是我們已經獲得的清醒的、有自我責任感的、深刻的意識。我不會背叛這一點的,傑茲,儘管袋鼠確實說過我是文明的敵人。”
“你不認為你是嗎?”傑茲一針見血地說。
“文明的敵人?哼,我是這個機器文明和這種理想文明的敵人。但我不是深刻的、自我責任感的意識的敵人,這種意識才是我認可的文明。在這種文明的意義上,我會永遠為這面旗幟戰鬥並努力將這面旗幟扛到至深的黑暗角落。這是一種冒險,傑茲,跟任何冒險是一樣的。當你意識到你在做什麼時,或許那最值得你冒險了。”
這時哈麗葉把茶盤端到了雨廊上來。
“有人來看我們,這真不錯。”她衝傑茲說,“現在袋鼠一死,他所捍衛的東西也隨他而去了,似乎出現了一道巨大的鴻溝。”
“你感到出現鴻溝了嗎?”
“可怕呀。似乎地球裂開了口子。至於洛瓦特嘛,他是絕對傷心透了,真夠折磨人的。”
傑茲瞟了索默斯一眼,似乎在詢問。
“似乎是一種形而上的傷心。”索默斯苦笑道。
傑茲一臉的困惑。
“形而上!”哈麗葉道,“你要聽他的,就會認為他不過是一把茶壺,裡面沏的是形而上的茶。其實呀,袋鼠在他。動中分量很重,袋鼠的死令他傷心,這才要奔美國去的。他總要為什麼事傷心的,除了我,什麼事都可能讓他傷心。在我眼裡,他是一塊陰間的磨石。”
“真的嗎!”
“確實讓人受不了。你看,袋鼠死得那麼慘。洛瓦特想顯得自己高大堅強。可我知道他有多痛苦。”
他們沉默了片刻,就聊起了別的。
索默斯在報上讀到一條消息說中國沿海起了一股旋風,捲走了好幾千人。這股旋風現在正往南運動,席捲了新赫布里底群島,前鋒正直搗幾千英里長的澳大利亞東海岸。這頭怪獸估計到悉尼才算壽終正寢。可是,它尚未到來呢。
它終於來了,昏天黑地而來。浪濤狂吼,黑雲似黑牆從海上騰起,一時間天昏地暗。狂風大作,暴雨如注,似乎是天上的水桶在永無止境地狂瀉。
理查德和哈麗葉坐在“咕咕宅”黑暗的屋裡,屋裡火生得很旺,外面黑暗的海水在怒吼。好一幅世紀末的景象。大海狂濤呼嘯,狂風咆哮,屋裡反倒一派死靜。這房子就像水下的洞穴。大雨像浪頭一樣襲擊著房子,房子上的泡沫顯得沉重起來。儘管房簷低垂遮著雨廊,可雨水還是進屋了,在門下汩汩流淌,從窗戶縫裡滲了進來。雨廊頂上的瓦片被風雨掀掉,響聲大作,雨水飛濺,來勢更猛了。一整天裡他們無所事事,只能坐在火爐邊,時不時地擦掉門口的水。透過長長的矮窗,你只能看到黃灰色的泡沫,只能聽到汩汩的流水聲。
這一天他們全然與世隔絕,被狂暴的大水堵在黑暗的屋中。冰涼的雨水似乎像一個殼罩住了房子。洛瓦特和哈麗葉兩人被孤獨地困在這個殼中,就像在潛水艇中一樣。他們心情鬱悶就像這天氣一樣。特別是哈麗葉,她簡直是怒火填膺。她對澳大利亞充滿了希望,似乎她的一生都是在等待來澳大利亞,來到一個新的國家,一個尚未被破壞的國家。她太仇恨那個舊世界了。倫敦。巴黎、柏林、羅馬,在她眼裡是那麼老態龍鍾,一身的古老權威和古老的骯髒令它們不堪重負。特別是那沉重古老的權威,哦,她恨透這個了。一旦獲得了自由,她就祈盼著新的自由,期盼著純淨如天堂般的空氣。一個空氣未被權威汙染的國家。純淨,尚未被汙染的自由。
