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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退伍兵

    索默斯與哈麗葉又吵了一天。他們是那樣水火不相容,幾乎要殺了對方。他無法在她身邊呆下去,便出去到鄉間走走。這個冬日倒也陽光燦爛,走得他身上發熱。他穩步沿公路向石山上攀登,路基下和山坡上是茂密而潮溼的灌木叢。奇奇怪怪的鳥兒發出莫名其妙的叫聲,像金屬聲那麼刺耳。樹蕨叢生,枝繁葉茂,大片大片的苔蘚與灌木混做一體,難分難解。頭頂上高聳著桉樹,時而可見光禿禿的死枝椏刺向空中,時而可見枝葉低垂如松。

    他出了一身大汗,這才順著陡峭的路攀上了山頂。另一邊陡峭的山坡上荊棘叢生,林木繁茂,不過比不上他剛剛奮力爬過的峭壁。那面峭壁叢林密佈,密不透風,佈滿了樹蕨和甘藍頭形棕櫚,樹下則鋪滿了厚厚一層如毯獸藥。而這邊的陡坡則是灌木一片,矮爬爬的石南叢荒地上星星點點著幾棵按樹罷了。同樣的孤獨難以穿透的岑寂與孤獨似乎教他感到這才是真正的灌木叢。它教人感到莫名其妙地難以接近。你向前行,這灌木叢的神秘似乎在向後退卻,可你若四下裡張望,它又似乎尾隨著你。這孤寂、怪誕、悠遠的叢林。

    他繼續朝前走,直到崖畔,能從那地俯瞰山下的大地。山下扇形的海岸線綿延數英里,沿岸那條平坦地帶時寬時窄,寬時常達一英里。極目可見散落著的淺灰色鉛皮頂平房,如同岸邊黑暗樹林中散落著的水晶一般。這讓人想起日本風景來:黑暗的樹林中形單影隻散落著玩具般的小房子。再有就是岸邊的港灣、煤碼頭,遠處的岸邊岩石和一排排拍岸的白浪。

    他的目光更多地掃向腳下濃廕庇日的崖壁,一直看到那濃蔭的深處,再掃向草木叢生的甘藍棕桐樹群。有一處,淡黃的青藤長長地垂下來,上面綴滿了鮮亮的花朵。按樹則一簇簇地生長著。遠古的世界!——造煤年代的世界。這岑寂、孤獨的世界似乎從造煤年代就開始等待了。這些古老的平展展的樹蕨,這些蓬勃叢生的棕桐。在這裡,幹嗎要做個機警的人呢?不,你不能。飄吧,飄入晦暗,飄入一個無名灰白的過去,這個國家遍地覆蓋著灰白茸毛的植物。心靈中奇特、遠古的感覺被喚醒了,那是古老年代裡非人的感覺。隨之,靈魂中復萌出那古而又古的漠然,如同麻木的蜥蜴一般。誰贏了?這片大地上砂糖般地散落著房屋。蒼茫的大海上縷縷黑煙從汽輪上升起,在平淡無奇的樹林中,煤礦上空則升起白煙來。這大地甦醒了嗎?是這裡的人來喚醒這片土地還是這大地將人催眠,把他們攜入暮色世界中的半意識狀態中去?

    索默斯感到那麻木正向他襲過來。他伏在石垛上俯瞰山下,對此毫不在乎。他對此全然置之度外。處於黑暗中瞠目的靈魂是無所謂的,無論哈麗葉、袋鼠,還是傑克,甚至這世界。世界來了又去了,也不過如此。當這樹蔭世界的古遠影響向他襲來時,他何以在意呢?他吸進蕨種,便又飄回去,變成半個植物,毫無思想負擔。甚至那從未休眠的性慾此時也沉入黑暗之中,變得索然無味,如同樹之性一樣。意識責任之前的黑暗世界出現了。

    正下方尺碼開外,一隻奇怪的鳥兒踞棲在樹枝上,十足像一團破舊碎布,那黑尾巴就是一根破黑布條兒,那毛茸茸的淺頂兒看似一隻貓頭鷹,脖頸上繞著一道縐邊兒。這鳥兒長著又長又尖的鉤子陳,顯得頗為陰險。即便是它,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那是一隻笑翠鳥!

    這鳥兒本能地覺出索默斯在看它,便轉過身去,背對著索默斯躲了起來。索默斯凝視著,思索著,然後吹了一聲口哨。沒有變化。隨後他又拍拍手。那鳥兒轉過頭來,吃驚地張望。什麼,它似乎在說。有活人嗎?那是個活人嗎?那鳥兒面相漂亮,修長的尖喙如同匕首。

    它漸漸習慣了索默斯。然後索默斯又拍了拍手。鳥兒用力撲扇著翅膀,“呼”地飛掠而過,落到十幾碼開外的樹枝上,呆了下來。

    唉,索默斯想,生活的含量太大了,此等史前灰暗的暮色世界是如此地碩大無朋,誰又特別在乎什麼?

