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和第二天早晨發生的悲劇事件是那麼激烈、尖鋭、迅速,以至於老磨坊的主人們都像是當頭捱了一棒一樣。這個悲劇事件沒讓他們在同樣的激動情緒中聯合起來,反而將他們驅散開了,給他們每個人都留下一種尷尬和不舒服的感覺。
這在菲律普身上表現出的是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致使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而且,他醒來時心緒好極了,便有一種強烈的獨處的慾望。實際上,他是害怕面對他的父親和他的妻子。
於是,他一大清早就走了,穿過樹林和草地,在一家酒店裏停留了一下,然後登上維爾吉克斯的圓形峯頂,到吃午飯時才回家。回家時他非常平靜,完全能控制自己了。
對於像菲律普這種性格爽直、心靈豐富但從不浪費時間去考慮那些日常生活引起的小小的良心問題的男子,履行義務的感情在危機時期變成了某種測量儀,他們根據它來判斷他們的行為。這種感情,菲律普全部體驗到了。一系列反常的事情使他徘徊在出賣蘇珊娜和起誓證明某件他不知道的事情之間,不容置疑,他有撒謊的權利。撒謊是正確的,自然而然的。他當然不否認他由於抵擋不住那位年輕姑娘的魅力和詭計而犯下的錯誤,但是,這個錯誤,他必須為蘇珊娜保密,不管這種嚴守秘密會產生什麼後果。世界上沒有什麼託辭允許他打破沉默。
他讀着他在客廳的桌子上找到的那些報紙——老磨坊收到的《孚日偵察兵》,一份前一天晚上出版的巴黎報紙,以及《波厄斯威侖報》,一份在德國印刷但受法國影響的報紙。看完報紙,他終於放心了。在有關約朗塞事件的各種頭版新聞中,他的角色幾乎無人注意。《孚日偵察兵》用兩行文字綜述了他的證詞。毫無疑問,他只是,也只會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物。
“最多是個配角。”他滿意地喃喃道。
“是的,最多是這樣。你父親和約朗塞才是引人注目的人物。”
瑪特早就進來了,聽見他喃聲説出來的這句話,便笑着這樣回答。
她用慣常的充滿愛意的手勢摟住了他的脖子,對他説道:
“是這樣的,菲律普,你沒什麼好煩惱的。你的證詞無足輕重,無論如何也不能對這些事件產生影響。你就放心好了。”
他們倆的臉離得很近,菲律普在瑪特的眼睛裏看到的只有快樂和柔情。
他明白她把他前一天的行為、開始時自相矛盾的説法、他的遲疑不決和心緒不寧歸因於他良心上的不安和不很明確的憂慮,擔心這件事的後果,害怕他的證詞會把這件事弄複雜化,他曾嘗試過擺脱證詞的煩惱。
“我覺得你説的有道理,”他這麼説是為了讓她更堅信自己的錯誤,“再説,這件事真的那麼嚴重嗎?”
他們聊了一會兒,慢慢地,他一邊觀察她,一邊把話題引到了約朗塞一家人身上。
“蘇珊娜今天早晨來過嗎?”
瑪特覺得很奇怪……
“蘇珊娜嗎?”她答道,“你真的不知道嗎?……確實,你昨晚一直在睡覺。蘇珊娜在這裏睡。”
他轉過頭去掩飾他的臉紅,然後他又説道:
“啊!她在這裏睡……”
“是的。莫雷斯塔爾先生想讓她同我們住在一起,直到約朗塞先生回來為止。”
“可是……她現在呢?……”
“她在波厄斯威侖,在那裏申請見她父親的許可證。”
“一個人嗎?”
“不,有維克多陪她。”
菲律普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問道:
“她怎麼樣?沮喪嗎?”
“非常沮喪……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她認為她父親被劫持是她的錯……是她鼓動他去做這次散步的!……可憐的蘇珊娜,當時她一個人待著有什麼意思呢?……”
他明確地摸準了他妻子的語調和語氣,如果有一些巧合讓她覺得奇怪的話,至少她沒有產生任何懷疑。她這一邊已圓滿解決了,危險離他遠去了。
這些擔心消除後,菲律普感到心情舒暢。另外還有一件事使他很高興,他得知他的父親夜裏睡得很香,然後一大早到聖埃洛夫鎮政府去了。他問過他的母親。莫雷斯塔爾太太像菲律普一樣,認為遭受重大打擊後最需要平靜和安全,她讓菲律普對老頭子的身體狀況放心。當然,他的心臟有毛病,波萊爾醫生要求他過更有規律更千篇一律的生活。但波萊爾醫生看事情太悲觀,總而言之,莫雷斯塔爾頑強地頂住了他被劫持和他越獄帶來的極度的疲勞。
“而且,你只要看他一眼,”她得出結論,“他這就從聖埃洛夫回來了。”
他們看見他從馬車上走下來,像年輕人一樣充滿活力。他走進客廳裏見到他們後,立即高聲説道:
“嗯!滿城風雨!我給城裏打過電話……人們只談論這件事……還有,你們知道我在聖埃洛夫碰到什麼事了嗎?六名記者!我把他們全都攆走了!這些人只會把事情激化,然後再按他們的方式把事情擺平!……我們時代的禍害!……我準備給卡特琳娜一些明確的指示……禁止進入老磨坊……不能讓他們進來,你們知道那些記者是如何報道我的越獄嗎?我本該掐死看守並讓追捕我的兩名槍騎兵啃泥巴!……”
他無法掩飾內心的喜悦。他站起身來,就像對這類戰功見怪不怪的人。
菲律普問他:
“總的印象如何?”
