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梅爾帶我穿過旁邊的一個房間,進入一條走廊,它的盡頭是一個較大的院子。他拉開通往院子門上的門閂,把門打開了一條縫,從這裡我可以看到院子的全貌。院子的地上鋪著黃沙,上面眾多的馬蹄印跡表明這裡是馴馬的地方,或者是馬匹自由活動的場所。而現在,裡面卻只有唯一的一匹灰白色的牡馬。它站在院牆的陰涼處,正在舒適地蹲著牆皮。看到它,我的心不由猛烈跳動了起來。是的,這正是一匹純種的阿拉伯馬!短小強悍而富有彈性的身軀,漂亮的小腦袋上一對大而火紅的眼睛,纖細而有力的四條腿,挺拔的脖子,高高翹起的美麗馬尾,寬闊的粉紅色鼻孔,輕飄的鬃毛以及那兩塊被貝杜印人看作是勇氣和耐力象徵的椎骨,這一切都會使一個行家立即產生強烈的慾望,想立即跳到它的背上,奔馳在遼闊的沙漠之中。
牡馬背上備有馬鞍,它蹭牆並不是想把馬鞍蹭掉,它已經習慣了帶著馬鞍行動。它是那麼安祥、那麼溫順,完全不像馬檻總管講述的那樣。
“怎麼樣?”主人問我,“喜歡它嗎?你不是行家,必須承認,還從未見到過這樣的好馬吧!”
“這是一匹萊納族譜的純種馬。”我簡短地回答。
這個評價是伊斯梅爾沒有想到的,他驚奇地望著我。
“你怎麼會知道這個族譜!你肯定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個詞並把它記下了。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眼睛從未見過這樣一匹馬。”
“我見過更漂亮的馬。而且我認為它是一匹溫順的馬。”
“這你就完全說錯了。你看看它那火紅的眼睛!它現在身旁沒人,所以才顯得溫順。我如現在就出去,那你馬上便可明白你的判斷是錯誤的。”
伊斯梅爾把門完全打開,走進院子。牡馬一看到他,立即躍起向他奔來,並轉過身去想用後腿踢他。要不是他立即退回到走廊並把門關上,肯定免不了扶上一蹄子。
“你看看這個魔鬼!”他憤憤地說,“任何一匹別的馬,都會被我嚇得在院子裡亂跑的。這是個地獄之子,它竟衝來襲擊我。”
“這正是純種馬的特徵,它有理智和記憶。你們多次給它造成痛苦,因此它變得不馴服和固執了。這種事情是層出不窮的,即使一匹普通的馬,如受到主人經常的虐待,也會用蹄子和牙齒殺死主人的。像這樣一匹純種馬,甚至不用如此虐待也會變得不馴的。你們完全錯待了它。”
伊斯梅爾這時拋向我身上的目光是極其奇特的,就像一個教授看著突然想教會他如何進行天體計算的學生那樣,他一下子笑了起來。
“錯誤對待?你認為該如何對待它呢?”
“應該把它當作騎手的朋友,而不是奴隸。馬是高貴的動物,它的靈性比大象、甚至比狗還要高。如果強迫它,它就會成為無用的東西,就會失去高貴的屬性,變成平庸的、沒有任何尊嚴的生靈。一匹純種的馬,是有犧牲精神的,即使面對死亡,它也會為了騎手的安全面臨危不懼。馬可以和它的主人一道忍飢挨餓共患難。我們甚至可以說,如果他能像人一樣表達感情的話,它就會和主人分享痛苦和歡樂。馬感到危險臨近時,會來保護它的主人,向主人發出警報。只要在它耳邊祈禱一句經文,或者給它一個信號,它就會像風一樣飛奔,直到用盡最後一口氣猝然死去。”
“先生,你怎麼知道信號和每夜向馬耳邊禱告的經文呢?這都是馬主人的秘密,是連自己的長子都不會告訴的。”
“我知道。我家裡有一匹真正的沙瑪種牡馬,它就有自己的秘密和經文,我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要在他耳邊說上一遍。它是一匹十分珍貴的馬,用像這樣的灰白牡馬,即使三匹我也不會換的。”
“什麼?你有一匹沙瑪種壯馬?”