    他又向家中踱回。忘了剛才的爭吵,忘了什麼婚姻、革命之類的事,又恍惚飄回到那個灰暗的史前世界中,那個時候人還沒有情緒這一說。雖說沒有情緒和個人意識,可卻像樹一樣陰影綽綽,整體上沉默著,頭腦遲鈍,四肢遲緩,一副漠然相兒。

    哈麗葉在眼巴巴地等他,愛他愛得心肝俱顫。不過,儘管如此,那震顫中仍不乏這種冷漠,這種樹顏世界裡暮色般的冷漠。

    傑克和維多利亞來過週末了,這次索默斯和考爾科特相見,相互的同情比原先深多了。維多利亞總是對索默斯夫婦著迷:這兩口子實在扭力無窮,從聲調、舉止到他們相處的方式均讓人著迷。她無法理解他們身上那種自信,他們總知道說什麼或將要說什麼,總能相信自己的感覺。而她自己呢,總是口無遮攔、感覺上亦是飄忽不定。她總是言辭含混、情緒不穩,總想在混亂中找到自我但從未遂願。她覺得該有誰告訴她怎麼辦。而索默斯夫婦則有一種潛意識的自信,這在維多利亞看來簡直是無法企及。不過,她總算有著樹蕨世界昏暗般的漠然,只不過她見到光明是要顫抖的。

    可憐的維多利亞!她偎倚著傑克的胳膊直髮顫,她總需要以此發洩。而他則似乎愈來愈像個澳洲人了,越來越冷漠。他的心籠罩在樹顏世界那黑暗與冷漠之中了。雖說時有能量的爆發、強烈慾望的突發、賭徒之激情的噴發,可心依舊在暮色中沉睡。

    他末再向誰請求,只是顯得平平靜靜、文質彬彬。即使在飯桌上,他也不顯露自己。一到這時,維多利亞就會用胳膊肘捅他,用力將他捅醒,從而找回索默斯夫婦初見時的那個活潑的傑克。最近他變得那麼麻木,教人好生奇怪。可他又分明目光奇特,似乎他要乾點什麼危險的事。一旦他開口說話,他又顯得十分邏輯分明,驚人地理智。一旦他討論或批評什麼時,他清醒得不同尋常,甚至顯得挑剔。現在這樣子,則純粹是個沉睡中的人。

    車站外有座足球場,馬倫賓比隊正迎戰烏倫丁迪隊。馬倫賓比隊著品藍球衣,烏倫丁迪隊則著淡紅。路邊上停著輕便馬車和汽車,馬都卸了套,任其在路邊尋草吃。兩位馭手騎在馬背上觀察現場。在開滿紅豔豔白鸚花的珊瑚樹下,盛裝的男人們或站著吸菸鬥或蹲坐在欄杆上;姑娘們身著白絲綢緊身或粉紅雙縐或薄紗從男人們中間或身邊穿過。這些女孩子挎著胳膊裝腔作勢、撅著屁股招搖過市的樣子,真與妓女沒什麼兩樣。男人們對此冷漠地視若無睹,自顧扭臉看著場地內。

    這場景令傑克-考爾科特難以忍受。不管索默斯不索默斯,他必須得在場。就這樣,他盛裝站在那兒,頭戴奶黃色天鵝絨帽子,吸著短菸袋,耷拉著長臉漠視著這一切。他的臉颳得乾乾淨淨,很有澳洲人的特色。場上藍隊和紅隊正瘋狂拼殺,不像人,倒像奇怪的鳥類。這些球員大多金髮碧眼、下肢預壯,鼓突突的臀部在緊繃繃的白短褲下瘋狂地扭動著。傑克瞪著黑眼睛觀看,似乎是在看世界末日。偶爾他臉上也會掠過一絲笑意,從嘴裡拔出菸斗向某個方向似看非看一下叨唸出聲道:“瞧它!”天知道他看到什麼了,是比賽還是技巧?不過更多的是那場上的運動,那瘋狂的拼殺動作。而最重要的是,命運。他對命運最著迷。這是他好奇的原因所在:運氣何以決定勝負。運氣!那麼,運氣何以決定勝負呢?甚至這急速狂奔著藍隊和紅隊的足球場也不過是命運穿梭的場所,人不過是命運的載體罷了。活生生的命運載體!何以如此!何以如此?他會叼著菸斗佇立到世界末日,等待命運來做決定。這裡狂奔著的運動及躍向空中的動作更教他心跳加快起來。臨近終場時,一位球員下巴上捱了一腳,只好下去了。他們無法踢完這場球,這是硬性規定。

    在索默斯看來,當傑克目光炯炯卻心不在焉看著什麼時,他純屬是個怪人,簡直木是人,只是在碰運氣,著迷地凝視著命運的演變。在這種典型的澳洲狀態下,你根本無法從他嘴裡掏出一句話來。而當他連珠炮似地發話時,你會驚異於其聒噪,似乎那是一隻動物突然張口說話一樣。