在初到澳大利亞的幾個月中,她在這裡找到了這一切——在這純淨藍天下的靜謐日子裡,在這純淨的空氣中,在這奇特的樹木和動物身上。她感到自己自由了,自由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自由了。沐浴著這純淨的空氣,在這個沒有統治的大陸上,她就像一條初生的魚兒在水晶般的海洋中遨遊。作為一個女人,她欣喜萬分。她是愛著“咕咕宅”的,簡直不懂理查德何以那麼緊張、那麼牴觸。
漸漸地,這閃著銀光的新自由開始出現暗淡的不祥顫動。有時她會感到心中升起一股惡風來。那明澈的天堂般的自由裡會刮出一陣不馴服的惡風,這風很是陰冷,如同石斧砍殺你。這種自由如同任何東西,都有兩面。有時,這沉鬱的國土上會生出至深的卑鄙敵意來,有時這種敵意是十分令人厭惡的。它令她害怕,就像一條爬蟲伸展著一節節冰冷的身子圍著她爬。最近這個月,澳大利亞就一直給她這種恐懼感。這種情形就像那明澈的自由突然轉過身,露出爬蟲的鱗背及其恐怖的嘴巴。
面對新發現的自由即女性的自由,她表現出鳥兒般的興奮。可突然事先毫無警告,一股陰鬱的厭惡向她襲來。這東西對她女性至深的自我來說,幾乎是襲擊了她的子宮,令她發狂。她突然瘋狂地仇恨起澳大利亞來了。因為以前她對澳大利亞充滿了熱切的希望,現在她更為狂怒了。什麼,這一切難道都要從她這裡奪走嗎——這天堂般的光芒,天堂般的光芒啊,這像生命原生質般的美好的自由?這一切都要被褫奪嗎?
理查德這隻地獄之鳥在向她一遍遍佈道:“別信這個。你無法享有這種赦免般的自由。這純屬幻想。你無法享有這種免除了控制的自由,這是行不通的。這種狀況不會穩定,早晚會有反作用,會出現災難,這是不可避免的。你必須有內在的控制力,你的靈魂中必須有權威的黑暗重量,必須有謹慎嚴厲的自斂。你一定要處在主的手掌中,你無法逃脫主那黑暗的手心,甚至在自由的澳大利亞也不行。如果你試圖嘗試過多的自由,你就會招魔鬼的折磨。這可不行。過多的自由意味著你將自己從主的手中赦免了,而一旦獲得了赦免,你就會落入魔鬼的嘴裡,魔鬼。你等著瞧吧,你們這些瘋狂追求更多自由的白種女人們。等待吧,等你們得到了它,你就看魔鬼怎麼張開骯髒的爬蟲嘴咬你們吧。等著吧,你們這些熱愛澳大利亞及其自由的人們。我讓你自由,直到自由像老鼠一樣用汙臭的嘴來咬你。我放你自由,放你——”
他衝她佈道,就像一條狗在喪失理智地狂吠。實在令她厭惡透頂。
可漸漸地,這種感覺開始向她襲來。當澳大利亞在她眼裡變得不那麼清潔時,她感到十分厭惡,那是骯髒的惡作劇所致。這種厭惡全然攫住了她。隨後袋鼠死了。現在她身陷黑暗中,被洪水包圍著,四下裡響徹著地獄般的喧囂。
對理查德來說,同哈麗葉一起困在這黑暗的水之洞穴裡,就如同與一隻病虎一起關在籠子裡一樣。就像一頭陰鬱的病虎,哈麗葉幾乎無法動彈,因為厭惡感重重地壓迫著她。她恨澳大利亞,對它深懷厭惡。她心情陰鬱,十分懊惱。她亦仇視那個狂吠的白種狗理查德,他喋喋不休地喊著什麼控制權威和主的手。她離開歐洲,是懷著對歐洲自古以來權威之負擔的仇恨。她亦仇恨那叫人厭惡的萎縮的主的手,主就是那個老猶太人罷了。對舊歐洲的敵視不死,對自由的新大陸的嚮往不死,特別是這個遙遠的澳大利亞。
可現在,現在,這自由都化作了骯髒的水嗎?澳大利亞那無法控制的紳士風度和難以汙染的自由,這些會轉過身來咬她,像某些嘴巴骯髒的爬蟲如蜥蜴或蠑螈那樣?它是否已經咬了她呢?