“正如你從報紙上看到的一樣。約朗塞的獲釋迫在眉睫。而且,我已經跟你説過,我們越是肯定並且有權那麼做,我們就越能提早解決問題。你要知道,他們眼下正在審問約朗塞,他的回答跟我的十分吻合。於是呢?不,我重複一遍,德國會屈服的。那麼,我的兒子,你不用擔心,你是那麼害怕戰爭……還有那些責任!……”
總而言之,和瑪特一樣,他把菲律普在出庭之前面對檢察官説的那些缺乏條理的話歸因於此,他沒有看到更深處,心中對此懷有某種仇恨和一些蔑視。菲律普-莫雷斯塔爾,老莫雷斯塔爾的兒子,竟然害怕戰爭!又一個被巴黎的毒氣腐蝕的人……
他們興高采烈地吃着午飯。老頭子滔滔不絕地説着。他的心情舒暢,他的樂觀主義,他在巧妙而直接的解決方法中的不可動搖的信念,使他戰勝阻力,菲律普自己也接受這種令他高興的具有威信的信心的。
下午在同樣有利的兆頭下繼續。莫雷斯塔爾和他的兒子被傳喚,來到了邊境,在場的還有共和國檢察官、專區區長、警察總隊隊長以及怎麼樣都趕不走的眾多記者。預審法官細緻入微地完成他前一天就已經開始的調查。莫雷斯塔爾必須把入侵事件當場重述一遍,明確受到襲擊以前以及逃跑時走的哪一條路,確定士兵波費爾德越境的地點以及特派員和莫雷斯塔爾被逮捕的地點。
他毫不猶豫地做着這些事,來來回回,把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語氣是那麼肯定,那麼合乎邏輯,那麼真實可信,那麼有聲有色,那麼激情洋溢,以至於他所描述出來的場景在這些觀眾的眼裏復活了。他的證詞是清清楚楚、毋庸置疑的。這裏,開了第一槍;那裏,右邊的一個急彎兒,在德國境內。那裏,又回到法國領土上,再過去一些,在這個確切位置,在邊境這一邊離邊境十五米遠的地方,是發生衝突的地點,是被拘捕的地點。痕跡很多,無可辯駁。這就是事實真相,不必擔心可能出現的錯誤。
菲律普也被帶去以更明確的方式證實他的第一次聲明。在接近野狼高地時,他聽見了特派員的叫喊聲。“我們是在法國……這裏是邊界”,這些話他清清楚楚地聽見過。然後,他講述了他的搜尋經過、他與士兵波費爾德的談話以及這位受傷者有關入侵法國領土的證詞。
調查結束時又獲得一個好消息。星期一,入侵事件發生之前的幾個小時,沙布勒克斯師傅曾看見德國警察頭子威斯立希和一個名叫杜爾盧斯基的小販在樹林裏散步,還企圖避人耳目。
然而,莫雷斯塔爾沒有吐露他與這名小販的關係,但他把杜爾盧斯基的來訪以及要他同謀的提議詳述了一遍。杜爾盧斯基和威斯立希之間的協議證明圈套已經設下,十點半鐘為士兵波費爾德安排的那條路線只是讓特派員和他的朋友落入圈套的一個藉口。
法官們毫不掩飾他們的喜悦心情。約翰塞事件,帝國政府會恬不知恥地否認的由一些下級警察策劃的陰謀,越來越縮小到一個不會有結果的小事件範圍裏。
“來吧,”當法官們去沙布勒克斯農場時,莫雷斯塔爾拉着他的兒子説道,“來吧,這比我預料的要更簡單。今天晚上,法國政府就會知道調查結果,會照會德國使館,到明天……”
“你這麼認為嗎?……”
“我看得更遠。我認為德國會搶先下手。”
當他們到達魔鬼山口時,與一個頭戴士官帽的男子帶領的一小隊人馬交錯而過。
莫雷斯塔爾脱帽行了個大禮,一邊譏笑道:
“你好!……進行得還好嗎?”