    漠然,內心深處的漠然。這不是東方式的靜態宿命,而是因為魯莽,這冷漠下的深處激盪著能量,像間歇泉一樣隨時都會噴發出來,瘋狂地噴湧,恣意橫流,洶湧噴薄。那種野性噴薄是一種巨大享受。不過,他會噴發嗎?或者說,這深層的靜態忍耐和這昏暗樹蕨般的漠然會不會將他徹底吞噬?這嬗變太緩慢了!今日或這個國家又怎麼樣?時間太廣博了,在澳大利亞向後退一步,就是那個樹蕨年代。

    黃昏時分,這座城市看上去最怪。路燈莫名其妙地忽閃明滅。昏暗之中,那寬闊但未加平整的馬路坑坑窪窪,與野地別無二致。那些低矮的平房,房門洞開,燈光流瀉而出,看似荒野中的陋屋,這片平房看似漆黑荒野中的住宅區。年輕人騎馬沿鬆軟的大路狂奔而去。他們足蹬馬蹬子,身子伏在精瘦的棕色賽馬背上,那模樣奇特,飛馳如魔影。那個年輕的麵包師也效仿別人,騎著一匹黃馬從村中飛馳而過。一個呆在別處的礦工則騎著一匹小馬駒緩緩沒入黑暗中,那樣子倒像騎著一匹木馬一般。身穿布衣的姑娘們站在自家平房的小木門旁同馬車中的小夥子聊天,或同步行的男人、貨車上的男人或過路的男人聊天。夜幕降臨,遠處的田野上暮色漸濃,而那些在暮色中張望的白人則像土著人似的了。一旦你走人那遠處的田野,你會發現它仍舊遙遠如初,不,甚至更遠。

    夜,漆黑,東南方大海上的燈光慘淡地明滅著。同傑克在一起無事可幹,只好下跳棋了。傑克並無甚比賽興致,便自找輸棋。當他興致高時,他會對索默斯施加魔力,亂了他的陣腳回回贏,還露出幸災樂禍的樣子。可他興致不高時,他會胡亂調兵遣將,直至輸棋。對此他並不在意。他只是身體後仰,用力伸展腰身,這樣子在索默斯看來有點沒人樣兒。這人一身的好力氣,就像一架噴氣的機器,充滿了能量可毫無生氣。他這人沒思想、沒精神、沒靈魂,只是一具緊張但僵硬的軀體,一隻炯炯有神的眼睛裡有些許血絲。那舊的心理正在崩潰。

    而此時維多利亞則正興高采烈地同哈麗葉大談歐洲。維多利亞這人與傑克正相反:她為了瞭解、觀窺和獲得而異常激動興奮。為了能夠觀窺生活,觀窺其內幕,觀窺其親暱的一面,她可說是盡了全力。她對當個船上的領航小姐、旅店裡的侍女、高級餐館裡的女招待或醫院裡的女護士大發奇想——當什麼都行,只要能觀窺到人們的親暱,接觸到隱私的神秘。她頂好旅行,去歐洲和印度,到那兒能看到一切。她比他更愛澳大利亞,可以說是愛得心肝寸斷。可是令她著迷的並不是澳大利亞,而是生活的神秘親見和別人的感受。他天生出奇地淡漠,那種漠然似根深蒂固。而她則猶如一臺發電機一樣充滿活力。她像一根飄忽不定的神經,一根交感神經系的神經。她全然為交感神經所驅使,而他則幾乎全然自我抑制。他冷冷端坐,全然淡漠。他並非同她作對或故作南轅北轍,他不過是她的另一極能量罷了。當然了,她屬於他,就如同電流中的一極屬於另一極一樣。

    而他呢,他仍然不停地伸懶腰,可卻不去睡,儘管索默斯提了這樣的建議。不,他不,他仍端坐如初。於是索默斯便加入了女人們熱烈的交談,撇下傑克一個人平坐著,至於他有沒有聽,無知道。他天生冷漠,像失了魂兒,自顧凝神漠視。

    翌日清晨可說是澳洲最美的一個早晨了,天色一派金黃。那黛青色的山脈,向海的一面滿目金黃燦爛,而另一面則是冷色調的淡藍色內陸。風從內陸吹拂過來,大海嫻靜如一隻心滿意足的白爪貓。漸漸地,海水呈現深藍,點綴著無數白光亮點,恰似雨點濺落在湖面。但見堅實黯淡的大海與白亮的天空交接,構成一條清晰的海平線。在這海平線的前方,呈現著朦朧蜃景般的金邊雲霞,似乎那是遙遠太平洋上的島嶼。