她因著反感而噁心,她想逃離,逃到美國去,那個地方不這麼新調多情。可能會硬朗、貪婪、霸道些,但不這麼黏乎乎,不這麼多愁善感。
這黑暗、潮溼、滑溜、颳風的三天算是把她毀了。第二天一早,天氣好轉了一點,理查德忙不迭地奔向郵局。男孩子們身穿雨技,光著腳光著腿淌水去上學。一陣暴雨襲來,如同瓢潑,理查德忙跑回家,渾身淋成個落湯雞。回家來了,回到黑暗的屋裡同陰鬱的老虎哈麗葉為伴。
暴風雨在繼續,整天整夜昏天黑地,翌日依然,屋裡屋外一樣黑暗。哈麗葉更加氣憤了,那模樣恰似一頭狂怒的病虎。第三天下午,天有好轉,暴雨轉成小雨,於是理查德穿上厚厚的靴子到岸邊上去了。草地上一片淺水偏偏,崖上則形成了一道瀑布般的水流。大海汪洋一片,一波接一波的黃浪聲音單調地拍打著海岸,湧上陸地。泡沫激盪,在崖下的巨石之間堆成了小山。黃色海水咆哮著,激盪著,嘶鳴著湧出茫茫黃色的海水,聲音單調地衝擊著陸地。哈麗葉凝視了一陣子,顫抖著向下張望,頗似一頭洪水中的病虎。然後她轉過身跑進屋來。
理查德試圖在崖下走走。可是整個海岸已經毀了,面目全非了。出現了一片新石頭,漂礫堆成了堆,泥湯樣的水在嘩嘩流淌,到處是一堆堆塌陷的泥土。
第四天裡,風勢減弱,雨絲稀稀落落,黑暗的天空開始變亮了。漸漸地風暴停息了。不過海上仍然風暴不住。浪頭依然不停地咆哮著。海岸一片狼藉。海灘似乎下陷了或被衝散了,岸上是一片石頭和漂礫的災難場景。理查德跌跌撞撞走過溼地來到有點沙子的地方,這裡海藻成了堆像灌木叢一樣,在這兒他多少能走。可他很快就遇上了新的障礙。原先在沙灘邊沿下陷的小溪形成了一泓長長的水潭,沙坡很是自在美麗,可現在這水卻開了口子,沙坡塌了,像一條咆哮的小河衝向咆哮的海浪。清亮的淡水與海浪相遇時發出咆哮,時而衝入海中,時而退縮回來,發出抗議的呼號。水與水的較量。
在索默斯逗留期間,這海灘不會再恢復了,這條河木會再降到沙灘下面去,沙岸不會復原。它變成了一片亂石堆,那條小溪阻斷了路。哈麗葉決不再下到海灘上去。海上仍然風大浪高,毫不退縮,狠毒地抽打著懸崖,讓人靠近不得。理查德頂著冷風獨自一人來到這敵意的海灘上,尋找風暴後留下的貝殼。海浪隨時會衝上來,逼得他慌張逃竄。大海在他眼中頗有點女人氣,愛報復。“該死的水,該死的,浪頭那麼大,把貝殼全沖走了——”他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像是在宣戰,以惡毒對付海洋的惡毒。
已經八月了,春天來了,藍色的天空中懸著一顆熾熱的太陽。只是大海不會而且也不能再恢復原有的美麗。理查德更願意到內地去。平房的花園裡,合歡和山茶樹上正是花滿枝頭,陽光下鳥兒在飛翔。清晨春意盎然,可下午卻像夏天一樣熱,熱得人昏昏欲睡。此時哈麗葉的靈魂早已離開了澳大利亞去了美國,所以他能用新的眼光輕鬆地看待澳大利亞了。她再也不會像初來乍到時那樣激情地擁抱澳大利亞了。
理查德僱了一輛雙輪小馬車,由一匹小馬拉著進了灌木叢。有時他們會坐汽車,不過他們更喜歡這種輕便舒服的小馬車。他們坐在車裡,哈麗葉身材豐腴,滿面微笑,瘦小的理查德坐在她身邊,像任何一對兒澳大利亞夫婦那樣,坐在一匹寒酸小馬拉著的寒愴車子裡。馬車慵懶地在桉樹下的公路上行使,又爬上叢林中的陡峭山坡,朝山口走去。
