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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蘭登頭皮上縫針的傷口又開始陣陣作痛,他和西恩娜擠進視頻監控室,裡面還有瑪塔和兩名保安。狹窄的空間裡只有一個摺疊衣櫃和一排呼呼作響高速運轉的硬盤以及電腦顯示器。房間裡空氣溫度高得令人窒息,還充斥著難聞的煙味。

    蘭登立即感覺四面牆壁向自己壓過來。

    瑪塔坐在視頻監視器前的椅子上,監視器處於回放模式,顆粒狀的黑白畫面呈現的是走道里的情形,應該是從門上方拍攝的。屏幕上的時間表明這段視頻是昨天凌晨拍攝的——整整二十四小時之前——就在博物館準備開放之前,比傍晚時分蘭登與神秘的小主教座堂來訪要早很多。

    保安將視頻快進,蘭登看到畫面上一群遊客快速湧入走道,腳步搖晃、急促。從這個角度看不到面具,但根據遊客們不斷停下來向內觀望或者在繼續前進之前拍照留念來判斷,它顯然還在展櫃裡。

    拜託快點,蘭登心急火燎,知道警察就在趕來的路上。他考慮過要不要找個藉口,和西恩娜趕緊跑路;但他們需要看到這段視頻:監控記錄將回答許多疑問,告訴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視頻回放還在繼續,這會兒速度加快了些,下午的陰影開始在展廳地面移過。遊客們一陣風似的進進出出,終於人流開始減少,然後突然完全消失。這時屏幕上顯示時間剛過17:00,博物館的燈光熄滅,完全安靜下來。

    下午五點。閉館時間。

    “加快速度。”瑪塔命令道,她身體向前傾,盯著監視器屏幕。保安加快快進速度,時間標記更新很快,到了晚上十點左右,博物館裡的燈突然又亮起來。

    保安趕緊將視頻播放調回正常速度。

    沒過多久,瑪塔·阿爾瓦雷茨身懷六甲的熟悉體態進入視野。蘭登緊跟在她身後,穿著那件哈里斯花呢坎貝莉外套,熨得筆挺的卡其布褲子,還有科爾多瓦皮的路夫鞋。他甚至能看到自己走路時,從衣袖下露出的米老鼠手錶閃爍的光。

    我在那裡……還沒有被槍擊。

    看著自己在做一些現在已毫無印象的事情,蘭登如坐針氈。昨天晚上我在這裡……看死亡面具?從那時到現在,他不知怎麼,丟失了衣服、他的米奇老鼠手錶、還有兩天的記憶。

    視頻往下播放,他和西恩娜湊上前,擠在瑪塔和兩名保安身後,想看得更清楚些。畫面無聲地繼續,顯示蘭登和瑪塔走到展櫃前,欣賞那副面具。就在這時,一具寬大的身體擋住了整條走道,一個極度肥胖的男子進入了畫面。他穿著棕色的西裝,拎著手提箱,勉強能夠從門裡擠過去。他的身材甚至把懷孕的瑪塔都映襯得頓顯苗條。

    蘭登立刻就認出了這個男人。伊格納奇奧?!

    “那是伊格納奇奧·布索尼,”蘭登附在西恩娜的耳邊說,“主座教堂博物館的館長。我認識他有好幾年了。只是從未聽說他有一個外號叫小主教座堂。”

    “這個綽號很恰當。”西恩娜平靜地回答。

    過去幾年間,蘭登曾多次向伊格納奇奧諮詢與主座教堂的文物和歷史相關的問題——他掌管聖母百花大教堂——但維奇奧宮好像不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此外,伊格納奇奧·布索尼不僅僅是佛羅倫薩藝術圈內的風雲人物,還是一名但丁愛好者和專家。

    關於但丁死亡面具,他是合情合理的信息來源。

    蘭登的注意力又回到視頻上,看到瑪塔靠著走道的後牆,耐心地等候;而蘭登與伊格納奇奧則身體前傾,越過立柱,儘可能近距離觀察面具。兩人不停地審視面具,並相互交流,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能看到瑪塔躲在他倆身後小心翼翼地看錶。

    蘭登多麼希望監控錄像能收錄聲音啊。我和伊格納奇奧在交談什麼?我們又在找尋什麼?!

    就在這時,在屏幕上,蘭登跨過立柱,在展櫃前蹲下來,他的臉快貼到展櫃玻璃上了。瑪塔立即走過來,顯然是在提醒他,然後蘭登道著歉向後退。

    “抱歉當時過於嚴厲,”瑪塔扭頭望著他說,“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展櫃本身是一件古董,相當易碎。而且面具的擁有者堅決要求我們讓遊客站在立柱後面觀賞。他甚至不允許我們的工作人員在他不在場時打開展櫃。”

    她的話讓蘭登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面具的擁有者?蘭登一直以為這副面具歸博物館所有。

    西恩娜看上去同樣驚訝,她立即問道:“難道這面具不屬於博物館嗎?”