“是的。我當時曾去過哈德蒂因,在沙瑪部族住過一段。讓我們直截了當吧!你擔心帕夏會為了這匹馬而發怒,剛才卻認為我無法為你解憂。你認為一個弗蘭肯人不會騎馬,也不是識馬的行家。我現在要給你一個反證,我要去騎這匹馬。”
“安拉保佑!你是不是瘋了?你會把脖子跌斷的!”
“我想不會。我很高興能夠向你證明,你們錯誤地對待了這匹馬。把你的兒子和馬伕們都叫來,他們應該學習如何正確做這件事情。”
馬檻總管始終把我當作一個外行,只是逞能才想去冒險,但並不知道這個危險意味著什麼,因此盡力想制止我的這個行動,最後他終於讓步了。我想向他證明一個貝杜印人並不比一個歐洲人高明多少。
我回到我的房間,取來了我的淺色外衣,他也把他的人都召集了起來。他們聚集在緊挨馬棚的一個房間裡,從這裡很容易爬到馬棚的棚頂上去,同時還來了很多其他的觀眾。最後肥胖的宮殿總管也喘著氣走進門來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向我喊道:“先生,你想幹什麼?我聽說你要爬到這個魔鬼的背上去。你可要小心!我如果從他的背上掉下來,或許還能活命,因為我有厚厚的肥肉保護我的骨頭。你要是掉下來,骨頭就要散架了,就像貓跳到老鼠窩裡一樣。”
“不用為我擔心!你吃過飯了嗎,達烏德?”
“是的,先生。”
“肚子還疼嗎?”
“不。”
“爬上馬圈棚頂吧,看看這個魔鬼的憤怒是如何很快變成溫柔的!它從未被關在一個馬圈裡,現在把它關了起來,這使它發狂。你們的衣服它也不習慣。在他的家鄉,所有的男子都只穿淺色的外衣。這些你們都必須想到。另外,你們對它又過於嚴厲。告訴我這匹馬叫什麼名字?”
“它還沒有秘密口令和名字,因為它是送給帕夏的禮物。名字和秘密口令都要由帕夏來決定。”
“這就是我想知道的。貝杜印人都是用尖銳的聲調喊馬的名字或顏色。我堅信,只要我正確對待它,它就會服從我。你們都上棚頂吧!這樣對你們更安全些!我現在先這樣走到院子裡去,然後再穿上淺色的外衣,你們會看到我的做法是正確的。”
人們服從了我的要求。他們都盤著腿在棚頂坐穩以後,我打開了門站了出去。那匹馬一發現我,立即呼嘯著向我衝過來,多虧我飛快一跳跳進屋子裡,才躲過了它的蹄子。它停在門外,過了一會兒才安靜下來,離開了門口。我現在穿上了淺色外衣,並把上面的連帽也拉到了頭上,這使我的樣子接近了貝杜印人。我所在的房間是馬圈旁一個存放養馬物品的庫房。在一個角落裡我發現一個容器內有餵馬用的劣質棗子。我抓了幾把裝到口袋裡。
牡馬現在院子裡離我最遠的部位,頭揹著我。我輕輕打開門,不讓它聽見。棚頂上坐著的人都張大了眼睛緊張地盯著我和那匹馬。
“嗨,灰白馬!”我尖聲喊道。它突然把頭轉了過來。現在就要看我的估計是否正確了,如果我的估計錯了,那就意味著危險的開始,但我對此也做好了準備,可望能躲過去。牡馬愣在那裡沒有動,仰起了頭打量著我。它打開了鼻孔,晃動著小耳朵,搖著尾巴。這是一種吃驚的表示。冒險現在開始了,我離開了房門,手拿著幾個棗子伸向它,緩緩走了過去。棚頂上立即響起了警告和驚嚇的喊聲。
“嗨,灰白馬!”我又喊了一聲,繼續向前走去,用堅定而溫和的目光盯住它。它輕聲嘶叫了一下,完全轉過身來,繞了一個小小的漂亮的弧形,向我慢步走來。它停在我的面前,前腳牢牢踏住地面打量著我,鼻孔已大大張開。
“灰白馬,我的愛馬,我的好馬,過來,吃吧!”我用溫柔親切的聲調對它說,同時完全走近了它,把棗子放到了它半張開的嘴唇下。我只能講阿拉伯語,因為它習慣這種聲調。它用嘴觸碰我的手、我的胳膊和腋下,然後叼起一個棗子,然後又是一個,又是一個,直到把手中的棗子全部吃完。我勝利了。
