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喪子的父母常會幻想,孩子如果還活著,現在多大了……該是什麼模樣……又會變成怎樣的人……彼得·所羅門也不例外。
現在,彼得·所羅門有了答案。
站在他眼前的是紋身巨人,可他出生時是個珍貴的小寶貝……嬰兒時代的扎克在柳編搖籃裡蜷著小身體……在彼得的書房裡第一次笨拙地邁開腳步……學說第一句話。縱是溫馨家庭裡天真無邪的孩子,也會滋生出邪惡,這一悖論始終在人類靈魂深處揮之不去。彼得早就被迫讓自己相信:兒子體內流淌的是他的血,但讓血液流轉的跳動的心卻是兒子自己的。獨一無二……彷彿是從宇宙間任意擇取的。
我的兒子……是他殺了我的母親,我的朋友羅伯特·蘭登,我的妹妹也可能難逃一死。
彼得想在對視中尋覓某種關聯……某種親切熟稔的東西,結果卻令他心寒至極,麻木得失去感覺。儘管這個人的瞳仁和彼得的一樣是灰色的,他卻完全是陌生人,眼底充滿了近乎異類才有的憎恨和復仇的怒火。
“你的力氣夠嗎?”他的兒子又在嘲諷他了,瞥一眼攥在彼得手裡的阿克達古刀。“你能一手了結這麼多年來造的孽嗎?”
“兒子……”所羅門簡直聽不出這是自己的聲音。“我……我是愛你的。”
“你兩次想殺死我。第一次,你把我拋棄在監獄裡。第二次,你在扎克的橋上想開槍射中我。那現在就來了結吧!”
剎那間,所羅門覺得自己飄出了身體。他不再認得自己。他失去了一隻手,被剃光了頭,身披黑袍,坐在輪椅裡,手握一把古刀。
“了結啊!”他又喊了一句,赤裸胸膛上的紋身在搖顫。“殺了我,這是你救出凱瑟琳的惟一辦法……也是救出兄弟會的惟一辦法!”
所羅門不禁去看豬皮椅上的筆記本電腦和無線調制解調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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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瑟琳流血而亡的畫面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還有他的共濟會兄弟們的。
“還有點時間,”那個男人輕聲說道,“你知道,只有這麼一條路可走。讓我從凡胎俗身中解脫。”
“求你了,”所羅門說,“別這樣……”
“是你乾的!”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強迫自己的孩子作出不可能的選擇!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嗎?財富,還是智慧?就是那一夜,你永遠地放棄了我。但我回來了,父親……今晚,該輪到你作選擇了。扎伽利,還是凱瑟琳?選哪個?你會不會殺死兒子,救出妹妹?你會不會殺死兒子,救出兄弟?你的國家?還是乾等,等到一切為時已晚?等到凱瑟琳死去……等到那視頻傳遍天下……等到你必須在餘生裡想明白,自己原本可以阻止這些悲劇發生?時間一分一秒在流走。你明白必須怎麼做。”
彼得的頭在疼。你不是扎伽利,他對自己說,扎伽利早就死了,死了很久很久。不管你是什麼……不管你從哪裡來……你都不是我的骨肉。儘管彼得·所羅門不相信自己的話,他知道他必須抉擇。
他沒有時間了。
要找主樓梯!