在一個晴好的春日駕車進澳大利亞灌木叢,沒有比這更美的事了,大多數日子都是晴天,熱天。山坡上,高大的桉樹下蕨樹和菜棕永遠是黑乎乎的。可一旦上了山頂,遠離了公路和海面,在灑滿陽光、人跡罕至的稀疏灌木叢裡的砂子路上行駛,那簡直像天堂。他們勝過一條清澈無比的小溪,上了岸進入無名地帶,小馬平靜地拉車前行。
灌木叢正值花季,合歡花開得正盛。合歡花是澳大利亞的國花,有三十二種之多。但理查德在此只發現七種。那紅莖淡黃的小合歡樹只有一兩英尺高,在砂子路邊開得如霞如煙,是那麼嬌小的春花兒。那種刺兒合歡一身的蒼白絨球,盤根錯節長在溪岸上。還有生著小鈴鐺花的荒地合歡,開得像白色的石鋪花,長得高大挺直。在這之上,是茂盛的金色合歡花,開在細長如線的花莖上,到處都是。美麗的藍色花朵中點綴著金色的子粒,三瓣兒,像蘆花,可是那藍色如此深重,透著澳大利亞的陰暗氣息。再往前就是一處空蕩蕩荒蠻的地方,一片灰色,有幾棵燒焦的按樹。這裡曾發生過一場灌木叢火災。就在這片荒地旁,十二英尺高的枝頭開著大朵大朵的花兒,像是樹頂端球莖上稅稠的深色百合,血一樣深紅。再越過一條小溪,又見散落的灌木叢和最為奇特的黃紅色灌木叢,是由紅千層屬植物組成的,恰似倒立著的金色硬毛刷。還有奇特的“黑孩子”,一條黑色的腿,頭上放射著墨綠色的針葉,種莖高高聳立,比人的個頭還高。這裡一片,那裡一叢,到處是生著黛色細葉合歡花的金黃灌木叢。
理查德轉過身,他們沿著小溪投身到野草叢和奇妙的灌木叢中去。溪流邊,合歡花一片金黃,滿目的金黃灌木叢如火如荼。這澳洲的春之氣息,世上金黃色花卉中最為馥郁芬芳之氣,發自那飽滿的一朵朵合歡花蕾。這裡有一種徹底的孤獨感。荒無人煙,頭頂上的天空一塵不染,還有,稍遠處的桉樹蒼勁晦暗。奇怪的鳥語啁啾,那麼生動,四下裡此起彼伏。除了這些,還有那種難以言表的聽似青蛙的奇特叫聲,就是這澳洲灌木叢亙古不變的岑寂了。
這景象很奇妙。桉樹看似水生灰暗,據說它一經成熟就從心裡開始枯萎。但可喜的是,就在這陰沉、空洞的桉樹叢和岑寂的石楠叢,春天裡,樹上及合歡叢中墓地泛出最為輕柔的一縷縷、一絲絲茸茸嫩黃來,似乎天使正從天堂裡最為嫩黃的地域飛落在這澳洲的灌木叢中。還有這裡的馥郁之氣,似是在天堂一般。這裡,除去那些怪模怪樣豔麗的鳥兒和一群群麻雀的叫聲,就是難以言表的岑寂;除去一條溪流在流動、蝴蝶和絳色蜜蜂在飛舞,一切都靜若止水。就是伴著這岑寂與荒涼,灌木叢在天堂門邊綻放著鮮花,教人欣喜。
索默斯和哈麗葉離開了小馬順著小溪攀登。他們走過灰色羽毛葉子的合歡樹,柔和金色的花朵盛開在空中,又走過灰色硬葉合歡樹,直走進密匝匝的陌生樹林中。林子越來越窄,前面就是河水了。河水緩緩地從陡石上淌過。他們兩人順著水流而下,不料已到了邊緣上。水流咆哮著順一塊硬石而落,飛濺著滑落到一流黑暗的圓潭中。那一潭水黑暗、寧靜、深不可測,像灌木叢中令人生厭的一杯黑水,潭中岩石聳立,可與樹比高。小溪就消失在這沙山間湖中,沒有出口,是石頭和灌木叢將它封住了。這條河簡直就是一頭扎進地裡的。
這是一處黑暗恐怖的地方,因蛇而出名。理查德希望這裡的蛇仍然在冬眠。可空氣中迷漫著恐怖氣氛,是出自盤根錯節的灌木叢,出自倒下的樹。桉樹斷裂了,砸進蕨樹中,被白蟻咬噬。