我又掏出了一些,放在左手上,井用右手愛撫地撫摩它那美麗的脖子。然後把它的頭拉下來,對它的耳朵唸了一句我正好想起的《古蘭經》經文。阿拉伯人每天晚上都要對他們的愛馬這樣做,而且每次都是同一句經文,唸完後,騎手和馬就安歇入睡了。馬習慣了這句經文以後,如果換了一個主人,不念這句經文它是不會承認這個主人的,便難以聽從他的使喚。
牡馬又愣了一下。我念的是否就是它所習慣的經文,這並不重要。關鍵是這個過程和這樣的耳語。馬發出了輕輕的叫聲,然後抬起頭嘶叫了起來,它的聲音如此響亮,使我嚇了一跳,差一點就要跳開。現在它用頭蹭了一下我的肩膀,又用嘴唇像吻一樣碰了一下我的臉。我用雙手抱住它的脖子,把它的頭拉向我,用嘴對著它的耳朵繼續輕聲耳語。這是休息和睡覺的信號,我成功地達到了目的,我剛剛說完,馬就躺倒在地,我展開四肢,躺到了它的前後腿之間,把它的肚子當作枕頭。從棚頂上我聽到了一片驚歎和讚揚之聲。
我們就這樣躺了一段時間,然後我突然跳了起來喊道:“注意,敵人來了!”
牡馬立即站到了我的身旁,我跳上了馬背,它沒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動作。我按阿拉伯方式在馬上騎了約半個小時,發現這匹馬十分善解人意,你只要輕輕給它以壓力,它就會立即反應出來,你幾乎無法相信,它懂得我的所有意圖,我們的意願已經合二為一了。我下馬以後,又用愛撫和棗子給它以獎勵。然後我把馬帶入還開放著的馬圈。我離開它時,它用眼睛注視著我,並輕輕嘶叫了一聲。
院子裡的觀眾這時一下子向我湧來。他們想知道,是否可以走近它,我坦蕩地給予肯定的回答。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懼怕這匹灰白牡馬,只是遲疑地向我這邊走來,我請他們和我一起到馬圈去,他們也只是猶豫地跟著我。牡馬一看到他們,四條腿立即不安地踏動起來。我走近它,用撫摩和溫存的話語安慰它,使它終於鎮靜了下來,甚至容許大家撫摩它。它視我為主人,只是為了我,才允許別人觸摸。
我建議再把它放到院子去。到院子以後我又騎了它幾圈。下馬以後,我要求馬檻總管也試一試。伊斯梅爾有些猶豫,他還是有些顧慮,經我多次勸告以後,他才同意了。牡馬開始時不願意,立起了好幾次,經過我不斷用好話安撫,它才馴服了下來。馬檻總管騎著它在院子裡跑了幾圈。伊斯梅爾下馬後,讓馬在院子裡自由活動。我們,我、伊斯梅爾和宮殿總管一起去餐廳吃午飯。
按當地的習俗,婦女和女孩是不能和男子在一起吃飯的,他們家中唯一的兒子,因為頭仍然疼痛,也回房休息了,所以實際上只有我和馬檻總管吃飯。宮殿總管已經用過午餐,遠遠地坐在我們的對面。人們端上了像小山一般高的一盤上面帶有葡萄乾的油炯米飯,然後用一個特大的托盤端上一隻烤全羊,只是沒有兩隻前腿和羊頭。它發出陣陣誘人的香味,我聽到了宮殿總管嘴中發出的輕輕的嘖嘖聲。當主人沒有反應時,他又開始咳嗽起來,而且意思十分明顯,伊斯梅爾如果再不明白,他就是個愚蠢的理髮匠了。他問那個黑人,是否願意和我們一起吃飯。
“不。”他回答說,同時用手抹了一下嘴,“我已經吃過了。”
事情本來這樣已經結束了。我切下一塊羊後腿,放在嘴裡吃第一口時故意顯出一種陶醉的神情,這使胖子再也無法忍受了。但他剛才已經拒絕過主人的邀請,於是想出了一個辦法來糾正剛才的錯誤,他立刻對我說:“先生,我的腸胃又開始疼痛了。又是那種空蕩蕩的感覺。”
“你必須吃東西。”
“那請允許我離開這裡!”