羅伯特·蘭登一頭衝進黑漆漆的大廳,朝這棟樓的中心地帶跑。特納·西姆金緊隨其後。恰如蘭登所願,他直接跑到了聖殿堂的中庭。
八根綠色花崗岩多利安立柱巍峨矗立,中庭看似多文化混雜的墓穴——古希臘、古羅馬和古埃及——黑色大理石雕像,花枝型焚香圓爐,日耳曼十字架,雙頭鳳凰紋章,赫爾墨斯頭像的燭臺。
蘭登在此拐彎,跑向中庭盡頭寬闊的大理石階梯。“這條路直通會堂,”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兩人快步登上樓梯,儘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
上了第一層平臺,蘭登迎面看到共濟會淵博賢士阿爾伯特·派克①的青銅雕塑,基座上還有他的名言:利己之事,隨一己之死而己;利他利世之所為,永垂不朽。
『注①:阿爾伯特·派克(1809-1891),美國著名將軍、律師、作家,著名的共濟會會員。』
邁拉克頗有感觸,會堂裡的氣氛發生了明顯變化,彷彿彼得·所羅門先前感知的所有困惑和痛楚正在逐漸沸騰……像熾熱的激光彙集到邁拉克身上。
好了……時候到了。
彼得·所羅門從輪椅裡立起身,現在他站穩了,面向聖壇,手握古刀。
“救救凱瑟琳。”邁拉克繼續欺哄他,誘使他走向聖壇,自己倒退著走,最後,在準備好的白絲袍上擺平身體。“完成你的使命。”
彷彿走在噩夢裡,彼得一寸一寸往前挪。
邁拉克已仰面躺平,凝望寒冬月光中的天眼窗。秘密就是怎樣死。此時此刻再完美不過了。失落已久的古老真言紋飾在身,親生父親的左手下刀,我就如此獻祭自己。
邁拉克深深吸氣。
接受我吧,群魔,因為這是我的肉體,這是我獻給你們的大禮。
彼得·所羅門站在邁拉克身前,低頭看著他,渾身發抖。噙滿淚水的雙眼裡閃現著絕望、猶疑和痛苦。他最後看了一眼房間另一邊的筆記本電腦和調制解調器。
“抉擇吧,”邁拉克輕聲細語,“讓我從血肉之軀中得以解脫。上帝要這個,你也要。”他把雙臂放在體側,挺起胸膛,讓那壯觀的雙頭鳳凰傲然挺立。幫我擺脫束縛靈魂的肉體吧。
彼得老淚縱橫,好像此時已看穿了邁拉克,因而視而不見。
“我殺了你母親!”邁拉克還在輕聲細語,“我殺了羅伯特·蘭登!我要殺死你妹妹!我還要毀滅你的兄弟會!完成你必須完成的使命吧!”
彼得·所羅門的面容被悲慟和遺憾徹底扭曲。他向後一仰,痛不欲生地嘶喊一聲,揚起了古刀。
羅伯特·蘭登和西姆金探員氣喘吁吁,一路奔到會堂門外,就在這時,門內突然傳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那是彼得的聲音。蘭登聽得很真切。
彼得的哭喊聲痛徹心扉。
我來遲了!
蘭登顧不上西姆金,他抓住把手拽開了大門。眼前恐怖的景象證實了他最擔心的預想。就在那兒,在昏暗的會堂中央,只有一個光頭男子的輪廓立於聖壇前。
他一身黑袍,手裡握著一把大刀。
蘭登還沒來得及動身,那人便持刀揮下,狠狠刺中平躺在聖壇中的另一人。
邁拉克閉上雙眼。
如此美好。如此完美。
阿克達之刀在月光中劃出冰涼的弧線。惑人的薰香嫋嫋盤桓在他上方,為他即將自由的靈魂鋪好了通天之道。刀影落下時,殺他的人那一聲悽楚無望的嘶吼響徹空寂的聖室。
人祭之血和父母之淚玷汙了我。
邁拉克張開雙臂迎候光輝燦爛的重擊。
變身、涅槧、成神的時刻終於降臨。
真是不可思議,他沒有覺得疼痛。
雷霆般的顫動充盈肉體,震耳欲聾,深沉厚重。會堂之屋在震顫,一束刺眼的白光自上方射下。天堂喧聲雷動。
邁拉克知道,成功了。
完全與計劃一致。
蘭登不記得自己怎樣在從頭頂出現的直升機的轟鳴聲中衝向聖壇,也不記得怎樣張開雙臂撲上去……抱住黑袍男子的身體……拼死強扭住他,死活不讓他第二次揮刀刺下。
他們的身體扭打在一起,蘭登看到一束強光透過天窗照亮了聖壇。他以為會看到聖壇上躺的是血跡斑斑的彼得·所羅門,卻發現光照下的赤裸胸膛上一絲血跡也沒有……只有織毯般的細密文身。刀在他身邊,刀刃迸裂,顯然是被刺進了堅石聖壇,而非血肉之軀。
當他和黑袍男子一齊撞倒在堅硬的石頭地板上,蘭登發現那人的右臂上綁著繃帶,這才恍然大悟,也越發困惑:他撲倒的竟是彼得·所羅門。
當他們一起滑倒在石頭地面時,直升機的探照燈從上方刺目地照了進來。直升機低低地轟鳴著,它的滑橇刮到了貴重的玻璃牆。
直升機的前方旋出一把怪模怪樣的槍,透過玻璃向下瞄準。激光瞄準器射出一道紅光,透過天窗,落在地板上,徑直射向蘭登和所羅門。
不!