那人一言不發地過去了。
“他是誰?”菲律普問道。
“威斯立希,警察分局局長。”
“其他人呢?”
“其他人?……是德國調查組,他們也開始調查了。”
其時是下午四點鐘。
這一天傍晚老磨坊風平浪靜。夜幕降臨時,蘇珊娜興高采烈地從波厄斯威侖回來了。他們把她父親的一封信轉到了她手上,星期六可能會獲得允許去探望他。
“你甚至都不用返回波厄斯威侖了。”莫雷斯塔爾説道,“是你的父親來這裏見你。不是嗎,菲律普?”
晚餐使他們一起聚在家裏的照明燈下。他們感到輕鬆、舒適、安寧。他們為特派員的健康乾杯。而且,在他們看來他的座位並沒有空着,他們認為他的返回是肯定無疑的。
只有菲律普不像他們那樣興致勃勃。他坐在瑪特旁邊,蘇珊娜的對面。他的個性太耿直了,判斷力太健全了,以至於他不能不遭受不和諧的處境帶給他的痛苦。
自從大前天晚上起,自從他在聖埃洛夫,在溜進少女閨房的黎明初照的亮光中離開蘇珊娜的那一時刻起,可以這麼説,他這還是第一次有時間回憶那些困惑的時刻。他被那些事嚇壞了,被他必須堅持的行為憂慮、困擾着,他為蘇珊娜所想的只是不去連累她。
現在,他看見她了。他聽她有説有關。她在他的面前生活,再也不是他在巴黎認識的、在聖埃洛夫重新見到時的蘇珊娜,而是放射出另一種魅力,他知道其中的神奇的奧秘。當然,他能控制自己,清醒地感覺到任何誘惑都不會再次誘使他屈服。可是,他如何能讓她沒有一頭吸引他的金色頭髮、顫動的雙唇以及像唱歌一樣動聽的聲音呢?他又如何能使所有這一切不會漸漸地充滿他那每一分鐘都在加深的激動感情呢?
他們倆目光相遇了。蘇珊娜在菲律普的注視下身體顫抖着。她的臉上泛起了某種羞怯,就像罩了一層面紗一樣使她格外美麗。她像一個妻子那樣令人想望,像一個未婚妻一樣楚楚動人。
就在這時,瑪特朝菲律普微微一笑。他的臉漲紅了,心想:
“我明天就走。”
他的決定突如其來。他在兩個女人中間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她們倆的親密情景令他不愉快。他會悄然無聲地離開這裏。他現在明白了相愛的人之間的告別陷阱,告別會使人們變得何等軟弱並解除人們的武裝啊!他不想要這種折中和曖昧。誘惑,即使抵制過了,也是一種錯誤。
晚餐結束後,他起身回他的卧室,瑪特也跟着去了。他從她那裏得知蘇珊娜與他們住同一層樓。不一會兒,他就聽見那位少女上樓的聲音。但他知道再也沒什麼能讓他軟弱了。只剩下他一個人時,他打開窗户,久久注視着樹木模模糊糊的身影,然後上牀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瑪特送來了他的信件。菲律普立即就從一個信封上分辨出他的一個朋友的筆跡。
“好哇!”他迫不及待地抓到一個藉口,一封皮埃爾-貝侖的信。“但願他把我忘了!……”
他拆開信,讀完信後,説道: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我不得不走了。”
“今天晚上以前還不行,我的兒子。”
老莫雷斯塔爾突然出現,手上拿着一封拆了的信。
“什麼事,爸爸?”
“我們被孚日省省長緊急傳喚去聖埃洛夫鎮政府。”
“我也要去嗎?”
“你也要去。他們要核實你的證詞中的一些疑點。”
“那麼,又要重新開始嗎?”
“是的。這是新一輪調查。事情好像複雜化了。”
“你説什麼?”
“我説的是今天早晨報紙上的消息。根據最新新聞電訊,德國方面不打算釋放約朗塞。此外,巴黎舉行了遊行示威。柏林也動起來了。沙文主義新聞機構傲慢地談論這些事。總之……”
“總之什麼?”
“唉,這件事的發展趨勢非常糟糕。”
菲律普跳了起來。他走到父親身邊,突然發火了:
“嗯!到底誰説的有道理?你看……你看什麼事都來了!如果你早一點聽我的……”
“如果我早一點聽你的?……”莫雷斯塔爾一字一頓地説道。與此同時,他已準備好唇槍舌劍了。
但菲律普剋制住了。瑪特偶然説了一些話,使三個人都沉默不語了。
再説,話語又有什麼用呢?暴風雨已經從他們的頭頂上掠過,在法蘭西的上空怒吼。從今以後,他們已經無能為力了,他們必定要遭到回擊,聽見遙遠的回聲,卻又不能對發生在星期一、星期二之間的那個夜晚裏的那個重大事件產生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