    雖說天兒涼,傑克照舊只穿襯衫,敞著馬甲,雙手揣兜溜達,這樣子著實令維多利亞。心煩。“打起精神來,親愛的傑克,繫上釦子,打上領帶吧。”她撫摸著哄勸傑克。

    “這就好。”傑克說。

    漠然、遙遠的金色澳洲如這黯淡的樹蕨般漠然。漠視,打心裡對什麼都漠視。為這瀰漫著樹蕨清香的晨曦所迷醉,只顧今日眼前,置其餘而不顧,隨波逐流,不思不焦,全無顧慮,這就是傑克。在海邊,他只穿襯衫,敞著馬甲,露著脖子,手揣衣兜在索默斯身邊溜達著。索默斯身著黑法蘭絨夾克,黑領帶垂懸在白襯衣正中。

    兩個女人站在灌木茂密的低矮懸崖上俯瞰崖下。哈麗葉身著一件樸素的綠紫色手織棉絲混紡上衣,領口鑲著!日式銀邊,維多利亞則身穿淺綠色針織上衣。她們沐在晨光中,注視著海邊淺黃色沙灘上的男人,只等他們一朝這邊看就向他們揮手。

    傑克先向上看了一眼,兩位女士見狀便學著鳥兒“咕咕”叫著朝他揮手。他從嘴中拔出菸斗,高高地向她們舉起來以示回答。這舉動有點怪。崖上維多利亞那一襲淺綠衣衫點綴著他眼前的風景。可是,哈麗葉那身黑衣則教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威脅。他突然感到他似乎是在崖下,突然意識到他需要想想自己。他朝索默斯轉過身,眼看著地,甩著他特有的澳洲勝說:

    “喂,咱們是不是該上去了?”

    這種男人氣十足的土腔兒表達出奇特的屈從意味!

    維多利亞硬是讓他穿上外衣,豎起領子,打上領帶吃早餐。

    “來吧,親愛的,讓我替你打上領帶。”

    “我覺得,男人生來就是要讓步的。”他一語中的,幽默中不乏固執。不過他還是有點不安。他意識到自己需要打起精神來。

    “你可是越來越像那幫子人了。”維多利亞嗔怪道,“你原先可是很精明過人的,你還對我保證過,說永遠也不會像他們那種人一樣窩窩囊囊,你說過沒有,壞小子?”

    “我忘了。”他說。不過早餐時分的緊張氣氛還是讓他振作了起來——哈麗葉確實嫌棄他了,而他又確實不懂箇中原委,哈麗葉到底為何一臉陰雲。那是舊世界的舊評判標準。這叫他有點緊張了一下。不過他現在全然深陷在澳洲的蕨樹叢中,遠離那個舊歐洲了。

    “我的天!”索默斯暗忖,“這就是袋鼠要與之一起建立一個新國家的人們。”

    早餐以後,索默斯同傑克談起袋鼠及其計劃來。他再一次瞭解到“退伍兵俱樂部”的全部情況:幾乎全部戰時的軍人和水兵都是其成員,且並不僅限於這些人。他們同別的社交俱樂部沒什麼兩樣,舉辦的活動也是遊戲、體育、講座、朗讀、討論和辯論。這裡沒有賭博,不提供酒水,不分黨派或階級都可加入。俱樂部活動仍以競技為主,不過沒有體育比賽。人們打拳、摔跤、擊劍、擲飛刀以及射擊等。他們組織了游泳隊和划艇隊,建了個步槍射擊靶場練射擊,還定期進行軍事訓練。發起軍事訓練的上校是個精明的傢伙。人們被編成一個個小班,每班二十人,各配一位上士和一位下士。這些人都被訓練得像偵察員一樣,能獨立作戰;不過,在他們自己人之間,全班團結一致併發誓絕對服從上級指揮。不過,大部分規劃和決策權都下放到各班了。在新南威爾士,這些私家班子名為“麥吉斯”,人數已達一千四百,全都訓練有素,裝備精良。他們有區別身份的標誌:寬邊兒白氈帽看似普通的軍用卡其布帽,其實不同,區別在於他們的帽子是白的且配有一簇白羽毛。“這是因為,”那位叫恩尼斯的上校說,“只有我們才佩得起白羽毛。”

    “麥吉斯”這個名字可能是“喜鵲”的擬音,因為恩尼斯上校常穿白色馬褲,黑高筒靴,配以黑夾克、白領巾,戴白帽子,這身打扮的人是退伍兵組織的核心與中堅。而袋鼠則注重精神方面的問題,他要他的人把握住澳洲未來的問題,因此他堅持要大家參與辯論和討論,論及澳洲與世界、澳洲與未來、澳洲白人、澳洲與赤色分子、澳洲的階級感、政治與澳洲、澳洲人與就業以及什麼是民主等等。論辯中還有如下問題:澳洲人何許人也?我們的政治家為澳洲做了什麼?我們的州議會和聯邦議會為我們做了什麼?澳洲議會代表澳洲的哪一方?議會於民主何用?蘇維埃統治錯在哪裡?我們是要政治家還是領袖?我們要哪類領袖?我們的近期目標是什麼?我們是澳洲人嗎?我們民主嗎?我們自信嗎?