但上面沒有開火……只能聽到直升機螺旋槳的巨響。
蘭登感到一陣古怪的能量在渾身微微盪漾,除此再無異樣。距離他頭部不遠的豬皮椅上,筆記本電腦發出離奇的“嘶嘶”聲。他及時翻身,扭頭看到屏幕突然變成一片漆黑。可惜,最後那條信息清晰地殘留在視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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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起來!該死的!上去!
UH-60的飛行員把旋翼控制桿拉到超速傳動,以免螺旋槳擦碰到大玻璃天窗。他知道,旋翼下方出現的六千磅上升壓力已使玻璃幾乎快要爆裂。不幸的是,直升機下的金字塔斜面有效地把這股巨壓分向四面,使得他無法拉昇。
上去!快啊!
他扳轉了機頭,想要掉頭飛遠些,可左翼支柱擦到了天窗的玻璃。就那麼一瞬間,可也只需一瞬間。
會堂頂端巨大的天眼窗爆裂了,漩渦般的碎玻璃在空中飛濺……尖銳的碎片如急雨般筆直地落到下面的房間裡。
星星從天堂裡墜落。
邁拉克舉目遙望美麗的白光,看到星光閃爍著向他飛來……越來越快……彷彿急不可耐地用星輝籠罩他。
突然間,疼痛襲來。
到處都疼。
刺痛。撕裂般的痛。猛砍般的痛。尖銳的刀鋒劃破柔軟的血肉。胸膛,脖頸,大腿,臉龐。他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了,反抗著疼痛。當疼痛把他從出神的恍惚中活活拽出來時,滿身鮮血的他高喊一聲。頭頂的白光也變身了,突然之間,宛如魔法,一架漆黑的直升機懸在他上方,雷鳴般的機翼鼓出刺骨的寒風,灌進這間會堂,瞬間就把邁拉克吹得冰涼,嫋嫋薰香也被吹到角落裡消失殆盡。
邁拉克一扭頭,看到阿克達之刀一裂兩半,砸向花崗岩聖壇後,落在他身旁,聖壇上已鋪滿了一層厚厚的碎玻璃。就算我如此對待他……彼得·所羅門還是偏移了刀尖。他不肯看到我血濺身亡。
帶著忽而湧現的恐懼,邁拉克仰起頭,俯視自己修長的身體。這具活生生的人造物,本該是他最偉大的祭品。可是,現在已然支離破碎。他的身體浸在血泊中……大片大片的碎玻璃插在他身上,到處都是。
邁拉克虛弱極了,腦袋沉沉地墜落在花崗岩聖壇上,雙眼瞪著屋頂上的空洞。
直升機已經飛走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輪死寂而冰涼的月亮。
空瞪著雙眼,邁拉克艱難地喘息……孤零零地躺在聖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