“不,你不能離開這裡。”伊斯梅爾立即說,“但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吃飯。”
“如果是這樣,我就坐到你們旁邊。我只需要嘗一嘗就行。”
達烏德使用了一個阿拉伯的詞,意思是品嚐。我承認,我現在對這個詞產生了巨大的好奇心。他把坐墊搬到了我們這邊,坐了下來,還沒抽出刀子便先用手把另一隻羊腿揪了下來,想放到嘴裡吃。我這時拉住了他的胳膊:
“等一等!你想找死嗎?”
“死?安拉保佑!你為什麼這樣問我?”
“吃飯之前先要向麥加方向躬身七次!你忘了嗎?”
“我並不想吃飯,只是稍稍嘗一嘗!”
“吃多吃少,都是一樣的。醫生開的處方,必須嚴格遵守。”
“你說的對,先生,這涉及我的性命,我必須服從。”
達烏德站起身來,轉向了麥加的方向,手中拿著那隻滴著油的羊腿,深深地鞠了七個躬。然後又坐了下來,開始“品嚐”。可是,如果這就叫品嚐的話,那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吃飯!他的吃相和我那個開羅的土耳其胖朋友納西爾一模一樣。我手中那小塊肉還沒有吃完一半兒,他那隻羊腿早就無影無蹤了。然後又是一塊胸脯肉,他用實在是高超的技巧把骨肉分了開來。當我在那個米飯山上只挖了一個小洞的時候,我們的宮殿總管早已消滅了一個山坡,現在又向主峰進發了。閃閃發光的白雪般的米飯和大塊大塊的冰峰般的羊肉,都一併消失在他巨大牙齒的後面。我無法繼續吃飯了,因為觀賞他的吃相已經佔據了我的全部時間。馬檻總管了解他的夥伴,根本不理會他,而是努力在效仿他。於是那座米飯山就這樣越來越低了,而那隻羊也就越來越消瘦下去,最後只剩下了骨頭。這時我們這位大肚皮用那塊長長的擦布把手擦乾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的腹痛已經消失了。我們應該讚美和感謝先知!”
“你現在肚子裡不再空蕩蕩了吧?”我問他。
“不了。我已經在家裡吃了東西。”
“其實伊斯梅爾更希望你以後在家裡品嚐,而到這裡來吃飯。你現在確實吃好了嗎?”
“是的。或者還有什麼菜嗎?”
“吃的東西大概是沒有了,因為我們已經吃得很飽。可是你的九下深鞠躬還沒有做呀?”
“加力夫救救我!我差一點給忘了。可是先生,你得告訴我,為什麼在飯前讓我鞠躬七次,飯後卻要九次,而且腦袋還得著地呢?”
“因為這是加力夫所做的規定,在他的宮殿裡飯前和飯後都要這樣做的。”
“現在這個值得尊敬的加力夫正在幫助我,不讓我的榮譽和光彩受到身體過胖的玷汙和影響。”
達烏德費力地站了起來,面對著東方的麥加,竭盡全力實現著這個殘酷的規定。他大聲呻吟著做著這件事,由於身體過重他被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才算完成了所有的動作。這是一種難以描繪的吃力的運動,我雖然儘量忍住笑,但眼淚還是流了出來。這對這個胖子是一種懲罰,因為他當著我的面說我作為基督徒玷汙了寫有《古蘭經》的房間。
總管由於剛才的運動已筋疲力盡,他說他必須馬上回家去睡覺。可以預料,睡覺又將使他的病胃重新出現空蕩蕩的疼痛感覺,因而必定緊跟著又來一頓豐富的晚餐了。或許以後在“尼羅河日報”上會出現一條消息,說達烏德主人帕夏的家業是他給吃光和睡光的。我們兩人繼續在那裡,談論著那匹灰白馬的事情。老人顯得很興奮,因為我成功地制服了那匹烈馬。現在看來,這匹馬很可能也會接受其他騎手的。伊斯梅爾承認一個歐洲人也可以成為比埃及人更好的騎手,而且認真地記下了我關於對待牡馬問題的經驗。但他只看到了我在狹窄的院子裡騎馬,雖然我曾說過,我不僅在瞭解馬的方面,而且在駕馭馬的方面也超越於他,他對此還是有些懷疑,所以建議我們明天上午到沙漠中去騎馬,我當然愉快地接受了這個建議,能夠騎這匹馬在沙漠上馳騁,肯定是種享受。
上午已經過去了一半,下一半我想到城裡去走一走,我想一個人去,所以就沒有邀請馬檻總管,儘管他很樂意和我同往。不想我命裡註定要在街上遇到一個人,這是我事先無論如何也無法預料的。
我沒有朝著港口而是向城裡方向走去,來到了一座白色的族長墓旁,它的旁邊是一座跨越運河的橋。我剛想上橋,突然吃驚地站住了。我看到了一個身著白袍的細長身影,頭上纏著巨大的頭巾,蹣跚而踉蹌地從橋的另一端向我走來。難道是我看錯了人?這正是我的土耳其朋友納西爾的那個麻稈兒管家!現在我看到他也同樣在吃驚了。
“賽裡姆,真的是你嗎?”我向他喊道。
“正是,正是這樣!”他帶著特有的鼻音回答,同時又在遠處做了一次那種危險的鞠躬,“感謝安拉,我正在找你。”
“你找我?我以為你現在在開羅納西爾那裡。你比預計的時間提前離開了開羅,想必是有什麼重要原因吧。”
“你是不是以為納西爾也在艾斯尤特?”