在這個地方,聖誕樹早已花團錦簇,像石鋪上掛著的鑲了白邊的鮮紅鈴鐺其他單棵的鈴狀花朵,看似毛地黃,實則硬挺。這些花朵都那麼硬挺,看似彩色的水晶,在陰鬱多刺的灌木叢中顯得晶盈剔透。
哈麗葉採了一大飽鮮花,有各種長著金黃葉子的合歡樹枝,有白色的石摘花,有猩紅的鈴狀花,花瓣上是深藍斑點。馬車在這些花兒的裝飾下,看似天堂的一角。他們穿過灌木叢回家時,已經快晚上了,夕陽已斜下。可理查德還是不時地從花車上跳下去到林子裡採摘新的花兒。小馬四下裡觀望著,毫無耐心地看著他,顯得很不高興。不過這馬算是溫和、寬容了,澳大利亞的小牲口十分有耐性。只有哈麗葉害怕正在到來的黃昏。
最終他們又沿著陡坡,穿過青藤欽繞的茂密叢林和蕨樹向下行駛,天色已暗,涼意陣陣。他們與遊蕩中的一家人擦肩而過,他們的車由兩匹小馬拉著。他們終於走出灌木叢,下到山腳,再回到那夜色蒼茫中燈火明滅的小鎮子。
回到家,把花兒擺滿一屋子,全是毛茸茸的金黃色合歡花。然後坐下來在這爐火旺旺、愜意十足的屋裡用茶點,吃的是煎雞蛋和烤麵包。他們面面相覷,理查德終於說出了他的想法:
“你希望呆下去嗎?”
“我,我,”哈麗葉結結巴巴道,“如果我有三條命,我會希望呆下去的。這裡有我從未體驗過的可愛的東西。”
“我懂,”他說著笑了,“如果一個人能活一百年就好了。可既然只能活短暫的時間——”
他們都沉默了。屋裡的花兒就像天使一樣,來自天堂。灌木叢!神奇的澳大利亞。
可是,離去的日子還是到了,該交還鑰匙,把這孤寂荒涼的“咕咕宅”留給新的住戶。最終連大海都再次變得五彩繽紛,在他們離開的日子裡,每個人都顯得淳樸、和藹。哈麗葉感到她自己的一部分將永遠留在“咕咕宅”那個家裡。理查德知道,他靈魂的一部分會永遠站在棧橋那邊的石頭上,向著布利,繼續向前走到大海中去,揹負著陸地上神秘的黛色山岩。
在空氣清新的早上去悉尼,溫暖的春日實在是明媚。灌木叢時而閃著金光,小平房附近種看扁桃和杏樹,鐵路邊的石頭縫中開著無名的野花,有洋紅、黃色和白的。奇妙的澳大利亞早春已經衝破了灌木叢膠質的硬殼和陰鬱氣氛。
悉尼,還有它那溫暖的海港,在藍色的午後,他們再一次穿過這裡。袋鼠死了。澳大利亞的春天裡,悉尼歇息在無數藍色的港灣上。這裡無數的人都似乎消失在這藍色的空氣中了。革命——虛無。什麼都無關緊要。
最後一個早上,維多利亞和傑茲的妻子來為索默斯夫婦送行。輪船在十點鐘起航。陽光燦爛,綠色的船沐在陽光裡,紅色的煙囪迎著太陽。船的下方,碼頭的陰影中站著送客的人們,在向遠行者道別。他們站在陰影中,仰臉看著倚在欄杆上的人們。碼頭上的這群人多是白種人,只有一小部分沉默的中國人。
每個人都買了飄帶,成卷的彩紙帶,船客們倚在中低層甲板的欄杆上,向船下的朋友們抖開這些紙卷。可以說這些紙綵帶是他們最後的紐帶了。索默斯的是一卷紅黃綵帶。維多利亞手持紅色的一端,傑茲的妻子手持黃色的一端。哈麗葉則手持藍綠色的飄帶。於是在輪船的一側耀目的綵帶交錯糾纏一片,把遠行者和岸上的人連在一起。縱橫交錯的豔麗綵帶在陽光下閃爍如彩虹,碰到船下許多人的臉龐。