    瑪塔搖搖頭,她的雙眼又回到屏幕上:“一位富有的資助人提出從我們的館藏裡購買但丁的死亡面具,但將其留在我們這兒做常設展覽。他出了一小筆錢,我們也樂於接受。”

    “等等,”西恩娜打斷她的話,“他花錢買了面具……卻讓你們留著?”

    “常見的安排,”蘭登說,“慈善收購——一種讓捐贈者可以向博物館捐出大筆善款,同時無需被視作施捨的做法。”

    “這位捐贈者可不是一般人,”瑪塔說,“他是一個真正的但丁研究專家,但有一點……用你的話怎麼說……狂熱?”

    “他是什麼人?”西恩娜催問道,好像隨意問起,但語氣中透出一絲迫切。

    “什麼人?”瑪塔皺著眉,眼睛沒從屏幕上挪開,“嗯,你最近有沒有在新聞裡讀到他——瑞士的億萬富翁貝特朗·佐布里斯特?”

    對蘭登來說,這個名字只是似乎有點耳熟;但西恩娜抓住蘭登的胳膊,攥得緊緊的,彷彿見到鬼了一般。

    “哦,是的……”西恩娜臉色蒼白,吞吞吐吐地說,“貝特朗·佐布里斯特。著名生物化學家。年紀輕輕就靠生物方面的專利獲得大量財富。”她停下來,平復緊張的心情。然後側過身,對蘭登耳語道:“生殖細胞系遺傳修飾技術就是佐布里斯特開創的。”

    蘭登不知生殖細胞系遺傳修飾技術為何物,但這名稱聽著就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尤其是考慮到最近碰到大量瘟疫與死亡的意象。他想知道西恩娜對佐布里斯特如此瞭解是不是因為她在醫學方面涉獵甚廣的緣故……

    或許是因為他倆都曾經是神童。天才們都喜歡相互關注對方的研究嗎?

    “幾年前,我第一次聽說佐布里斯特這個人,”西恩娜解釋道,“當時他在媒體上對人口增長問題大放厥詞、極具煽動性。”她頓了一頓,面色凝重,“佐布里斯特是人口災變等式的狂熱擁護者。”

    “你說什麼?”

    “從本質上來說,它是一種數學認知:地球人口在增長,人的壽命在延長,而我們的自然資源卻在銳減。根據這個等式,照當前的趨勢發展下去,等待我們的只有社會的最終崩潰毀滅。佐布里斯特公開預言,人類無法再延續一個世紀……除非發生某種大規模滅絕事件。”西恩娜重重嘆了一口氣,盯著蘭登。“實際上,佐布里斯特曾經引述‘黑死病是在歐洲歷史上發生過的最好的一件事。’”

    蘭登驚詫地望著她。他感覺脖子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瘟疫面具的形象再次掠過他的腦海。整個早晨,他一直在抵制這個念頭,希望現在的困境與致命瘟疫無關……但這個念頭卻越來越不容辯駁。

    貝特朗·佐布里斯特說黑死病是歐洲發生過的最好事情,這當然駭人聽聞,然而蘭登記得許多歷史學家都曾記載這場發生在十四世紀的大滅絕給歐洲帶來的長遠的社會與經濟效益。在那場瘟疫之前,人口過剩、饑荒、經濟困境就是黑暗中世紀的標籤。突如其來的黑死病儘管令人聞風喪膽,但也有效地“降低人類種群密度”,提供了充足的食物與生存機會,這在許多歷史學家看來,正是文藝復興誕生的最主要的催化劑。

    蘭登眼前浮現出金屬管上的生物危害標識,想到裡面藏著的但丁地獄的陰森地圖,一股寒意湧上心頭:那個詭異的小投影儀是由某個人設計製造的……而貝特朗·佐布里斯特——生物化學家兼但丁狂熱愛好者——現在看來是最有可能的人選。

    生殖細胞系遺傳修飾之父。蘭登感覺拼圖落對了地方。遺憾的是,逐漸顯露的畫面卻越來越駭人。

    “把這部分快進過去。”瑪塔命令保安,聽上去她希望將蘭登與伊格納奇奧·布索尼研究面具這一段跳過去,好早點找出是什麼人闖進博物館,盜走了面具。

    保安點下快進按鈕,監控錄像上的時間標記加快前進。

    三分鐘……六分鐘……八分鐘。

    能看到屏幕上瑪塔站在兩個男人身後,她輪換身體支撐腳的頻率越來越高,而且不停地在看腕上的手錶。

    “我們聊得太久了,”蘭登對瑪塔說,“抱歉讓你等了那麼長時間,而且你還身體不便。”

    “不怪你們,”瑪塔答道,“你倆都堅持讓我先回家休息,叫保安送你們出去就好。但我覺得那樣不是待客之道。”

    說話間,瑪塔在屏幕上消失了。保安將視頻減慢到正常速度播放。“這沒問題,”瑪塔說,“我記得我去了一趟廁所。”

    保安點點頭,伸手準備按下快進鍵,但瑪塔搶在他之前,抓住他的胳膊:“等一下!”