“當然!”
“你想錯了。我是單獨一個人來找你的。”
“為什麼這樣?不過,等一等!我們不應該在橋上談論這個問題。讓我們找一家咖啡館吧!這是最合適的地方。”
“這是最好的。”賽裡姆同意我的看法,又鞠了一躬,然後轉過身去,跟我一起進了城。我們很快就發現了一家咖啡館,走進去後我們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要了汽水。我這時才問道:“說吧,你為什麼一個人來找我?”
“這是主人的命令。”他的回答不怎麼得體。
“他的意圖是什麼?”
“你不應該一個人在這裡。”
“啊!納西爾是不是以為我害怕?”
“這倒不是。但無論如何我和你在一起總會更好一些。我是部族的最有名的勇士,我可以和宇宙間一切英雄進行較量——”
“但不能和鬼魂較量!”我打斷了他的話。
“不要開玩笑,先生!對付鬼魂我無法使用刀槍,只有祈禱才有效。”
“可那並不是鬼魂啊!”
“但他們也完全可能是真正的亡靈啊,你無法打死他們,因為他們已經死去。我是盡職的,躺在門旁守衛。請你給我送來活著的敵人,50個,100個都沒有關係!你將看到,我的英雄的臂膀是如何毀滅他們的!我的勇敢就像是沙漠的風暴,它能橫掃一切。在我的勇氣面前,連岩石都要顫抖;在戰鬥中我的怒吼,會嚇跑最勇敢的敵人,沒有人能夠抵擋住我的槍口射出的子彈。所以納西爾才派我到你這裡來,使你能在我的保護和照料下安然無恙。”
“但我想,他肯定還有另外的意圖。”
“絕對沒有。我只知道,我要保護你。”
我打量著這個膽小如鼠但善良的老傭人,覺得他說的是實話。但納西爾肯定另有所圖,不會只為了派這個“正是,正是這樣”的人來保護我,這只是一個可笑的藉口。可到底是什麼呢?我想來想去,最後得到一個唯一可以說得通的結論:土耳其人不信任我。他是不是以為,為我付了船錢而且給了我一筆路費以後,我會潛逃呢?但這種擔心是罪過的,因為我沒有必要這樣做。或者是因為我一個人在艾斯尤特這個環境裡,會無意地損害了他的生意計劃?其實他只要老實告訴我有什麼打算就行了。這時我突然感到對這個土耳其人要另眼看待了,這使我對他的信任發生動搖。在我的眼中,他變得更清晰也更自私了,我的頭腦中產生了一種預感,看來,在同他打交道時要小心行事了。這時,我想起了總督的船長,這個人在各種問題上都對我很坦誠,可為什麼我一提起納西爾的名字時,他卻變得沉默寡言了呢?這肯定是有原因的,這絕不僅僅是因為阿赫麥德曾聽到過這個名字吧!再過幾天,這個胖土耳其人就要來了,到那時,我希望能夠弄清楚他的情況和意圖。而在這之前,我只好接受大英雄賽裡姆的存在和保護了。
正在我思考這些問題時,我的“保護者”可能感到無聊了,他打破沉默問道:“你為什麼變得如此沉默了呢?是不是我來了,你不高興?”