    爭論已經持續了有一年半了,這類爭論只限於俱樂部成員自己,每個俱樂部也只有五十人。要求每個成員都參加辯論,每場辯論都有一份備忘錄。另外,每個月還有一個大型聚會,一般有五六個以上的俱樂部參加團聚。偶爾也會有個群眾集會,這時袋鼠就要亮相講話。

    這些活動都是公開的,引來新聞界的評論,開始是大為讚賞.後來就出現了懷疑和相當的敵意,保守黨和工黨都有。本-庫利這時正忙於為將來當首相努力著,他身後有一個黨撐著,這足以使他成為一個獨裁者。一家報紙剛剛發出這種警告,另一家反對派報紙就發出嗤之以鼻的反調,稱赤色分子在聚集,是悉尼的一大恐怖,並聯想到巴黎和彼得堡的恐怖時期。悉尼正面臨另一個恐怖時期嗎?是否另一個嗜血的羅伯斯比爾或殘忍的列寧在等待這一時刻?那生死關頭,有責任感的公民會不會在馬丁廣場上遭受私刑,不服氣的公民會不會被扔進大海?為此,報界發出大叫:我們該不該對這些走起路來內八字的骯髒社會主義者提高警惕?這幫人就出沒在堪培拉大廈附近。這些傢伙連自己衣服裡的蝨子都捏不死,何談在馬丁廣場上動私刑?倒是“麥吉斯”們是一群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一千人馬,他們是那些老謀深算而又肆無忌憚的主子們的肆無忌憚的工具。如果我們不得不在拿破崙似的本-庫利和列寧似的威利-斯特勞瑟斯之間做出選擇,我們簡直說不上哪個更壞。在這一點上,我們榮歸故里的英雄同守家的膽小鬼們之間起了一場風波,那些膽小鬼乾的是輕巧的工作,如在岸邊看守,以防鯊魚叼噬石岸,可現在這些無恥的人們居然抬高嗓門兒反對起至尊的退伍兵來。工黨怒氣衝衝地說,他們沒看出來,庫利哪點兒像拿破崙,要說像,只是他的大肚皮和中飽私囊方面像。拿破崙不過是個淺膚色的人,並非猶太人,卻能挖空歐洲,添滿世上最長的口袋。所以,一旦徒有虛名的袋鼠在“麥吉斯’們的幫助下把澳洲打製成錢幣,可憐的澳洲將向何處去呢?

    吵鬧聲漸弱了,可“退伍兵俱樂部”卻藉此聲勢壯大了起來。現如今在新南威爾士訓已經有一百多個俱樂部了,在維多利亞州也數目相當。維州俱樂部的頭兒是個精明人,職業是礦業專家。人稱鴯鶓,以此來與袋鼠相媲美。如果這兒有個新的列寧,這人就算得上是個托洛茨基,因為他天生就是個管人的人。戰時他當過中尉,是個出色的軍人,軍中對他呼聲頗高,要他留在國防部。可他卻離開了政府,無官一身輕,回到了他的開礦事業上。

    每個俱樂部都有自己的委員會,由五六個最傑出的中堅分子組成,他們宣誓嚴守機密、絕對服從任何決定。俱樂部委員會負責處理發展方面的每個問題,俱樂部頭目和點票員則出席分會會議。每個分會由十個俱樂部組成,分會上做出的決定拿到州會議上去討論,州會議的主席手中握有決定性的一票。一項決議一旦獲得通過,就成為所有會員的法律。該法律有主席個人來體現,由他來解釋,只有他的中校即秘書長或點票員才可以提出質詢。

    俱樂部的公開成員是與任何秘密都無緣的。最重要的問題只在頭目們之間討論。大多數一般的秘密在分會上進行討論。這就是說,絕大多數會員只有獻出忠心和同情的份兒。頭目們密切注視著一切公開討論上人們的反應,謹慎地製造他們希望出現的或按指示應該鼓勵的情緒。一俟適度的情緒出現,秘密會員們便照上頭的意思發起論題。秘密會員也被允許提建議,其建議要在分會上當眾宣讀。但是點票員的頭領有絕對否決權。

    傑克-考爾科特的講述索默斯並未聽得太清,但他似乎得到了這樣的印象,那就是:頭領的主意披著供辯論的外衣在各個俱樂部兜個圈子,最後通過分會和州會議成為確認了的原則。所有的辯論都是為了讓幾項主導原則漸漸地在所有成員心中具體化,在實施中,頭領則一味獨裁,儘管他也會把他的建議拿到分會和州會議上徵求批評和修改意見。

    “我的感覺是,”索默斯對傑克說,“你們大多數人並不在意頭兒幹什麼,只要他幹就行。”

    “哦,我們用不著為這發愁。如果他願意當老闆,那就讓他去費神好了。我們知道他是自己人,所以我們會跟他走。我們木可能都像彼得和保羅一樣什麼都知道。”

    “你感覺他是自己人嗎?”