    她昂著頭,困惑地盯著顯示器。

    蘭登也看到了。這又是演的哪一齣啊?!

    屏幕上,蘭登從他花呢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一副醫用橡皮手套,正在往手上戴。

    與此同時,小主教座堂先生擋在蘭登身後,向走廊裡瑪塔剛去上廁所的方向探視。過了一會兒,這個大胖子朝蘭登點點頭,好像是在示意四下無人。

    我倆究竟在搞什麼鬼?!

    蘭登望著監控錄像裡的自己用戴著手套的手摸到展櫃櫃門的邊緣……然後,動作溫柔地向後拉,直到古董櫃的鉸鏈鬆動,櫃門緩緩打開……露出但丁的死亡面具。

    瑪塔·阿爾瓦雷茨驚恐地大叫一聲,雙手捂著臉。蘭登的恐懼也不遑多讓,他望著錄像中的那個自己伸手探進展櫃,雙手輕輕地握住但丁的死亡面具,將其取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帝啊,救救我吧!”瑪塔再也忍不住了,從座位上站起來,轉身直面蘭登,“他都幹了些什麼?為什麼?”

    蘭登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一名保安已經拔出一支黑色的伯萊塔手槍,對準蘭登的胸口。

    我的天哪!

    羅伯特·蘭登盯著手槍的槍管,感覺到狹小的房間在他周圍收縮逼近。瑪塔·阿爾瓦雷茨已經站了起來,衝他怒目而視,臉上掛著無法相信自己會受此愚弄的神情。在她身後的監控顯示屏上,蘭登正舉著面具,對著光細細察看琢磨。

    “我只拿出來了一小會兒,”蘭登為自己辯解,心中祈禱他所言屬實,“而且伊格納奇奧向我保證過,說你不會介意的!”

    瑪塔沒有答話。她看起來有些困惑,顯然是在試圖理清蘭登為什麼要對她說謊……而且蘭登為何明知監控錄像會揭露他的罪行,卻能始終鎮定地站在一邊,聽任監控錄像往下播放。

    我根本不知道我打開了展櫃!

    “羅伯特,”西恩娜低聲道,“快看!你發現了什麼!”西恩娜始終盯著監控回放,無視兩人所處的險境,堅持尋找答案。

    屏幕上的蘭登正高舉起面具,轉動角度好讓它對著光,他的注意力顯然被文物背面的什麼東西所吸引。

    從攝像頭的角度來看,那一瞬間,舉起的面具遮住了蘭登的半張臉,死亡面具的眼窩正好對著蘭登的眼睛。他想起那句話——只有通過死亡之眼才能瞥見真相——頓時毛骨悚然。

    蘭登完全不記得自己當時在查看面具背面的什麼東西;視頻裡,當他將這一發現展示給伊格納奇奧看時,大胖子向後退了一步,立即從身上摸出眼鏡,戴上仔細端詳……一遍又一遍。然後他激動地搖著頭,焦慮不安地在走道里踱來踱去。

    突然,兩個人都抬起頭,顯然聽到大廳裡有什麼動靜——極有可能是瑪塔從廁所回來了。蘭登急急忙忙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大的塑料自封袋,將面具封在裡面,然後小心地遞給伊格納奇奧。後者好像不太樂意,但還是將其放進手提箱。蘭登迅速合上玻璃門,留下空空如也的展櫃。兩個人大步走進大廳,迎上瑪塔,防止她發現面具被盜。

    兩名保安此刻都用槍指著蘭登。

    瑪塔身子左搖右晃,站立不穩,她撐著桌子以防摔倒。“我真不明白!”她語無倫次地喊道,“你和伊格納奇奧·布索尼偷了但丁的死亡面具?!”

    “不是這樣!”蘭登繼續狡辯,能扯多遠扯多遠,“我們得到了物主的允許,將面具從博物館帶出去一晚上。”

    “物主的允許?”她反問道,“貝特朗·佐布里斯特的許可!?”

    “沒錯!佐布里斯特先生同意讓我們研究一下面具背面的一些記號!我們昨天下午和他見的面!”

    瑪塔雙目射出寒光:“教授,昨天下午你們絕對沒有見過貝特朗·佐布里斯特,這點我非常肯定。”

    “我們當然見過——”

    西恩娜將手搭在蘭登的胳膊上,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羅伯特……”她長嘆一口氣,“六天前,貝特朗·佐布里斯特從巴迪亞塔的塔頂跳下去了,距離這兒只有幾個街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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