“不論你在開羅還是在這裡,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回答說,“我只是擔心你在艾斯尤特無事可做,會感到無聊。”
“無事可做?無聊?我不這樣認為!我在這裡的任務是做你的保護者,這件事就足夠我做的了。我不能離開你。納西爾是這樣命令我的。”
“噢,那你就要和我住在一起了?”
“當然。你現在住在哪裡?”
“在帕夏的宮殿裡。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也讓你住進去。”
“你懷疑這一點嗎?是的,你不是一個信徒,所以不知道伊斯蘭對任何一個信徒都會給予無條件的招待。何況我又是部族的最大的英雄,是一個名人,連總督本人都會歡迎我的。我將告訴我現在的房東,我要離開他和我的朋友,搬到帕夏宮殿去住。”
“噢,你在這裡還有朋友?”
“是的。是我在船上認識的,他和我一起在艾斯尤特下了船,現在和我住在一起。”
“他是做什麼的?”
“一個商人,準備在艾斯尤特採購貨物。你在這兒坐著等我一會兒,我立即就去告訴他這個消息。”
“還是等我們知道宮殿同意接待你以後再去吧!”
“我們不需要知道,也不必去問,這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
“可能,但還是保險一點兒好。我想你不會反對我們現在就去宮殿吧?”
“正是,正是這樣!我跟著你的足跡走。我們動身吧!”
我不願意請求人接納賽裡姆,但我不得不這樣做,否則這個“部族最大的英雄”肯定會對我寸步不離的。我付了錢,和他一起前往帕夏的宮殿。到了那裡,我看到了宮殿胖總管正站在門前,他當時曾在這裡接待過我和總督的船長。達烏德深深向我鞠了一躬,用疑慮的目光打量著我的同伴。當我告訴了他的名字,並說他將留在我這裡時,總管臉上立即露出高興的神態:“先生,把他交給我吧!是我看錯了你,你才去了馬檻總管那裡。我現在已經看到,你的光臨是我們宮殿的榮幸,所以我請求你讓我在這個人的身上彌補我的過錯吧。”
這個建議正合我意,我立即表示贊同。如果賽裡姆由這個胖總管安排住處,他就不會住在我的身邊干擾我的行動了。而且他自己對這個安排也很滿意。
“你看,先生,我說對了吧!我的風度是到處受到欣賞的,我不論出現在哪裡,那裡所有門戶都會為我敞開。但我進入這個高貴的住處之前,還得短暫離開一下,以便同我的房東和我的同伴告別。你們很快就會再見到我的。安拉會延長你們的時日,你們將高興地再次欣賞我的風采。”
賽裡姆走了。我現在該做什麼呢?留在家裡等著他嗎?我本想到城裡去散步,現在終於去了。可我剛要離開宮殿,馬檻總管出來了,請求能夠陪同我前往。胖總管聽到以後也表示,他如果不和我們同去,安拉和所有加力夫都會發怒的。他只是請我稍等片刻,他好安排一下我們不在的時候有人接待賽裡姆。伊斯梅爾也離開了一會兒,為散步做些準備。當兩人再次出現在我眼前時,他們已經穿上了最好的節日禮服。宮殿總管還帶了兩名役吏和兩名黑僕。役吏手中拿著白色棒杖,走在我們前面,必要時為我們開路;黑僕為我們壓後,同時還揹著華貴的菸斗和煙包作為裝飾。後來我才聽說,達烏德本來還想帶上三匹馬,跟在我們身後,以示我們並不是由於貧窮和沒有馬才徒步到城裡散步的。只是考慮到我在這裡沒有馬匹才放棄了這個打算。
我們就這樣緩慢而有尊嚴地漫步在城中的大街小巷。艾斯尤特的房屋大多用黑色的泥坯建成,所以沒有什麼可以描述的。艾斯尤特雖然不是開羅,但卻和那裡一樣,只是規模要小一些,地形地貌稍有不同罷了。這裡同樣有賣水、賣水果和賣麵包的小販,同樣有驢童和腳伕,和開羅一樣有土耳其人、科普特人和法拉赫人。東方國家的城市都是大同小異的,在集市上也是人頭攢動。但我們的役吏用棒杖左右揮打為我們開闢了一條自由的通道。黑人總管到處受到人們充滿敬畏的問候,可見他的地位和影響不比一般。但這次簡短和緩慢的散步卻使他疲勞不堪,他每走一步都會氣喘吁吁,最後他說已筋疲力盡、飢腸轆轆、實在走不動了,必須立即到飯桌上去。