    “哦,是的。”

    “不過,假設你入了夥並且贏了,而他卻是澳洲的老闆的話,你還會由著他嗎?”

    傑克懶洋洋地思忖片刻說:“我想會的。”那怪聲怪調顯得他遊移不定。

    索默斯再次明確感到,他們這樣做純屬要乾點什麼,給老闆的車輪子裡插一槓子,壞他的事,從而製造點變化。暫時的變化也行。是要有一個變化,這正是他們所期盼的。為此他們一直處於激動之中,毫不顧及什麼後果。

    “你不覺得,有個蘇維埃和威利-斯特勞瑟斯也無妨嗎?”

    “不,我不這麼想,”傑克尖著嗓子說,“我不想受他媽的紅色國際工黨的欺負。我不想跟那些個討厭的外國工人親吻擁抱,那些黑鬼之類的人,那還不如跟大英帝國在一起呢。那張床太大了,上頭睡的人太多,我可不想跟那麼多鄰居同睡一張床。跟國際工黨聯合會的黑人和有色人同睡一床,還要蓋上一床紅被單以遮蓋骯髒,我才不幹呢。正因此我才喜歡袋鼠。我們在一起,有個父親般的老闆,以澳洲人的方式相處會很自在,他早晨會第一個起床,晚上入睡前會去鎖上門。”

    “那,誰會留在英帝國呢?”

    “哦,我可能會吧。可他呢,甚至英國人,他也不願意跟他們同棲一張床上。他知道澳洲人和英聯邦其餘國家的人不同。英聯邦就像一些上了鎖的商店,人們關起門來做生意。不過我太瞭解袋鼠了,他不會把他的家關起來的。他會把澳洲的門關起來舒舒服服過日子。我想要的也正是這個。我們都需要這個,我們是理智的人,決不會讓紅色國際的臭蟲們咬得遍體鱗傷。”

    索默斯談及傑茲說過的話,他說首先要來一場紅色革命。

    “我知道,”傑克說,“可能會這樣。他是你們的狡猾爬蟲魔鬼,似乎現在正時興這個。我倒不在乎赤色分子攙和進來,以後把他們清除出去就行了,我一點都不在乎。不過我註定是要聽袋鼠的命令,所以我並不關注傑茲那幫傢伙。”

    “你不在乎事情以什麼樣的方式發生嗎?”

    傑克像只鳥兒一樣歪著頭看看他,拉著澳洲人的長聲兒說:“不,怎麼發生都可以。我不喜歡現在這樣,他讓我感到心裡沒底。我倒不是說什麼都不發生我才感到安全。你總會喜歡一些運動和冒險活動,有些你則想都不願去想。我現在就不願意想讓人管制或欺負,比如舊世界、猶太資本家和銀行家,或一些工頭霸主、蘇維埃,那樣一點快樂也沒有,除非以後你能把那些敲詐你的人掃除乾淨。還有,我並不想讓英帝國的磨盤磨磨蹭蹭地轉個不停,而我自己無所事事,只顧隨它們轉。那樣太雷同了,還不如一輛老式福特汽車呢。我們過於介入別人的事了,其實這些對我們來說毫無樂趣可言。不,我要的是一個舒適、可愛的澳大利亞,遠離這蒸蒸日上的興隆世界。當我手拿刀叉用餐時,我不需要遠隔千山萬水的人注意我。讓我們澳大利亞人自己管自己吧,我們能行。”

    他們的談話被哈麗葉打斷了,她叫索默斯去對付一頭牛。那頭母牛悄悄穿過籬笆來到草坪上,牛角項走了茶盤上的毛巾,哈麗葉喊索默斯去搶那毛巾。索默斯已經熟知那母牛的稟性,在索默斯夫婦進到“咕咕宅”很久之前,它就悄悄地穿過籬笆了。所以,在母牛眼中,他們才是私闖進來的。索默斯對母牛很友好,那牛就吃著他手掌上的南瓜皮和蘋果皮,一邊吃,一隻眼還在慚愧地看他,另一隻眼則被廚房毛巾遮著。它安靜地吃著,卻面帶愧色。

    “過來,”他說,“過來,我給你摘下來。當然,如果你想到頭上蓋著毛巾,你就得把頭扎進灌木叢中去。”