舷梯收起,汽笛長鳴。那縱橫交錯的豔麗綵帶網一端從船客們的手中落下,留給了岸上送行的人們。人們沉默了,叫聲似乎消失了。即使在纜繩鬆開之前,鴻溝似乎已經形成。理查德緊緊地握住兩卷綵帶低頭看著船下兩個女人的臉,她們握著紙帶的另一端。他。動中感到一陣劇痛,就要離開澳大利亞了,這陌生的國家,這叫人絕望地愛著的國家。離開澳大利亞令他感到另一條連心的線要斷了:離開澳大利亞,就是離開他同英國的聯繫。離別時分他。心頭的陰影亦令他眼前發黑。於是那最後的景象漸遠了,遠了,沒入黑暗中了。
於是,當纜繩鬆開,輪船漸漸駛離碼頭並漸漸駛向港口較寬闊的水域時,船和碼頭之間並沒有太寬的距離。那是因為飄帶在拉長,在船和碼頭之間閃爍,像一首樂曲,是那樣多姿多彩。機聲轟鳴,水碼頭上的人群開始緩緩地、緩緩地隨船移動,手中小心地握著那綿薄的飄帶,像是手握著雲彩的一端。他們隨著輪船在碼頭上緩緩前行,從陰影走向陽光地帶。
一條接一條,飄帶斷了,飄飄灑灑,最終五彩繽紛地落到水面上。緩緩前行的人群,如同送葬的隊伍,來到了碼頭最遠的一端,手中仍握著最後一批飄帶。可是輪船一往無前地駛遠了,每條飄帶都碎了。送行的人們站在碼頭邊上,輪船的一側飄舞著鮮豔的斷帶。
是掏出手帕隔著海面揮舞的時候了。沒多少人哭。索默斯在藍色的空氣中揮舞他那塊橙色的手帕。別了!別了!別了,維多利亞和傑茲太太,別了,澳大利亞,別了,英國及其帝國。別了!別了!最後的飄帶被風吹遠了,像斷裂的附屬品,破碎的心絃。碼頭上的人群在陽光下顯得小了,在輪船掉頭時,那人群就消逝了。
理查德望著天文臺從眼前過去,然後是環形碼頭及其碼頭上的一座座小輪渡碼頭,一艘日本汽船停在自己的泊位上,一艘米黃與黑色相間的大船停在泊位上,是英國的“半島與東方輪船公司”的船,那樣子特別像印度。隨後,連那艘船也消逝了。接下來是總督府和山上城堡似的音樂學院,理查德是在那兒第一次見到傑克的,還有總督府花園以及那藍色的港灣,澳大利亞的“艦隊”在那裡舒舒服服地躺著生鏽。他們繼續駛過港口,駛近那片看似荒野的坡地,就像灌木叢一樣,那是動物園。到了這裡,他們開始停船等待。
前面就是海港的寬敞通道了,低矮的海岬與燈塔前方就是白浪滔滔的太平洋。左首是曼利,哈麗葉在那裡丟失了她的黃色圍巾。還有通向納拉賓的電車軌道,他們是在那兒第一次見到傑茲的。後面就是遼闊的藍色海港,而南面山上的悉尼城及其一兩座摩天大廈則顯得很不起眼。已經到了四面是水的海面上,一切都已成為過去。
中午時分,他們出了兩山對峙中的港口,來到公海上。陽光灼熱,但風卻凜冽。頭等艙裡沒有多少船客,看上去沒有哪個人能跟索默斯夫婦媲美。理查德坐在陽光中看著澳大利亞黛色陰鬱的海岸向後隱退著。哈麗葉在看著兩個海員往甲板上扔垃圾,十分有趣。他們將垃圾分類,鐵的沉進黑色的深水中,木頭、草、紙板類的則無聊地漂在水面上。低矮的悉尼海岬並不算太遙遠。
洛瓦特看著,直到“咕咕宅”後面的遠山山影模糊為止。但他幾乎能確定它們的形狀。他想念那空蕩蕩的房子。房前是灑滿陽光的草地,陽光下的海岸邊又增添了新的石頭,後面就是小鎮子,黛色的山岩,灌木叢,澳大利亞的春天。海似乎陰鬱、陰冷、冷漠。
只須在陰冷、沉鬱為漠的海上航行四天,就到新西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