胖總管說的飯桌實際上是指飯館。這我從未聽說過,因此十分好奇,想看看他把我們帶到哪家飯館去。他給走在前面的投吏下了一道命令,他們立即拐進旁邊的一條小巷,象站崗似的站到了一所房子的門前。我們走了進去,來到一個小院子裡,地上鋪著幾排坐墊。飯館的客人們就坐在這些坐墊上,每人面前擺著一隻陶碗,客人們正在用手抓取碗中的東西吃。衛生在這裡是談不上的,這第一眼就看得出來。裡面散發著一種油腥氣味,我即使已經餓了,這種味道也會立即倒我的胃口的。
達烏德指揮我們來到一個角落,並坐到了坐墊上。馬檻總管也學他的樣坐了下來,我也坐下了。兩名黑僕跪到我們面前,為我們點菸。一個骯髒的堂倌走過來,問我們有什麼吩咐,胖總管一聲不響地向他伸出了三個指頭。
“不,不要給我!”伊斯梅爾說,“我不想吃。”
現在我知道了這三個指頭是什麼意思了,就是要三份飯,我立即也聲明,不想品嚐這裡的飯食。
“還是要三份!”胖子命令道,仍然舉起三個指頭。過了一會兒,要的東西端了上來,它的外觀是一種褐綠色的泥漿般的東西。我觀察著,用鼻子聞了下它刺鼻的味道——白費力氣,我猜不出這是什麼東西。
“嘗一點兒吧,為了我!”
胖總管對我說。同時把其中的一個碗推了過來。
“謝謝你,達烏德!但我的腸胃現在不需要吃東西。但願它有利於你的腸胃!”
“這種食品有利於每一個人,它是美食之源。油燒豆羹。它能使靈魂得到淨化,能加強心臟以對付世界上的任何煩惱。”
說著他把肥胖的黑手伸向飯泥,捏成一個飯糰放入口中。
“拿一塊嚐嚐吧!”
“留著你自己吃吧!”我說著把他的手推開,“我很願意看到你的靈魂得到淨化,你的心臟得到加強。”
達烏德又放入口中一個飯糰,有滋有味地吧嗒著嘴。
“你們基督徒永遠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當年以掃就曾為了一碗油煎豆羹而出賣了長子的名分。但你肯定不知道這件事。”
“噢,我當然知道。豆羹的故事是寫在《聖經》中的,但《聖經》中並沒有說豆羹是用油煎的呀?”
“真的沒有說?那就是說,先知是非常聰明的,他為我們補充了進去。你也瞭解《古蘭經》嗎?是的,你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你的瓶子裡有生命,知道一切治胃病的方法。但你卻不知道什麼東西好吃。”
他把飯糰一個接一個塞到了嘴裡,吃光第一碗又吃第二碗,然後吃第三碗,最後像孩子一樣用手指抹乾淨碗邊,放在嘴裡舔著。然後他也加入到我和馬檻總管的談話之中。馬檻總管是個求知慾很強的人,由於我懂得如何馴服馬匹,於是他又想向我瞭解其它的技藝和知識,他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都要求我來回答。當返回到宮殿門口時,我們看到找來的50名盲童已經蹲在門前。他們的樣子令人傷心和噁心。失明的雙眼腫成了一個膿球,上面站滿了蒼蠅和其他昆蟲。這種病是傳染的,它從一個眼睛傳染到另一個眼睛,從病人傳染到健康的人。孩子們得到了錢以後,又被領走了。我為胖子附加的這點兒犧牲,絲毫沒有使我的良心感到不安。而達烏德也顯得很樂意把這份不多的錢財施捨給這些可憐的值得同情的盲童們。
不久,天色暗淡下來,很快就黑了。人們叫我去吃晚飯,只有伊斯梅爾陪著我。他問我是否也要把我的同伴請來共進晚餐。我告訴他,賽裡姆實際上並不是我的同伴,而是我朋友的一個僕人。我不想讓那個高個子老在我的身邊,馬檻總管也覺得沒有必要讓一個下人和我們坐在一起。
晚餐後,主人要求和我下一盤棋。我們剛把棋子擺在棋盤上,就聽到外面有不尋常的喧鬧聲。聲音很亂,我們聽不清在說什麼。我們想,可能又發生了什麼不幸,於是向馬圈方向跑去。只見馬伕和其他一些傭人站在那裡,眼睛望著天上。
“月蝕了,月蝕了!”