    母牛乖乖地過來,抬起頭,讓索默斯把毛巾從角上摘下。然後它悄然走開,聞聞地上的伏地草,啃了一大口,還從矮灌木上扯走一口葉子。

    母牛們就這樣,從不知害怕。哈麗葉說,在康沃爾時,你一走近,母牛就會嗅過來,然後衝你呼哧呼哧喘粗氣,似乎它們不喜歡人的氣息,呼完了就退回去。那樣子曾令哈麗葉害怕。這兒的牛不那樣,顯得文靜多了。它們在灌木叢中、在海邊的空閒草地上、在沒鋪好的路面上啃草吃,還在樹叢中和淌著小溪的灌木叢中東拱西拱地覓食。黃昏時分,會有個小男孩騎著一匹奶黃色的小馬過來,圍著牛群打轉,把它們趕到一起。這下驚起了水邊草灘上一隻孤鶴或蒼鷺之類的大鳥。母牛優哉遊哉地漫步迴圈,那鳥兒撲楞著一雙灰色的大翅膀在低空盤桓一圈兒,便落腳在離原地一碼遠的地方。

    索默斯漫不經心地環顧,發現溪水邊一對魚鷹兒,這怪鳥有鴨子那般大小,就棲息在一根漂到水面上的死桉樹梢上。他一來,魚鷹兒就飛走了;他仁立看它們,它們則伸長了脖頸,用力撲楞著翅膀在空中飛旋。隨後,一隻飛回來棲在樹梢上,另一隻則棲在另一根枯枝上。近的那一隻在扭頭看索默斯。

    “我來了。”索默斯大聲說道。

    鳥兒又看了他一眼,便轉過身去,從此對鳥兒來說索默斯就算不存在了。這是些不需要沙子的鴕鳥。鳥兒忘了他,便又轉過身來測視他,於是索默斯看到了鳥兒的側影,它蜷縮在光禿禿的灰色枝頭,自己也一團灰,看似枝頭上的一個長了多年的疙瘩。隨之,那魚鷹兒又歪著頭在空中盤旋一圈。他不知道那是它為了把最後一根魚鯁吞進肚裡,還是純屬在空中炫耀一番。

    “你那樣子好蠢。”索默斯衝魚鷹兒大喊。

    鳥兒聞聲又飛走了。這時他發現小溪對岸有一位衣衫襤褸的黑衣老人正從灌木叢後面窺視他,從那身黑色長衫看,他像是被革了職的衛理公會的牧師。這位牧師樣的瘦子帶著槍呢,天知道會射擊什麼。他覺得理查德-洛瓦特可疑,而理查德南瓦特也覺得再也找不出比這瘦子更瘦的人了。於是索默斯扭過臉去,面向沙灘,那邊,午後的大海已呈深藍色。另一個細脖子、紅臉膛的瘦子坐在泛著泡沫的沙脊上,叉開雙腿,面向大海。他正看管著一根釣線,線的另一端扔進淺浪裡了。一個棕色皮膚的頑童光著腳在沙灘上默默地遊逛著,像只磯鷂一樣。索默斯靠近時,那老瘦子發出了莫名其妙的叫聲,索默斯意識到,這是在警告他別趟了那瘦漁人身後埋在沙子下的釣線。索默斯便邁了過去。而那棕色皮膚的赤腳小頑童仍在四處閒逛,對此毫不在意。當那老人衝他發出含糊的叫聲時,他連頭都沒抬。

    “我爹是個打漁人,

    哦,是個打漁人!

    對,是個打漁人!

    什麼魚兒他都能抓。”

    週一、週三和週六是圖書館開門的日子。穿過橫跨鐵路的步行鐵橋,你就來到了一座鐵皮屋頂的大木屋,它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個荒棄的角落裡,似乎是那村子裡的一件廢物,而那村子本身就是一堆廢物。從後面看,這座建築可能是臨時用來做教堂的。可前臉兒上卻寫著PiCtOria,那定是家電影院了。不過,那兒還掛著一塊金字黑牌子,像教堂的通知牌,那金字是“藝術學校圖書館”。這家電影院還有一小間全木側廳,像是一間教室。這側廳的一部分就是圖書館,索默斯夫婦常光顧這裡。裡面有四排小說,頂上一排是一百來本小簿冊子,全是納特-古爾德和贊恩-格雷的書。“哦,〈瑪吉的少女》是本可愛的書,真可愛。”一個年輕女子站在一把破椅子上叫著,那把椅子是用來蹬著取頂排上的書的,“你們這兒還沒有贊恩-格雷的新書吧?”她對那白鬍子圖書館員說起話來顯得那麼親密無間,讓人覺得那是她親爹。隨之又來了一位年輕鐵路工人,他聽說這兒新到了一本納特-古爾德的書。

    索默斯和哈麗葉借了瑪麗-E.曼和喬治-A.伯明翰的書各一本。出來時,索默斯說:“我倒是不懷疑他們讀英語書,但他們肯定只讀納特-古爾德的書。在這兒,英國小說中的猜忌、情感和懊悔看上去純屬浪費時光。”

    “我猜呀,”哈麗葉說,“你如果缺乏內心生活,那些就會看似浪費時光。你瞧瞧,瞧瞧!”她讓他看的那東西引起了他們的爭論。她想花上五鎊買四根柱子和一條鐵鏈把它圈起來,或許再在裡面種上點草。可索默斯卻說,光那根鏈子或許就要十鎊,因為這是澳大利亞。管它呢,它跟別的東西沒什麼兩樣。可哈麗葉卻說不為這東西做點什麼她就不走。索默斯說她是個愛管閒事的女人。