原來是這樣,月亮開始暗了下來。我事先根本不知道,這時會發生這種自然現象。本來今天是滿月,上面出現地球的影子不是紅銅色而是深灰色,它遮住了那個明亮的圓盤,井緩慢地移動著,最後月亮只剩下了一個細細的月牙兒。這個過程引起了我的好奇,但卻引起了其他人的驚恐。胖總管氣喘吁吁地趕了來,身後站著高個子賽裡姆。
“先生!”達烏德見到了我喊道,“你看到月亮在消失嗎?告訴我,這預兆著什麼?”
“這意味著,地球正處在太陽和月亮之間,把影子映到了月亮上,所以月亮暗了下來。”
“在太陽和月亮之間?影子?你以前見過嗎?”
“見過很多次,現在又見了一次。”
“先生,你真是智慧和知識的源泉。但你不該說日月和星辰。這方面你是根本不懂得的。難道你不知道,是魔鬼遮住了月亮嗎?”
“嗨,但這魔鬼遮住月亮幹什麼呢?”
“是在預示災難。這個黑暗是世界將面臨災難的信號,這尤其對我是個威脅。”
“對你?你和這月蝕又有什麼關係呢?”
“有很多很多關係!你看到我脖子上這串項鍊了嗎?我帶著它就是為防備月蝕的。”
“一次月蝕只是一個自然現象。如果它真有危險,你的項鍊也是無濟於事的。”
“你這樣說,是因為你是基督徒。一個基督徒對月亮能有多少了解呢?基督教的標誌是什麼?不是十字架嗎?”
“是的。”
“但伊斯蘭的標誌卻是半月。所以我們對月亮的瞭解要比你多得多。這不是很清楚嗎?或者你不這樣看?”
這個論證從他的立場出發還是不錯的。我也只能從這個立場出發才能反駁他的說法,於是我回答說:“不,我不這樣看。你們的標誌是新月還是滿月?”
“不,是半月。”
“也就是說,是每月的開始的四分之一或最後的四分之一。那麼對新月或滿月你們還是懂得不多。可今天是滿月!你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們都吃驚地盯著我的臉。
“先生,我無法反駁你。新月我還從來沒有見過。”
“因此,你就不能說你瞭解月亮!連新月都沒見過的人,如何能評價月蝕呢?而且最早的時候,伊斯蘭的標誌也並不是半月。”
“那是什麼?”
“是穆罕默德的彎曲的腰刀。你們的先知在回曆二年的齋月第一次為麥加人舉行聚會時,把他的腰刀掛在一根木杆上,舉在朝聖隊伍的前面當作旗幟。它曾率領信徒取得了勝利,從此變成了戰場上的標誌。在後來的戰鬥中,腰刀的柄被砍掉,只剩下了彎彎的刀身,變成了半月的形狀。最後加力夫奧斯曼把半月形定為奧斯曼帝國的徽志,也就變成了伊斯蘭的徽志了。”
“安拉,安拉啊!先生,你知道歷史的所有內情和宗教的一切秘密!”他驚訝地說。
“我還知道月亮的大小、高低和內外!”我補充說,“它的中心距離地球有385080公里;它的直徑是3840公里,比地球小50倍。它上面最高的山高達7200米。”
現在我的周圍一片寂靜。儘管在埃及和在土耳其一樣都知道米尺的概念,但剛才說到的數字他們仍然很難理解;他們很難相信,竟有人能夠把這些數字說出來。他們的目光從月亮轉向了我,一片嘟囔的聲音響了起來,最後胖總管喊道:“安拉保佑你長壽,安拉賜給你智慧!你要在你父親的生命和你所有祖先的鬍鬚面前告訴我,你剛才講的是不是實情!”
“我不開玩笑。”
達烏德搖晃著頭,懷疑地望著我。我該怎麼辦呢?他們沒有掌握必要的知識,難以理解我講的一切,我只能讓他們保留宗教的觀念。他們對著月亮祈禱,以求避開月蝕將產生的神秘的災難,他們誦讀《古蘭經》文,並痛哭流涕,直到月蝕結束。但是他們並沒有感到輕鬆,因為他們認為月蝕的後果還將顯示。高個子賽裡姆來到我的身邊,他以為我會要求他送我回房。但我告訴他說我現在要睡覺了,於是他和胖總管一起回到了他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