    他們說的是陣亡士兵紀念碑,一尊褐色的士兵雕塑。他挎著長槍、打著裹腿、頭戴氈帽、靜若處子的站姿確實很引人注目。這雕塑約摸真人般大小,不過矗立在一人高的底座上,他看上去就顯得小巧、硬朗而楚楚動人。底座大小合適,目光水平處的發花崗巖立柱間鑲嵌著幾塊白條石,一塊用小黑體字刻著所有陣亡將士的名字,其墓誌銘是“永誌不忘”;另外幾塊上則刻著參戰服役人員的名字,碑文是“上帝保佑”。底座上鐫刻的是:“格蘭尼-里斯揭幕”。這確是一座小鎮紀念碑,儘可能刻上每個人的名字:死去的、當了兵的、立碑者,還有格蘭尼-里斯。這面色蒼白、體態纖弱的士兵永遠可憐地位立在那兒,稚嫩而迷人,恰似這裡的人民。這雕塑與這環境也很協調。

    可它卻立在離鐵皮屋頂的電影院幾碼處、通向車站的破路邊角上,看似一隻被遺棄的舊牛奶罐子,說它是新牛奶罐子也行。雕塑基座周圍是一地破紙片,間或有一兩隻!口罐頭盒子。稍遠處架著一挺德國機關槍,亦看似遺棄的破爛貨。那裝有一扇金屬板的機槍模樣奇特,它是某種更高級文化的產物,邪惡而腐朽。

    哈麗葉決心要拯救這尊孤苦伶仃的雕塑,它看似人們在慌亂中遺棄的東西一樣。哈麗葉就想用什麼把它圍起來。可索默斯卻說:“別管它,放著吧。人家不喜歡圍起來的東西。”

    哈麗葉心目中的澳大利亞仍是個有著美麗莊園宅院和嬌小雅緻村落的國家。她一直由衷地喜愛這個新國家的原始粗礪與灑脫不羈。所以,當她發現澳洲的女人竟然不挎籃子,感到很可笑。在村裡,哈麗葉總是挎著漂亮的草編籃子上街買東西。可她感到女人們在盯她的籃子,這才注意到,在這個拘謹的國家裡,人人都是提著箱子上街的。當她發現一個胖老媼提著箱子站在門口時,哈麗葉以為是外來人走錯門了。其實不然。“您要顆捲心菜嗎?”原來箱子裡裝著兩顆捲心菜和半個南瓜。有個小姑娘去乳品店買六個雞蛋和半磅黃油也拎個精緻的衣箱。這還不夠,一個三歲的孩子提著一隻六英寸的小衣箱蹣跚而行,裡面裝的是兩個麵包。哈麗葉是碰巧看到這一景的,正好箱子開了,麵包滾了出來。澳洲人的衣箱總是敞開著的,露出蔬菜、一隻剝了皮的兔子或三瓶啤酒。他們給人的印象是,人人去度週末都提著一隻衣箱。倒也不盡然。不過是個有點守舊的新國家而已。

    啊,一個新國家!一顆捲心菜一般情況下賣十使士,一顆菜花賣一先令。商人的馬車在田野裡穿梭著運送貨物。無論這國家如何,這兒的人沒什麼新意。

    那架停在田野裡的老式破飛機,現如今總在貼著海浪做低空飛行,它掠過“咕咕宅”,逡巡著在小鎮的沙灘上著陸。寒風中,一群可憐巴巴的男人和小男孩兒圍上了飛機。海水正捲上來,飛機後面就是荒涼的溪水沼地。這時,一個“乘客”上了飛機,男人們順著沙灘用力推這個大蟲子似的東西幫它發動起來。只見它惡狠狠地隆隆響著飛向天空,看似十分危險,隨時都會葬身海中。

    “不錯,它載客呢。哦,買賣挺公平的,坐一次三十五先令。嗯,價格不菲,可是能賺的時候他就得賺才是。不,找沒上去過,我兒子坐過。您瞧,有四個小子,他們打賭,一次賭八先令六便士,我兒子贏了,他才十一歲。是的,他喜歡。不過上一次只能坐四分鐘左右,我掐過點兒了。嗯,你知道這不怎麼划算。他可是賺了不少。我聽說,在這沙灘上,光從維特-曼迪身上他就賺走了四十多鎊。我覺得他偏向有些人,苛對另一些人。有的人,他帶人家一飛就十多分鐘。你瞧現在那傢伙,我相信他飛了也就三分多一點兒。不,不那麼公平。是的,他從布利來,戰爭期間一直當飛行員。現在這飛機歸他了,能賺點兒,當然要賺點兒了。不,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執照什麼的。可是,對一個經過戰爭的夥計來說,他為自個兒過好日子折騰,誰管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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